教育叙事：平安夜，天使在飞

卢望军

平安夜，天使在飞

    周五，和孩子们互道过“平安夜记得要吃苹果”之后，就放学了。
    我的孩子们，平安夜，你们会吃苹果吗？我一定会吃苹果的，我本来喜欢吃苹果。
    喜欢苹果，是因为它的长相，普通的椭圆形，一点也不花哨。也因为它的味道，淡淡的纯正的果甜，久吃也不腻烦。我喜欢苹果，就像喜欢一切平淡而恒久的东西，如米饭，如白开水，亦如朴素的真情。
    当然，也是因为那个预言——每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生活有缺憾的人，是因为上帝特别喜爱，所以这一口咬得大了点。
    只是小彭这一口，上帝实在是咬得太大了点。
    他自由丧父，母亲改嫁，后来母亲又病故，现在随着干环卫工作的继父生活，这一切都发生在他十岁以前。继父家里也穷，又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反对他和外婆家奶奶家的亲人来往，他是一个孤儿，心灵又是一个孤岛。泰戈尔说，孩子的眼睛里看得见天堂。可是，每回面对我时，小彭的眼睛里只有地狱——那是一种融合了强烈的渴望、热切的讨好和随时准备说点什么的以博取我的关注的复杂眼神。这眼神，在了解他生世之前让我心烦，之后，让我心痛。我多么希望他拥有自在活泼的心性，多么希望他明白人生而平等，即使命运不济也不必讨好任何人。可惜，他还是习惯讨好我，每次我经过他身边，他都热切地望着我，期盼我会对他说出点什么表扬的话来。
    我知道，欣赏比同情和怜悯更重要。他是一个极聪明的孩子，要找到他的闪光点不难。可是他有一样坏脾气，一经表扬，立即忘乎所以大声嚷嚷，巴不得所有人都可以注视他的存在。我懂得他的心理，就像一个穷惯了的人一夜暴富，自我陶醉之后必然会到处炫耀他的财富。所以，就连表扬也得小心拿捏，真有点头疼。
    能帮助他争取的补助都努力争取了，能讲的道理都推心置腹地谈过了，但夏虫不可以语冰，我没有他那样的经历，终究不懂他。周二，他还是出状况了。
    周二，我不在学校，是周三早上看学生的日记才知道的。学习委员付汀汀写道：
    今天中午，卢老师外出了，可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刚吃完午饭，便遇到汤锦等一群人，他们向我借钱，借五块钱。真不巧，我的钱放在教室里。我向他们问原因，因为我没有见过一大群人向我借钱。弄了半天，才知道，我们班小彭被误当成小偷在商店里偷东西，让老板抓住了。如果不用十块钱付给商店，工作人员会把小彭送到德育处。这可不止丢他的丑，而且会影响到221班的荣誉，卢老师的面子……
    有很多学生都写到这件事，读完班里的日记，这件事明晰了：小彭在商店偷东西被当场抓住，五块钱的东西要赔十块，他当然没有钱，其他同学也没有这么多。汤锦和张源等为了救他，到处借钱。我不在，他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楼上楼下的跑，好不容易凑齐了十块钱，平息了这件事。汤锦不是小彭最好的朋友，他们上下奔走的理由只有一个：为了221班荣誉，为了卢老师的面子。只因为我常常跟他们说，要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爱惜自己的荣誉，也常常跟他们开玩笑说，你们要爱惜卢老师的面子啊。他们想当然地以为这会影响到我的面子。想到他们上下奔走的焦虑和担忧，我深深地感动，多么好的孩子啊，谁说90后自私自利，是垮掉的一代！
    这件事，不可避免地成了了班级公共事件。如何处理，考验着我。我若简单处理，对小彭无异于雪上加霜；而我如置若罔闻，岂不是在孩子们心里种下恶之花！
    我想了想，做了两个决定：一是买了一双男孩子现在流行戴的虎爪手套，小彭一直想要，那是我答应看到了就买来送他的；二是决定抖抖自己初中时代一件不很光彩的事。
    我说，同学们，我们把门和窗都关上，我们来说一点我们221班的家务事，这些话只在教室里说，出门以后就不要讲了，包括对你们的父母。
    孩子们知道我要说什么，以特别的的安静作为对我的回答。
    我说，今天我们来说说怎么对待犯错的同学。人都会犯些小错误的，老师小时候也常常偷人家树上的果子，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有趣。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也和你们一样读七年级，同学喊我去偷荸荠，正挖得起劲的时候，主人来了，我们没命地跑，风在耳边呼呼地响。大家知道我那时怎么想吗，第一我希望我后面的人摔一跤，那样就不会抓到我了。第二我想到，万一被抓住了送到学校去，那肯定入不了团了，因为我交了申请，但还没有举行入团仪式。
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大约联想到了我当时的狼狈。
    我说，其实小时候偷一点东西吃，真的不算什么。贪吃是小孩子的天性，我们那时候是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现在，你们每天都有零花钱，没有一天不吃零食。可是你们想到过吗，你们吃香喝辣的时候，有些家庭条件不好的同学是很羡慕的，他们何尝不想也吃呢。
大家都知道小彭的家境，有些人偷偷看向小彭。他低着头，身上的棉袄已经褪色，而且至少小了两个码，让人觉得上下身的比例特别失调。
    我说，有很多在我们看来习以为常的东西，比如和爸爸聊聊天，比如妈妈放学回家时接过书包，比如在学校里吃过中餐后享受一下美食，可是对有些人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在我们的幸福边缘，有很多人在挣扎。比如小彭，他说话那么大声，不过是想引起我们大家的注意；他那么接近老师，不过是想获得我的肯定；今天，他犯了一个小错误，不过是因为他稚嫩的心抵挡不了零食的诱惑，不是品德败坏，你们能理解他的困境吗？
    孩子们都认真地点点头。
    我说，我很感激同学们为他所做的一切，如果不是你们，他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尊严扫地，也许他明天就没有勇气来读书了，他没有办法面对我们。我很高兴现在不是这种结果，所有昨天帮助过他的人你们站起来，大家掌声表示感谢，你们都是天使。
    汤锦、张源等站起来，有些羞涩。
    我接着拿出虎爪手套，说，很多男孩子都有虎爪手套，我知道这是你们的时尚，我曾经问过小彭想不想要，他说不想。我叫他说真话，他说想。今天，我把手套送给他，希望他明白，犯了错误，只要正视并且改正，大家依然接纳你。虎爪手套28块钱一双，对我来说不贵，但今天我忘记带钱了，钱是找同事借的，而且，我坐一个早班只有8快钱。
    孩子们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送手套给小彭，愣住了。他自己更是始料未及，伏在桌上无声地哭起来。
    最后我说，孩子们，宽恕是天堂和地狱的界线，仁爱是天使和魔鬼的区别。能容人，能爱人，就是天使，你们都是天使。我很高兴，我每天都和天使在一起！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了，可是，天使往往给我意想不到的感动和震撼。
    周四早上，王振钢说：“老师，我和几个同学商量了一下，我们捐点钱，送点礼物给小彭吧。”这是一个热爱变魔术的孩子，每当学会一项新魔术，总来办公室变给我看。
    “可是，这几天我们才为二中的那个得白血病的学生捐款，又收了期末的钱，我担心你们爸爸妈妈有意见的。”
    “老师，我们用我们自己的钱，不让爸爸妈妈知道。你中午找个理由叫他出去，我来跟全班说这件事。”
    “好吧，正好过两天圣诞节了，就让我们平安夜当一回天使吧。”
    一共收到一百六十五元钱，不多，因为孩子们大多数是“日光族”。还有几个孩子捐了几本书。最细心的是丁家琦，捐了一本书《聪明的孩子会赚钱》，她说：“我希望他看了以后受到启发，学会赚钱，这样就能改变他的命运了。”
     尽管孩子们采取了很多措施，小彭还是知道了，他问我：“老师，大家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啊，我感觉他们对我很怪。”这回，他的眼睛闪着清澈的光芒。
我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就让天使提前飞吧。同学们捐了一些钱给你，我带你去买一件衣服吧。”
    “老师，我有衣服穿，我只是怕爸爸难得洗才穿旧衣服的。”
    “那你就用这些钱给爸爸买一个礼物吧，看看他需要什么，你爸爸为你付出挺多的，你要让他知道你对他的爱。”
    “他需要一个剃须刀，但是我不知道哪里有买。”
    “超市的柜台前都有的，记得要保存好发票，可以保修的。”
     小彭和他的继父，这两个同样命苦的男人，在这热闹县城的某栋旧房子里相互体谅，相依为命。但只要小彭努力，生活就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因此对他，我们除了宽容救赎，没有其他选择。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有种下爱的种子，才能开出善之花。
    张源，为这件事奔走的孩子，周四的日记只有一句话：“老师，经过小彭的事件后，我想问一个问题，上帝为什么要派我做天使来守护别人？”
    我破例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批曰：因为上帝很忙，天使不够，就在你心中放进宽容和仁爱，把你变作了天使。去爱别人吧，也许有一天，你遇到困难时，天使就来到你的身边了！
能容人，能爱人，就是天使。221班的68个孩子，你们都是我眼里的天使，最美的安琪儿。现在，平安夜到了，周围静静的，你们正在吃苹果吗？
    当你们吃着苹果，嘴里的那份甜啦，就是我祝福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