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叙事：史上最艰涩的谈话

卢望军

史上最艰涩的谈话

    通常，教育工作者都是有一点迷信的。
    敬业的，迷信付出，以为有了爱就能创造奇迹，却忘了教师愿意付出学生不一定乐意接受。懈怠的，迷信放手，以为眼不见心不烦天下就真的太平了，殊不知，表面的风平浪静其实是暗潮涌动。
    我这篇博文，专为打破教育迷信而写。
    我想说：第一，教师不要自视甚高，付出不一定换来感恩，说教不一定促进转变，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之一；第二，教师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人过一百形形色色，以为自己是包青天明察秋毫的老师最可笑；第三，教育没有一劳永逸，教育也没有普遍规律，所有的成功都是个案，认识学生就像认识自己一样困难。
    三八节学校组织女教师体检，我身体其他部位一切ok，因为我不打针吃药好多年，但是医生说肺部有点什么东西，估计和粉笔灰有关，不过不碍事。想到我是在拿健康工作，不免有点黯然神伤。于是，我把这事跟学生说了一下，并且说，从今往后你们继续写“心灵独享时光”，但我不再批改，因为我累了。
    教室里非常安静，孩子们呆呆地望着我，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这个决定在第二天发展成三个细节：
    熊江波说：“老师，我以后要发明一种可以吸粉笔灰的刷子送给你们。”感动，欣悦。
    唐欣瑜和许楠说：“老师，你昨天说你累了的时候，我要哭了。”感动，难受。
    廖樱等说：“老师，你不批改我们的心里独享时光，我们感觉好失落好空虚哦。”感动，愧疚。
    感觉确实轻松一点。尽管我知道孩子们非常希望和我分享他们的秘密，但是，我分身乏术，实在无暇顾及，只好淡淡地愧疚着。
    周五，我见时间还算充裕，便收起久违的“心灵独享时光”，累并快乐地批改着。
    不过，我看到了一篇完全超出我想象力的日记。
    小刘前几天的日记写道：昨天，老师说不批改《心灵独享时光》了。这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全班没有一个高兴的。老师，你不愿意检查这个就算了，还编谎言说肺部里面有东西。我知道你现在出名了，不愿意管我们这些烦人的孩子。算了吧，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怎么想你自己清楚。我只需要把自己管好就行了。老师，我最后提醒你一句，虽然这篇日记你也许会看到，但是自己选择的路是不能后退的，就算你选错了的路也必须自己走下去。
    虽然我一向宽容学生的言行，但是，这次，我还是无声地愤怒了，不仅仅是因为他对我的误会。
    我平息了好一阵子才把小刘叫到办公室。
    他个子矮小，胆子也小，说话也小。成绩一般，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从去年冬天到现在，都喜欢把棉袄的帽子戴在头上。
    他的表情，通常是平淡到麻木的。
    我不知道如何开始这次谈话，想想了，还是坦诚相见吧。
    “我看了你这篇日记，很生气，也很伤心，你真的认为我是骗你们的吗？”
    “是的，因为我小学五年级的老师很不负责任，从来不管我们，就骗我们说自己有病。”
    “也许他是真的有病呢。你知不知道绝大部分老师因为工作劳累都有病。”我强压住自己的愤怒，怕吓着这个胆小的孩子。他的心理不是那么简单。
    “不知道。”茫然地摇头。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老师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我指指办公室里正在埋头批改作业的同事，她前年做过心脏手术。
摇头。茫然。
    “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没有做什么事，就在家里。”
    “那你妈妈辛苦还是老师辛苦？” 我想，对比一下，他或许能明白老师的辛劳。
    摇头。茫然。
    他大概从来没有觉得老师辛苦，所以才会理直气壮地要求我“自己选择的路是不能后退的，就算你选错了的路也必须自己走下去”——这种理直气壮正是我愤怒的原因。我性格里倔强的因素，使我不习惯接受命令和挑衅——何况，每天批改日记并不是我的义务。
    “那你知不知道，老师并没有每天替你批改日记的义务，而你也没有资格要求老师这样做。”
    他抬头看了我一下，眼睛里仍然是茫然。也就是说，即使我坚持批改一年两年，他丝毫不会觉得感激。
    “那你觉得老师对你好吗？”
    摇头。表情还是茫然得没有一丝变化。
    “那你妹妹那件事呢，你不觉得我很关心你吗？”
    他曾经在日记里写到他的妹妹很喜欢偷拿别人东西，每次偷拿后，他妈妈都会狠狠地打妹妹，但是无济于事。我当时正在看徐文慧老师的《用孩子的眼睛看孩子》，知道他妈妈做法会适得其反，便告诉他处理这样事情的方法，叫他转告他的妈妈。后来，事情得到解决，他妈妈叫他谢谢我。
    居然还是摇头。
    我想，事情有点复杂。凡是觉得老师对自己好的孩子，都会主动对老师表示亲密；而那些疏离老师的孩子，你即使付出再多也是白费，因为他根本没有感应。对爱缺乏感应的孩子，都有他深层次的心理原因。
    我决定转移话题。
    不过，接下来的谈话，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从你开始觉得老师骗了你的那一刻起，你是不是觉得卢老师是一个假惺惺的人，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再相信？”
点头。很肯定的点头。
    尽管我早就料到这个回答，还是惊讶于他的冷漠和决绝——他从怀疑的那一刻起对我的厌恶，绝对比我今天看到还要多一百倍。
    “你这样怀疑别人是不是特别觉得没有安全感？觉得别人好像都要害你一样？”
    点头。毫不犹豫的点头。我想起来一个细节：他爸爸长年在外，他妈妈嘱咐他只接爸爸的电话，陌生电话不要接。妈妈的这个嘱咐肯定会加重他的不安全感。他的胆小内向，就不是课堂上多发几次言，老师多谈几次心能解决了。胆小的孩子，都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
    “你在班里的朋友多不多？”
    “不多，只有××对我好！”我惊讶极了：原来活泼友爱的班风，并不是每一个孩子的庇佑，在这蓬勃热烈下，依然有孤寂冰冷的心灵。
    “你为什么不相信别人呢，这样你会很不开心的。就像你怀疑我，我只会有几分钟的伤心，等一下我到教室里去，其他同学表现那样好，我就会很快忘记这件事。但是你怀疑我，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会觉得很不开心，不幸福。你知不知道，怀疑别人，受伤最深的是自己，你会觉得处处充满了陷阱，充满了陷害，而这会让你变得更加胆小的。”
    点头，表示他清楚这个结果。
    好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他突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迅速地说：“老师，我看多了曹操！”
    “我喜欢曹操。从小学开始，《三国演义》我看了四遍，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答案！这个答案如此出乎意料，我惊愕地望着他，一时思维混乱，不知说什么。
    我思考了一阵子，笑着说：“你看，你跟曹操是不同的，曹操想要谋权篡位，其他的人也虎视眈眈，他身边充满了激烈的政治斗争，想害他的人很多，他当然得防着点。但是，我们是普通人，我们也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人想要随时夺走我们什么，大家相安无事，坦诚相见就好了。再说了，曹操虽然怀疑别人，但是他自己的意志很坚定，武艺又很高强，他有足够的自我保护能力。你呢，怀疑别人不仅不能保护自己，还会深深伤害自己，你不能拿曹操做人的标准来当自己做人的准则……”我估计我笑得很难看，实在是始料未及的惊愕。但愿，他不会因为我难看的笑容，而怀疑我说这话的用心。
    怀疑的毒瘤，一旦潜入心里，就盘根错节，很难摘除。重新教给这个孩子信任，培植他对爱和善的感应，恐怕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非我力所能及。
    是谁说“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就让涉世未深的孩子去直面人性的种种险恶？
    是谁说“开卷有益”，就把毫无判断力的孩子丢进浩如烟海的书籍里随波逐流？
    是谁说“没有爱就没有教育”，就忽悠广大善良朴实的教师不问状况就不计成本地付出？
    这些问题，恐怕比这次谈话更艰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