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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培凯:汉语拼音
郑培凯/文
刊于《苹果日报》「苹果树下」2012年7月22日
贺卫方先生在《苹果日报》(2012年7月15日)的「苹果树下」,指出周有光先生对汉语拼音做出重大贡献,但是却忽略了文化传承的问题,所以他写了文章,提出「一个不该忽略的大问题」,并把文章题目拟为相当耸动的〈文化断桥〉。他提出的「大问题」是甚么呢?我看来看去,只看到这一点:「中国的人名地名,由威妥玛-翟理斯注音法(Wade-GilesSystem)变为汉拼,造成了某种文化传承的断裂。」该文举了一些「断裂」的例子,建议「可否…在涉及到人名地名时,仍沿用威氏以及威氏法之外已有定名的注音法?…维护了历史的延续性。」
贺先生提出的说法,认为汉语拼音不同于以前通用的Wade-Giles拼音法(下称「威翟法」)或「邮政拼音法」(PostalSpellingSystem),造成「文化传承的断裂」,假如不是故作惊人之语,就是对汉语拼音所涉及的文化传承产生了根本的误解。
中文用拉丁字母来拼写,有两个层次完全不同的宗旨与目的:一个是民国期间激进知识分子主张的汉字拉丁化,目的是最后废除汉字;另一个是以拉丁字母当作注音符号,目的是作为汉字读音的辅助。汉字拉丁化运动,在民国前期曾经风行一时,与当时激进主义的反传统精神一致,认为中文使用难学难写的汉字,固步自封,泥古不化,是文明落伍的表现,一定要学习西方先进的拼音文字,才能让普罗大众都能掌握语言文字。鲁迅就说过,「汉字和大众,是势不两立的。」还在〈中国语文的新生〉一文中说道,「倘要生存,首先就必须除去阻碍传布智力的结核:非语文和方块字。如果不想大家来给旧文字做牺牲,就得牺牲掉旧文字。」(收入《且介亭杂文》)这种极端反传统的想法,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看来,未免是意气用事,「把小孩跟洗澡水一起倒掉」,不会有人再去积极鼓吹。我相信贺卫方的说法与这个层次无关,并不是讲汉语拼音导致汉字废除,因此,从文化传统的承继而言,也就没有甚么惊天动地的「文化传承的断裂」。
贺先生所说的「文化传承的断裂」,其实与中国文化传承是否断裂无关,只是从不懂中文的西方人角度,或是阅读没有中文方块字的西文图书的角度,讲汉语拼音的拼写方法不同,给习惯了老方法的读者造成了一定的障碍,不值得如此大惊小怪。以拉丁字母当作音标,以此拼写汉字,是不懂或初学汉语所使用的方便法门,首开先例的是西方的传教士。最早从事系统化汉语拼音工作的,是明末清初利玛窦等耶稣会教士,用来学习汉语,并以之拼写人名地名等专有名词。如「孔夫子」的拉丁文拼音为Confucius、「孟子」为Mencius,是趋近于拉丁文发音的拼写方法,而非贺先生以为的威翟法传统注音。从贺先生这个不经意的误解,可以看出,他认为周有光的「很少虑及」,其实显示了他自己忽略了西方的中文拼写方式,在不同时代及不同国家的语文,有多种拉丁字母拼写汉字的系统,而威翟法只是英语世界中最为通行的拼音法。早期是以拉丁文系统来拼写,到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在英、法、德等等欧洲语文体系之中,各自发明一套甚至几套拼音系统,用来拼写中国的人名地名。要说中国人名地名拼成拉丁字母的混淆,造成西方人记述中国专有名词的「文化传承的断裂」,早就发生了,根本轮不到1950年代以后才发展出来的「汉语拼音」。
让我们举几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假如以「中国」作为拼音的专有名词,在过去西方霸权时代,英语世界的威翟法是Chung-kuo,法语世界是远东学院的Tchoung-kuo,德语世界用的是Lessing-Othmer系统的Dschung-guo;以「西方」来拼音,则威翟法是Hsi-fang,法语是Si-fang,德语是Hsi-fang。「北平」作为地名,也不会饶了你,英语的威翟法是Pei-p’ing,法语也是Pei-p’ing,德语是Bei-ping;改作「北京」,则威翟法是Pei-ching,法语是Pei-king或Pei-tsing,德语是Bei-djing。你还没头昏吗?让我们来试试人名,张作霖:威翟法是ChangTso-lin,法语是TchangTso-lin,德语是DschangDso-lin。段祺瑞:威翟法是TuanCh’i-jui,法语是TouanTs’i-jouei,德语是DuanTji-jui。厉害吧?西方文化霸权笼罩世界的时代,从未忘记发展自己的文化霸权,汉语的拉丁字母拼音,也就五花八门,百花齐放。说汉语拼音忽略了「文化传承」,真不知是从何说起!
或许有人认为过去有邮政拼音法,大家习惯了,改换成以普通话为主导的汉语拼音,会造成「断裂」。这种情况是存在的,特别是对于完全不懂汉字的洋人而言,把Peking改为Beijing,把Chungking改为Chongqing,让人完全糊涂了。会有洋人说,自己的曾祖父当年参加八国联军,在Peking占有一座三进的大院子,在甚么GoldfishHutong的,跟现在的中国年轻人讲古,完全是鸡同鸭讲,哎,「文化传承的断裂」啊。其实,所谓的邮政拼音法,是由英国人控制大清国邮政而凑出来的办法,说的好听,就是按照洋人的习惯,约定俗成。北京拼作Peking,南京Nanking,天津Tientsin,大体上是按北方官话来拼。苏州拼作Soochow,杭州Hangchow,福州Foochow,就有点乱了。厦门拼成Amoy,金门Quemoy,汕头Swatow,就混进福建方言,完全不顾汉语的统一规划。至于广州拼作Canton,只显示邮政拼音法根本不在乎以讹传讹,混淆了广东与广州也不做更正,或许可以算作西方「维护了历史的延续性」之一例吧。
周有光先生大半生从事汉语拼音方案的研究与制定,参考过各种拼音系统,体大思精,不曾因为忽略了甚么历史传统,而造成文化传承的断裂。汉语拼音不可能尽善尽美,原因不在于拼音系统的完备与否,而在于汉字本来就不是拼音文字,拼音只是为了方便初学或是西方语文的录写。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化的传承的确出了大问题,礼崩乐坏,但却不是汉语拼音方案造成的。西方人习惯的拼音方式,也与维护历史文化的延续性没有很大的关系。千万不要颠倒主从,妄说甚么「文化断桥」。
作者简介:郑培凯,山东人,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副修历史。曾任教于纽约州立大学、耶鲁大学、佩斯大学、台湾大学、台湾清华大学。1998年在香港城市大学协办中国文化中心(ChineseCivilizationCentre),并担任中心主任及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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