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祖母李菊耦——读《涧于日记》琐话萍 庵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11月14日 15 版)
人们耳熟能详的诸葛亮名言“澹泊明志,宁静致远”,被时下的书法家们写成横卷,挂贴在各类办公室或厅堂,更有刻为闲章作装帧或座右。殊不知这句名言源出于《淮南子·主术训》,其原文是“非澹薄无以明德,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亮用这话来训诫儿辈,见其《诫子书》。这一脉传,我是从《涧于日记》中获知的,而关于张爱玲的祖母李菊耦,也正是从《涧于日记》里了解到的,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涧于日记》的撰者张佩纶即张爱玲的祖父,字幼樵,号绳庵,河北丰润人,清同治十年进士。至光绪初即以直言敢谏立朝,与陈宝琛(号弢庵)、宝廷(号竹坡)、邓承修(字铁香)号为“四谏”,遂成“清流党”之中坚,名满京师,见《清史稿》本传及《碑传集补》卷五。自张爱玲逝后,纪念文章及专书甚多,涉及身世多谈到其祖父,很少见语及其祖母,即有亦不详,往往一笔带过,仅提到其为清末名臣李鸿章之幼女云。这里,我先引一则《越缦堂日记》,这是未见他处用过的材料:
戊子十一月七日,合肥使幼女嫁张佩纶。张年四十,已三娶;幼女年二十,敏而能诗,合肥爱之。张入合肥署用二品顶带,合肥行数万金请于奕 (xuān),谋以道员简放。慈禧恶其闽江之败,未得行……
“戊子”指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闽江之败”指中法战争中福建闽江海战,满清海军败绩,张佩纶由此革职遭遣。而奕则指道光皇帝第七子而当朝光绪帝之生父,时封醇亲王,其为人谦谨,《清史稿》有传。李越缦之《记》虽嫌简略,但相比于《清稗类钞》一类野史来要实诚可靠,更不用说曾孟朴之《孽海花》小说,与历史相隔(“隔”字用王国维语),几全如时下的“戏说”或新编旧题材的文艺影视作品一流,读者万不可上当受骗。这只需对勘一下《涧于日记》就会明白。
闽江之败,张佩纶被遣戍口外,释还后入李鸿章幕,在当时的天津府邸,时光绪十四年的年末。据他的《日记》,被遣戍口外的次年,即光绪十二年的三月初九,接到家书,他的妻子边氏夫人已于头一天病故,可谓屋漏偏遭连夜雨。他处境之恶、心境之痛是可以想见的;而李鸿章能在这样的关键处收留他,也是难以想象的。于张佩纶说,怎样感恩戴德都不为过。故他的《涧于日记》,凡提及李鸿章,均称“合肥师”,以地望而加之以“天地君亲师”的“师”,那是最崇仰的尊称了。与今日时下到处皆称某老师固非可同日语也。至于张佩纶是如何得到李鸿章爱女李菊耦的芳心,并获李鸿章及夫人赵氏垂爱……《日记》中未见丝毫记载,而“菊耦”的名讳在《日记》中最早出现的时间是光绪十五年己丑(公元1889年)正月初五日。这天,恰是李鸿章66岁生日,为避客“效阮傅茶隐,与赵夫人及余、菊耦清谈”。容我借此插一句闲话,即旧时代,凡世家名人(暴发户贪官污吏除外)都不轻易赞扬生日寿诞,称之为“躲生”,可免去送礼宴请等俗套。以愚见,生日是“父忧母难日”(应是唐太宗说过,见《贞观政要》),怎么能大吃大喝以示庆祝呢!起码在有唐一代是没人敢于大操大办生日寿宴之类的。最雅的生日纪念,莫过于以诗、以文、以书画,古代文籍中不乏例证。李鸿章的生日避客,只和夫人、女儿及张佩纶品茗清谈,何等闲雅高致而有逸趣……好了,再回到《涧于日记》。这之后的十二日略记有“与菊耦略话家事……”二十五日则“与菊耦作贺仪,师(指李鸿章)赏《紫缰诗》”。五月端午节那天记曰“自甲申后,余从未能从容过(端)午节也。午后与菊耦清谈良久……”概言之,几无日不记“菊耦”之名,不胜枚举矣。
张佩纶的《涧于日记》是分阶段而各有标名,如“葆石斋日记”“篑斋日记”“出塞日记”等,唯光绪十六年庚寅(公元1890年)以后则标之为“兰骈馆日记”,以后再未更改过。为什么要称名“兰骈馆日记”?
张佩纶旧藏有定武本《兰亭帖》,且有阮元手书于道光二十四年的题跋;李菊耦“酷嗜《兰亭》”而家藏神龙本《兰亭帖》乃乾隆三十四年进士王秋坪原藏,帖后有翁方纲手书于嘉庆辛酉长文《神龙兰亭考》,如今合二为一,可谓二美具,弥足珍贵。李鸿章特亲笔书“兰骈馆”三字横额“悬之闺中”,这应为张、李缔姻的明证,也是兹后署名“兰骈馆日记”的缘故。而且再提“菊耦”,往往时称“内人”“内子”,如光绪十八年壬辰四月初三日“晴,午后阴,夜听内人弹琴”;十二月十五日“晴,在兰骈馆半日,与内人茗谈遣闷而已”,不赘举。其夫妇闺房琴书之乐,与宋代赵明诚、李清照相比较,亦不少让。前所举李越缦《日记》之云“戊子十一月七日”以及“张年四十”“幼女年二十”等或有误。但“敏而能诗”一句绝非虚语,从《兰骈馆日记》中不时记有夫妻间相互唱和“联诗”等即可以坐实。所憾恨者,《日记》中只记事而不具录其诗。晚清民初笔记,尝语及李鸿章幼女李菊耦有《绿窗绣草》,应该是她自录存的诗词原稿,惜未见刊刻传世。《孽海花》小说中借张荫桓之口绍介的《基隆》两首七律,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说这诗竟还是张、李联姻的媒介。愚以为,只能视作小说家言,实不足征信。自晚清迄于民初的闺秀诗人不在少,何独遗漏此一家?憾恨之余,只好从《涧于日记》拈出数事,以一窥这位大家闺秀才具背后的卓识之一隅。
光绪十五年己丑五月二十一日,夫妻俩阅宋人笔记《清波杂志》而及北宋理学家胡瑗的“嫁娶说”,也即今天的所谓“婚姻观”吧。胡瑗的观点是“嫁女须胜吾家,娶妇须不若吾家”。菊耦大不以为然,批之曰:
此矫世之言也,非圣贤之言也。夫其所见似与世之求援系者稍异,然充类尽致则贵家之女将无可嫁之士,而贫士可以乞丐之女为妻矣,岂理也哉!夫嫁女须胜吾家,娶妇须不若吾家,第以防其骄而亡。其妇女平日若教以三从四德,何至入门而骄其尊,傲其夫婿哉!不清其源,治其本,而于姻戚之家斤斤计较其贫富贵贱,所以似高而实陋耳。
这段话中,只将“三从四德”改为“读书明理”,那么即便放之四海亦称实用。最后,她归总一下,说:“胜之一字,包孕无穷,或其德胜,或其才胜,均可。而娶妇以承宗祧,正宜讲求门第族望,讵可草草!今安定专就势分论之,殆非古人婚嫁之法耳。”
按,胡瑗,字翼之。以世居安定(今甘肃宁夏一带),随父任官而生于江苏泰州。他以教书为业,讲“明体达用”之学,开宋代理学先声。范仲淹曾力荐,故景祐初,宋仁宗接见于崇政殿。也即是说,他既无官阶级别并亦无职称,乃“白衣对崇政殿”。北宋庆历中振兴太学,朝廷明令以他的教授法为“太学法”。著名的“程朱学派”的程颐对胡瑗礼敬崇仰备至,虽然曾从学于周敦颐,往往称字曰“茂叔”(周字茂叔,号濂溪),而于胡瑗则非“安定先生”不称也。这即菊耦所说“安定专就势分论”,也仍含敬义。胡瑗逝后,宋神宗尝问“胡瑗与王安石孰优?”回答道(全文较长,仅录末段):
……国家累朝取士,不以体用为本而尚声律浮华之词,是以风俗偷薄。臣师(指胡瑗)当宝元、明道间(均为宋仁宗时年号)尤病其失,遂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夙夜勤瘁,二十余年;专切学校,终于太学,出其门者无虑数千余人。故今学者明夫圣人体用,以为圣教之本,皆臣师之功,非安石可比也。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王安石行“熙宁新政”之际,廷对者不知何人,应为胡瑗弟子无疑。即说明胡瑗逝后,其学术地位无可动摇。唯有这“嫁娶说”遭人诟病,《清波杂志》的著者就在这则笔记的末尾以小字注曰:“ 见老先生言,安定为此说必有谓,岂其男女婚嫁用此说皆得所归而然欤?”表示了怀疑。清代冯班对此说不以为然,见《钝吟杂录》卷一,不具录。似都没能如菊耦之说取道以正,能尽事理,对于今天时俗的婚姻观念也不能不说是很好的参照。
据《涧于日记》,光绪十七年辛卯正月初九日,全家促膝品茗闲话,偶及明代永乐朝的旧案。李鸿章认为明成祖朱棣是高丽石贡妃所生,而菊耦断然判为“高皇后所生”。这颇让张佩纶为难,一边是恩师加岳丈,一边是爱妻。不过他的表态也颇有意思:“余曰:皆有据。”
修于明代天启三年的《南京太常寺志》,有清初朱彝尊的长篇跋文,其中引了明末谈迁的《国榷》及《枣林杂俎》,云孝慈高皇后无子。按《枣林杂俎》义集“彤管”第一则的标目即“孝慈高皇后无子”,文中又明言“石贡妃生成祖文皇帝”云。这应是李鸿章的主要根据。不过,据《太常寺志》,殿中设高皇朱元璋和高皇后的正位,其左边为生子之五妃,右边则仅高丽石贡妃一人。在京郊明十三陵的“长陵”,也即明成祖朱棣的陵墓的陵阙上大书“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明史·成祖纪一》开篇即曰:“太祖第四子也,母孝慈高皇后,洪武三年封燕王”云云。张佩纶的“皆有据”诚所谓持两端,而菊耦之论,借用近十数年一句时髦话,以正式文件为准,大约不差吧。修《明史》的总裁张廷玉,是清代前期重臣,比朱彝尊年岁要晚三十四年,上面提及的资料文献他不可能没有过目。诚若《涧于日记》所说,“史局初竣,尝质诸总裁。前辈总裁谓:宜依实录之旧”。像这类问题,史家似没有必要避什么讳的。
同年的九月二十六日,天朗气清,李鸿章对女儿女婿又有赐赠,是明末渐江和尚的画册,有张芑堂的手书题跋。“午后,与菊耦展旧藏画卷观之。菊耦以法黄石所画《海市图》及诗雄阔可爱。余则以《桃源》一幅为佳,笑曰:吾实畸人,卿其虎女也。”从鉴赏的视点看,虽然是各有偏好,但我们万勿遗忘“细节”的重要,张佩纶以“虎女”界定之,更显其超卓不凡。就在这天的日记中,记载了夫妻俩谈及宋代“烛影斧声”的千古悬案,即宋太祖赵匡胤死后,由其弟赵光义继位,史称宋太宗。是手足情深还是弑兄篡位?要想从传世文献或史籍中找到明确答案实为徒劳,正史之外可资参考的笔记、考证也不在少数,但都无确证。可李菊耦却断言:“太宗直弑耳!”且看她的剖析:
以《春秋》之法,必书“弑君”明甚。何以言之?《通鉴长编》宋皇后夜召德芳(按,赵德芳为皇子,宋皇后所生),继恩(宫内大太监)以太祖传位晋王(即赵光义)之意素定,乃径趋开封召晋王。王犹豫不行,继恩促之。(皇)后见(晋)王愕然!遽呼“官家”(按,古称皇帝,如《水浒传》就有称“赵官家”的)。据此即见瑕隙。夫太祖果欲立弟,何当时寂无一言?然则帝自遗命立子,而晋王阴结宦官直入,突然夺之孤寡,其后乃以“金匮”之说愚天下耳。宋后之丧不成,德芳、德昭之死,其无兄之迹已不待书而自显,初何烦考《湘山野录》哉!且以湘山之说证之,则是夜帝本无疾,忽焉而崩,尤可疑怪。《谷梁》谓郑伯克段,处心积虑成于杀。太宗本建陈桥之策(按,指公元960年陈桥驿兵变,赵匡胤被拥戴为皇帝建立宋朝),导兄以不臣,旋即报兄以不弟。盖代周之日,兄已显而己尚微故,如商人之让于惠公。及海内小康,威名已立,则弑其兄杀其子而代之,视齐之武成等耳,亦处心积虑而成乎杀者也。宋臣文字缘饰弥缝,使弑兄之罪不彰,均不足据耳。
有关这一历史积案,自北宋以后就有不少记载和议论。如北宋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一第39则,袁文《瓮牖闲评》卷八第10则,释文莹《湘山野录·续录》第15则,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宋太祖开宝九年》,明代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十“金匮之盟”,清代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八……不胜举,故亦不具录,因为总觉诸家笔下把捉不定,难于定谳。再细读李菊耦的这一番话,有若庖丁之解牛,令人豁然而通,恍然而悟,遂使千古之迷障豁然开朗,称其卓识,当不为过誉。张佩纶心悦诚服地称许说:“卿竟如老吏断狱,识力甚辣……”要知道,她当年不过23岁的青春女性。
《涧于日记》最末的《兰骈馆日记》截止于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即公元1895年。因有人在京弹劾李鸿章“容留罪臣”之类,李菊耦随夫迁出天津府邸往南京安家,此是后话。她的手稿如《绿窗绣草》,在从南京往上海的旅途中置于随身小箱笼内遭窃,是偷儿误以为有金饰珍宝,时在辛亥那年。这一情节大约是从郑逸梅老先生的笔记中读到过,无从查对,聊备一说而已。李菊耦育有一子一女,其子名张志沂,就是张爱玲的父亲,一女即张爱玲笔下文字中常提到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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