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爸爸写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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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观察》（下旬刊）2013年第8期，“沈丽新专栏 教育现场”





给爸爸写传记


沈丽新


一

班上（六年级）的孩子，三分之二以上是新苏州人。这些新苏州人，极少数从小就一直生活在苏州，大多数是到就读小学的年龄才从老家来到苏州，还有一部分是最近一两年才来到苏州——因为，大多数孩子的爸爸妈妈，是要在奋斗了很多年后，才有能力在苏州买房安顿下来。这些孩子贸然从老家来到繁华的苏州工业园区，普遍住着带电梯的花园洋房，他们对父母的辛苦打拼能够知道多少？

二

春游那天，又发现学生虎（化名）私拿家里的几百元钱，然后非常豪迈地请客，从冷饮到玩具，受到很多男孩的追捧。一路调查下去，发现虎居然平时经常拿钱买网络游戏中的装备，因此他是级别很高的玩家，很受一些男孩的羡慕。他还经常在放学回家路上请客——买路边小摊上的零食。因此，虎得到了不少“朋友”。有时候，他放学后没有完成作业不能回家，居然有几个“朋友”心甘情愿留下来等他，非要一起走。我曾以为这种状态是友谊，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虎爸虎妈获悉情况后，焦虑万分来校跟我交流。我大致询问了一下他们家现金存放的情况：虎爸在自主创业，虎妈帮着打理，包里经常会有企业进出的现金。这几天的确感觉讶然，虎妈刚取的2000元现金，貌似突然变薄了很多，但没有细数。虎爸也说最近一次包里的现金也是突然感觉薄了一些，但是也没刻意去数。这会他们两口子对“突然变薄的现金”去向大致有数了，可是，这样的心里有数，却是无比苦涩。

虎妈说：“现在创业不容易。我们刚贷了100万款。最近家里的开销都是仰仗孩子爷爷的退休金。没想到却出现这样的局面，太令人难受了。”

我问：“孩子知道这些情况吗？孩子经常跟你们去公司，大概只看到漂亮的办公室吧？”虎爸虎妈面面相觑，很吃惊我这么表达。

我继续：“其实，有时候是可以让孩子知道得更多一些的。或许，孩子就能够更加懂事一些。不然，他以为爸爸妈妈很有钱，他或许就不懂得爱惜财物了。”——我还是不忍心说“偷拿父母的钱”。这样的事，即便真是事实，也可以不经过教师描述。那样的描述，对于父母以外的人，或许轻描淡写。但是对于父母来说，则是锥心的疼痛。

三

很多成年人经常会说“现在的孩子太不知道父母的辛苦”，也经常感叹“孩子不知道心疼父母”。我不免要想：孩子们对父母究竟了解多少？如果孩子们知道爸爸妈妈的童年状态、爸爸妈妈的拼搏过程，会不会才有可能珍惜现在的生活呢？

放假了。借这个机会，我布置了一项有意思的作业：请采访你的爸爸（或者妈妈），为他们写一篇传记。——因为顾及到有些孩子父母离异，所以我让他们自由选，可以写《爸爸传记》或者《妈妈传记》。事实上，我更希望孩子们先去采访他们的爸爸。“从爸爸的成长史中，你还可以看到一个家族发展的痕迹。所以我建议大家尽量去写爸爸传记。”我这样对孩子们说，并且叮嘱大家采访的时候要记录下爸爸妈妈成长过程中具体的时间信息。

孩子们对这个作业感到非常好奇与兴奋。

我只陈述了一个意图：你爸爸妈妈的成长史，就是你成长过程中非常重要的范本。他们成功的因素，我们可以学习；他们失败的原因，可以让我们借鉴。

节后，收到孩子们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各种笔记本。大多数孩子记录的是爸爸的成长史。他们给自己的采访笔记取了不同的名称：《老爸的前半生》、《爸爸的酸甜苦辣》、《爸爸的过去》、《父亲的成长史》、《爸爸的成长记录》等等。令人惊异的是，这些文章名称重复出现的概率极高。

四

在一节班队课上，我开始朗读大家的作品片段（作者姓名没读）：

“爸爸大学毕业后到苏州打工，从一个工程师一直奋斗到现在的部门主管，并在苏州落户。”

“我爸爸有好几根白头发。白头发是我让他操心而来的，我以后会让爸爸少操心了。”

“听完妈妈的传记之后，我忽然感觉自己幸福多了。可是，我们现在的独生子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听爷爷说，爸爸小时候的日子很辛苦。天天吃不饱，根本没有现在的生活那么好。我还听说那时候买东西都需要票。”

“爸爸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奶奶出了一场车祸，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全家人都悲痛欲绝，受到了巨大的打击。爷爷变得一蹶不振，常年生病。同时，爸爸的成绩一度直线下降。经过亲戚的开导和帮助，一个破碎的家庭慢慢恢复了。”

“爸爸去年买了大房子，成为了房奴。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减轻爸爸的负担。我们一起加油！”

“老爸在自己的前半生觉得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为一个自己毫不认识的老奶奶拿行李，并送她回家。”

“这就是我老爸的前半生，虽然他遭遇了许多打击，但是现在他通过自己的努力，有了现在这么幸福的家庭。”

“把我的生活与爸爸小时候一比，差距可谓是天与地啊！所以我们要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好好学习，才不会辜负父母的期望。”

“从爸爸的过去我得知：人生虽然艰苦，但是也伴有乐趣，要亲自去体会。”

“1982年爸爸8岁的时候，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到户制，才解决了吃饭的温饱问题。爸爸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怎么办呢？刚好那时候邓小平爷爷1992年南巡讲话，改革开放更进一步，农村青壮年开始外出，去沿海开放地区打工。爸爸也是其中一员。爸爸经过5-6年的努力，省吃俭用，在我6岁的时候买了房子，我也由千里之外的老家来到了我的第二个家——苏州。”

“爸爸小学时候成绩还可以，不算太好，没有喜欢别人。爸爸初中时候成绩一般，在班里算是中上，没有喜欢的人，倒是有许多女生暗恋他。爸爸上高中了，成绩超一般，仍然没有喜欢的人，暗恋他的人N多，他还自大地说：“我是班草。”（好自恋啊！）2009年3月我们终于住上了大房子，其中不乏父母辛勤的汗水。在我看来，这房子不是砖做成的，而是用父母辛勤的汗水和心血砌成的。”

“爸爸小时候，奶奶重病，家里很穷。有一次他和二叔商量许久之后，决定将他们两身上一个月的零花钱（1元钱）去买了4个包子给奶奶吃。把包子给奶奶，奶奶却说：‘孩子们，我不饿，不想吃。你们吃吧！’爸爸说他当时热泪满面。”

“这就是我爸爸的成长经历，有苦也有甜。正如俗话说的‘吃得苦中苦，方得甜中甜。’祝爸爸接下来的事业生活得越做越好。”

“虽然妈妈小时候的那个年代人们很贫穷，但大家都很善良。而当今社会这都荡然不存了，希望人们记住善良是最可贵的。也许贫穷，使得人们体会到生活的不容易，人与人之间都充满了信任。妈妈在说她的前半生的时候，提到姥爷的那部分说的最清楚，好像在说一个已经重复了很多次的甜美的梦一样，她一定很爱姥爷。”

“通过对爸爸工作经历的了解，我体会到他们工作的艰辛和收入的来之不易。我要努力学习，争取找一份好工作。”

“我爸爸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在很小的时候，就在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一篇篇读过去，教室里越来越安静，孩子们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这样的凝重里，一定有他们自己的反思。这样安静反思的时候，并不需要我的说教了。

五

后来，我抛出一些问题：私自拿家里的钱请客，是否应该？接受这样的请客，是否有资格？为了接受这样的请客而做朋友，是否是一个有格调的人？真正的友谊是否会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这些一般疑问句，我都没有要求孩子们作答。有些答案，不用说出口，但或许可以深深地镌刻在人们的心头。

班会课后，我按照虎提供的名单，找到相关的同学，逐一跟他们核对并确认需要还给虎的钱、物。玩具退还，吃掉的零食与饮料退回大致等价的钱。我后来跟所有的家长发短信提醒：请教育孩子“在大家没有能力赚钱的时候，谁也没有资格请客；依靠爸爸妈妈的钱请客，并不光荣；接受这样的请客，绝对不该。”

第二天，基本上相关的孩子都向虎退钱退物了。虎有些蔫蔫的，那么多《爸爸传记》和收到的被退回的钱物，是否给他上了极其难忘的一课呢？与其声色俱厉地教训他，莫若撼动他的内心，让他真正自省。这样的过程，或许才是真正能够走进儿童内心世界的“教育”与“受教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