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小学语文教学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管季超创办的公益服务教育专业网站 TEl:13971958105

教师之友网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83|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普快硬卧里的日夜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3-12-10 16:09: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普快硬卧里的日夜
? 刘荒田
 




       醒来时,背部酸疼。暗白的曙色从窗帘漏入,落在颜色与它差不多的枕头和棉被上。坐起来,没有灯光的铺位,没有晃动的影子。我兀自笑起来。这体验真是特别之极!平生从来没有过。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朋友说,他有,而且比我辛苦得多——他曾在火车上站了七个昼夜,从广州站熬到北京站。那时二十郎当岁,为的是和百万以上的红卫兵战友一起,到天安门广场去接受伟大统帅接见。“离城楼太远,看不到人”。那是四十多年前,如今以老迈之身,和硬邦邦的床铺抗衡,岂可同日而语?不过我反而感到踏实,在时而流畅时而抽搐的运行中,悠悠然想起三十多年前岭南大河上的庞然大物——花尾渡,一样的拥挤,脏,充满教人舒心的俚俗气息。待在这里,不会为了突然撞见大人物而紧张,也不会惊艳,尽管错身而过的旅客中不乏妩媚女子,但都被这个气氛拉到“底层”的水平。花尾渡是两三层高的木船,被小火轮牵引。二等舱和通舱,每人一个铺位,十分狭窄,虽以木板隔开,也差不多和“同床共枕”般亲密。火车的硬卧却没有这个麻烦,每人一张床。白得不大地道的枕头和被盖,居然没有异味。花尾渡里每人一张的被子,不管你怎么把被子的头尾调来换去,久久不洗的脚的味道也把人熏得毛发倒竖。此刻枕着的棉布枕头,软和得很,可能每个月放进洗衣机洗一次。     开灯据说要在天全亮以后,只好看过道外的风景,两个男子静静坐着,被窗外的天衬托出清晰的剪影。蜂拥而来、呼啸而去的山河,树,花,村舍,山之外还是山,铿锵之外还是铿锵。这是真实的人间世。然后,研究窗户旁边的一幅宣传画,它上方是一个制服男子的半身像,该是列车长,不然不会笑得如此得体。下方是口号:“服务旅客,待旅客如亲人。创先争优,共建流动之家。”两个“旅客”,不能换掉一个吗?“口号大国”的铁道部,如此之多的宣传专才,连这点语文功底也没有。幸亏太早,列车员没来巡逻,如果有,我一定投诉,敦请他们改过来,“以捍卫祖国语言的纯洁”,若然,我的洋相就出尽了,他(她)肯定把这个现成笑话传遍全车。最早出现的小贩是兜卖云南“小粒咖啡”的男子,穿着列车员制服,口吻如此专业,而且推销近于狂热,似乎不可能是吃大锅饭的在编工人,说是承包人就有说服力了。      此行是旅游,按照旅行社的口号,叫作“去罗平看油菜花”。订票匆忙,和团友们一起乘车到广州火车站。走进候车人的圈子,很快就意识到“异样”。候车大楼前的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乘客极少有衣着光鲜的。男的西装、运动装、革新装、中山装乃至唐衫,一概灰溜溜。女的衣服本来鲜艳,但都在旅途给揉得皱巴巴。拖着行李,眼神少有坦然的,坐在稀薄的午后阳光里,满怀心事似地。     为了排遣无聊,我去广场旁边唯一的摊档去买杂志。买的第一本是《读者》合订本,十块钱,翻开来,字迹模糊,拿回去,对坐在冒热汽的茶叶蛋锅子后听歌的年轻老板说,这是盗版。他不和我争辩,甩过来另外一本,叫《重案追踪》,封面足够煽情,不料封三的广告,销售“迷幻药”,声称“五米之内,只需要一喷,两秒钟可使歹徒神智不清,任你摆布,醒后没有记忆”。还有“一千换一万,量大派人送货上门,需要全套样板付二百元定金”的“高仿真伪钞”。明目张胆地教唆、引诱读者犯罪,和山寨版的杀人案并排,教你翻开时哭笑不得。     进站以后,在凳子上坐下来,行李箱的把手依然在掌中,不敢放开。抬眼一望,黑压压的,五花八门的人和光怪陆离的行李,嗡嗡的人语,小贩的吆喝和婴孩的哭。往洗手间走去,路过一个开水供应处。站在通道旁边,以三指宽的窗台为餐桌,埋头雪雪有声地吃泡面的,至少二三十名男女,都年轻得教人妒忌。到处是弃置的盒子,一次性筷子。     上了列车,站在床位前发了五分钟的呆。看看手里的车票,没错,是十三号的上铺。从来没搭过卧铺,不知道此“上”有如青天。共三层,每层的间隔不到一米,坐还得弯腰,别说站立了。我所在的车厢似乎是附加的,比别的更简陋,它在铺位和过道之间没有设置梯子,只在床柱上安装踏脚的小木板,而且间隔太大,设计者假定乘客都有飞檐走壁之功似的。我的老伴也给分了上铺。我开头不以为意,纵身跳上第一个踏脚板,才晓得爬上铺位相当吃力,下来尤其惊险,我先前还妄想把行李箱提到铺位旁边的行李架去,如此险峻,这把老骨头能不能安放尚且是疑问,还顾得上身外物?     策划这次旅游的小刘,没想到被旅行社拍胸脯答应下来的“美好”旅途,有这般难堪的意外,很不好意思,设法斡旋。她以漂亮女孩子特有的魅力,劝说已在下铺躺下来的青年男子,把铺位让给我。看模样在小企业当部门主管的青年人从容而利落,说一声好,翻身坐起,爬到上铺。我有了着落,舒坦地在下铺躺下来,胡乱翻书。和二十号相对的二十一号,上铺归老妻。她向上爬的能耐和胆量虽说不如我,但没抱怨。我知道,她的心思和我一样:成千上万的乘客都能安卧,我们老一点罢了,凭什么拒绝高高在上?可是,她以“不累”为理由,坐在下铺硬梆梆的床上,和团友拉呱。二十一号的中铺和下铺,分别由一男一女占据,都是二十出头。女的和男的说话,语气不是指使就是责备。据此,我揣测是他们是姐弟。“弟弟”早已躺在中铺,“姐姐”没说上几句,他就呼呼大睡。女的是标准的打工妹,模样算得娟秀,但也许走出家门打拼以来,顺心事不多,使她的脸色缺乏润泽。我读一阵山寨版的《重案追踪》,累了,列车开行时蓦地减速所引起的震动难以适应,便看周围。对面,这位从来没微笑过的姑娘,把不怎么白的被单铺在床上,小心地振平四角,动作娴熟,该是能干的小媳妇。我对老妻说,你坐到我这边来,人家要休息。姑娘连忙否认:“没事,你们坐。”为了腾出更多地方,她蜷在靠窗处,打开手机,塞上耳机听音乐,隐隐飘出的是缠绵的《潇湘雨》。团友小刘早知道这姑娘没有换卧铺的意思,但不死心,又凑近去问,她低头不答,催急了,低声说,我晕车。果然,她到洗手间去了两次,可能是呕吐发作。不过,她还是做了一桩好事——把中铺的另一半推醒,叫他爬到上铺去,就此,我老伴免了登临绝顶的麻烦。     茂名,河唇,玉林,贵港,黎塘,南宁,百色——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然后,是多山的贵州。不期然想起徐志摩的诗《火车噙住轨》:“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琢磨诗中的“蛙鼓”,哑然,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火车是不是清一色“特慢”呢?蒸汽的巨响,轮声和风声的联手作用下,青蛙的叫,是断断听不真确的。     和老妻聊天的团友,打着哈欠,回一板之隔的中铺睡觉去了。老妻依然安坐。换了中铺,她还是不想爬。就在这个时候,姑娘发话了:“我上去,你睡下铺。”“慢着,你不是晕车吗?”“没事,老人家,让你爬,好意思吗?”她坚决地把手机和手袋往中铺一扔,攀床沿,蹦一下就上去了。     于是,我和老妻都有了下铺,可是,直到临近下车,才从闲谈了解到,上中下三种铺,价钱有区别,上和下相差将近五十块,这数目,也许相当于这位姑娘一天的工资。然而,三个年轻人,把方便让给素昧生平的老人家,从头到尾没有提到“补差价”。怎么不教人感动?我们在他们下车前作了补救,一是给貌似经理的年轻人付钱,他坚决不要。团友小刘偷偷拉拉老妻的衣角,用广东话悄声说:“我请他吃了一个盒饭,算扯平了,他不会要的。”另外一对“姐弟”,和我们一样,是在兴义下车的。睡得神完气足的小伙子下车前坐在下铺,我趁机和他聊天,知道她不是“姐姐”,而是女朋友,湖北人,而他是兴义人。头一次带女朋友去和父母见面,可见姻缘已近于瓜熟蒂落。我和老妻真心地夸奖:“你们好登对,年纪差不多吧?”他说她大他三个月,一旦谈到“她”,他的嘴角就露出又是得意又是惶恐的笑。在东莞常平认识的,都在替苹果手机制数据线的工厂干活。“第五代苹果销路一般,活不够,我趁机补回老家一趟。春节那一段加班,走不了。”在提起行李离开的一刻,老妻把五十块钱放在小伙子手里,向他俩道谢。小伙子的身体弹起来,手里的纸币仿佛变为烫人的炭。坐在他旁边的姑娘连说“没事”。可是我们比他们更加坚决。他们不再拒绝。然而,表情耐人寻味——惊讶,难堪,好像做了错事,却又带着见惯世面的冷漠。      下午5时半,我往餐车走去。打算买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小圆凳(我第一次坐下时,十分惊奇于它的弹性,人一离座,它就直立),以平生没有过的慢节奏品咂,每一口,力求喝出三座青山,五个村落,一片田垌,至不济,也得喝出一片云,一组灯光,一条尾随铁轨的绿水或者荒芜的路基。在最急于“谋杀时间”的当口,哪怕是最次的即溶咖啡,也被“无聊”调出隽永的味道。此前我问了乘务员,她干脆地回答:“餐车里才有。”     我的车厢是倒数第二节,走向挂在前端的餐车,原来是长征。暮色沉沉,灯都亮了。一路磕磕绊绊地走,过道已够窄,还增加了数不清的障碍——坐在折凳的人伸出来的腿,从下铺伸出来的头,以行李箱为牌桌,吆四喝六地甩纸牌的赌徒的胳膊,冷不防,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孩摔倒在你面前,你急忙顿住,暗叫,好在没踩上——走下去,味道有如意大利浓缩咖啡“爱克斯皮拉索”一般,苦涩里的醇厚徐徐渗出。这不就是具体而微、鲜活无比的人间吗?除了这种列车,你如何深入到普通人一概率性任情的场所?经过一个个毫无遮蔽的“卧室”,你以“走错铺位”、“找人”为借口走进里面去也无妨,至多招来警惕的卫生眼珠。     一个铺位就是一个人或者一家人的小巢,两个相对的铺位,就是迷你的社区。哪里都散发着民间特有的人情味,市井味。相对而坐的年轻人,在合力对付一盒炸鸡腿,女孩子半躺着,投入手机里名叫“水果忍者”的游戏,年轻夫妇在教第一次去看祖父祖母的儿子结结巴巴地说“爷爷奶奶”。几个汉子在斗喝啤酒,二十多个空瓶躺在垃圾桶里面和旁边。谁在哼歌呢呢?袅袅娜娜的女声,我装作看窗外的站名,停下来。听清了,“山里的山花为谁开/羞答答等待情人来/山里的一首首老情歌哎飘起来”,是布依族的《好花红》,我转头看看声源,是衣着时髦的中年女子。最多的人口,是手机人口;最热门的活动,依次是:睡觉或者假寐,玩手机,发呆,聊天,吃零食,喝饮料,逗小孩。有没有读书的?有,比率在百分之二左右,最热门的是《故事会》,四位年轻人捧着读,眼镜女孩靠近灯光啃《三天学懂会计》,大学生模样的男子翻着《你早该这么玩XXX》。     进拥挤的餐车,向进进出出地端菜的服务员打听,小姑娘的嘴角漏出的一丝讥笑说明了一切:压根儿没咖啡。我问买咖啡,其愚蠢一似问“火车为什么常常无缘无故地停下来”。晚饭到六点才开始发卖。此刻吃饭的都是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闹嚷嚷的一片,可见他们虽然近在咫尺,但各自在岗位上积累了许多话,必须在饭桌上倾诉。我离开了。路过软卧车厢,说来见笑,这是第一次见识。它最大的优越性,首先是只有上下铺两层,上铺不那么高俊,爬上去怎么也不算艰难竭蹶。其次是铺上了床单,通体是白,比硬卧稍干净些,也许是每两星期换一次吧?对了,别漏掉床头灯,它不受管制,随时可开关。这些票价比硬卧多四百元的铺位,教我羡妒的只有它。我行李箱里有张翎三天前题赠的最新小说集《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我打算以它来消磨永夜,可惜,遇到自己的“最黑暗的夜晚”。     一路琢磨,这十多个相通的硬卧车厢,可比作什么呢?它的乘客,是社会的中下层人士,但该不够格归入贫困线以下。至少,买得起单程少于一千元的票。手头比他们更紧的,买“硬座”不是不可以。上世纪八十年代及此前在外地工作的中国人,为了回家,买站票站足一两个昼夜,困得不行钻上行李架睡觉的,绝非少数。     狭窄过道里或坐或立或走动的人,品流复杂,来自五湖四海,彼此均不知道底细,一如城市的大街。所有铺位无不安闲亲切,一如家的客厅乃至炕头,颇像城市小区或村落的人家,可是,不带轮子的家居高深莫测,这里却一眼见底。肯定没有身价过千万的款级,没有香奈儿和LV手袋,没有雷朋墨镜,没有钻戒的毫光晃得人眼花的贵妇,更加没有秘书随行的公仆。不错,是打工阶级的天下,他们最大的资本是年轻,头发蓬乱,皮肤黝黑,鞋子蒙着万里风尘,见到陌生人,多数带着戒备和冷漠。对了,这里像城中村,从出租屋走出来的男女。我一路扫视,不难找到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影——他们住在我所在小区附近的“大麦村”,这个城中村,虽然被市报列入“治安黑点”,理由是发生过多宗入屋盗窃,可是,我差不多天天路过,并无任何危险。十号下铺的中年女子,花衣服,带襻的布鞋,像榕树下“武大郎煎饼”的档主(她肯定不叫潘金莲);眼前这位,低头绣绷子上的牡丹花,如此专注,一如档主用铁铲子翻煎板上的香肠片。七号车厢的一个小伙子,个把月前把头发染成金黄,后来生的黑发把金黄色拱得高高的,活像一个麦垛,他的“酷”相和村里“名家发院”的小师傅多像!     是的,由于钱的原因,硬卧车厢是底层社会的缩影。说到“底层”,撇开官方传媒以及专为弱势群体发声的异议者这两种语境,它多少意味着贫困,脏,乱,犯罪,离异,临时夫妻,满地爬的小孩。然而,我在这里所见,几乎没有黑暗面。漫长的二十个小时内,没有发酒疯的,随处吸烟的,乱扔垃圾,抢开水,争铺位的。空间如此挤迫,稍不小心就会撞上,踩上,可是,处处风平浪静。IPAD啦、手机啦、手袋啦,都随便放着,极容易被路过者“顺”走,却没有人说失窃。没有吵架,没听到恶言恶语。不错,地面很快就落下瓜子壳和空瓶罐,但多数情有可原,因为垃圾桶太满。国人的“素质”不是常常被诟病吗?然而,这里密集着中国人最为可爱的素质:安分。至少,乘客的整体文明程度,高于硬件设施,且看一例:洗手间的便盆都一仍旧贯,直通路基,大小便一律落在铁道上,教人以为枕木需要这种肥料滋养。      归程,又是一千五百公里。从兴义的小站上车。这一趟车厢新一些,靠团友照顾,我们这对最老的夫妻都睡下铺。     车在群山中铿锵。想起洛夫早年的诗句:“与千山并辔而行”。占着我头上的中铺的乘客,不爱睡觉,老坐在窗户前。他脚下,靠墙放着啤酒瓶,窗台上是一包包打开来的零食——波波糖、麻辣丝、七公主九味卷、全留香牛肉干、天使天然薯片。忽然,在昏暗的曙色中,我惊讶地发现,这男子的长相少见地精彩!以窗外不紧不慢地驰过的粉黛色青山为背景,他散发出云贵高原男子汉的全部魅力。苦心经营出的乱发,笔直的高鼻梁,下巴的线条刀削一般,骨架粗大,从文化衫的短袖伸出来的胳膊,肌肉仿佛带上棱角。更引人注目的是气质,忧郁里带着不羁,酷里蕴含优雅。他凝视前方时,我把他想象为驾驭青山这匹“骏马”的骑士。     天亮以后,我和这位汉子聊起来。我开门见山就是拍马:“是不是干模特这一行?”他吃惊地微笑,没回答,只以漫不经心的眼神发问:“你为啥这么想?”“有没有一米八五高?好衣架子!不走T台,太浪费了!”“才一米八零呢!怎么轮到我?”不过,他看出我绝不是捉弄,不再戒备,和我谈起来。“我是贵州罗平人,在东莞打工。”“干哪一行?”“在一家制门窗的公司干维修。最近接单少,厂里放假,我趁机回家看家人。”天色已大白,我看清楚了,这位“拟模特”的牙齿乌黑,笑起来不大雅观。“早结婚了,两个女儿,和老婆待在老家,种点地”。“你们那里种不种油菜?我们昨天去那里,看不到花了,一望无际是绿,路旁有养蜂人摆的蜂箱,到处是蜜蜂,围着人嗡嗡,开始时以为是苍蝇。”我赞美他的家乡,他微笑。我没对他说,罗平以油菜花作为旅游热点,沿路垃圾太多,煞去一半风景。我们下到油菜地照相,一个老汉赶来,摊开手,说地是他的,要收钱,我们每人给了他一到五块。     窗外闪过一蓬蓬艳艳的大红。我探头看,是木棉在春天的空濛中格外嚣张。是广东地面了。阳春站落在后面,下一站是肇庆,然后——到家了!      从昆明起算全程为一千六百三十七公里,从罗平上车,在佛山下车,少了三个站,行程少于一千五百公里,也要二十一个小时。过了肇庆站,估计还有两个小时。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拿来描摹急于归家的感觉毋宁更为贴切。老天爷仿佛嫌我这一趟“体验底层之旅”缺一个切题的结尾,布置了以下场景:     我和罗平籍美男子的闲聊告一段落后,一个一岁多的小屁孩,站起来,摔倒,站起来,再走。我给他鼓掌。可爱的小家伙,黑眼睛骨碌骨碌转。我把手里拿着的苏打饼干,塞在他的小手上,他要往口里送时,妈妈现身了。此前这么久,她躲在哪里,我没兴趣深究。她并不排斥陌生人给亲骨肉喂食,也许,在她看来,我已经老得不慈祥不行了。孩子母亲,骨架大且富态,但有点邋遢,不过,带奶渍的圆领运动衫和碎花长裤,和车厢的色调特别和谐。她脸孔不乏娟秀,皮肤不是长年务农而积累的黝黑,而是城里人的白皙,连浅浅的雀斑也相当抢眼。生下孩子以后,没及时减去赘肉,身躯格外庞大,弯腰抱孩子时手臂的扇肉如波浪摆荡。     我们为她逗孩子,她和我们聊天。她才二十四岁(我以为至少三十四岁),四川大凉山人。“哦,你是彝族?老家还分黑彝和白彝吗?”“是啊!黑白的界线还在,不过,黑彝没地位了,他们的祖先,解放前当奴隶主,可威风了,后人没什么出息,都没发财,谁看得起?”“刘伯承带领红军路过大凉山,和你们的头人歃血为盟,这故事知道不?”“怎么不知道,告诉你,我是冕宁人,我家乡就是刘伯承的红军当年经过的对方。和刘伯承喝鸡血酒的叫小叶丹,他和我曾祖父是堂兄弟哩!小叶丹没等到解放就被国民党军队收买的部族武装伏击身亡,他的后人没沾到光。”“你离开大凉山多久,外出打工苦不苦?”她的脸微微露出不悦,为了我把她看作“打工妹”的缘故。“我,大小也是老板呢!”我为了解窘,起劲地逗在地上爬圆圈的小宝贝。“你儿子长得俊气,是当老板的料!”她微笑着点头,神色缓和了。“我和老公出来八年了,不瞒你,开头在服装厂当杂工,那个苦,吃够了!后来自己发展,专门回老家招工人,带队到广州,负责给他们找工作,当他们的代表,和厂方办交涉,签合同,争权益。”“哗,你们夫妻自己办劳动局!”“叫人力资源中心。后生和姑娘,待在山旮旯,耕那一亩三分地有啥出息?我们代工厂招工,带出一批又一批,最多的一年带五批出山,合共一千八百多人。责任可重,有什么闪失,人家的家长上门闹翻天,不过我们办事稳当,从来没失过手。”“带出来的人,干什么活?”“哪一行都有,制衣厂、地盘、餐馆、建材厂、电子厂、搬运,反正是卖力气的,技术工要熬几年才当得上。需求旺时,在工地挑砖的,一天没一百五十块不干。现在差一些。去年最倒霉。“她清了清喉咙说下去,语气完全是炫耀。“去年我老公带一群老乡回家过年,火车上行李堆在一处,到站时他的那一件被人家拿走了。他找不到箱子,暗叫不好,脸色煞白。我那时挺着肚子,没法帮他找,一个劲安慰他,不要紧,钱丢了,明年赚,回家过年,要的是喜气。我和老公都不敢张扬,丢失的行李箱里面,有九万八千块现款,拿来发工资的。这下倒好,人都到家了,过年的开销打了水漂。我和老公马上给在广州的姐姐打电话,让她把我们存在银行的钱提出来,再借一部分高利贷,第二天电汇给我们。在火车上知道我们丢了钱的乡亲,没迫我们马上发钱,相处这么久,我几时骗过他们?到家第二天,到我们一户户送上工资,谁不高兴得跳起来呀!马上杀猪!几个寨子提前敲响过年的锣鼓,为了感谢我们哪!”我听着,连连点头。我们越聊越热络,到最后,郑重约定,明年大凉山的火把节,我们将参加,还要去彝海子吃最出名的细鲤鱼。
    还有一细节:在聊天进行了一半时,地上的小宝贝突然不安生起来,哇哇大哭,当母亲的一把抱他在怀,喃喃道:“哦,饿了,乖乖。”利落地拉高运动衣的下摆,把米袋一般的乳房掏出来,大大方方地送进婴儿的嘴巴。一次倒也罢了,她把乳汁当成万应灵药,娃娃一共闹了三次,每次她都以乳头止哭。我差点说她:“你儿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又饿了?”她可绝不在意别人的感受,认为哺乳是至为天经地义的。我脸红耳热,本来出于礼貌,和人谈话须面向对方,然而怎么可以盯住那触目惊心之处?只好假装查看手机上的短信,深深低下头去。坐在下铺另一头的老妻,远远看着我的狼狈相,躲在枕头下咯咯地笑。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GMT+8, 2024-5-22 13:08 , Processed in 0.810134 second(s), 2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