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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家作品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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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07:08 | 显示全部楼层
蒙童三题
■    钱国丹
钱国丹,浙江乐清人。曾任台州市文联常务副主席、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散文集16部,获各种文学作品奖三十余次。十余部中篇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和小说年选本,数十篇散文入选各种丛书和初、高中语文衔接教程。获中国作协“庄重文文学奖”,浙江省委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建国五十周年浙江文坛五十杰”称号。

字纸儿

我娘家那个村子叫“泮垟”,这个“泮”字,跟村里的姓氏无关。古代学堂门前有半月形的水池,曰“泮”,童子上学则叫“入泮”;“垟”,是家乡人对田畈、田野的总称。泮垟,顾名思义,就是学校和土地,也包含躬耕勤读的意思。
祖祖辈辈的泮垟人大都以种田为生,却总有些人喜欢办学堂。在父亲的记忆中,泮垟先是有一位叫卓西的穷秀才,屡试不第,又无别的谋生本领,就借了人家的房子,开了两个教室,自己就干起教书匠的营生来。他不会教别的,单教语文一门课。有句老话叫“七讨饭,八教书”,教书就是穷途末路知识分子的最后一招。卓西先生教书一年,向每个学生收“学谷”一斗,先生一家就靠这个糊口。后来,又冒出一位叫灵享的人,他在法兰西做小买卖发了点财,回到家乡也办学堂。他的条件就好多了,有自己的房子,有办学资金,还引进西洋的办学经验。但他自己却不怎么识字,就请了两位从洋学堂毕业的青年来教书。再后来,一位富家少爷离家出走了,扔下他的女人独守一座大房子。也许是聊慰孤寂吧,也许是自己无后,倒希望别人的孩子更聪明吧,她也尝试着办起了学堂。她也没读过多少书,请的也是外面的先生们。有了这么多热爱教学的人,泮垟的学习氛围不错。哪怕是半饥半饱的人家,都尽力把孩子送到学堂里来。
恐怕全世界的小学生都是先用铅笔学习写字的,可是我们的先生说:字好头碗菜。铅笔是画画儿的,圆珠笔钢笔呢,则是大文化人挣饭的工具;只有用毛笔写的字才叫字。
上学伊始,家长们都得給孩子准备两支毛笔,一支写大楷,一支写小楷。小楷笔用得最多,练生字,抄书,造句,连做算术题也非它不可;因为用毛笔,还得配备砚台和块墨(我们家乡从来不用成瓶的墨汁)。每当先生授完课要求学生写作业時,教室里便响起一片研墨声,如轻涛如急雨,庄严肃穆。
刚刚入学的蒙童们要先练“抲笔”。先生拿着支毛笔做示范:“食指和中指在前,大拇指在后,将笔捉住;无名指的指背轻轻一靠,将笔扶稳了。手指和手指之间要拉开些距离,不能像包粽子一样捏成一把。”
可是说说容易做起来却难,五六岁的孩子,好不容易按先生的要求拿起笔来,对着面前的簿册,抖抖索索地不敢下笔。硬着头皮下去了,不是让墨汁污了本子,就是把字儿写得歪歪扭扭的像虫子爬。先生看看不行,就过来“把笔”,先生的大手“把”住孩子的小手,嘴里叨叨着:横、竖、撇、捺……先生从这个桌位跑到那个桌位,“把”了这孩子的笔又去“把”那孩子的笔,一堂课下来,常常累得满头大汗。
每个下午,都有20分钟的大字课。先练描红,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依样画葫芦。练了一年,就可以弃了描红簿子,用印了方格的毛边纸练字了。先生还建议家长买些字帖来临摹,一两年下来,聪明好学的学生就能临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了。
泮垟人对写过的字纸都很珍惜,说那是孔圣人的衣襟,全是文化。仔细的家长会一张张地收藏起来。写坏了的废纸不能随地乱扔,更不能用来擦屁股。学堂里不设垃圾桶,却专设字纸篓。老人们说,用字纸儿擦屁股罪孽大了,下辈子要瞎眼睛的。废字纸多了,先生就找一块空地,点火化了,学童们站在一旁看着,大家都很虔诚,好像给先人焚烧冥币似的。
有一种白得发亮的纸,先生叫它“光帘纸”。一动,会哗哗作响,韧性也非常好。比较富裕的人家用它来糊窗子,把屋子也糊得亮堂了。学堂里也用它给孩子们写大字,一笔一划黑漆漆的很是蓄墨。辛弃疾在一首《清平乐》里写道:“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我想稼轩先生用的就是光帘纸。若是毛边纸,宣纸,绵绵软软的,哪里能在“窗间自语”呢?
每当学期结束时,先生会发给学生几张8开光帘纸,让好好写字,作为这学期的习字成绩。这时候,大家都格外认真地研墨。研墨时,用水都很有讲究,水多了,会四处飞溅,把书啊本啊弄得一塌糊涂,还把自己的小脸弄成个小花猫;磨成的墨汁也淡,写出来的字苍白无力;水少了墨太稠,写字不爽,有时不够了,还得再研一次墨,前后墨色不匀了。有句话叫“红袖添香夜读书”,我的感觉却是“红袖磨墨夜写字”。那场景是读书郎坐在案前,美眉立在身旁,捋起红袖露出玉腕,翘着兰花指细细地研墨呢。
磨好墨后,孩子们一个个铆足劲去写字。那时候写的是直行,且一行行从右向左写的,手腕啊,衣袖啊,很容易就把写好的字刮擦了,光帘纸又不吸墨,一点一捺都像一个小小的黑色湖泊,你得小心翼翼地提着手腕,否则将前功尽弃。
待字迹干了,先生将它们收了去。批改作业不打分数,只是在漂亮的字上画红圈圈,更好的画两个红圈圈,特别优秀的可以画上三个连环圈圈。黑得闪闪发亮的字儿,红得鲜花绽放般的圈圈,错落有致,非常美丽。然后发还给孩子们。逢年过节时,家长们就用这种字纸儿糊自家的窗棂,既挡风,又艺术。一个个窗口,一张张字纸儿,简直是书法展览。来了客人,主人就指着窗户说,这是我家孩子的字。客人就夸,主人就觉得体面,有了成就感,觉得这一斗谷的学费花得不冤。
我的外公、父母、叔叔、婶婶、舅舅、舅妈们都是小学教师,年复一年,我们家的窗户都是好学生的字纸儿糊的。我坐在窗下,感觉很温馨,很安宁,觉得它们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窗纸儿。

磨墨儿
磨墨就是研墨。小时候我们拿着一支墨在砚台里转啊转的,墨汁就一圈圈地漾开,浓浓的,酽酽的,像刚从磨盘里吐出的黑芝麻糊。
我们天天磨墨,每节课都磨墨,用大大小小的毛笔写大字,写小楷,答卷子,做算术题。
墨是普通的烟墨,方方扁扁的,有三四寸长,上面用金字烫着“文章一石”四个字,什么叫“文章一石”?我们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只记得那墨是5分钱一支。
从前的学堂门前有水池,供学童们洗笔砚用的。王羲之洗砚成墨池已是千古佳话,各地的读书人群起而效之,中国许多地方都有墨池,至今还有“墨池坊”“墨池桥”“墨池轩”“墨池阁”等芳名。
鲁迅小时候曾听父亲说,有一种墨猴,才拇指大,爱躲在笔筒里睡大觉。但是一听到磨墨声,它就会兴奋地跳将出来,等在砚边,待主人写好了字,它就舔干净砚台上的剩墨,然后仍跳进笔筒里睡觉去了。
鲁迅得不到这神奇的墨猴,却从一只猫的口中救下一只隐鼠。后来这小小的隐鼠成了他的朋友,它不惧人,在饭桌上走来走去,捡饭粒菜渣吃;鲁迅写字的时候,它也在书桌上跑来跑去,也吃砚台里的墨汁。
我想,全中国的孩子都盼望能得到这样一只隐鼠。隐鼠虽然好玩,可当年的我们却不敢养,因为我们都“惜墨如金”。农家能供养孩子上学已很不容易,哪舍得让隐鼠把墨汁吃掉?我们学堂附近也有一口水池,但从来没人去洗笔砚。我们都有一个金属笔套,写完了字,就将笔套套上,这笔套保湿功能极好,第二天摘下它,那毛笔新鲜如昨。我们常常是手端着带有墨汁的砚台,在上学回家的路上来来往往。
怀音是我儿时的玩伴。那时候她爸开了间杂货店,卖酱油老酒荔枝桂圆木耳黄花,也卖纸张笔墨和作业本子。杂货店里的墨分三六九等,“真墨”很细腻,韧性和刚性都好,使劲弯它也不会断,磨起来的墨汁油光闪闪,香喷喷的,怪不得鲁迅家的隐鼠那么热衷于吃。还有一种“炭墨”是最差的,粗粗糙糙,磨起来沙沙沙的像磨砻糠。而小学生们大多用5分钱一支的“文章一石”。
我九岁那年的暑假,家里穷得有上顿没下顿的,我的墨用得只剩指甲那么一截了,怎么拿也拿不住,假期作业也没法完成。
怀音家的屋叫“九间”,前头一字儿排开的正屋就有九间,且双进双退、大院小院东轩西轩,还有两边的披屋,多得让我到现在还数不过来。杂货店就开在她家的台门屋内。台门屋很大,成群结队的孩子在那里滚铜钱、跳房子、拍皮球、踢毽子。那阵子,我们姐弟和怀音玩得最好。
杂货店的柜台很长,北端搁了个玻璃小橱,里面陈列着各种毛笔和墨。我问了问价钱,得知一种徽墨要卖二块钱一支,而“炭墨”则只需一分钱。怀音爸从柜台里探出个脑袋问:钱国丹,你想买哪种墨?我摸摸空空的口袋,慌忙摇了摇头,退开了。
记不得是当天下午还是第二天的上午,我和怀音们正玩着,她爸不知什么事情出去了,怀音极机灵的左右睃了两眼,悄悄地说:我给你们偷墨去!
她迅速攀上了柜台,然后像小狗那样,向北端那个玻璃橱窗爬去。她撅起的小屁股圆圆的,看起来很生动。
她打开了玻璃橱子,拿起一支“文章一石”,想了想,放回去,又拿起一支炭墨,塞进口袋里,然后溜到地上。她掏出炭墨,很利索地一折两段,分别送给我和弟弟,并嘱咐说,千万别告诉我爸啊!
我的心狂跳着,毕竟是拿了赃物啊,我飞快地向家里跑去。为了不辜负怀音的一片热忱,我立马动手做功课。我在砚台里加了点水,就开始研墨。可是那炭墨太差劲了,还没等我磨上几圈,就泻掉了小半截,磨成的墨汁沙沙拉拉的,笔一蘸,黏糊糊的。写出来的字灰灰的,还夹着一颗颗的炭粒子。
我泄气了。心里不无遗憾地想,怀音为什么不偷支“文章一石”给我们呢?
我擦干净了砚台,重新捡起我那点“文章一石”。可是它太短了,根本拿不住。我想了想,让它躺倒在砚台里,然后用食指尖戳着它,一圈圈地磨着,居然也磨出浓浓的墨汁来。然后我把它推到砚台的一角,就写作业了。
第二天,那干了的墨片儿紧紧地粘在砚台上,任我怎么挖也挖不下来。我急了,拿来把菜刀,让锋利的刀刃来对付它。我左手按住砚台,扁下刀,像拉锯一样来回拉着,拍的一声,墨头被锯下来了,可刀口却劈进了我的手指,不是一个手指,而是一排儿三个,鲜血混着墨汁,汩汩流淌。过了些日子,伤口愈合了,三个指头皮下的墨迹分明,像纹身过一样。
好墨是可以吃的。我们写字的时候,笔不好使,就用舌头舔舔,弄得嘴唇乌乌的;男孩子嘴馋了,把墨当糖一样吮吮,从来不会出什么问题。有一回一个同学流鼻血了,老师就赶紧研了墨,把墨汁一滴一滴地弄到他的鼻孔里,一会儿就把血止住了。好墨还能消炎败火,女人们煮猪食,熬猪油,一不小心把手烫出了泡,火辣辣的疼。她们就拿了针线,在先生的砚台里浸了浸,然后把这墨汁淋漓的针线从一个个燎泡里穿过,泡破了,涂满墨汁的伤口就不怕糜烂化脓了。
有一回,隔壁的老五婆咯血了,她又咳又喘,背勾得像一只虾公。中医阿申先生找了块上好的徽墨磨着磨着,磨出一酒盅酽酽的墨汁。她喝了下去,不再气喘也不再咯血,安安静静地躺了下去。
冬天,砚台里的水都结了冰,硬绷绷的磨不成墨了。我们的先生跑到怀音爸的店里,倒了些坛底的“酒脚”来,一教室的孩子分着用。黄酒一下去,冰即刻化了,我们用黄酒磨墨,磨得满屋生香。

砚台儿
我们小时候用的砚台,大都是橡皮砚,因为橡皮砚轻巧,放在书包里不觉什么;不像石砚,很快就将土布书包坠出些洞洞来。再说,橡皮砚也安全,小学生免不了磕磕碰碰,橡皮砚是磕不坏的。有一回两个男孩打架,输的一方急了,抓起自己的砚台就扔了过去;除了洒对方一头一脸的墨汁,人和砚都安然无恙。
我们用的橡皮砚都是一个模样:三寸宽,四寸长,前面有一指宽的墨槽(也有叫墨海的)。这墨槽不储墨汁,而是储水的。写字前,我们拿着墨,在墨槽里蘸点水,放在砚堂上磨啊磨,磨成酽酽的墨汁,才可以写字。
老师总是教导我们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们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可总觉得不对劲:农村的孩子都节俭,一根铁杵可以做千千万万的针,都磨成了铁屑才得到一根针,未免太浪费了吧?再说把偌大的铁杵磨成小小的绣花针,得磨到猴年马月啊?怪不得老太婆拿在手里的还是铁杵,她恐怕是在童年时代就开始磨针了,而且得子子孙孙磨下去。所以我们绝对不去磨那不着边际的铁杵,而是认认真真地在橡皮砚里磨墨。
一次,有一越剧团到我们村演《西厢记》,那张生一出场就唱:游艺中原,脚跟无线如蓬转,铁砚磨穿,才高难遂男儿愿。我问坐在我身后的二叔公,砚台有铁做的吗?二叔公说,有,还有铜砚、玉砚、陶砚和漆砚呢。
我吃惊地直吐舌头,在心里检讨自己的无知。至于张君瑞有没有真的把铁砚磨穿,就不是我辈所知晓的了。他既然能唱出这样的台词来,想必学问是十分了得的。
可橡皮砚是很容易磨穿的,因为砚堂中央有个肚脐,这肚脐是它的软肋。我们天天磨墨,砚堂就渐渐洼了下去,一两年之后,那肚脐肯定要掉的,圆溜溜的肚脐掉下之后,砚台的中间就有个圆溜溜的眼儿,我们拿泥土去补,捏面团去补,都无济于事,只好扔掉破砚重买新的了。
我们的高小是在一个叫“荷盛”的地方读的,从我家到那里,得在田间小路上穿行三四里路。我每天走在绿油油的庄稼里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心情也绿油油的特别明净。
在荷盛小学,年龄较大的同学已经改用石砚了。那种石砚小小巧巧,四寸见方。上面的盖子,反过来就是研墨的墨堂;下面的那块外方内圆,凹下去的就是墨海,这墨海可储许多水。一角有一只眼状的通透孔,水就从这孔倒入墨堂的。
我很羡慕这种可开可关的石砚,可母亲不给我买,她说我毛手毛脚,石砚到了我手里,不出三天就粉身碎骨了。
那阵子我们班风气不好,大同学老爱藏小同学的东西,让人急得要命,急得掉眼泪了才肯拿出来。有一节作文课后,我一转身就发现自己的作文草稿不见了。母亲给我定的规矩是:作文本交给老师,而草稿纸必须带回家。我转着眼珠,在教室四处寻找我的作文草稿。转过几张桌,我一眼看见那张纸压在一只石砚下面。我不由分说扑了上去,一把抽过那纸。可我的动作过火了,被草稿纸带动的砚台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两爿。
我吓坏了,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石砚的主人叫喜凤,她比我大三四岁。看着地上的破砚,她的脸胀得像被偷了蛋的母鸡,她朝我一通乱嚷,嚷得我两眼直冒金星。好久,我才还过魂来,咕噜说,你干嘛拿我的作文草稿呢?她说,谁拿你的草稿了?这废纸是从地上捡的,我正准备包砚台呀。
我知道自己错了,说,我赔你一个砚台。
回到家,我却不敢提这天发生的事。那些年母亲心情不好,倘若知道我闯了祸,她非要揍我一顿不可。想了想,我就在屋里到处乱翻,却让我翻出三个这种形状的石砚。糟糕的是,它们一个比一个庞大。无奈,我挑了个最小的——可它比喜凤那个还大三倍。第二天我把这个砚台放到了喜凤的课桌上。喜凤一见,脸又喷红了,她生气地把砚台一推,说,谁稀罕这么大的劳什子,你想坠死我啊?
我无法赔喜凤一个小巧玲珑的石砚,喜凤也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放过我。我成了负债之人,天天接受债主的催讨谩骂。从那以后,上学的一路不再翠绿,身边的空气也不再新鲜。我硬着头皮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继续蹒跚,直到小学毕业也还不上喜凤的债。


海的组章
许一青
许一青,江阴市青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出版《文学创作心理学》等多部个人作品集。

海岸颂
你握着一个海。
海有多大,你有多大。
你是海的骨骼、海的钢筋、海的形状、海的身材……
你围着一个地。
地有多大,你有多大。
你是地的金边、地的框架、地的外围、地的延伸……
你锋锋快快地切割着水,你曲曲拐拐地穿透着水,你威威凛凛地遮挡着水,你勇勇武武地围困着水……你把水剪裁成一个透透明明的海。
你穿越丛林,你穿越大漠,你穿越山岩,你穿越赤壁,你穿越风雨,你穿越雷鸣,你穿越空间,你穿越时间……你织造出一个无极无涯的海。
你用你赤诚的袒露,你用你尖瘦的背脊,你用你高耸的胸骨,你用你细长的臂膊,围裹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海。
你长长的躯体,裹掖着太平洋上的每一座岛屿,卫拱着每一个临海的国度,护拥着广阔万里的大地,穿透着地球上每一条经线和纬线……你把陆地和海洋作了壁垒分明的切割?海洋因你而轰动,陆地因你而尊严。
你是力士,用你强大无敌的铁肩,扛举着一个海。你是卫士,用你钢筋铁骨的长堤,守护着一个海。你是勇士,顶着风,披着雨,刺破雷,保卫着一个海。你是斗士,撑起天,劈开地,推去山,壮阔着一个海。
海起海落,海涨海退,你陪伴着海;
潮升潮落,潮飞潮降,你守望着海。
日里,你丈量着海域,拍击着海波,伴奏着海舞,观赏着海画;
夜里,你抚摸着海水,倾听着海歌,捕捉着海魂,放飞着海梦……
你是海的警卫,你又是地的警卫。你勇武地耸立在海的边沿,你巍峨地挺拔在地的边沿。海风首先从你的身上拂过,吹向大地;海云首先从你的身上飞过,飘向远山;海雨首先从你的身上刷过,洒向戈壁。你向大地默默地推送着海的流,海的动,海的潮,海的笑……任海浪大大胆胆地冲击你,任海潮肆无忌惮地淹没你,你敞胸暴出哗哗的豪笑。因为你看见,海风推着海雨飞向大山,大山放出汹涌的河流,殷殷的血脉描画出金色的成熟;因为你看见,海风推着海云飞向戈壁,戈壁接受甘露的滋泽,赤地翻开崭新的一页;因为你看见,海笑带着海歌飞遍人间,茫茫人世谱写灵秀的曲律……因为你是海的卫士呀,海的伟大有着你默默的支撑!于是你忍痛将自己肢解成一处一处的断裂,让陆地上所有的大江大河从你的断裂处喧哗着流过,汇入大海,成就海青春永存的磅礴!
你永远大于海。
因了你坚韧的支撑,海成为永恒,地成为久远。于是海与陆地作着不息的交流:海以柔柔的湿吻浸陆地,绿色在大地上浓郁,生命在滋生竞进,大地幻变彩色的憧憬,灵魂向着天堂飞升……于是地青春永在,风韵长存!
地把自己的血液注入海……
你永远大于地。
宇宙的目光穿越你,俯瞰着浊流横隘的海;人间的目光穿越你,注视着虚无缥缈的海;人类的目光穿越你,遥望着大智大圣的海;尘世的目光穿越你,静观着佛光普照的海……海波拉出自由自在的曲线;海风呼啸浩浩荡荡的雄壮;海浪拍起撕裂宇宙的壮观;海涛飞腾排山倒海的激越……海上驰掠灵魂的轨迹;人间飞升海神创造的奇迹……所有的颂歌都高唱着海;所有的诗篇都吟咏着海,所有的器乐都轻奏着海;所有的舞姿都蹁跹着海……唯有你被遗忘在荒凉的海滩,任咸涩的珠泪淌满你粗犷的记忆……你年年月月陪伴着海,你日日夜夜谛视着海,你时时刻刻倾听着海,你分分秒秒捕捉着海……因为你知道,是海成就了你,是你成就了海;没有海,就没有你,没有你,就没有海,海是你的一半;你是海的一半;是你和滔滔无疆的海水,珠联璧合成一个天衣无缝的海。于是你将自己深深地忘却,一任汪洋伸展蓝色的羽翼携着你扑向深邃的天庭……
海万古不朽,你也万古不朽。纵然是沧海隐退,大洋搬迁,你也会以你突兀的身姿与风化的骨节,展露你风起云涌的往昔,叠印你波涛汹涌的缄默,呼喊你大起大落的身世,铭刻你惊浪拍岸的传说……一湾新的海岸,又在烟波茫茫的尽头升起……
你大于海。
你大于地。
你曲曲弯弯地串起地球。
你汗湿淋淋地扛起整幅世界……

海 滩
海与地在这里拼搏——
海潮起时,海成为这里的主宰;海潮落时,地成为这里的主宰……
海与地在这里亲吻——
海以长长的水浪之舌一下一下地吻咂地;地以袒露的胸脯温热着海的抚摸。
这里是海的延伸;这里是地的延伸。
这里是海的裙边;这里是地的裙边。
时而,这里是海;时而,这里是陆地。
海与地常常赤裸裸地在这里交叠,铺展我一片动荡的波澜……太古的生物从这里浮上陆地,蔓延成十亿年后形形色色的生命……
啊!生命的源头,灵魂的滥觞,文明的发祥——海!
海滩,你的一半属于海,你的一半属于地。人们亲昵地叫你一声——海滩!
……海滩……海滩……海滩……
赤裸的人们,坐在这里观海,躺在这里望海,爬在这里听海,站在这里唱海……海在他们的血液里溢动……生命之声、广博之音、蔚蓝之色布满他们灵气的魂魄……
海滩,为自然画一幅灵光闪闪的人体风景线……

赶 潮
趁着海潮,我们出海——
在海潮飞升时出海,使我们领略海的磅礴与伟岸。海在刹时间膨胀、增高、扩大,向四面八方拓展。巨涛向着海岸飞涌;海波向着苍空扑击;大浪向着宇宙轰爆。千军万马的呐喊在飞速跳跃的平面上呼啸。海潮不停地飞升,浪声嘶嘶,巨涛滚滚,海张开翅膀向远方飞翔……在海潮飞升时出海,使我们的视空辽远,生命张开强劲的风帆——
在海潮涌涨时出海,使我们承受海的搏击与摇撼。我们被海涛轰击,我们被海涛扑打,我们被海风撕扯,我们被海流旋转。我们被海推上浪峰,我们被海卷进低谷;我们被海疯狂颠簸,我们被海急剧摇荡。海向我们挑战;我们向海宣战。我们的航船在浪涛飞涌的海面上奋进……在海潮涌涨时出海,使我们勇敢和强悍!
在海潮奔腾时出海,使我们捕获更多海的秘密与奉献。海潮奔腾,使海敞开自己的心扉,把海底的蕴蓄全部卷出海面。珊瑚和珍珠在海波上浮沉,飞鲨和巨鲸在海面上游穿。我们捕获着海丰硕的结晶,也收获我们生命的勇敢和心灵的智慧。在海潮奔腾时出海,使我们富足和成熟……
趁着海潮,快出海——
弄海儿
祖先是海。
如今去观海。
观海,是为了寻根。为了寻找祖先。为了追溯生命的来由。为了捕捉生存之脉理。
于是一头扎进海——
源远流长的生命之源头啊……
海是温顺的,沐浴着他;海是多情的,摇摆着他;海是凶猛的,砸击着他;海是暴烈的,抛掷着他……
他在海的腹部穿游;他在海的深层追寻;他在海的浪上窜跳;他在海的波谷飞渡……
啊,海!伟大的母亲,万物的始祖!
他和海,合壁成一部生动的地球30亿年的历史。
弄海儿,摆动着,向深邃的宇宙飞翔!
海滩,一枚贝壳
海滩上,躺着一枚贝壳。
是滚滚的海潮把它从深海卷来,又把它遗弃在海滩。
贝壳把海浪的跳跃、海涛的起伏、海啸的奔腾,凝缩成自己身体流线型的纹理。
贝壳,如海的形状,精雕细琢了一个海。
贝壳的色彩,鲜艳着太阳的光波;贝壳体表的花纹,镌刻着一条一条的银河与一座一座的星系。
海贝,升华了海,结晶了宇宙。
海,渊阔无极,洋洋洒洒,它没有需索,没有要求,自生自灭、自长自消着千态百姿的水族和形形色色的生命——但它也时时承受太阳光束的渗透和宇宙伟力的抚摸……
海,又以自己柔柔的风和绵绵的湿谱写陆地上生的歌和死的曲……
海,以不息的躁动扬弃衰朽与死亡;又以欢乐的翻滚诞生蓬勃与完善。
深海里,有一批全新的水族悄悄降生……
远海,又将有海潮卷来。
海上渔歌
是对海的呼唤么,还是对海的颂扬?
是对海的赞美么,还是对海的激励?
渔歌一声,唱出了一个汪洋恣姿的海;
一声渔歌,唱出了一个怒涛澎湃的海。
生命,以一个渺小的动荡为支点,摇动着一个海。
人生,穿梭于波峰与浪谷间,驾驭着一个海。
把网撒开,捕捞一个海;
把网收起,收获一个海。
渔歌,交融了生命的风与大海的风,协奏着人生的曲与大海的曲,合唱起灵魂的歌与大海的歌。
海的儿女——人,站在海的身上,分分秒秒地抚弄着海,时时刻刻地谛视着海,日日夜夜地寻根着海,年年月月地收获着海……
渔歌一声,唱起了一个怒浪拍天的海;
一声渔歌,唱醉了一个波浪滔滔的海……
是对海的呼唤,也是对海的颂扬……
是对海的赞美,也是对海的激励……

水手魂
命运把你交给了海。
海风吹黑你的皮肤,海浪跳跃你的眼波,海涛雕琢你的灵感,礁石镌刻你的皱纹……
你一整个的属于海。
你不寄希望于港湾,虽然,港湾是你的归依,港湾是你夜梦的寄托,你寄希望于远海——
你以飞驶的海轮切割着海。你以锐利的目光扫瞄着海。你以激荡的魂魄冲击着海。你在海上与特大风暴搏斗;你以海轮作一个支点,大幅度地摇荡海;你把海摇得精疲力竭,最后使海恢复宁静,你读着海,从海面读到海底,再读到海下的地心……你掌握了海,你延伸海上的灯塔,你是一个骑手,驾驭着海轮,在滔滔海波上纵横交错地飞翔!
——海一整个的属于你。
命运把海交给了你。


晓月马蹄
张凌云

张凌云,  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  。江苏省作协会员。

“晨起摇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照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这是唐人温庭筠的一首名作《商山早行》。之所以有名,在于它被视为晚唐气象的经典代表,“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向来脍炙人口。鸡鸣,月照,木桥,白霜,早起的旅人,踽踽独行在异乡的清晨路上,此情此景,萧瑟意气,寂冷苍凉,的确令人唏嘘不已。
而我却不以为然,常会想到另一幅场景。所有的愁苦,孤寂,幽愤,悲凉统统隐匿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畏艰险,昂扬向上的进取姿态。这种场景或气象,我把它概括为四个字——
晓月马蹄。
赏这种姿态,向往这种姿态。我醉心于一个人,一骑马,无论披星戴月,还是餐风饮露,无论霜冷长河,还是雷电交加,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目标理想,纵有遍地荆棘,甚至万丈悬崖也无所畏惧,一路勇往直前。
古人爱马,国人爱马。马在中国文化里有着丰富而独特的语境。马作为战略资源,很多时候与征伐、与戍边连在了一起,马作为交通工具,也经常与羁旅、与风雅相系于一身。在种种有关马的背景里,我为雄奇豪迈而赞叹,为慷慨悲壮而击节,总之,为各种英雄史诗般的感人故事和光辉业绩而景仰瞻拜。不过,那些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峥嵘岁月毕竟已离我们远去,融进古典诗词的意境,化入浩浩历史的背影,我还是喜欢一个人,一骑马,迎着晓月晨风,踏着清脆的马蹄,绝响而去。
“半床秋月一声鸡,万里行人费马蹄。”这是胡曾的一首《早发潜水驿谒郎中员外》,轻轻撩开尘封的面纱,这样的古人诗句相当常见。再看。
“马上续残梦,马嘶时复惊。心孤多所虞,僮仆近我行。栖禽未分散,落月照孤城。莫羡居者闲,溪边人已耕。”无疑,许多时候旅行是现实的,冷酷的,它并没有想像中的那般浪漫,路途的艰辛,环境的恶劣,鞍马的劳顿,时间的漫长,还有内心的孤寂,都不仅是停留在纸面上的那种简单。天涯游子,倦客期还,累月经年,瘴疬丛生,人生就在不停的旅程往返中消磨了青春,消逝了年华,甚至由此身染沉疴,抱撼离世。这首同样出自晚唐,刘驾所作的《早行》,典型地反映出彷徨伤感的心境。
这种感伤,不仅出于文弱如书生之笔,坚韧如武官将士亦不能排他。著名的边塞诗人岑参,一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是何等气概,但看他的《早》,“晓笛别乡泪,秋冰鸣马蹄,一身虏云外,万里胡天西”,在同样的壮丽背景下,难以掩盖的是落寞和悲凉。
这都是人之常情。纵有万丈豪情,千载壮志,对出旅的感伤感怀也是难免的。倘若没有这种深沉的悲情感,那么,不是嘻哈游戏的纨绔子弟,就是失去正常心智的偏执狂。关键在于,不让这种感伤占据主流,却能及时去化解,去排遣,是一个坚定的旅行者应有的精神。
的确如此。“莫羡居者闲,溪边人已耕。”一介书生刘驾,《早行》以此联收尾,他的愁苦哀怨,想必已在目睹了农人的辛劳后得到了慰藉,豪迈如岑参者,再来看他的《送费子归武昌》:“剑锋可惜虚用尽,马蹄无事今已穿”,作别自己的友人,寄托的是何等的雄心壮志。执子之手,依依惜别,眼前浮现的不是折柳垂泪,满目遥青,却是金戈铁马,山河岁月!
以中立的眼光,其实这种亦喜亦忧,悲欣交集的心境于旅人颇为常见。典型如杜荀鹤的《早发》。“落叶铺霜马蹄滑,寒猿啸月人心孤。……青云快活一未见,争得安闲钓五湖。”首联亦如刘驾《早行》,其境凄冷孤清,而尾联之豁达开朗,则远非刘驾可比,畅目山水,心驰湖天,虽神仙不过如是。
也许,我之所以如此钟情晓月马蹄这个意象,骨子里隐隐有着对侠士高风的那种仰慕。
“帆力劈开沧海浪,马蹄踏破乱山青。浮名浮利过于酒,醉得人心死不醒。”很难想像,这首壮怀激烈的诗作,竟出自一位道人之手。杜光庭,目睹了唐末五代的纷乱,以《伤时》表达了他的复杂心态。但人们若是熟悉那部《虬髯客传》,就会知道,虽遁入空门,却心系尘世,虽身临仙家,而侠骨义胆,他的一腔愤懑与郁积,在那位豪侠之士虬髯客身上得到了释放。
溯追古风,在愈发清晰的视野里,晓月马蹄却能与剑胆琴心,那个令人神往的文化语境紧密相联。
我们曾经是个尚武的民族。历史的烽烟不能遮掩辉煌的过去。剑胆琴心的理想,在唐以前的中国甚为寻常。春秋的游侠,秦汉的政客,盛唐的诗人,乃至魏晋的学者,都无不辉映着金属般的铮亮光芒。而在铮亮的光芒之下,时可觅见马蹄的影子。
且看曹植的《白马篇》。“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许多人不会想到,写过优雅的《洛神赋》,悲情的《七步诗》,以翩翩君子形象著称的曹植,还会展示另一番阳刚的风采,“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又名《游侠篇》的《白马篇》,通篇慷慨激越,其风骨竟丝毫不逊于“幽燕老将、气韵沉雄”的乃父曹操。
再看唐人李颀有名的《古意》:“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再看李白的《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争鞍照白马,疯沓如流星”,包括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如此等等,从四杰到高岑再到李杜,大唐的豪情与气度,无需赘言,我这里只想说的是,刀光剑影之下,是马不停蹄的从容,是马踏飞燕的气魄,是马革裹尸的壮烈。
离晓月马蹄的意象,离笔者寄托的初衷也许有点远了。其实,我并没有走远。唐宋以降,马蹄更多演绎成一种歌舞升平,一种闺怨闲愁,离战场,离边塞,离建功立业,离壮志豪情渐行渐远,马蹄更多地消融为日常生活的普通注解。而这在这种理想主义褪色的黄昏里,矗立着一座高峰。一座绵延起伏,蔚为大观的高峰。
那是陆游。
与“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辛弃疾相比,陆游是一位严格意义上的文人。惟其是纯粹的文人,也才更有代表性,更具寓义性。
“猿叫铺前雪欲作,鬼门关前路正恶。泥深三尺马蹄弱,霜厚一寸客衣薄。” 一首《书驿壁》,真实地描写了处境的险绝困厄。驿路艰难,天寒地冻,诗人作为一位书生,即景生情,几多感慨,与普通的旅人并无二致。
但陆游毕竟是陆游。这位一生写诗九千多首,冠绝华夏的大诗人,在他八十多载的漫长生命里,凡提到马,提到马蹄,更多却是另一番姿态。
“旗脚倚风时弄影,马蹄经雨不沾尘。属橐缚裤毋多恨,久矣儒冠误此身”。一首《成都大阅》,几多欣喜,又几多愤懑!年已半百的陆游,任鬓染华发,抒发的仍是一腔炽热的爱国情怀,一种不变的进取精神。
“扶衰忍冷君勿笑,报国寸心坚似铁。渔阳上谷要一行,马蹄蹴踏河冰裂。”这是陆游的《大雪歌》,马,以及马蹄,到了放翁的笔下,早与轻车肥马、车水马龙这些闲情逸致乃至纵情享乐绝缘,陆游的慷慨激昂,超越了史上任何一位前人,“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样的诗句,在他的笔下比比皆是,而他博大深沉的情怀,更超越了前人对侠义、对功业、对风雅的狭义理解或追求,而完全上升到一种摒弃形式主义包装,展开现实主义内核的至真境界,这种对祖国、对民族、对人生的磅礴恢宏的关爱,指引着他生生不息,死而后已,作着不懈的长途跋涉。
晓月马蹄,在陆游的笔下如此丰盈。《梦中赋早行》:“夜分秉炬治装贲,千里霜风入马蹄。”即使在梦中,马蹄也会告别温情脉脉或悲凉愁苦,而有着钢铁一般的坚定朝向。
亘古男儿一放翁。向陆游致敬,向永不停歇的马蹄致敬,向不变的理想主义精神致敬。

眼前出现另外两幅画面。与既往的历史背景迥然不同的画面。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人们熟知的毛泽东诗词。毛泽东以敢叫日月换新颜的伟大气概,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自然,他的诗词也有了焕然一新的意境。这首《清平乐•会昌》,假若隐去战场的背景,还原为一幅生活卷轴,同样有着非凡的感染力。“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无论乘马,还是步行,展示在人们面前都是一幅朝日初生、万千气象的画面,所有的颓废、彷徨,感慨、无奈,都了无踪迹,浑身却充溢着沛然元气和蓬勃朝气。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忆秦娥•娄山关》)。毛泽东的笔下,竟也有与晓月马蹄如此契合的意象。那么,这样的晓月马蹄,又有怎样的内涵意旨,颇是值得体味的。
“雄关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和一往无前的英勇气概,告诉了我们答案。人们带着对一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无限崇敬,为他震古烁金的词句而激赏,为他换了人间的豪迈而赞叹。
我常为此陷入沉思,为什么毛泽东诗词能有如此巨大的感染力,抛开不同的阶级背景和意识形态,无论东方西方,无论高下尊卑,人们对毛泽东诗词的评价并无太大差异。惨淡愁云或重雾烟霾一扫而光,竟而能使人热血沸腾,获得从未有过的自信达观。这种感觉,特别是对长期浸染中国文化的我们来说,的确是传统经典难以企及的。
答案只有一个,是信仰。是信仰给人以无穷的力量,这是一种鲜明、宏大的信仰,它有着更高远的目标和更广泛的基础,更关键的是,它用群体取代了个人,从而已然转化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共同追求。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俱往矣,社会在不断地向前发展。在历史的大开大阖之间,在风云的际会变迁之间,我还是最愿意将苏轼的《沁园春》作为晓月马蹄的定格。喜欢苏轼的豁达乐观,喜欢苏轼的平凡真实,喜欢苏轼也会悲时伤怀,也会低徊沉吟,却在沧桑浮沉的人生路上能够始终处变不惊的淡定从容。这,是作为一个平凡人,在一个平凡的世界里最可汲取的精神营养。
硝烟弥漫的战场离我们远去,风雷激荡的时代也离我们远去,在这个思想解放,意识多元的现实空间,在这个物质财富已达到高度繁荣的缤纷世界,自由包容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但也钝化了我们的心灵追求。在这样的历史大背景里,我们不仅需要单纯锋利的革命信仰,更需要一种持久坚韧的精神理想,我们需要让某个地方永远闪耀着一颗驿动的心,让一个人在看不见前方的人生旅途上,迎着清亮的晓月,踏响哒哒的马蹄。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07:49 | 显示全部楼层
散文的独有性和它的力量
——读北岛散文集《青灯》《蓝房子》《午夜门》
■ 张颂炫

张颂炫,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无锡市社科联秘书长,《江南论坛》杂志社副总编。

散文创作是要以真切的感受,深刻、独特的体验和从中感悟到的思想为基础的。它是一种对经历、阅历有着很高要求的文体。不管是有人把它捧上天,还是有人把它贬到地,散文都会以它不可替代的个性与特点,长江大河般地流淌在文学这片广袤而深厚的土地上,让人在阅读的过程中,受到感动,得到启发,从而感受到散文的力量。这,就是我读北岛最近出版的三本散文集《青灯》、《蓝房子》、《午夜之门》时的体会。
北岛是“朦胧诗”的领军人物,享有大名。可是留在我记忆中的《北岛诗选》,除了激赏那句格言式的“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外,其它的,就是一头雾水了。迫于北岛名气的压力,表面也承认过,或许是自己欣赏水平低,但是心里是不服气的,不至于低到那种程度吧。这一回,北岛在《蓝房子》的篇章中,自己承认,他和美国大诗人艾伦·金斯堡交流时,艾伦·金斯堡坦白承认,自己看不懂北岛写的诗,北岛也坦诚表示,他也看不懂艾伦·金斯堡的诗。对此,作家李陀在《蓝房子》的序言中调侃道:“这真让我吃了一惊。如果他们俩彼此都看不懂对方的诗,那他们的诗,又是写给谁看的呢?”读到这样的文字,我有些得意。看来,一个人,任何时候都不应该盲从。但是,北岛在《蓝房子》写艾伦·金斯堡的两篇散文,却极为出色。作为“跨掉一代”的代表诗人,艾伦·金斯堡的影响是划时代的。北岛有这样的一位朋友,足够自豪。然而,北岛着墨时,没有现今司空见惯的谄媚之词或借此抬高自己的企图。冷静、客观,松弛中带点幽默,写得很到位。“在六十到七十年代席卷美国的反越战抗议浪潮和左翼造反运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他,这半个世纪的美国历史就像一本缺页的书,难以卒读”。这是艾伦·金斯堡的历史地位。日常生活中的艾伦·金斯堡呢?是个同性恋者。跟北岛见面时,自我介绍的方式是这样的:“看,这件西服五块钱,皮鞋三块,衬衣两块,领带一块。都是二手货。只有我的诗一手货”。有一回,北岛请艾伦·金斯堡帮助他组织一次诗歌节的活动。艾伦·金斯堡拉来了一位赞助商。“纽约的袜子大王—一个肥胖而傲慢的老女人,动作迟缓,但挺有派头的。据说,艾伦的很多活动经费都是她从袜子里变出来的。艾伦总是亦步亦趋,点头哈腰地跟在老太太的身后,像个贴身仆人,不时朝我挤挤眼“。见惯了描写大人物那种”道貌岸然,正襟危坐,作思想状,严肃状“的尊容,读到这样的文字,我很感动。
收在《青灯》、《蓝房子》、《午夜之门》里的文章,大都是人物速写和随笔。有中国的同道,国外的友人,也有日常生活中所碰到的凡人小事。这跟北岛漂泊在外,接触到很多的人有关吧?还是因为诗人在这些过程中有很多的感受需要形诸于文字;来关注于人的命运有关呢?收在《蓝房子》里的《彭刚》,篇幅不长,倾注了北岛内心涌动着的热情,把一个富有才华,曾经叛逆,最终为生活所困的海外游子,写得神情毕肖。彭刚,一个年轻时行为不羁,生活放荡,有着诡谲多变画风的艺术家。这类人,自然难以融入到体制中去。选择出国,是必然的命运。居然能够就读于匹茨堡大学,而且获得的是数学博士。又转到到伯克利著名的量子物理实验室做研究。再改行搞电脑,找了份不错的差使。这确实是一位聪明人。有一天,北岛打电话,要他别忘了承诺过的要为一九七八年年底办的那份杂志写文章时,这位老兄已经成了这般模样。“太太刚生了孩子,我除了上班,又开了公司,老实说,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嗨,过日子,得还清房子贷款,得给儿子攒学费。以后吧……以后,这位朋友就在那样的压力下,自杀了。有本事,有才情的人,本就不多。属于本就不多中的彭刚,外出闯世界,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最后,还是这样的遭遇。可见,这个世界,无论是人民币,还是美金,都不是好赚的。
北岛在国外多年,仍然和一般的中国人一样,无法忘情于中国的这块土地和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这是中国人永远的中国情结。这就要讲到《青灯》中的《听风楼记》。这是一篇写作者在一个特定历史环境下与翻译家、散文作家冯亦代的一段交往。这篇文章,我先在《雨花》杂志的文摘栏里读到过,很感动,复了一份,作为珍藏。待到在《青灯》中再度读到,才知道,《雨花》上的,有删节。文章开头,选择了“四人帮”被抓,社会上还未公开,北岛知晓后,去告诉冯亦代这样一个情节来展开。“他对拉着毛巾擦背,留下红印。正当他洗得酣畅,我突然说:‘四人帮’被抓起来了。只见他身体僵住,背部一阵抽动。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紧紧盯着我,问‘真的’?我点点头。‘什么时候?’‘就前二天’。他相信了我的话,把毛巾扔进脸盆,和我一起到客厅。我们话不多,语言,似乎变得并不重要。他若有所思,嘴张开,但并非笑容”。读到这样的文字,我很庆幸,庆幸有北岛这样的大手笔,来叙写这样的场面,确实是用文字传神而深刻地定格了一个历史画面。因为,我也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能感受到这段文字的力量。这篇文章,叙述的跨度很大,所写的事情却很紧凑,用“力透纸背,感人之深”来形容也不为过。
在《青灯》《蓝房子》《午夜之门》中,这样的文章,不止一篇。当然,三本散文集中涉及的面是很广的,限于篇幅,不可能一一道及。我还要强调的是,北岛在三本散文集的文章中,运用了大量的修辞手段,应该引起我们对当下散文创作中在语言的粗糙化方面的注意。散文对语言的要求是很高的,修辞手段的应用,是散文创作中的重要元素。这,历史上,已有朱自清的名篇《荷塘月色》作了充分的证明。现今报纸副刊上的散文,越来越注重叙事性,而忽视了描写、抒情和议论,这是应该注意的。请看北岛在《艾伦·金斯堡》中对诗人狂放的描写:“他就像疯狂的火车头吼叫着,向疯狂的听众奔去……”。再看《诗人之死》的结尾:“诗人之死,并没有为这大地增加或减少什么,虽然他的墓碑有碍观瞻,虽然他的书构成污染,虽然他的精神沙砾暗中影响那庞大机器的正常运转”。这中间有思想的内涵、有修辞手段的应用,两者有机地统一在一起,就有了文学的韵味。我想,这,就叫散文吧。

今夜,梦在淮安
——读赵日超先生散文《梦里依稀看淮安》
■ 叶小燕


叶小燕,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东方旅游文化网副主编,2000年加入江西省作家协会。 98年在地方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在《星火》《江西日报》《江南都市报》《创作评谭》《金盾》《教师博览》《江西旅游》《淮安区报》等发表多篇短篇小说和散文。现在江西省庐山中学任教。

我是个极少外出旅游的懒人,却又在心里无时无刻神往着远方。偶尔外出,到了我心仪的地方,近在咫尺的切肤的存在,依然无法抵消我深深思念着的另一个不在场的远方风景。所以,更多时候我喜欢通过阅读文字完成一次远游,去认识一个地方,认识一个或是一群可爱的人。
今夜,我将又一次梦在他乡——赵日超先生散文《梦里依稀看淮安》中的淮安。
东方旅游文化网站主编赵日超先生,除了仅有几次他告诉发表我小文的电话,听过他略带乡音的普通话,知道他的工作,心领他对我文字的喜爱,其他不很清楚。赵先生的简历中有诸多冠名,我甚钦佩,但真正令我信服的还是他的文章,赵先生确是极有才情的一名旅游文学健将,我在读到《梦里依稀看淮安》时,深有此感。
《梦里依稀看淮安》是一篇俊美、坚实的旅游文化散文。我自己也曾写过一些旅游文字,写游记容易,但要写出一个地方独特的文化品性,不容易。赵先生文字里的淮安已经自成一个世界。我并不曾亲身经历,只是凭着阅读他神秀的文字,追寻着他笔下一本书、一府衙、一古刹、一座桥、一条街、一棵树,我一样为淮安深深折服,为淮安心潮起伏。
很显然,这六个小小的“一”,是赵先生的精心剪辑,也为我喜爱和佩服。淮安于我虽是个未知的远方,妄自揣度,可能也和我所在的庐山风景区一样,许多东西都被大家写了又写,再去一一陈述,没有多大意思,也很难超越一些大家的作品。赵先生是非常聪明的,尽管六个“一”不可能涵盖淮安的全部,但一经作者有情有味有思的笔墨点染,变成一个一个独特细微而斑斓的点,点点星光,异样迷人。
我们看到了,淮安历史的天空有最现实的中国官僚衙府,也有失意文人吴承恩的神话空间——有趣的是“一生与官无缘的吴承恩,怎么也没有想到,正八品的他会因他的《西游记》而名扬天下,能让他居住的小镇光芒四射”。中国的文化中,庙堂文化太多,留给妖魔鬼神的空间太少。没有神话的世界是乏味的,没有神话的心灵也一定是世俗的。我爱蒲松龄《聊斋志异》多一些,是因为蒲松龄的文字为我们创造了无与伦比的女性形象。但《西游记》的孙悟空一形象同样为我喜爱。在今天,《西游记》依然是少年儿童必读经典之一,吴承恩和他的《西游记》依然是淮安的骄傲,孙悟空的灵魂是否会对环境构成精神的图像?我不敢说。“纵观古今,八戒这一形象无处不在。官场上有几个像孙悟空那样敢“闹天宫”、“摘仙桃”、“砸玉帝”的父母官。”我们很可怜,大概只有在孩童,或是成人后喝酒失之癫狂的时候,一群今天的猴子才会拥有片刻的自由自在,才会念想起《西游记》中一只猴子的英勇吧。
当读到运河的帆影黯然消失在历史的河流中,千年古刹一夜之间成瓦砾片,像上演一出荒诞闹剧一般变成腌菜厂,我能感受到赵先生手中的笔是沉重的,艰涩的,请允许我大段引用原文话语:
“运河的帆影远离古镇而去,漕运、榷关、码头、渡口、水工都定格在那个远去的时代。因水而生的空前繁荣变得越来越飘渺,只留下四大寺庙的遗址,一段时期,除了散发出酱醋特有的气味和老卤大头菜的咸味外,很难再找到一点历史的痕迹。再后来,我们看到了一座座高楼大厦的崛起,却有了运河干枯的童年缺憾,有了运河浑浊的河水,这个憾事是非常残酷的,它剥夺了一代人甚至后代人最可宝贵的童年欢乐。没有历史的陈迹和倚靠在古寺庙红墙上晒太阳的乐趣,没有了晨钟暮鼓的回荡,没有焚香叩拜的记忆,一个人的童年里缺少的东西太多了,这样的童年是完整的吗?!这样的缺憾往往会影响着一个人全部的人生。”????? 没有一味欢呼,更不是冷嘲热讽,作家只是一字一句沉重地传达一种悲悯和苍凉。我们因此读到了风景背后,文字底层的作家个人的良知和他的思想锋芒。这是一个作家的自省精神,就像血脉一样贯穿于他的整个作品之中,赵先生是诚恳的,动情的,当这种忧愤推动着作家,他无法使劲微笑着去维持一种宽容,他开始连用?!,他无法回避,他无法不面红耳赤,言辞咄咄了!因为,他为那片土地而写作。????? 2005年,这座千年古刹,在沉寂300多年后,终于修得正果。遥想高僧济平法师驻足闻恩寺山门前,手中松松地持着念珠,一心事佛的情景——身在闹市一隅的赵先生是否在那一天,看见了佛的微笑?
我还对赵先生笔下的“那一条街”很感兴趣。一处地方文化不仅凝固在一些代表性的建筑中,还活化在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交往方式中。那么街巷,是最集中地呈现这种文化特质的,那里有他们祖先曾经以独有的方式享有过和创造过的生活留下的痕迹,或是背影。令人担忧的是,许多风景区的街道,都几乎是统一翻版出来的楼房店铺,车来人往,旅游纪念品以致土特产也似乎全国统一生产出来的。数百年数千年的风雅与富有浓缩在一张张明信片、扑克牌中廉价出售,我们今天的生活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在一声一声的吆喝中,文化被推得很远。曾因漕运及盐商聚居而富甲一方的淮安石板街,在今天,是否能在滚滚红尘之外,富有、风流如昔呢?赵先生这样说:
“走进这条街道,就如同走进华夏的历史,却很难触摸到他们曾经的过去?远方苍茫,远方已远。除了一个模糊的背影,祖先们的荣誉、骄傲,祖先们的功名、利禄,都已零落成泥,化作尘埃。祖先们带给自己的那份自豪和优越,早已让位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与日子……”
“那些随处可见的楹联,那些随便搁放的农具、石磨,还有那些在一杆烟斗下饱经沧桑的脸庞,还有那个旁若无人正在浣衣的少妇……都在真实地告诉你,昔日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最真实的,唯有对生活、日子以及一份精神的守护和演绎。”
淮安到底是幸运的,雨打风吹过后,繁华褪去,还有一份宁静的淡泊,一份精神的守护。这样的文字不像是在街道的入口,几块赫然入目的石碑和四大名人的头像给予的灵感,而是来自街巷深深处,隐藏着一个侧门让给文化的探访者进入。赵先生对了,他找到了这个侧门。
天色微明。我的梦游淮安之程在赵先生“最后把伞合拢”时依依惜别。美丽的淮安写在书上,写在图片上、写在建筑上……不朽的魔力却写在角落,写在大地深处,写在某种不明确的行走和寻找的远方……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煤油灯
                                                   张亚宁
张亚宁, 1983年12月生,陕西子长人。拿着大学文凭而奔波在城市街头的农民工。2007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延安文学》、《安徽文学》、《北方作家》、《华夏散文》、《西部散文家》、《检察文学》、《中国散文家》、《陕西日报》、《民族日报》等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陕北唢呐》、《米酒》、《河井的变迁》、《煤油灯》等作品先后荣获省、市奖,部分作品多次入选多种选本、典藏版等,个人入选《延安人物大辞典》、《延安草根名人录》等。先后出版了长篇小说《黎明前的黑暗》、散文集《一粒米》等。现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一孔漆黑的窑洞里,母亲照旧划了一根火柴,点燃那盏陈旧的煤油灯。在这个寂静的小山村,我们家的灯亮的最迟,熄灭的最晚。
煤油灯,是没电村子人家的命根。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农田回来第一项工作就是点燃煤油灯,然后忙碌地做家  务活。
  在我们老家,通电比较晚,直到前后村都通电了,我们村的人才周转着自费买电线、电杆,家家户户出人力拉了电。没电的日子,只要上了十岁的孩子,不分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会做煤油灯。心灵手巧的一些孩子,稍微让父母指点一下,七八岁就开始制作了,只是有的做的粗糙,有的做的细致。一盏简陋的煤油灯的灯身是一个墨水瓶或者用过的胶水瓶子,在煤油灯身上安装的盖子是啤酒瓶子上的废旧盖子,上面钻一个小窟窿,然后用薄铁皮卷一根细长的圆柱体,一团团棉花揉成一根毛线绳子插进卷好的铁皮筒成为灯芯,最后在瓶子里倒满柴油,就是一盏煤油灯,农村人的宝。
  夜幕降临在一个边远的小山村,顿时寂静的山沟里像是点缀的金子在闪闪放光。比不上电灯的明亮,但农人借着微微光点,在岁月的长河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大山的儿女在煤油灯下,不知耕耘了多少走向未来的麦苗,不知流下多少滴奋斗的汗水。这时,也是村子最安静的,鸡鸭陆续上架,牛羊入圈。
  我家那盏自制的煤油灯伴随我走过了童年、少年。每当我走在大都市的街头看见千姿百态的灯,拉起家里的电灯时,总会想起那盏陪伴我写作业,帮助母亲做针线的煤油灯。它微弱的光点照明了一条通向远方的路,我借着灯光走出了弯弯的山路。
  儿时,家境在村子里是最贫穷的,除过我们兄弟三个写作业,几乎很少点煤油灯。从学校回来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忙家务,山上一阵子,沟里一阵子,忙完家务便在院子里写作业。夜幕降临,院子里的光线无法写作业,又开始忙着把院子里的家禽安顿好。母亲从农田归来点着煤油灯,我们又接着写未写完的作业,母亲忙完家务,利用我们写作业的时间,又赶着做针线,我们的作业写完后开始睡觉,母亲在屋子里黑灯瞎火地扣玉米,剥豆子,从来舍不得点燃煤油灯。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煤油灯掉在地上摔坏了,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墨水瓶子。我开始在学校的垃圾洼上翻腾着找墨水瓶,同学们看见笑我是一个拾垃圾的料子,结果我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瓶子。在老师的办公室看到一个空墨水瓶子,瓶子里面的墨水显然干涸了,瓶底翘起的墨汁像是干涸的河床里卷起零碎的泥皮。于是我每天都假装着去老师办公室喝一次水,专门关注空着的墨水瓶子是否丢弃。老师丢掉以后,我偷偷地捡回并藏在书包背回家,当天下午就做了一盏精致的煤油灯煤油灯对我们一家人来说是一件至高无上的宝物,它默默无闻地陪伴我们。
  后来,村里挂上了明亮的电灯泡。通电的当天晚上,村里人请来了戏班子歌颂当下的好政策,我却悄悄地收藏起那盏破损的煤油灯。在我们老家有一个风俗,每年春节家家户户都要彻底清扫一次屋子和院落。小孩子们也忙着跑前跑后帮大人的忙,屋子和院落打扫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过大年。有钱人家买来石灰把屋子刷的白白亮亮,家境一般的只好把屋子和院落清扫干净。过上一个“新”的年,意味着以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节节高。每年春节大清扫屋子的时候,我都会亲自擦亮我收藏的煤油灯。看着它,有一种自信、向上的动力澎湃在胸口。
  母亲看见我爱不释手地擦破旧的煤油灯耽误了正常的生活,批评了我好几次,我都舍不得让它脏着身子过年。一次,母亲看见我又擦早已不用的煤油灯,她一把夺过去,大声指责:“一个破烂的煤油灯擦来擦去,能擦出金子来,还是能让你不吃饭。”说罢要摔在地上,我拼命地夺过母亲手中的煤油灯给她做保证:“我做生活,不擦了,不擦了。”
  可惜,在一次搬迁过程中,还是丢失了珍藏了多年的煤油灯,我难过了好几天。虽然是好生活让我告别了煤油灯,但是煤油灯在我心中,不仅仅丢失的是一盏普通的煤油灯,而是失去一个踏实的伴侣,一个值得感恩的伴侣。在我最艰苦的时间里,煤油灯照亮了我脚下坎坷且泥泞的道路,直到我蹒跚地走出困惑。可我疏忽大意,走在光明的大道上,忽略了它遗失了它,我深感歉意。
  虽然我在茫茫的城市里,窝栖地生活着,但是是那盏不起眼的煤油灯照亮了我脚下出行的路,一步步地走出了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在日日忙碌而劳累的时候,我会想起陪伴我走出小山沟的煤油灯,自己脚下的路很长,已经走出了一大步子,应该坚持走完。于是,以煤油灯为动力,踏踏实实地走着。
  煤油灯,在人们视线里渐渐消失了,而煤油灯给我的那抹记忆永远在心底,那股无形的动力永远鼓励着我。

                         在乡风中成长
                                     刘永福
刘永福,江苏兴化人,江苏省兴化中学教师,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尤其钟爱散文,有散文在报刊发表。
  我的家乡在苏北里下河的兴化,这里湖汊纵横河网密布,有“锅底洼”之称,是我常常引以为豪的“鱼米之乡”。语言上,属北方方言中的江淮方言。太多的河流阻隔,造成了这里“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也阻断了少年的我走出乡间的脚步。我二十岁的时候,参加高考体检,才第一次跟随老师和同学,乘坐家乡的班船来到离家六十里的县城。我亦步亦趋地追随着老师和同学,唯恐迷失在城市狭长而交错的街道里。
我是整整二十年未曾离开过生我养我的乡村。二十年,足以让河水改道,城乡异变,沙滩变成绿洲,小树长成巨木。我在乡风的沐浴中长大,二十年的乡村生活,使我的内心浸染着乡村的风物、风情、乡音、乡俗。乡村的一切,早已根植于我的骨髓,溶化到我的血液。
  前时偶遇二十几年未曾谋面的姨表姐,她曾是我儿时的玩伴和保护伞,她的和善贴己,她的活泼大度,曾经如家乡的月亮照亮着我的童年。二十年后的重见,还是让我感受到她的随和、她的亲切,一点也没有因为时间的久远而变得生分。叙过旧之后,她笑着说:“永福,你除了两鬓上有些白发,真的一点没变,还是那样的走路动作,还是那样的说话腔调。这样好!这样好!”听着她意味深长的话语,我倒有些庆幸自己的没变。其实,倒不是我不想变,我相信,一个人总有许多改变自己的机会,只是我们有意无意地把它推脱。常常不变的是性格,改变的是生活和命运。生活就是在变与不变中迤逦前行。
二十几年前,如在昨日,乡音无改鬓毛衰,岁月染白了我的鬓角,时光却没能抹去家乡留给我的烙印。
我的两只胳膊,总是弯曲着。我知道,那是小时候长时间活动于田塍河畔的缘故。上高中时,体育老师喊“前排两手直平举,后排两手前平举”,我就总是举不直。腿也是如此,不在一条直线上。就像乡村里田头屋后栽种的树木,在时间的长河里,被乡风塑造得弯弯曲曲。我离开农村后也曾尝试改变,但想到乡里人有个说法,说野人和长毛子腿子才是直直的。明知这一说法有些怪诞,却也不由自主地放弃了改变的欲望,就成了现在这个“拘谨”形态,平时就总喜欢将两手插在裤袋里,摆出一点洒脱的模样。“泥腿子”曾是乡下人的代名词,“伸不直”似乎就是最典型的乡下人的体态特征。后来看到垛上人和渔民多有弓腰驼背的,我就十分同情他们,同情别人也是在怜悯自己。
  这么多年,我的住处离地面越来越远,而我的心却向往着大地,向往着万物生长的地方。家乡的一切常浮现在我的梦里,父母的教诲常萦绕在我的耳际,儿时的生活习惯许许多多还被我保留着。
我一直相信,一个人嘴大、鼻大有福相,在女子则是旺夫相,是有福分、寿命长的印证。因为母亲一直告诉我们,鼻大,嘴大就有饭吃。“秀才不怕衣服破,就怕肚里没得货”父亲常把这句话放在嘴边,我就知道他是要我用功读书,做个有文化的人,父母也常用这些俗语品评世事,臧否人物。
小时候,父母就教导我们,不要从扁担和扫帚上跨过,要绕着走,说是扁担上有神灵。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一条扁担也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家当,踩坏了就是不小的经济损失。这是从小孩的安全考虑,也是出于对劳动的尊重。母亲还说过:晚上不作兴照镜子。我知道,过去晚上灯光昏暗,小孩晚上照镜子,容易被镜子中自己模糊的影像吓着,睡觉会做噩梦。
  我习惯在漆黑的夜晚走夜路时偶尔咳嗽两声,这是给自己壮胆,也是提醒过路人,不要相互吓着,尤其到了拐角还要吐痰。小时候就听过宋定伯捉鬼的故事,宋定伯的一口痰,将鬼变成了一只羊,卖了一千五百文。我就想着什么时候我也遇上这样的好事,实际上我从小就是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我父亲说过,什么鬼不鬼的,他在世时我就不怕他,死了还怕他干嘛?所以父亲即使在无月星稀的夜晚也敢在萤火绰绰的乱坟地自在行走。我就相信,人是万物之灵,用自己的胆量和智慧一定能战胜一切妖魔鬼怪。
  虽然,妻子曾帮助我纠正了许多不讲卫生的小毛病,但她还是乐于接受我对许多生活细节的合理做法,这些做法都来自于我生活过的农村。我们习惯于出门时将拖鞋鞋尖朝向室内,而睡觉时将拖鞋鞋尖朝外。我们特别注意将刀和针放在里手或高处,刀、针,利器也。偶尔牙疼,就在大小便时咬紧牙根,既能健齿也能减轻疼痛。我们平时只说“装饭”,不许讲“盛饭”,“盛饭”与“沉翻”谐音,含着“沉船翻船”的意思,在靠船为生的水乡是不合适的,类似的“口禁”自然还有许多。我们很早就将淘米水浇花或浸泡有农药的蔬菜,不是出于什么时尚的理念,因为在最艰难的时候,我母亲就是用草木灰的过滤水洗被单。
  我习惯于将碗底的饭粒吃得干干净净,绝不浪费掉一个米粒。我的母亲就说过,七尺之上有神灵,菩萨看到浪费的米粒有磙子大,会让浪费的人来世做个饿鬼。
  小时候,家里人从不用有字的纸张方便,有了报纸之类,总是贴在墙上或者压在枕头底下。父亲说“字是佳禾书是田”,就是要我们好好写字好好读书。我就知道,对纸张的敬畏来自于对知识的敬畏,对文化的敬畏,通过敬惜字纸维护纸张和笔墨的尊严,尊重文化也尊重自己。
  我还会唱许多家乡的民歌,我的母亲和大姨都曾经是唱民歌的好嗓子。在栽秧的田间、在乘凉的桥头,她们的歌声曾无数次将我带入如痴如醉如诗如画的境地。都说岁月如歌,我的岁月应该是一首民间的歌、乡村的歌。
曾经,我最想改变的是我的一口浓重的方言。
  离开家乡之前,我没有接受过一丁点普通话训练。高考也考汉语拼音,我像对待英语那样对付它,我的法宝就是死记硬背。
  记得初到扬州上学的第一天,一个江阴的新同学来寻找他的老乡。他的方言应该是吴语,他的普通话讲得很好,而我的外公和舅舅就在江阴谋生,我于是主动和他搭腔,我跟他讲了几分钟,也许时间更长,直至他的笑容僵持在脸上,我才停止了絮叨,他却只说了一句:“你刚才讲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我茫然失措,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我—讲—得—太—快了!”我尴尬地退出了和他的交流,表面平静,内心却陷入巨大的恐慌,我知道,不是我讲得太快,而是我根本不会普通话,他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丑陋”。
  这一次的交谈,使得我以后很少主动与陌生人交流。我当时就两个字“木讷”,主动“木讷”,彻底“木讷”,宁做行动的巨人,不做语言的矮子。这也使我失去训练自己普通话的最佳途径。我的一位姓朱的文艺理论老师上课带着很重的吴方言,我得坐在教室的前排,细心聆听,才只能听懂大半,许多学生或自行看书或睡觉打瞌睡,我就对朱老师有点惺惺惜惺惺之感。
  我曾决心做出努力。我从图书馆借出普通话训练教材,全面系统地自学了普通话的发音,并常常找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如体育场的一角,练习朗读。但仅限于此。我觉得我用普通话与人交流很不自在,拿腔拿调的,好像说话的不是我自己,我被操控了一般。在与人交流时,方言仍然主宰着我,我的舌头直直的,翘不起来,更谈不上伸卷自如,“巧舌如簧”。再遇上吴语区的同学,我尽量放慢说话的节奏,小心翼翼地应付。到大学毕业时,我的普通话就有点像广西人唱京剧——南腔北调。所幸现代汉语普通话口语测试的女老师,她的爱人就是兴化人,我一张口“嗯哪”,她就说:“你是兴化人?”结果是我尴尬地完成了测试,侥幸地得了个过关分数。
实习,几乎是我职业生涯最“黑暗”最难捱的时光,我不知道将一份教案在无人的教室对着空气练习过多少次,上了讲台还是难免招来学生的鹦鹉学舌,闹了不少笑话。后来回到家乡教书,算是把我从普通话中解放了出来。我已能用“兴化普通话”有板有眼地讲课了。这一“混”就是二十几年。
  人说,方言是一枚标签,到什么地方都不会出卖一个人的故乡和出身。而方言于我却有着更深的意义。方言中的俗语、谚语、歇后语是乡村集体智慧的结晶,这些我都能娴熟地使用,就像自如地运转自己的左右手。是方言造就了我的机智幽默、我的爽朗活泼,我觉得只有生活在自己方言的环境中,我的身心才是踏实的、自由的、快乐的,我才能如鱼得水。普通话曾多次将我带入尴尬境地,方言却让我更加自知,更加自信,让我保持着质朴清亮的本色。

                                  我的童工日子
                                                徐家骏
徐家骏,1964年生人,浙江台州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台州少儿文苑》编辑。曾在《文学报》《辽宁散文》《深圳晚报》《温州晚报》《台州日报》上发表散文多篇。
  那天,我开车经过解放南路,不经意间一瞥,看见凤凰公园和它背后的凤凰山,便情不自禁地把车拐进了公园。看着公园周围的高楼以及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是那样的陌生,一时间思绪万千,少年的记忆,顿时被唤醒了。
  从凤凰公园至凤凰山麓一带是原台州化肥厂的旧址。这座厂以生产碳酸氢氨、氨水为主,所以厂的周围,河的两旁,总充斥着刺鼻的氨水味道。眼前的这条解放南路,原来是一条河。以前交通不方便,船便成了运货、代脚的主要交通工具,经常有载客的、运煤的、拉化肥的船在河里穿梭。船夫的吆喝声、客人的呼唤声、唠叨声不绝于耳。码头上则有那吹糖人的、卖糖炒栗子的、卖芝麻糖、姜糖以及黄岩蜜橘的,那些商贩们扯着嗓子那么一喊,孩子们的魂儿就被勾走了。儿时的我就常常停在那儿,迈不开脚步。
  那一年,我正上高一(当时的学制是小学5 年,初、高中各2年)。我的身高虽然蹿到了一米七,但我的实际年龄还未满15岁。我下面有两个弟弟,小弟比我小十岁,正在上幼儿园。因为家里穷,趁着放暑假的机会,我准备去化肥厂打零工,好赚点钱,减轻家里的负担。
  我被安排去煤球车间拉煤。车间主任是个姓陈的中年人,总爱板着个脸,像是谁欠了他钱没还似的。我们的班长叫陈四,是车间主任的侄子,他其实就是一个痞子,特爱狐假虎威,动辄就责骂、呵斥人,有时还动手打人。
所谓的煤球车间,就是专门生产煤球的。我们一个班有七八个人,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年纪数我最小。班里给每人配备一辆翻斗车,一把铲煤的锹。那翻斗车和现在的工程翻斗车相似,只不过小得多,且是人力操作的。翻斗车装满煤,大概有三四百斤重,我们要将它推到搅拌机边,把车往铁板一靠,我一只脚蹬着车架子,两手抓住车把,整个人悬了空,用尽全力一拗,把煤扣在铁板上,然后攥着车把后退几步,把车把往上一举,翻斗车就复原了。
  有人专门负责往煤块里加泥块,然后往搅拌机里铲,搅拌后的煤泥被送到粉碎机里,粉碎机飞速旋转着,声音震耳欲聋。车间里煤尘弥漫,我们的眉毛上、鼻孔里,全是黑乎乎的煤粉。粉碎了的煤粉输送到煤球机上,压成一个个蛋形煤球,再送到烤炉上烤干,就成了成品煤球。
那个暑假似乎比往常更闷热。烈日炙烤下的大地是一个大烤炉,而我们的煤球车间则是一个大蒸笼。车间旁的几棵树上的知了仿佛已喊哑了嗓子,再也叫不出声来了。树叶也像是被烤焦了,加上沾满了煤灰,全都耷拉下来,显得毫无生气。
  我每天在大太阳底下铲煤,再拉到制造煤球的车间去。那时候我身子骨还嫩,拉着几百斤重的翻斗车,感觉像拉一座山般的沉重,没走几步,胸口上就像是堵上了一块大石头,但我还是拼着吃奶的力气,把车子拉上去。我的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露,汗水就像雨点般直往下掉,砸在铁板上吭吭有声,搭在脖子上擦汗的毛巾,都可以拧出水来。
  因为光着膀子在烈日下暴晒,身上就晒出许多燎泡,一搓就破,疼得我龇牙咧嘴的。没多久,我的脸上,后脖上,胳膊上,都被晒得脱了一层皮,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黝黑,慢慢地油光发亮起来。我每天至少要喝十几斤的水。偶尔场部也会送些冰镇酸梅汤来。那滋味,怎一个爽字了得。
  记得有一次,因为加班,我连熬了几个通宵,累得都快趴下了。接着又是个下半夜班。那个夜里,我只觉得眼皮沉重,哈欠连天。我把翻斗车铲满了煤,便把煤锹往两条车把上一搭,我一屁股坐在锹把上,打起盹来。谁知锹把一滑,我连人带锹一起滑进煤堆里去了。依偎着煤块,我竟感觉特别的舒服,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昏睡起来。那会儿,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懒得起来。朦胧中我被人狠狠地踹了几脚,疼得彻骨。我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只听那陈四在跳脚咆哮:他妈的你是来拉煤的,还是来睡觉的?我揉着腿,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拉煤,头发上,脖子里的煤粒子哗哗往下掉。
  我昏头昏脑的,原本应把煤倒在铁板上的,我却直接把煤往搅拌机里倒去,又因为刚刚被踢过的腿脚吃不住力,一个踉跄,差点连人带车一起下到搅拌机里去了。幸亏两旁负责铲泥的人眼疾手快,死死地拽住了我的车把,才把我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避免了一场惨祸的发生。我吓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消,拉着空车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揉着腿伤,无声地抽泣起来……
  暑假结束了,我拿到了四十多块工钱,特别的开心。我哼着歌跑回了家。当我把钱交到父母手里,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能为家里分担困难了。这时候,一切的劳累、委屈和危险都忘了。
时光飞逝,如今再也看不到化肥厂的影子了,再也闻不到那刺鼻的氨水味了。追忆往事,青葱岁月的磨难竟成了绵长岁月中一杯隽永的醇酒。

                       乡村记忆
                                    韩 娟
韩娟,女,安徽灵璧人。出版有作品集《爱的自语》。现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协会员,宿州市政协二三届委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宿州市作协理事。

小时候,随母亲下放,我5岁,记忆中的童年全部是在那个小村庄渡过。若干年后,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
对于乡村的种种风情,对于那段乡村记忆,至今还有着一份说不出的留恋。
  坐在车里,一路空着脑子望向窗外。路两旁是玉米地、路边、地头的荒草肆意长着,绿黄参差的玉米叶,顶着酱黄色穗樱,紫葡萄色的玉米须挂在玉米棒上,点缀着整片玉米地,向人们展示着秋天的果实。从城里到乡再往村走,这一路光景乍看今若两重天,可细细观察,还是依稀看到以前的影子。记得小时候,这个季节,小姐妹们会背着粪箕把地边、田头的草割得精光。大人们会把玉米叶打掉,让玉米棒吸收更多的营养。
从这些端倪中,我波动的心渐渐平稳下来,胸腔里开始一口一口呼吸乡土的味道。
  去往魏庄,刚踏下车门的那一刻,40 多岁的我还是有点激动。路比以前宽多了,约二百米长的水泥路过后,变成了路心有石子碎子路,路两边的土道平坦,而又有弹性,让我这个久别乡土的人倍感亲切。
走进村庄,村子空荡荡地寂静,没碰见一个年轻人,村头树下有一帮老头在闲聊,一群孩子在村口场上玩耍,土  坯或砖砌的房子鸟鸟炊烟,农家小院里传出的鸡鸣和狗吠,透着隐约的熟悉。
  当我再次站在当年我家下放时住的三间屋前,我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我曾住了十年的屋子。屋顶是用草麦盖的,墙是用土坯垒的,房门是双扇的,但现在门柜也已歪斜。记得那时家门口,种有桃树、杏树、葡萄树,那棵杏树,到了麦子成熟的时候就挂满黄黄的、圆圆的杏子,叫“麦黄杏”又甜又面,非常好吃。这里的一切将是我永远的念想,因为它收藏了我太多有关乡村岁月的回忆。
  记忆中母亲总是起早贪黑地忙碌着,父亲在一个偏远的中学教书。勤劳能干的母亲带我们种瓜种豆。果然到了夏天架子上爬满了豆角和丝瓜,长长的、青青的藤蔓不仅使我们家的周围充满了盎然生机,同时也给我们提供了随摘随吃的新鲜蔬菜。我们家的门西边,还有一片菜园地。我们学着乡邻把土地平整耙耘以后,就撒上白菜籽、萝卜籽、栽上番茄、茄子和辣椒秧等。看见菜园里冒出一片片绿芽芽的嫩芽,看见自己亲手撇下的菜籽,竟长出了一棵棵大白菜、大萝卜,结出了一串串的红辣椒,真是感到非常的兴奋。家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杂草从生,河里游动着大小不一的鱼以及青蛙……村里人都在河里淘粮食、洗衣服、洗菜。一到夏天,会游泳的老老少少都在河里游泳嬉戏。我也曾学过游泳,但最终因为我怕蚂蟥还是没有学会。各家各户吃水都到村头那口大井里去担。记得那时生活很艰苦,父亲每到星期天才能回家,哥哥和我还有妹妹都在上学,参加生产队劳动只有母亲一个人干,放学后我们才能帮母亲干一些。每次生产队分白芋,我和哥哥会起早贪黑去推切白芋干。爸爸每月三十斤的粮票就是我们家唯一的“细粮”。因此白干面饼,玉米面窝头就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那时乡村没有电,一到晚上,四周俱黑,一家人点着一盏煤油罩子灯,哥哥会把煤油灯拉得很大,然后,就借着这点灯光,哥哥画画,妈妈修补衣服,妹妹做作业,我则在写日记。今天看来,当时的日记写得很幼稚,但它却是弥足珍贵的,绝对是引导我走上写作道路的一个起点。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也跟着小伙伴们去拾柴。我们先在村子周围拾,后来又跑到远处拾,我们在垡地里搂荒草,在麦茬地里拾麦茬,在小树林里捡枯枝扫落叶,在河畔路边砍野苟拔野蒿。每次出去我都能背着一大捆柴回家。我拾的柴草在家门口堆了好大一个垛。村里人都称赞说:城里下放来的孩子却这么能干。放暑假的时候,我会和小伙伴们一起去野外割草,然后再到生产队喂牛那里去称,等到秋后算工分。今天看来拾柴割草也许是很苦的劳动,可在当时,我的确不觉得苦。有时边割草,边玩耍,捉蜻蜓,逮蝈蝈,和小伙伴们做游戏,捉迷藏,掉龙尾,真有意思。
  多少年来,我像一粒尘埃生活在城里,但是我常常在梦中回到这里,梦见无边无际的麦田,在阳光下,宛如一条条金色沙龙;梦见豆荚开门、玉米吐穗、棉桃盛开的笑脸;梦见树头那棵又大又粗的大槐树,潜藏在树叶下的鸟儿突然飞起来,欢叫着。在村庄的上空飘来飘去。
  我在村子里边走边看,儿时的印象历历在目,某些蛛丝马迹的历史遗留,使我的记忆突然又被激活,而已逝的时间再一次栩栩如生。
  突然,一个身穿大红袄的老妇人冒了出来,吓得我惊呼一声。定眼一看,这位老妇人头发蓬乱,脸蛋抹得红红的,手里一根棍上挑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广告纸,往西院跑去,我好奇地跟着她。只见她跪在院子里一个大树下,把那些五颜六色的广告纸烧了,嘴里还喊着:“狗儿回来!狗儿回来!”这时从东边走来一位中年男子,细细打量是儿时一起上学的魏生产(小名团结)。
“团结”
“哎呀,是玲玲,记得小时候,你扎着两条羊角辫,现在变了,变得越来越漂亮了,不仔细看,都认不出来了。”
寒暄中得知,他现在已经是这个村子的村长。
“真看不出来,你小的时候,老实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现在竟当上了村长,这位老人怎么了,她是谁?”
“你还记得狗子吗?”
“怎么不记的他,一口浓鼻打着牙,其实狗子的心眼才好唻”。
“她就是狗子娘,狗子的父亲得癌症死好几年了。他家也够倒霉的,去年狗子也被炸死了。其实狗子才能唻,在城里收破烂、搬砖头、扛大包,什么都干,这些年挣了不少钱。你看,这院子里的二层楼就是狗子盖的。去年他收破烂时,收到一个废气大油罐,他用电悍枪割的,一下子割炸了,连尸首都没有。那不憨吗,氧气见气油不爆炸吗?唉!狗子要能多读几年书,也不会怎么冒失呀。刚才敬老院打电话来,狗子娘又跑出来了,我猜她肯定是跑回家又给狗子招魂了”。
  望着老人跪在地上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生一股悲凉。一行泪水便从我的眼角流了下来,我怎么也不相信,她就是三十年前那个喳喳唬唬的妇女队长。这时又引起我儿时的一些事情……
记得下放后的第二年我就上学了,小学坐落在村子东边,狗子(大名魏先进)大我五岁,高我半身,他家住在我家西边。计划(大名魏东方)住我家东边,大我二岁。我们三人同在一个班读书,计划很坏,总是欺负我,骂我是“外来户”不许我从他家门口走,说他家门口的路是他家的。我绕到西边从家后走,放学他拦住我说,他家家后的地也是他家的,不许我走。我难过急了,蹲在路边哭,这时跟上来的狗子拉着我的手说:“走,跟我一起走,别理他。”并一把把上来找事的计划推倒在地,为此狗子还被他父亲打了一顿。从此以后计划再也不敢欺负我了。印象中下雨的时候路很难走。遇到有水的地方,狗子总会手提着鞋背我过去……
  初中我们都要到十多里外的中学去上学,并开始有了早、晚自习。狗子因家境贫寒辍学参加生产队干活。但每天下晚自习,他总会在学校门口等我,陪我一起回家……
  后来,我家落实政策回了城,我也被转到城里上学。以后,毕业、工作、嫁人、为人母,因许多烦事,从未有机会回来过,再也没有见到过狗子。
如今农村的条件是好了,村子里的房子基本上都是瓦房、平房、楼房。土坯砌的房子已很少了,但是农村的文化的确还是落后的,虽然农民们外出打工能挣一些钱,那是要流血流汗的。在家千日好,出门顿时难,甚至有的连命都没有了。
  其实乡村的日子有苦也有乐,即使生活曾经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过重厄,如今想起来,这些苦已经不再是苦,而是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我跟着母亲从城里到乡村,一步步走到了生活的最底层,切身感受着乡村人群的生活状态,近距离地接触他们,了解他们,并与他们融为一体,打成一片,这难道不是今生不再的人生体验吗?不是一种难得的机缘吗?
  在我的记忆中,那些有关乡村岁月的回忆中始终燃烧着一种欢快的激情,一种如梦的深刻记忆。
走出村庄,我还不时地回头张望,村子离我越来越远了,时间像个魔方,改变着世间的一切。岁月的风雨已洗刷掉了灰暗的东西,留下的尽是些美好的记忆。那当年住着茅草屋,点着煤油灯,半夜闻犬吠,清晨听鸡鸣。吃面要推磨,做饭要拉风箱的乡村生活,已经像童话一样定格在我记忆的深处。

                                   母亲的手
                                                   田登康
田登康,昭阳区洒渔人,1979年出生,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当过教师,现供职于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文联。在《中国散文家》《边疆文学》《昭通日报》等报刊发表过作品多篇。


  在一个周末,我回家看望父母。刚到门口的小路上,母亲挑着粪水和我不期而遇。她老人家一见到我,就把粪桶放到路边,像招呼客人,又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激动,一直把我领到家里对我问长问短。
  这时,我看到了母亲的手,那是一双瘦弱得只剩下一层皮子包着骨头的手,手掌却又布满老茧,手指也开着大大小小的裂子。小时候,我总喜欢躺在母亲的怀抱中,让母亲为我抠背。母亲就是用这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我的背上轻轻的摩娑。我感到无比的舒服,一次一次在她的怀中入睡。光阴似箭,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一天天长大,母亲却一天天变老,现已满头银发。但是母亲为我搓背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我想要帮着母亲做点什么,她不让。从小到大,母亲从不让我做饭,只有在每年过年时,才会交给我一个任务,就是把家里的碗洗净。其余任何一个时候,她都会用那双包揽一切家务的手为我做好饭菜。我读书时如此,每天天不亮母亲就早早起来为我做好早饭,现在依然如此。
  吃完饭后,母亲、父亲和我一起去挑点粪水浇苹果树。先是母亲用锄头刨塘,我和父亲挑;后来母亲抢下我挑着的木桶,叫我休息一会儿,我不让,母亲就生气了。我只得把桶让给她,心里却有种痛的感觉……
不一会儿,母亲挑着桶回来了。我见了,赶忙迎过去想从她肩上把它接过来。母亲严厉地对我说:"你坐下歇一会儿,好久没挑了,不要把肩膀磨破!"母亲对我说话,从来不让我反对,这是我清楚的。我只能跟在母亲身后,再次感悟她老人家心痛的声音--这是一种伟大的母亲对子女心痛的声音。这声音使我心情有些沉重。
  母亲挑着木桶,步履蹒跚地继续往前走。我看着她老人家佝偻的背部和那木桶里有些发干的大粪--只有半挑,大概四五十斤左右,却如泰山压顶,压在母亲的背上,又像是压在我的心里,让我窒息。母亲的青春,白白地浪费在时光里,为了这个家她付出一切。母亲年青时,正逢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时期,为了苦工分养育姐姐们,后来又为了让我完成学业,成年累月在田地里劳作,不论黑夜和白天,不分天阴下雨,也不管是严寒还是酷暑。母亲早已疲劳成疾,曾经连续两年得过重病住院,做过一次手术,再加上多年的风湿病,时好时坏,有时空手走路都很吃力,现在又是到了七十多岁,她怎么能挑得起一担大粪?但她挑不起一挑还挑着半挑。没有人想得通,七十多岁的人了,还为了啥。也许这个问题全世界的人只有我知道,但我说不出口。我也曾无数次劝过母亲,不要再种地了,也该闲下来享享清福。她说,现在还动得起,不能给你增加负担,你要节约点钱把房子买起,等到哪天我和你爹老了,只能靠你了。其实她和我的父亲都已经很老,只是一直放心不下我的事情,先是因为我工作的地方太远,现在我总算是调到了城里,她们又焦虑我没有房子。
  他们对我总有操不完的心,不知何时是个头。
  我默默地注视着母亲挑着半挑粪水的背影,心像是被钢针恨恨地扎了一下,又像是被什么把我的心从腹腔里给掏了出来,整个身体都成了一具空壳,连大脑都像是失去了知觉。
  母亲把粪水倒在地里,喘息未定又准备去挑。我抓住扁担说:“妈,你歇一会儿,我去挑两挑。”母亲仍然固执地想要从我手里夺过扁担。我不放,她瘦弱的手怎抢得过我。她老人家就用手来想要把我紧紧抓住扁担的手扯开,母亲像挫子一样的手捏着我的手背。那种刺粼粼的感觉,钻进我心里。
很久很久,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09: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一只狗
吕娅南

    当一只狗进入生活里,才发现这是一本书,字字句句都鲜活而别有洞天。
    那时它还小,是在春天。午后的阳光灿烂,那棵站在两座楼夹缝里的木槿树,正枝茂荫浓,它的根部被花花绿绿的碎纸片、塑料袋之类的杂物覆盖,一些翠绿的小草零零落落地挤出地面。我看见,背上有大片酱黄色,脸和胸腹部呈奶油色,耙着大耳朵,滚圆的肚子蹭着地面的小狗正对着几步远的大白狗发出汪汪的警告,它怕阵地被侵占了。稍倾,对方离去,小花狗低着头,用鼻子在地上嗅着,认真搜寻属于自己的东西。显然,这种侦察的本领是天赋,它一寸寸前行,精力集中,我不禁想起《地雷战》影片里的日本兵进村时查探地雷的模样。其实,在很多时候,狗与人有许多相似之处。
    我轻轻抚摩它的小脑袋,它很享受地坐在地上,微低着头,然后伸出小小的红舌头轻舔我的手背。“交流!”它有意通过这个动作表述它的友好和情感。这是一只狗与生俱来的本能吗?此时,它与我初次相逢,透过它清纯的杏仁眼,我心里泛起了感知一只狗内心的希求。
    在这个世界,人和动物是分不开的,而狗,是人类最忠心的朋友,与人类有着相似的情义。我们经常听到发生在狗身上的故事。洪水泛滥的时候,狗妈妈为了狗孩子一天数次泅渡浊浪滔滔的长江;在滚滚车流的马路上,小黄狗守着因车祸丧生的同伴哀号;大黑狗在落日夕阳下为残疾的主人奋力拉着一辆装着货物的板车;至于义犬救主的故事古今中外屡见不鲜。我似乎能感受到拍击浊浪的辛苦,失去朋友的悲伤,听到车轮在路上滚动的声音以及用力时的呼呼喘息声,迎面会有拂面的徐徐清风,吹干潮湿的鼻头,生命的情感有很多是相同的,如快乐、喜悦、忧伤、焦急、愤怒,甚至还有感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走过身边的每一只狗都很关注,无论是黑白黄或是穿着花衣的,无论是名门望族高贵血统还是出身乡村陋巷的大狗小狗,它们的目光与我对视的时候,有一种新奇开始在心里弥漫。可以肯定,每一只狗都有每一只狗的故事,就像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人生。
    喜爱狗的人不一定养狗,不喜爱狗的人不一定不养狗,各有各的理由,无论对狗是喜爱,还是惧怕,或者反感,那些狗和我们都在同一片大地上生存。对于狗的感知,更多地来自于它们对生活的参与。一只狗在生命的流程里,往往有充裕的时光被理解,它对人表达情感直接而简要,或摇头摆尾,或怒不可遏的狂吠。在人世间,狗忠诚、信义、聪明,善解人意,狗是可交的,而某些人则不可交。
    后来,这只小狗变得健壮、结实、温顺、友好,白色的毛与乳黄色的毛相间,大头、四肢短,身躯浑圆,跑起来一副奔驰的白色小骏马模样,我叫它“花宝宝”。它看家、散步、逛街、玩耍、撒娇,吃喝拉撒睡,和人一样过日子。如果主人只顾自己吃喝而忘记给它食物,或者因为它犯错而训斥了它,那它就会生气郁闷地在自己的“床上”抗议,下巴着地斜眼昵视周围,对一声声呼唤置之不理。有一次,我带它到桃花园散步,是春天,斑驳古旧的城墙铺挂着青藤,桃花柳叶红红绿绿,湖面上和风徐徐,突想起一句古词:“淡烟流水画屏幽”,“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这人家也有一只守望的小狗吗?那时的“烟里丝丝弄碧”这里很难看到,只是人家还有,要相隔一条宽宽的马路。当对面出现了一只穿着红衣服的白色小狗时,花宝宝像离弦的箭似的横穿过去,同时,一辆银灰色汽车疾驶而来,从我的视角看过去,几乎迎头碰上,刹那,我的心跳停了似的,闭上眼睛。再睁开,几辆车开过去了,花宝宝正对着小白狗摇着尾巴示好呢。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马路对面,让它实实在在享受了一顿巴掌,它默默地看着我,我突然发现它的好看的杏仁眼满含泪水,我心里涌起歉意,赶紧抱起它,温和地告诉它:“不能过马路”。然后拍拍头,摸摸脸,捋捋身上的毛,它才摇头摆尾地和我一起上路。我把人的意志强加在一只狗的身上,它会高兴吗?我潜意识里没有当过狗的记忆,我不知道一只狗会怎么想,在与花宝宝相处的时光里,彼此观察对方的生活,它永远不会用语言表述对我的看法,但它温顺、善解人意,像个贴心的仆人,让我这个从未有过驾驭别人经验只是一个被驾驭的弱者深深体会精神的愉悦,人的天性之一就是居权势者希望他人对自己的顺从,这是人性的弱点还是优势呢?
    花宝宝有一大嗜好,就是乘坐我的自行车,在车篓里以站或坐的姿势,昂着大大的白白的毛茸茸的脑袋威风凛凛地招摇过市,见到大黑、小白、阿黄之类的伙伴或低沉怒吼表示敌视;或以一声“汪”打打招呼;或视而不见以示轻蔑,它用极丰富的肢体外加声音“语言”进行交流,它暗自观察来来往往的人,对热情招呼的用双爪站立摇头摆尾呼应;对置之不理的还以置之不理;对欺负呵斥的报以激越的如哨音的吠叫表示态度,然后暗中默记,再相逢时故伎重演。若在路上相遇敌手,它先在嗓子眼儿里拉响呜呜的警报,然后逃到附近的汽车底下狂叫几声,以表不甘示弱,或者站起扑到主人身上躲避风险,它是否用心思索这些对策呢?它有自己积累的经验,也明白世上的很多事情,还略知兵法,“敌强我弱,走为上”,它实践得到位。
    我经常带它散步,津津有味地看它细细寻宝似的深嗅衰黄或青绿的草丛,秋日里飘然而下的翩翩落叶,梧桐树下的黄土,或水泥路面的一滩水渍,我慢慢地把很多事忘记了,只不由自主地去读这本有趣的书。在这个世上,每个生命有每个生命的事情,每个生命都在寻找或创造自己的快乐。不是吗?
    一个人进入另一个人的内心很难,进入一只狗的内心也很难,但狗是不会耍弄阴谋的。花宝宝可以在两小时的时间里站在车篓里忠心耿耿地看车,不允许别人靠近,在人来人往的街市,干着卫士的事情。它一定觉得等待是个枯燥的过程,听到命令,它没有声音,全身颤抖地看着我,意思是不满吧。看到我离开了,它即刻如常地默默观望研究走过面前的陌生人。其实,在很多时候,可能一只狗想的,和人想的差不多,人和狗一样,都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为活着做一些相同的事,比如为肌体提供能量,自由地追求愉悦,狗给人看家护院、导盲,干一些人不能干的事情,人给狗吃饭喝水,彼此不再孤独寂寞,在游戏里相互快乐。曾经看到一幅画:一个落魄、沧桑,满头白发穿着破旧的老人坐在闹市的街头,双手搂着一只黄色的小狗,从他脸上深刻的皱纹上读出人生的冬天,那小狗就是寒冷里的温暖啊。
    花宝宝在我家寄住过一段日子。那时,每天早晨带它到绿树成荫烟波淼淼的湖边散步,它舞动着小短腿,跨着八字步一扭一扭地奔跑,嚓嚓嚓……过了拐弯路口,它必会回头等我,它想什么呢?在绿草地上撒欢儿,在每一棵大树或者小树甚至电线杆上留下滴滴溺痕,兴冲冲地在灌木丛里挤挤蹭蹭,简单纯粹的快乐令我羡慕。平时,世事纷争,生活烦恼,社会压力让我忘记了早年在明朗的月光下有过的梦想,有时候,我很糊涂,分不清是做一个人幸福还是做一只狗更幸福?狗活得简单纯粹,洒脱自如,不介入喧嚣人世的争斗,它率真地过日子。我一直纳闷为什么人对狗有那么大的成见呢?翻开《汉语成语词典》,有关狗的词句几乎清一色的贬义,诸如“狗急跳墙”、“狗皮膏药”、“狗尾续貂”、“人模狗样”等等,狗一定得罪了祖先中的文化人,以至于代代相传地把丑恶与狗联系起来。其实,狗做的坏事哪有人做得多呢?狗不记仇,它们依然喜欢亲近人,把人当成朋友,狗简单、包容,所以快乐。我想,一只狗在一生中,吃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吃,能让它幸福美满。花宝宝好吃,它可以敏锐地抓住房间里任何与食物相关的声音和气味,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它有一个专用的淡绿色托盘,一个蓝花碗,听到吃饭的号令,它总是嚓嚓嚓目光炯炯地小跑过来,第一个报到,然后专注地看着,然后风卷残云般地第一个吃得干干净净。我在心里把它当成了一个孩子,当作家里的一个客人,一个可爱的客人。
    一辈子,与人相识是缘分,与狗相遇也是缘分。当戴着红头巾的花宝宝坐在我的面前,歪着脑袋,用大大的杏仁眼专注地打量我时,它的嘴角滑稽地歪着,像浮现一丝狡黠的笑意,它是否想起前生或许与我相识?在这一点上,一个人知道得不会比一只狗知道得更多,重要的是快乐就好。我轻轻地抚摩它,让心的热度,在这个冬日里传导。有时候,我想,人和狗,如果一同衰老了,走在落叶纷纷的残阳里,也是一首诗吧。
    一只狗,一个人,一段岁月,在一条路上,共有明月艳阳和晨雾夜雨,想一想,挺有意思。


窗台有鸟声
何小龙

    这是母亲家的窗台。
    母亲住在三楼。一天中午,我去母亲家吃饭的时候,又看到那两只“咕咕”鸟栖息在北窗的窗台上,显得十分安闲,好像这就是它的家。
    这是一种比鸽子稍小一点的鸟,麻灰色,发出“咕咕”的叫声,听起来比鸽子的叫声更为透亮、辽远。
    以前,我到郊外散步时,经常看到这种鸟,它们没有像麻雀一样成群聚在一起,喜欢单飞,除非有了配偶,才会成双成对比翼齐飞。
    因此,这种鸟给人的感觉是孤独的。特别是在落雨的日子或暮色四合的黄昏,它们的叫声听起来显得特别凄清。
    听母亲说,去年冬季的一天上午,她无意中发现一只“咕咕”鸟栖落在窗台上。她想,鸟原是在野外生活的,一定是田野没有吃的东西,才跑到城里来了。于是,她没有惊动那只鸟,让鸟休息了一会,等它飞走的时候,便拉开玻璃窗,在窗台上放了一些米粒,等鸟儿再来的时候吃。
    至于那只鸟飞去了哪里,找没找到食物,母亲就不得而知。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母亲和父亲在他们卧室正下跳棋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咕咕”声,她对父亲说,那只鸟又飞来了。然后,她脚步很轻地走出卧室,果然看到客厅北面的窗户外面,有一只麻灰色的鸟,正在津津有味地啄吃她放的米粒呢。看它迫切的吃相,肯定已经很饿了。
    从此,那只鸟经常来,吃完母亲备好的食物后,它就静静地卧在窗台上逗留一会,眺望着眼前的楼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要是天降大雪,鸟儿一整天会呆在窗台上。
    没过多久,这只“咕咕”鸟又领来一只长得相似的鸟,可能是它结识的配偶吧。母亲高兴地说,“咕咕”鸟找到伴了。自然,母亲给鸟儿准备食物时,便多增加了一份,还找来一个大点的瓶盖,盛上凉开水,让鸟儿喝。两只鸟吃饱喝足后,就旁若无人地偎依在一起交颈嬉戏,相互“咕咕”地诉说着什么。其实,我们在客厅都看到它们的活动。我对母亲说,那是一幅天然的双鸟嬉戏画,正好由玻璃窗做了框。
    在城市,这一处窗台是一个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地方,但它的暖意,来自母亲爱的暖意,却让两只流浪的鸟儿顺利地度过了冬天。
    我曾采访过一位喜欢养鸟的老人,他告诉了我八哥之所以会学人说话的奥秘。我原以为,八哥学人说话,是天生就具有的模仿能力。没想到,听这位老人说,他养的八哥刚买的时候并不会学人说话,还得另外掏些费用,卖鸟的人才会采取技术的手段让鸟说话,这就是:他用手指头沾点炉灰,然后拽出八哥的舌头,轻轻地研揉,使鸟舌脱掉一层硬皮变得柔软,再由人慢慢地调教,它就能模仿人说话了。
    我想,八哥纤细的舌头在鸟贩子的指头上被反复研揉——惨遭如此“酷刑”的时候,它该有多么疼痛啊!而人类采取如此的手段,驯化鸟儿学他说话,向他唱悠扬的歌,这固然会让他获得被讨好的满足感,但对鸟儿来说,它发出叫声,未必就是在表达喜悦的心情,很可能是在控诉自己被囚禁的忧愤、人类的残酷呢!
    相比之下,母亲窗台上“咕咕”鸟发出的叫声,绝对比从那些鸟笼里传来的啼鸣动听。因为这叫声与强迫无关。
    现在,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等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这一对“咕咕”鸟会重新回到田野的怀抱。
    但愿它们在那个同样潜藏着各种危险的世界,能够生儿育女,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


台州“绿寇”
周春梅

    台州在唐时就已成名,其成名在于台州属一个荒僻的海隅边郡。在长安人看来,台州肯定是个瘴气逼人之地,就连大诗人杜甫对台州的印象也不过如此,“台州地阔海溟溟,云水长和岛屿青”,“山鬼独一脚,蝮蛇长如树”。因此,台州作为谪官处所,自然就成为大唐政府的理想选择。
    于是,从唐朝高宗始,著名宰相来济,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广文博士郑虔,给事中沈亻全期终于陆续来到台州。他们带上沮丧,他们带上疲惫,他们带上恐惧,蹒跚着踏进这块陌生的土地。
    本地先贤王士性在《广志绎》中称“浙中惟台一郡连山,围在海外,另一乾坤,”故“海滨之民,餐风宿水,百死一生”。可见,当时台州生存环境之险恶。环境与人其实是一个相互取舍的统一,险恶环境舍去人的软弱,并淘汰软弱的人;险恶环境培养人的坚强,并崇尚坚强的人。人只能顺应环境,因此不同的环境才孕育不同的人文特征。在餐风宿水百死一生的环境中,台州人还有什么不敢为的呢。对这种敢作敢为的台州人文品格,台州人自称为“硬头颈”。历史往往有许多说不清的妙合,既然明知台州是“硬头颈”群体所在,唐朝廷又偏偏贬谪因耿直而犯上的官吏到台州,这实在是有点幽默。

    鲁迅先生曾对台州人文作过终极性的定论:即“台州式硬气”。照理说,鲁迅这样的大家,不因为一个台州人柔石的人格评价而对整个台州下定论。不然,不是明摆着犯了以偏概全的逻辑错误?在鲁迅的所有著作中,对一个人,一个政治集团或一种世风倒有精到的评判,但很少见到对于一个区域人文的定论。作为台州人,不了解其历史背景和人文背景是一大尴尬。
    台州因天台山得名。她的北面被四明阻隔,西及西南因括苍挡道,东及东南面临苍茫大海,整个区域呈半圈形状态。山,给予台州人刚正不阿的硬气;海,给予台州人视死如归的坦荡。
    终于有一天,我攥着几分尴尬,小心翼翼地阅读台州的史料,面对浩瀚历史,像阅读一位饱经世事的老者。拉茬的胡子上挂满了朝代更迭的故事,写意的皱纹里深藏了苍凉坎坷的人生。
    这老者有耕耘于荒蛮的野性,这老者有搏击于天灾的耐力,这老者有驰骋于人祸的张狂。
    隋朝,是一个富有成就的王朝,同时又是一个残暴的王朝。这个王朝有两件大事值得关注:一件是倾其国力开拓了京杭大运河,一件是实行均田制。开皇十年(590),仙居的陈道人自称大都督,首先揭竿而起反对均田制带给他的贫穷,史称“陈之故境,大抵皆乱”。隋王朝立即采取相应的措施,撤消台州郡的政区建置。同时,赶紧在天台山建国清寺,以宗教固囿台州民众的反叛心理,期望“寺若成,国即清”。然而,宗教到底还是约束不了台州人为生存而表现出的倔强,宗教到底还是挽救不了隋朝短暂的一生。
    台州人寄希望于唐朝,但是泱泱大唐还是没有给台州以喘息。玄宗以后,台州发生了七次民众暴动,到乾宁四年(897)钱鏐攻占台州止,唐王朝在台州的统治再也没有“小楼昨夜又东风”了。
    宋朝,到底还是给台州带来一份滋润。但是台州人敢摆不平的秉性还是把整个宋朝搅腾起阵阵咆哮。以吕师囊为首策应方腊的暴动和以陈仁玉为首的接应文天祥的抗元斗争,掀开两宋台州农民起义的波澜。据载,两宋期间共发生民变二十多次,死伤号称十万计。两宋期间平均每十五年有一次够得上史料记载的民众暴动,造成台州人口骤减,从嘉定十五年(1222)到元初年,台州人口从二十六万户,降至二十万户,净减六万户。
    我不忍再看到我们的先民们在自相残杀和官兵的刀枪下哀哉死去。但凿凿史料要我正视惨烈的台州。“海啸上平陆二三十里”,“春大饥,人相食”,“民宁杀子而抗税”,寥寥数语,竟然要多少鲜活的生命去铺写!
    我无论如何轻松不起来,连眨一眨眼都显得那么沉重,眼前浮现出一幅凄惨的图画:海啸涌来,山洪直泻,万顷粮田倾刻间变成一片汪洋,水上漂浮起散了架的屋料;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汹涌的海浪里奄奄一息,时沉时浮。天黑了,再也分不清汪洋里浮动着的是人还是木头。潮,渐渐后退,台州大地一片海涂,先民们一年的希望随潮而去,湿亮的海涂上零落地倒映着眼睛发黑骨瘦如柴的台州人。此时,官吏来了,他们本该带上政府的安抚,但是,官吏的一声吆喝,使灾民们失望了,失望得一如狼藉的村野。官吏也有官吏的难处,连年灾害,连年战乱,国库入不敷出,你台州虽逢灾难,但人口税不能不缴。据载:灾民每丁须纳绢三尺五寸,纳钱七十一文。于是,绝境中的台州人干脆杀子以逃避赋税,又有一批在海啸中幸存的台州儿女,用性命换得三尺绢帛、七十一文铜钱。台州社会怎不哗变!
    我终于没有勇气阅读元明清时的台州惨状。元朝民族歧视,明朝倭寇抢掠,清朝内忧外患,在台州均得到直接的体现。元末明初的方国珍造反和清末金满起义,其呐喊震撼了整个中国历史。当时黄岩有一个寨王留下的一首打油诗,概括了台州这一时期的社会乱象和民众心态。
    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
    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对于台州历史林林总总的造反斗争,是义是匪很难评判,也无需评判。他们被灾难逼出来,他们被官府逼出来,他们几乎没有清晰的政治目的,但有一个目的是清楚的,那就是要过个好日子。所以,一拨拨队伍明火执仗干起了冲官府、杀官兵、劫粮仓、抢富户的勾当。咸丰元年,有一批海上叛民劫持了由台州、温州运往天津的皇粮,其船外壳均涂上绿色以示标记。于是,一份份关于绿壳船队抢劫皇粮的急报,雪片似的飞向朝廷,飞往各个关卡,传遍江南各地。于是“绿壳”就成了台州人的代称,我想,这个称谓,其实就是书面语“绿寇”的方言别音。时任宁绍台道的段光清在笔记中写道:“台州百姓最为强悍,尤不敢轻进。”

    这明显不公平。“绿寇”的称呼显然有太多的贬味,而贬味里能嚼出一份粗犷;“绿寇”的本质显然有太多的悖意,而悖意中能悟出一丝骨气。
    我赶紧寻找台州历史文气氤氲的一面。粗粗梳理,细细计算,在几千年的人文历史里,台州出现过三个相对安定的时期,即北宋初有八十二年,南宋中叶有一百一十年,明朝有一百九十年。台州幸亏有了三个难得的安生年代,才不至于成了文化沙漠,史称,“民风渐淳,人才蔚起,台州籍在外为官者数千”。南宋下叶,整个王朝的军政重任几乎全在台州人手中。
    以我看,数以千计的台州籍致仕群体,应该是一群谦谦雅士,举手投足之间都传达出台州文明的信息。然而,由台州水土养育的雅士们,当他们以独特地域品格跻身仕林,进入官场时,中国历史发出了不绝于耳的不同人格之间相互牛氐牾的音响,其旋律如此激昂又如此雄壮。
    这部乐章的起音应该在宋朝,并且一开始就发出不同的凡响。北宋靖康元年(1126),时任左司谏的临海人陈公辅力劾权倾一时的左仆射蔡京,并使蔡京远戌岭南才息手。南宋绍兴年间,仙居人吴芾因忍不住同朝奸相秦桧卖国专权,拍案而起,摔官帽以示斗志。革职还乡前,他跟皇上说,没有斗倒秦桧我虽活犹死。
    离吴芾去世二百年后,“靖难”之役发生,燕王朱棣攻入南京篡夺了皇位,朱棣当然想到时称“一代大儒”的台州人方孝孺起草诏书,以粉饰其篡权的暴行。这应当算得上是一件美事,在一般人看来,这是皇上给予的恩赐,我想,连朱棣自己也会如此认为。但是,朱棣皇帝万万没有想到登基前的第一件事就被砸得沸沸扬扬。因为身为台州人的方孝孺坦言,宁灭十族也不愿起草愧对先王的诏书。朱棣显然想不到这个台州人,这个方孝孺,竟然把话讲到完全没有弹性的地步,居然将封建祖宗们用于整治人的杀手锏——诛连九族,又加了一码。没有退路的朱棣当然操起了篡位杀人后血渍未干的屠刀,砍向伸直脖子的方孝孺。据载,因此案诛连致死的有八百七十三人,近千人流放边关。在整个明代,还有吴时来斗严嵩等一批台州籍为官者留下了许多正不压邪的凄惨故事。
    我的尊敬的先贤呵!你们怎么啦?故里乡亲是难以承受你们一个个受屈的沉重消息,你们干吗要与“大师级”的奸臣们作对呢!我真的不想再往清朝看,倒不是我没有勇气,而是不忍心见到一个个先贤挺直的躯体倒在邪恶之下。
    三百年大清帝国给台州人带来什么,灾难,幸福,凄楚,灿烂?我带着各种的猜测跨进了清代门槛。当我用力推开深宫大院的沉重大门时,正门高悬着顺治十八年的诏书,上面赫然写着:台州停试三科。这个顺治爷真成不了大气,上任不久就贸然对一个小小的台州棒喝有加。无非是在他登基三年了,台州还在作乱抗清,故对台州有“山僻之民多犷悍,水乡之民多浮滑”的评价。另一件事是,临海庠生赵氏兄弟,因积欠白榜银一两,台州知府打死其中一人,导致众庠生公忿,以退学相抗议,史称“两庠退学案”。故又对台州有“风俗浇漓,人怀不逞”,“诸生近海,谋且叵测”定论。看来,“两庠退学案”是顺治爷颁诏的直接原因。
    台州承受不了这一连串的“大帽子”,“戴帽”后的台州一时读书种子俱尽,师资断绝,临海进士近百年绝榜。
    这是一场严重的文化浩劫,其危害远远大于“海啸上平陆二三十里”的程度。在一个靠科举入仕的社会里,多少人十年寒窗期待试场一搏,无论为国为家为已都值得称赞。台州被取消了这种资格。资格居然重要,但对台州人来说,导致取消这种资格的深层意义更重要。
    一两白银整整葬送几乎整个清代台州学人的前途,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方程式,它的答案永远不能用等号连接。试想,这件事如果不是发生在台州,可能有另外的答案,要么借钱缴付,要么任你赵氏与官府较劲,众庠生照样应试。但是,台州人天生不知回避两字,台州人的傲骨和台州人的悲剧人生都能从这些事件中找到说法。难怪,在洋洋清史里,整个清朝被追谥的人数以百计,但台州只有两人,而两人的谥号分别为“勤勇”和“壮勇”。同时期的绍兴府,得谥号者十四人,而带勇字谥号的仅一人。台州文气几乎死绝。
    我时时感受到生活在台州这块土地上,总有一种力量使人激动。悲壮苦难的台州历史,强悍不屈的台州先民,常常使我泪流满面,骄傲不已。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人的尊严受到发难时,当一个社会、一个群体、一种关系的公正原则受到挑战时,是苟且偷生还是直面抗争,是山村野夫、翩翩学士、官宦显赫,都必须作出选择。这种选择与其说是一种态度的选择,倒不如说是一种生命的选择,在这只有二项选题的考试面前,台州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会毅然选择抗争。尽管抗争要付出代价,尽管偷生会带来幸福。
    一阵椒江微风吹来,又把合上的史书打开,一行显眼的文字映入我的眼帘:“临海陈荩民是第一个冲进军阀曹宅,痛打卖国贼章宗祥的。”你看看,什么时候了,又冒出一位台州人。


雾中的村庄
苏作成

    我好想到城市近郊去看看冬季状态下的村庄。
    尽管天气微寒,但天空的那一枚太阳,还是给了我温暖。吃过早点,我就开始了我的“短程旅行”。然而,还没有从城东走出城市,太阳就淡成了一片圆形的白纸。继而闪一下,便和天空融成了一块。从而,我就确定了这边起了浓雾。
    走入郊外的村庄,雾还真的来得气派。在一处废墟附近,我停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一种恐惧。骤然像进入了童年,甚至有了一种像回到了母亲子宫的那种感觉。我是在梦中吗?我蹲了下来,路边的几棵狗尾草却站在陌生的季节静悄悄地摇动它们的身子。几声虫鸣和移动的影子似的鸟啼,显然也无力撑开这种来得奇异的浓雾。一棵树,挂了些枯叶,面对压抑,脱去了生动,只留下梦一样的剪影。
    我知道,如果不是城里的汽车声穿透了村庄,我真不会相信不是在梦中。然而,整个城外的村庄,乃至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孤独的我。这让我无可理喻。附近的田野,只有几畦白菜,在尽力地往我的目光和感知中伸出它们的存在,我脚边的一种野草,静静地匍匐,仿佛领受了上级的潜伏命令,一种粉红的米粒大小的花,成了它们警惕的耳朵。在野草的附近,一些开着黄花的菜,全身披挂从深夜走来的露水,也安静着,计划着。一种植物已枯掉了叶子和身子,却依然开出一种像细丝棉似的花球,带着寒冬的眼泪,为丢失的时光伤感。就在左边附近,一个台阶举起的小小寺庙,淡成了一帧历史照片,也在静听尘世的声响。紧挨着它的一棵棕榈树,执拗地让干渴的绿色在暗色中坚守。在东边的雾中突然有了一枚银币闪动,就像某个官吏蛮横的眼神,那是太阳,瞬息它又被雾推开和融化了。雾不让我看到太阳的挣扎,我也听不到太阳挣扎的声音。
    然而,我很快喜欢了这雾。雾淹没了城市,淹没了村庄,淹没了我,淹没了无数的思绪、野心和贪婪。雾真是一个高明的艺术家,雾精简了这个世界,雾精简了这个村庄。这个世界,这个村庄在此时此刻成了精品:仅仅留下了一段道路,一些忘记了季节仍然开着花的无名野草,一些菜园,一些废墟,一个寺庙,一个空间,几个被季节抹黑的菜棚的木架,两三个农家院子的轮廓,几个交流的人的声音,几声顽皮孩童的哭叫,几个脚步的声响,和孤独的我的躯壳和思考。
    寺庙的男人成了一个影子,在寺庙附近的杂屋边,另一个影子发出了女人的声音,这给静立在雾中倾听的寺庙带来了几许人间烟火的气息,然而,那声音很快就干枯了,失去了颜色,也躲进了黑白影片的胶卷之中。
    显然,被虚化了的城市仍在闹着。一阵音乐从那边传来,几缕鞭炮声也在试探天空的高度,一个“好消息……”的广告,经过一个女人的喉咙,显得有些慌张,肯定也在寻找一些随着挂历而去的市场。
    在道路的北边,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涨成了一个人形。
    那一个白纸的圆在村庄的一处又闪了一下。我疑心它是另一个世界不怀好意的使者,它更像是我所在世界的一个威力无比的漏洞。我开始欣喜的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力量来堵塞这个漏洞?
    我感到我的躯体开始变热。我返身朝东边看了一下,那圆的白纸,在雾中已然光亮起来了。很快,越发亮起来的太阳光线,让城市这一面的雾开始后退,那雾竟然闪出一种好看的蓝光。有一座楼房的几排窗口,光鲜地露出了脸。我知道城市很急切地想将雾中的村庄纳入它的视野和地盘。鞭炮声,车子的喇叭声,街道的嗡嗡声,成了城市的帮手。我明白我很快又会被城市逮住,成为一个城市人。河边的一棵树,挺立着,似乎做好了面对现实的准备。然而村庄仍然懒在雾中,没有完全起身,我知道村庄的心事,我也同情村庄的心事。
    不久,城市露出了贴近村庄的更多的建筑,在散开了的雾中,清瘦着,精神着。
    有了几个农民在田野走动,一个还扬起了锄头,然而我明白,他再怎么努力往下挖着,也无法再将那渐行渐远的世界留下,挖一锄,挖二锄,挖三锄,乃至挖一千锄,也只是枉然。
    然而,我真心祈祷,雾中村庄的灵魂,能够变成城市的音符。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油灯以外的光亮
杨菊三


    杨菊三,1953年10月生于浙江临安。历任《临安日报》总编辑、临安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调研员。著有散文集《山水情韵》《山高水长》《岗上的风景》《语言的花朵》等。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杭州作家协会理事,临安市作家协会主席。

    油灯下那一米昏暗的光亮是闪烁不出诗情来的,但可以就着它读一些闲书,或者是伴着它将小学课本中的习题慢慢做完。
    三年困难时期的日月也是困难的,苦命的日子不是在田水里漾着,就是在山尖中的树上挂着,每一天都是饥饿,都是叹息。而到了晚上,那一星昏黄的灯光也难以拨亮日子的兴旺,为了节省那么几滴煤油,山民都会牺牲一切的娱乐,早早地吹灭灯盏,在黑暗中构筑一个个不着边际的美梦。
    我们在担待着贫穷的时候,也在向往着明亮的灯盏。春夏的夜晚是好捱的,有时一个囫囵觉就可以睡出霞光四射的早晨,可秋冬的晚上就难耐寂寞了,迢迢长夜,总不能吃罢晚饭就钻进被窝里消磨时日呀。灯盏里的油耗不起,就没有其它办法照亮长夜的幽暗了吗?我们就在毛竹剖下来的黄篾入手,将它一层一层地劈得薄薄的,再在阳光下晒得燥燥的,一到夜晚,就可以当灯照了。这种“亮皮火把”好是好,亮也亮,就是要有专人持弄,捏在手里放不开,一离手,就散了骨架,而且炭灰还滴答滴答往下掉,弄得不好衣裤都会被烧破。看来这“亮皮火把”只能在野外行路里派点用场。在那个年代,我们还将葵花杆来个“废物利用”。葵花收获后,杆子就成了累赘,因它烧火不会燃,搭棚腰骨软,扎篱笆和垫猪栏都一无用处,就将其往山塘边水沟里乱扔,一两个月后烂成了一堆稀泥。有人嫌脏,用锄头将它耙耙掉,一耙,发现葵花杆的“骨头”倒是硬翘翘的,就将它扒在一边,其余的或耙进塘里或推到沟中随水漂流去了。不想几个太阳下来,那被搁浅的葵花“骨头”竟然傲气十足,变成了新一种“亮皮火把”!我们试着用火一点,火苗就嗖嗖地往上蹿。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我们照明的“有效燃料”,只可惜它的毛病与竹篾火把一模一样,虽则温柔许多明亮许多,但总归从动不从静,不能像油灯那样的可就地放置,照明。
    最最让人推崇的,应该是松明子了,我们都叫它为“油柴”。说白了,它就是松树的副产品,也就是松树烂掉后剩下的“骨头”。1958 年大炼钢铁那阵子,山上的松呀,栎呀,枫呀、青冈树呀,统统都被炼钢炉的血盆大口吃了个精光。几年过去了,有的树桩上萌发了新枝,有的则成了一滩烂泥,而松树桩经过艰难的涅槃,就像蛹化成蝶般地有了一个让人刮目的新我。这一秘密我是在一次上山拾柴时破解的。那一日我到前山上去拾柴,不小心一脚溜空,那脚落在了一个树洞中,脚掌硌得有些痛,一看,一洞黑漆漆的烂泥,想这里又没有石头,何来硌脚的东西?就用钩刀头去打探一番,一钩两钩,钩上来的是一个连着根的柴蔀头。满身黑漆漆的,我也不知是何物,就用钩刀削下一层皮看看。这一削不要紧,里面居然是腌火腿一般的“精头肉”,一闻,松香味极浓,我就知道是遇着“油柴”了。如获至宝的我将它裹在柴中,带回家用火一点,噼噼啪啪地燃得很是红火,竟也点亮了我那颗略显灰暗的心。以后上山,我就留意起一个个黑洞来,见着它们时,总是用钩刀头这里挖挖,那里捣捣,每有所获,弄回家后就一小块一小块地将其分解开来,然后搁在灶洞中,生怕它受潮。为了能在晚上让它有效发挥,我还找来一段铁丝,做了一个碗口般大小的漏斗,再用一根铁丝长长地拴在火塘中央的吊钩上,晚上就让煤油灯歇着,只用松明子照亮全家的生活。我的妈妈和姐姐,就着这盏“灯”纳鞋底做针线活,父亲则在这盏比寻常油灯亮几倍的灯下读他喜欢的小说,我与弟弟先做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然后津津有味地看白天向人家借来的小人书。一家六七口人,在“松明灯”的添添漏漏中,各就各位地将漫漫长夜铺展成一个个平和的日月。
    山村的夜晚是平静的,随和的,也是空寂的,无聊的。我的青涩童年就是在这种明明灭灭、闪闪烁烁的煤油灯里或者说是亮皮火和松明子的映照中度过的。我们不怀疑当时物质生活的贫困溃乏,我们不满足今朝电力电器的五花八门。记住了那段艰辛的岁月,能够咀嚼出今日的甜蜜,这就不枉那一代人的那种奔波,那种求索,那种积极向上的傲慢之气!


旧月光
江 兰

    江兰,1977年生,湖北孝感人。教师。湖北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青年文摘》《孝感晚报》等报刊杂志。《知心姐姐》杂志专栏作者,著有散文集《雪语碧影》。

    在一个城市呆久了,会遇到一些旧人。
    去年,遇到了娟子。二十年过去了,娟子似乎老了许多,风姿却还如以前的娇媚。那眼依然是丹凤,那腰依然是小蛮,那浅笑,依然迷人。女人过了三十岁,还是有衰老的痕迹的,无关乎脸,或身材或别的什么,那岁月的忧伤与苍茫,会“刷刷刷”地刻画在周身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问及她的一些情况,她却闪烁不安,眼神开始游移到别处。陆陆续续地,我曾听说过,她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她的家,她的孩子,似乎都让她十分地操劳。我应该不要问起的,出于关心或者,本身我是个无心无肺的人。
    为自己的鲁莽和无知沉默着。她看出了我的尴尬,“扑哧”一下笑了。这笑,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她,依然是淘气可爱。
  “你呢?你过的好吗?说说你自己吧。”她调过话头。我?年过三十,女人的难处我亦然了解和正在了解着。我能跟她说,我过的并不那么如意,我……面对多年不见的朋友,曾经如此亲热的朋友,我能对她说出一个中年人的难处和不安么。那情形会不会如同琼遥阿姨的电视剧:女主角对着镜头深情地说,这些年,你过的好么?镜头该如何回答。多半是不好的。这样的问法,无非是客气礼貌,或者有着别的小小阴谋。
    我没有阴谋,所以我继续为自己开始的问候而内疚。“我很好。”她说。“我也很好。”我说。
    她说,我说,中间隔着二十年的时空。那时候的女孩子们真幸福。没有课外题,没有舞蹈班,没有人对你说:挺胸,抬头!四合院。两个女孩子,忘记了是什么原因,她们喜欢晚上在树下晒月亮。对啊,晒月亮。“太阳是用来崇拜的,月亮是用来赏的。”这句话是某位作家说的。我亦赞同,并在小时候开始实践了。记得,每次是她来找我,说:作业完了吗?我说,完了。或者,还没呢。说没呢。她要在天井里等一小会。一会儿,我就出来了。月光是有清辉的,朦胧的清辉。我看见她身上,脸上都有着皎洁的光,月光。
    我们就这样,坐在大人们白天晒太阳的晒台上,发着呆。晒台在天井的东边,比中间的地势高出了一点,所以成为台。白天里,大人们晒着太阳,聊着家常。小孩子是不能插嘴的,大人会说,走开,小孩子家,不要听大人谈话。
    他们留给我们的只有晚上,还有几把斑驳的小凳子。
    晒台上种着许多的植物,是我那喜欢画水墨的大堂哥亲手撒花籽种的。或许是先有了花,再有了画,或许是先有了画,再去寻的花,我不记得了。
    四季果,那种小果子,一会是青色,一会又是黄色,最后又是红色。
    鸡冠花,紫红色的,一簇。下面有大的叶子托着,直直地挺立着冠子。
    金钱树,并无金钱,只是厚的深绿的小圆叶子。
    它们四季都在那,特别是晚上,它们还在那。在月光里,散发出淡然的,清晰的,植物的味道。
    兰子,你知道吗?我喜欢晚上,晚上的天空特别美。晚上的空气特别香。
    我抬了抬头,天空乌黑一片,并无太多美感,只是,那几颗淡黄的星星,时而闪烁那么一下,吐露出神秘感。
    我闻了闻空气,似乎真的很香,是从我们背后的花台上散发过来的。
    我们去给花浇浇水吧。
    好啊。
    水壶只有一把,在堂哥的房里。
    那水壶,是专门用来浇花的。是一只小猫(或者小兔),前端有一个喷洒口,细细的许多均匀的小洞。
    堂哥比我大多少,我忘记了,或许是20 岁,30 岁,也说不定。我的记忆里,他很老了。
    老了的人会很怪,特别是还单身着的。平日里,他是不会让我们进入他的书房兼卧室的。
    我们是偷偷进去的,他不在。我们拿了小小的,绿色的喷洒壶,踮着脚跟走了出来。
    我们偷偷在天井的水缸里罐满了一壶水。
    水壶里的水均匀地浇灌在植物上,细细的水珠被月光蒙上了神秘的外衣,那么诱人。
    长大了,我要做一株美丽的鸡冠花。她说。
    我要做一颗金色的金钱树,一摇,金子就哗啦哗啦地掉下来。我说。
    哈哈哈哈,她咯咯地笑了。我愣了愣,也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二十年的时空,我认真地,反复地看了看她。依然有天真的笑容。女子的执著,原来如植物般顽强。笑容里,有沧桑的岁月痕迹,有说不出口的无奈。唯一残留的美好,是旧时的月光。纯洁,皎皎。


阳光下的亚麻
吴安臣


    吴安臣,笔名虞子、吴啸等,龙源期刊网签约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协会员。曾在《读者乡村版》《青年文摘》《特别关注》《天涯》《青年文学》《中华散文》《华夏散文》《散文百家》杂志报刊发表过文章600余篇。著有散文集《草从对岸来》。

    冬日的阳光虽然已经迈入了岁尾,但是仍然在内里裹挟着刺,那刺和亚麻上的细刺糅合在一起,隐忍中有点刻毒的味道。
    阳光下一群妇女在劳作,扣去饭钱她们一天挣8块钱。我说为8块钱苦一天值得吗?一个妇女说,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娃等着要钱呢!每个星期回去手一伸,假如我摸遍口袋拿不出一分钱,觉得怪对不起孩子。反正农活已经忙完了,田里的蚕豆有老天照顾着!能收多少似乎成定局了,草也薅完了,老牛丢给它捆稻草也够嚼一天的,没啥事,这时村子里的小伴(朋友)来约绑亚麻,所以就来了。说着她褪下手套,阳光下那手上的裂口尤其显眼,像她那双张着嘴的鞋子,几颗血珠已经凝结,她的手指似乎还在隐隐地抖动着。这应该是一双经常在水里浸泡的手,做过缝补;做过可口的饭菜;有时帮孩子挑出过一根藏在肉里的刺,充满温暖和柔情,但现在这双手用来绑亚麻。
    亚麻上有很细的刺,密密的,像藏着的暗箭,在你靠近时,它首先来侵犯你。当你明白怎么回事时它撤退了,所以我不想去招惹亚麻,作为一种植物我只会远远的望它,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而我眼前的十多位妇女每天都要从仓库里搬出很多的亚麻,那些亚麻由于装了太长的时间而散发着霉味,所以妇女们的草帽上还沾着很多似乎已经死去的霉菌,这些霉菌随着妇女的搬动来到空气里,有的趁机钻去她们的鼻腔里,阳光下她们剧烈的咳嗽,像哮喘病人。但是咳完她们仍然要进去搬,没人替代她们,她们知道老板催得很紧,老板原先说让她们回厂吃饭,但距离远,所以把她们安排在仓库后面的钉子厂吃饭,这样的话,每天要从她们很少的工资里拿出7 块钱来,好几个农妇都说她们怎么能吃掉7 块的饭菜,于是她们强烈要求自己煮吃,听到这些老板很气愤的样子,因为他无法从饭钱里获利了,但是工钱却没加上来多少。
    我见到的第一个妇女来我们这大院的时候,她说自己是来绑亚麻的,那时天已经要黑了,她把行李丢在地上,用手把草帽摘去,不安地抹她很零乱的头发。我说晚上不能绑吧?她说老板说叫她来这先守着,但没说叫她住哪!她接下来嗫嚅着问我,意思是能不能帮她打给老板一个电话。我按她说的号码打了一个电话,那边老板好像很不耐烦地说,睡觉这么点小事还来烦我,没等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骂,这狗娘养的,这么对待职工啊?!那妇女似乎听到了我说什么,我赶忙说,没什么,你们老板懒得管你们,或者说他觉得这不叫什么事,也许他叫你去住发霉的仓库吧!惨淡的夜色里妇女说着感谢的话,无助而瑟索。老板不管,看来我们得管,妻子和我不约而同的想到我们楼上一间那个堆杂物的房间。里面虽然装着杂物,但是比她去露宿要好得多。我们这儿白天虽然很热,但晚上冷得像在风里裹挟着刀子。
    把她领到房子里她显得局促,拘禁。我说今晚你住这吧!老板不管你们,我们看不下去!照例又是感激的话,我说免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谁都会碰到难处的。亚麻,我突然恨起这玩意来了,为了它,有个妇女连个睡处都没有,总不能把行李放在亚麻上吧?突然觉得这是一种带着残忍意味的植物,虽然有人说亚麻深加工后可以用来做宇航员的太空服,派得上大用场,于是照这样看来“神六”上天,亚麻也有一份功劳。但对它的好感从今夜就莫名其妙的坏了起来。“麻”让我想到与麻有关的葬礼,特别在河南时丧葬上披麻戴孝的人群,让我感觉自己在逐步地踱入到一种悲凉之中,冥冥中脑际浮现出一首名为《蚕妇》的古诗,诗中写道:“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捆绑亚麻的农妇们有谁有钱去购买一件她曾经经手的亚麻制衣呢?不过,带着细刺的亚麻带来的不公平似乎在这之前就存在了,我似乎没理由责怪这一种长细刺的植物,虽然它本身带有伤害性。
    阳光下农妇们把那些亚麻放在一个中间有凹槽的铁制架子上开始捆亚麻,亚麻像一个又一个的席筒铺展在她们周围,不久她们就被无数的席筒淹没了,间或还能见到她们偶尔从亚麻的包围圈里突围出来,用破旧的搪磁缸到水龙头上接冷水喝,对于她们来说,也许在亚热带贼毒的太阳下,在劳苦当中冷水是最可亲近的。喝完后农妇用手理理腮边的乱发,抹一把沾着亚麻碎屑的汗水,继续工作。她们很卖力的干。间或也说几句笑话,拉点家长里短,但都是匆匆忙忙的,没人有机会闲下来真正的摆龙门阵,尽管难得找到一伙人聚在一起的机会。特别是那开着小车的老板手叉在腰上望着她们的时候,她们中间没人想失去工作,真的!没人想失去,冬日里没工作了,回去干啥呢?这个死结,我想会一直困扰着她们,她们似乎没理由挣脱了,到外面去看看花花世界。她们的心里只有孩子和男人。男人在深圳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打工,有时也寄回钱来,那钱在信里已经做了详细的安排,不过即使男人不安排女人也不会去动的,钱属于孩子和男人。属于孩子的衣服和学习用具;属于男人的烟和酒以及各种应酬。农妇是最精打细算的,所以此刻她们只注视亚麻。虽然那些抚去霉菌的亚麻闪着刺目的光,并向外迸射着轻而冷的刺。她们于是生活在一种锋芒里。其实她们的整个人生都是这样,生活在一种芒里,没法逃避,她们只会忍了再忍,往往会对自己说,谁叫自己是农家婆呢?达观里潜含着一种无奈,就像对待亚麻,尽管它带着刺,自己的手上还裂着口子,虽然也戴着手套,但碰到什么就钻心的疼,但是她们还是选择亚麻。
    没法逃避阳光的亚麻,没法逃避亚麻的农妇,我站在远处,心里忍着痛,还是那句话,我很不喜欢这种植物——这种带着倒刺的植物,尽管有人说它很有用。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1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跪在大地的中央
陈亚珍

    陈亚珍,女,山西昔阳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晋中市作协副主席,《乡土文学》副主编,国家二级编剧。著有长篇小说《碎片儿》《神灯》《十七条皱纹》,长篇纪实文学《陈荣桂与陈永贵》,散文集《玫瑰,撒下一地殷红》等。著有《苦情》《路情》《唢呐魂》《地委书记》等五部电视剧。并多次获得省、部级奖。

    进入了午夜,我再一次凝视2010年3月28日,山西王家岭透水事故救助遇难者的那些照片,我被这些场面一次次地刺痛,一次次地揪扯。每一次被揪扯都渴望诉说,而在自己的心语中却时时出现战栗,由于感情过于强烈无法及时动笔,因我理不清思绪,道不明心语,滔滔不绝的激流已经洗去了涌来荡去的话语。词汇如碎屑般飞得无踪无影,于是我只能顺着我的直觉写一封信,没有地址,沒有规定的里程,只有遥远的投递,投给远方的心灵,寄去我的叩问,捎上我的创痛和焦虑……
    因为地处“煤乡”,对于煤矿失事已是屡听不鲜,瓦斯爆炸、回采坍塌、井下透水……谁都知道矿工是一份高风险的职业,绝对安全也是不可能的,就连美国这个号称先进国家也难免矿难。所以每一次听到失事,都只是一时震惊,过后也就不想了。可王家岭的3.28事故之所以引起我无尽的纠结,因为这是一起严重的责任事故。事后,我应邀前去采访救助队,此次救援也许比想象的死亡率要少,153个人,8天后生还115人,都说这是一个奇迹。可毕竟还死亡38人啊!38条命摞起来怕也有一墙高吧。
    不要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从血缘上讲我们彼此没有关系,可从类分上说我们都是人啊!对于那些救援的功臣确实该得到歌赞,因为被困者的险情是不自觉的,救援者却是明知山有虎而偏向虎山行!虽然有行政命令,但他们沒一个退缩,他们随时都准备以命换命,这就是舍身精神。然而,当我看到功臣们巡回演讲时,从上而下只沉浸在救援的庆功气氛中,却忘却了对逝者的悲伤,只字不提出事的祸端,无法让倾听者从中吸取教训,却只能让他们仿效再次出事时谱写英雄篇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
    总之,我们不能因为有核武器就不怕战争,不能因为有先进快捷的救援方式就不怕失事,不能因为有舍身精神就做这样的英雄。我们应该知道科学发展是让人类生活的更合理、更安全、更幸福啊!
    工友们说我们应该感恩政府全力以赴实施救助。是的,从“人本思想”的倡导,这是一种进步。孔圣人曰:“君爱臣,臣忠君”啊!政府和人民的关系是鱼水关系,家中出事了,全力以赴救助是人道的表现,我们应该高兴。“大爱无疆”,是既无边界也无等价的,爱是不求感恩戴德的,反之就是在自动构筑居高临下的“权本”等差。政府倡导的是“人本”!所以大爱无疆应是全民,而非是特殊情况的特殊指向。
    据知这次责任事故,事前井下已多次报急险情,可井上负责人麻木不仁,不仅沒有引起重视,还置之不理。透水事故发生后,王家岭矿长听到消息抱头逃跑,难道一个人的命比153个人的命更重要吗?
    当我看到功臣们从深深的井水中打捞上来的遇难者,身体如一块黑木炭,肌肤破絮般地丝丝缕缕垂挂下来,应该有鲜红的血吧?可是沒有,是因为寒冷凝滞了还是被煤面一并覆盖堵死了毛细血孔?抑或是已经流干抽尽了?我不知道!我只觉我的心被搁在了尖尖的麦芒上,是那种刺腑的疼痛。他面无表情,微垂着头颅,他在想什么?他觉得这是这份艰险工作必须付出的代价吗?他是人,他不应该是工具……
    被救上来的一位生者,身体几乎裸露得一丝不挂,只有褴褛的布片遮蔽着羞处,但还是捉襟见肘,完全无法实现他的愿望。他躺在担架上,升井后他突然半撑起身体,企图伸手护羞……这使我想起亚当和夏娃初始赤身裸体,吃了禁果后,突然知道人应该知道羞耻,而羞耻也便成为人类自律的标尺。而他,在黑水泛滥的八天八夜有幸得到重生,即便他已精力不支,即便他的身体皮层大面积脱落,但他的第一个感觉仍是羞耻!这使我尤为感动!赤身露体是不雅,可他被黑水浸泡,被异质刮涮得只剩下了赤裸的身体,应该羞耻的不是他,是那些嗜金的心肠,贪婪的罪恶,把工程进度当做论功行赏的条件,把生命当做登高爬升的工具。他们心里只知道权力、地位、名号会给他们制做精美的包装,却不懂得他人生命的珍贵,这种卑陋的灵魂才真正应该感到羞耻。可是,亲爱的工友啊,你们这些为世界提供热能的英雄,给人民带来光明的使者,即便你的身体被摧残得丑陋不堪,在我看来也是美的,你们才是真正的“赤子”!
    如果沒有你们,夜晚便是一片黑暗,如果沒有你们冬天将失去了温暖,夏天的炎热将无处躲避,你们是社会的秩序,人类生活运行的链条。是地下实在的根基,如天上闪烁的星辰!如果可以,我愿用我的热情抚慰你受伤的身体,愿以我的泪水洗净你身上的煤渣,你们是亚当,夏娃们一定会终生去爱!
    另一个受难者,我看不到他的容颜,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他被厚厚的军用被遮盖的严严实实,他躺在担架上,被救援者抬往救护车,我不知道他的身体是否还有温度,我也不知道他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你还有救吗?
    如果你的心脏还有微弱的跳动,你一定让它强壮起来,;如果你的眼睛还能睁开,你一定会有美好的明天。因为这世上还有你的亲人在等待!
    我看到一个大妈歇斯底里地嚎啕!我还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两眼盈满期盼的泪水,那会不会就是你的女儿、母亲或是妻子呢?有更多的妇女拖儿带女,大花布做就的背篓里,装着尚未站立的婴儿,他们个个睁着眼睛四处张望……
    另一帧照片上,是一个救援者被两个人架着,额头上流着的不知是汗痕还是血痕,好象还有动感,但我能感觉到他好像在说,不要管我,快去救援……
    救援者也受伤了吗?很有可能,或者他累垮了,据说井下作业非常困难,几吨,几十吨重的器材都需人力运送,且路途泥泞遥远……
    我迅速屏蔽,如同受惊的羔羊,那么不知所措地逃离“现场”,但我仿佛感到了妻子的凄怆,听到了母亲的哭泣,看到了孩子孤独的身影……如此,一声声的倾诉汇进来,深入我不安的心灵,泪水雾一样地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无法继续写下去了……
    做为一个写作者,书写这样的文字是心痛的,这些粗糙的文字远远无法彻底表达我的心声。但我知道,贪婪与奉献始终是人间相形并随的两大阵容。麻木、冷漠、贪婪、不负责任、无视于生命的痛痒,好大喜功,始终是遭成人为灾难的罪魁祸首。而这种恶果又必须由另一些生命透支更大的精力来收拾惨局。我们的矿工怎能因为工作而丧失生命,又怎能因为人为造成的祸端,鼓励他们一再去当这样的英雄呢?大爱无疆是可贵的,这是救援过程中赋予勇士们的光荣,可这“大爱”应在和平时期的生命中充分发挥“无疆”啊!
    我们必须正视黑暗,因它是光明的背景。
    所以,我要以普通公民的身份,长跪在大地的中央,仰望苍天,请求上帝你不要熟睡,把潘多拉魔匣尽快收起,把撒旦捉拿归案,让邪恶为善者让路通行,让 “劳心者”为“劳力者”多一些对生命的关爱,让“大爱”不要在生命受到威协时才让另一些生命付诸“大爱”。让爱渗入平常,化解一切可能发生的人为灾难!
    我也请求我们的社会:科学就是严谨的态度,科学的终极既然是以人为本。那么“高效”和“速度”只能催化那些好大喜功之徒以普泛的生命作出代价,为他们论功行赏把珍贵的生命推上祭坛。不要以救援的成功掩盖了背后罪恶的心肠。153条生命需要救援,可更多的救援工作者的生命也充满了侥幸,充满了险情。一个27岁的孩子,参加工作三年,他也是此次救援者,他说他还从来沒有面对过生死之战,而此次透水事故,他感受到了前辈们在生死关头的舍身精神,这对他的心灵是一次洗礼。可是我亲爱的孩子,不要为救援立功授奖而心满意足,低下头来,做为晚辈应该想想,怎样在你们这一代人的身上,防止不要有生命再在这样的悲剧中逝去。减少破碎的家庭,为妻子留下丈夫,为父母留下儿子,为子女留下父亲……
    事发后,无论救援布置的怎样合理科学,援救者的奉献都是为罪恶赎罪,这样的奉献充满了无奈!
    最后,我要对救援者致以崇高的敬礼!对获救者说一声时刻珍惜自己的生命,过好每一天!我要对遇难的同胞长久地默哀,并真诚地祈祷,在通向天堂的路上平安走好,如果可以再生,一定比今生过得安全幸福!一介书生,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一声微弱的呼吁,请原谅!我沒有能力为你们做任何贡献……

校对:王天峰  李友华


远方的禅房
柏青

    柏青,原名张柏青,内蒙古突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兼职内蒙古作协副秘书长。现供职于内蒙古国家税务局处级调研员。著有短篇小说集《杜鹃湖畔的木屋》《绿太阳》《柏青小说自选集》,长篇小说《韬晦太后冯妤》,散文集《等待起飞》《孤旅》《生命的姿态》,诗集《丰盈的雨雾》等。获第八届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草原文学奖等。

    小时候心中的远方就是南山以外的南山。听爸爸说,过了南山的南山,过了南山的南山的南山,就是洮南府了,过了洮南府就是四平,过了四平,才是北京、天津……在我看来,世界太大了,远方是个充满神秘的、遥不可及的地方!那儿,是块乐土,是个乐园,远方要什么有什么。远方极具魅力和诱惑,它构成了我一生追求的原动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为了到达远方才开始不懈的辛苦奋斗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才知道远方是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它与说话人的方位、阅历有关。远方有一种不确定的各种美丽,有一种随想象而无穷变化的美丽。那里也许有蓝天和海风,蔚蓝的天空中大雁在飞翔,斜斜的夕阳铺满温柔的大地,淡淡的月光照在山岗上;也许有辽远的天展着翅膀,背起行囊的人在田野中拣拾古老的忧伤,在雨季守着越冬的麦田,柔软的月光泼上了冰凉的水……因而,总想去远方看一看我没有看见过的天空和大地。
    小时候的我,经常在干涸的河滩里,一边踢一块鹅卵石,一边想象着远方的模样,总是没什么结果和头绪。其不知,那个远方早已经在下游等着我了,等了相当漫长的日子,当然我并不知晓。在不知不觉中我邂逅远方的一个期待,它岿然不动蹲在我必经的路旁,仅为望我一眼,它已经等白了眉头。当我真正弄明白是它在等候我的时候,我惊诧它的苦心,为它感动而落泪。现在我已经步入当初认定的远方,而远方再次退向遥远。有山遮挡我的视线,我便产生爬山的念头,爬上山我才知道,山后面还是层层叠叠的山。远方还在远方考验我的耐力,地平线一如既往放任我的视野,任心境驰骋。入夜,远方那盏灯火指引我启程,总以为远方有我的梦,有我想要的生活。深情的凝望远方,仿佛是一首夜曲,软软的,逐着蝶儿的翅膀,飘过耳旁。走啊,走啊,朝远方一直走去,竟不曾想到要回头,不曾想到身后有什么值得留恋或牵挂的东西。仿佛,远方的远方,才有自己今生最为渴盼的愿望,以及可以与之相思相守永世不了的情缘。
    每一个人几乎都在马不停步地行走在远方的路上。尽管在远方日久漂泊,心思有些迷茫,有些失落,但只要还可以行走,就仍会义无返顾地往远方继续前行。无数个日夜里,都在远方繁忙而又喧嚣的都市中穿梭奔波。远方的尘土到处飞扬,光怪陆离,景象斑斓。于是,远方越走越远。
    屈指算来,这些年也走遍了大陆的二十八个省市,还有机会去了美国。那么多好的景观很难记清,有时将这里和那里混淆得一塌糊涂,眼、身、心都弄得很麻木,加之近两年身体有恙,对这种形式的远行已索然无味了。但是,回想这些远方的故事时,远方的一处处诱惑依然不减。不知是在福建五夷山的天成禅院,还是峨眉山的灵岩寺的仙界山水,不知是泉声和尚还是慧远禅师施法显灵,让我着迷于禅房境地,经常在梦中云里雾里的重温那清幽禅房景致,奇花异草、别有洞天。
    磳崚岩下,禅院缀于半壁,上覆危崖,下临绝壁,林木掩映,涧水环流。夜宿寺中,抬头可窥星月,倾耳可闻水声,置身星月上,濯魄水云中。殿宇一排,佛像尊尊,山环水绕,溪流有声,岩壑林泉,溪瀑交会,撞击大石,发出巨响,浪花飞溅,激起阵阵薄雾,阳光下呈现出五彩缤纷的虹影。
    走出山门,满山的苍翠,满坡的红花白花相映成趣。红的桃花是最后留在这个季节与迟到的梨花相挽相携的,而满树洁白花絮的是一种叫杜梨的树,正盛开着、释放着素雅洁净的心情。桃花不情愿地抖落了一地的粉红,钻天的白杨挺拔着与青山试比高。路旁的梧桐、洋槐一朵朵、一簇簇,甜蜜芬芳。山坡上的梅树风韵犹存,虽说过了开花的季节,但还保持着倔强,抖出一身青叶孤傲着。沟渠里,清澈的泉水极富诗意地亲近着花草们,静静地温馨地流淌,小心地欢快地生怕打破了这禅房的沉静。
    清新宜人的空气立即弥漫了你整个身心,你立刻体会到什么叫静,什么叫清新,什么叫原生态,什么叫世外桃源。青山绿水环绕的禅房,在淡淡的雾水里显得虚幻飘渺,是那么含蓄,那么幽静的美。而那和煦的风、醉人的雨、美丽的花儿、繁茂的树全成了意识里的冥想,绿色的植被青翠得直叫人心生爱怜。而内心里则担心那些喧嚣、浮躁与世俗的东西很快地冲进来,占有这如花似锦,如梦如幻的洁净之地。
    灵岩寺遗址地处峨眉山的后山麓,相传为印度僧人宝掌结庐处,明代时灵岩寺殿宇四十八重,规模宏大,香火极旺,但历经数年战乱及年久失修,已全部毁坏。踏着千年的瓦砾,拾起古寺的屑石,不由得就会想起那位盛名的禅师——慧远。据说慧远十三岁就在药师院出家,在成都学习经纶后,又到峨眉灵岩寺拜徽禅为师。刚进寺门,见徽禅师饭后在庭间闲步,便问:“文珠为七佛之师,未审何人为文殊之师?”徽禅师即答:“金沙滩畔马郎妇。”据记载,慧远在灵岩寺住了两年,觉得在佛理上未有所得,十分苦脑。一日正在静坐,忽听一僧自语道:“假四大以盖覆,缘六尘而生心。忽遇六尘顿息,唤甚么作心?”慧远闻之,顿有省悟。宋孝宗年间,皇帝屡诏不去,慧远告诉门人:“师当以正月十五日迁化”。到期,果见他房门紧闭,生前所养的一只黑猿手持一纸立于床前,众破门而入,禅师已经园寂。黑猿手中的纸上写着辞世颂:“钩折秤锤,掀翻露而。突出机先,鸥飞不度。”
    一切都化为历史的烟云,只有碎屑的木石在记忆和诉说。它们穿越历史的天空静卧在风雨之中,默默地与我们进行一次旷古弥新的心灵交流。透过风尘雨雾,想象得到,这个明代的产物,在鼎盛时期是多么的繁华,香火旺盛。那虔诚的香客把一颗颗信佛的心丢在此地,把一缕缕忘忧的魂寄托与佛菩萨,挟走一缕清风,带走一句禅机。在古老的残碑断垣前,我们思索着,唏嘘着,空气里仿佛含了无数的思想颗粒。是谁挟走了岁月的风尘与沧桑?又是谁引领着虔诚的魂灵在此朝拜?当你仅仅作为一个浅薄的旅游者在红尘中观赏它经年的沧桑时,你还不能看出它真正意义上的繁华昌盛,只有静卧雨中的瓦砾与古木知道,只有坚实恢弘的四十八重大殿基址清楚。千年古木挺拔在今朝的秋雨里,千年的碎石见证了岁月的沧桑演变,依然坚守着自己的灵魂,守望着曾经的岁月,独守着这份寂寞。
    透过历史尘埃,这散发着历史沉香的遗迹,忽而让人获得了心灵深处的妥贴与宁静。沉静在岁月的皱褶里,凝视着那些黑得发亮的残梁断椽,是一种敬畏,也是一种怀念,怀念它作为树时的繁枝叶茂。同样是一种生命,在被古人伐倒的同时又以另一种存在换取了自身的价值,它以不言而永寿,经历了几个朝代,它仍在我们面前诉说,诉说着那个时代的幸与不幸。依稀间,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尘封千年的梵音偈语:本有今无,本无今有。愣神间,一不小心,我踩碎了一片千年瓦砾,打破了这里原有的宁静,一切又淹没在淅沥的雨中。
    此刻徜徉在悠悠的青山绿水中,细品着寺院禅房的静美,如幻如禅的意境,一种返朴归真,回归自然的心情油然而生。禅房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透着生命的和谐。空气是清新的、宜人的;泉水是清澈的、灵动的。置身禅房,天为帐,地为床,分不清是人在仙境里,还是仙境在人间。禅房是上苍遗落在人间的美丽画卷。意犹未尽地走出禅房,禅房的一切已深深地印入脑海。
    至今未曾遗忘,那斑驳的梦境止不住的念想,那淡青的夜月之下,窗格前常拈起佛的因缘,喟然长叹,低眉伸指探触古幽,抬眼收心看透尘世。人生活在喧嚣繁杂的社会,有人升迁,有人沉浮,七情六欲,大喜大悲。人们清俭简朴的少了,奢华浮躁的多了,深沉思考的少了,夸夸其谈的多了,真情实意的少了,酒斛交杯的多了。没完没了交际和交道交易,让人身心交瘁,心灵没有一个归宿的地方。
    我想再去一次那记忆中的禅房,不追求大彻大悟的成佛的境界,只想让自己的心有一个自由放松的憩息地,可以舒展,可以思索,可以沉淀。
    我想拥有一间远方的禅房,一间修心休憩的禅房。每天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那里有一盏桔黄色的吊灯,一桌一椅,抛弃一切尘浮之事,在灯下看书,在书桌上写字,更多的是坐在硬板椅子上和那个禅师一样微闭着眼睛,想好多好多问题。了凡人生,实在是一件轻松的事。生活的磨历让我知道我原是草本生的,自生自灭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走进禅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让自己的心放平了休息,放缓了跳动,找一个正确的坐姿思考自己。禅门生活,不计岁月,默守宁静,淡然物外,可以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亮,无言禅坐,平静如水,享受孤独之美。岁月如水,悄无声息,曾经年少的我,也曾经爱得山盟海誓,轰轰烈烈,然而,故事永远的留在了记忆中,并且早已开始模糊,现在想起来,犹如别人的故事。有一天,当我跨入了远方的禅房,生活开始温暖,心不再纠缠,静听禅房的木鱼,推开静寂的小窗,一抹灿烂的夕阳燃烧在天边,世界融入了高山、大河,也融入了更大的爱。在禅房春深的季节,把望杯中之茗,浅品一缕幽情,像一只无人追逐的鸟,在陶然中敛翅踅伏,回想漫天飞翔的痕迹。
校对:王天峰  李友华
源:水云间
史红山
    史红山,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员、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我一直相信,旷世之中,有云的地方就有水,有水的地方就有生命;而水云间,注定是不尽的盛衰荣枯,万象变迁。现在,我置身一汪泱泱秋水,这被喻为家乡三角洲的所在,此种感觉更是油然中生,如云水萦怀。
    这片景致的诞生是天工与人艺的浑然结合。烟波浩淼,水天一色,鱼翔浅底,雁声逶迤。幽远,静美。巨大的澄明,空灵。云在天上飘忽,游走。我想,它能清晰地看见沱河汴水的不期而遇,浪漫出一大片波光粼粼,能真切地看见水中一个风华不再的男人的倒影。倒影在盛满金子般夕照的流水里闪晃,婆娑,依稀他那临池的眼神。现在他坐定下来,一块青石上,感觉似有了着落。宛如几经颠沛流离而后安顿下来的旅人,深深吁了口气。想诗兴大发,长嗟短叹,可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这就是我啊。一个钟情于云水的人。赋诗吟唱的书生草民。面对眼前簇新而稔熟的流水,胸中似有陈年的酒酿暗自涌动。谁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归去,来兮!
    是的,一个人生临何时何地,身不由己;目之所及有没有名山大川、高峡平湖,亦只能听天由命。龙年正月初一,雪花飘飘,我出生在淮北平原一个叫蒿沟的村庄。顾名思义,这里有长着蓬茸蒿草的沟壑。新汴河,在村南头不停地流。它是一条声势浩大的人工河,和我一样年轻。至今无法想象,它是怎样在饱暖不济的父老乡亲们迸发的原始力量中破土而出,驯良地润泽我们身后的土地,尔后默默地一路远去。彷若诗人艾青,我也是喝着一条有特殊养分的河水长大的。毋庸置疑,这是我生命启程的源点。像一尾悠然的鱼,多少回忘情泅渡,又几番溺水再生,除了敬畏和感恩,我始终难以触及它的宽度和深度。啊!故乡,故乡的汴水,汴水一样至纯上善的亲人,你们让我雪花般单薄的影姿,悄悄融入了那片沉郁而灵动的流云,让我蒿草般纤弱的根须,深深植入了那块贫瘠而厚重的土地。这是祖先的嘱愿。难违的天意。冥冥之中,我似乎已经感知,一条龙的宿命即将由此出发,百折千回,周而复始。
    第一个本命年的冬天,我离开了家乡,飘向江南。如稚子断哺,泪潸满襟。我想我的啜泣已把新汴河的流水都噙落到西子湖了。断桥,孤山。苏堤春晓平湖秋月,吴侬软语潮落潮起。我在人间天堂漫步,操学陌生而香软的语调,成熟,拔高。这里的“土著”总是把我称作“北方人”,这让我觉得自己就如一只苦蝉,生于北土,蜕于南枝。茁长的心奔突中守候着孤独和惆怅。情窦初开,若小瀛洲映日的新荷随风摇曳,仿佛触摸到徐志摩陆小曼、郁达夫王映霞泛着旧痕的风花雪月了。可是欢愉和宁馨,之于我依然那么遥远和稀缺。哦,我那祖母温暖的怀抱呢?我那青梅竹马的伙伴呢?我那耳熟能详、直入心脾的乡音呢?……淅淅沥沥的黄梅雨里,西子湖畔如梦如幻的水云间,我常常自忖:这就是青涩少年强说的愁吗?不得而知。我只晓得,西子是美的,江南是好的,可她终究是异乡的画舫,他们的天堂。而惟有淮北平原那缕绵长的记忆属于我,如影随形,渐行渐远。这般情思,是一个离窠的人对故土的眷恋和顾盼啊,恰如孤山不孤,断桥不断。自叹卿本多情,只是江南温煦润湿的云水,催生了懵懂少年更多的悱恻和幽怨罢了。
    终于在一个春上,我回到了故乡。那年我十八岁,刚完成人生的跨越。转业的父亲把儿女们全都带了回来。其实父亲的故土情结更甚(我应该感谢这与生俱来的遗传基因)。祖父已经逝去,长眠在他开挖的新汴河边。我日夜思念的祖母健在,发如雪白。她拉着我的手,微笑着,没有一点眼泪(若干年后,她与海峡那边归来的儿子相见时也是这样)。哦,祖母!我感觉到了您的幸福。您也一定感觉到了孙儿的幸福,对吧?如鱼入水,我找到了快慰的甘泉,找到了可以自由呼吸的渊源。我是多么渴望与您长相守啊。可惜天违人愿,不久我毕业到了省城,再度孤单飘零。是不是属龙的人必须持有一颗流云的内心?这种疑惑让惯于多愁善感的我,瞻前顾后,忧虑重重。枳生淮南,情何以堪?春去春来,逍遥津始终不能予我逍遥,雨花塘的涟漪像晕眩的怪圈,即便流连的爱情也让我自感是过隙的客旅,无根的浮萍。难道只有蜷缩在那片土地的襁褓中才能安然吗?难道必须找到缠绕的归属感才能得以慰藉和超脱吗?我为何无法拥有浪迹天涯、云卷四海的剑侠之心呢?我知道,其实我完全知道,那村庄,那村头的汴水,那汴水边相依为命的人们,早已把我化育成一棵落地生根,矢情不移的蒿草了。同历省城的学友,后来大多飞黄腾达,荣华富贵,而我却清唱着一曲《故乡的云》,行囊空空,在一个月明之夜早早地转身。是的,这种寻求安身立命的方式及过程,在世人看来,像是染害了不癒的相思,必定蕴含悲悯,伴生怆痛,且作着无边无际的延伸……。
    如今,当我身沐清秋的一抹斜阳,静坐在一块莫名石上,端详故乡一泓汴水凝出的明镜,蓦然发现,自己真的垂垂向老了。三角洲,故乡的三角洲,多么奇妙圣洁的泊心之地!我的手微微颤动。想抚摩一下水中的云朵,莲花一般的云朵。妻儿没有前来。他们随时可以的,只要心里愿意。我们的家就在这水之湄,咫尺千米。我想要祖母来,还有父亲。可他们不能来了。他们陪同祖父在一起。他们走完了该走的路程,呼应着重新会聚,共拥一块早已熟悉的土地,谛听新汴河水漾漾的回声。魂归初处,我想他们应该没有什么悔怨吧。我终究也会去的,去循那永久的黑暗和光亮。对此,我时时准备着,已经没有更多的惶恐。尘寰中,辗转反侧之间,我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我确信自己抓住了最结实可靠的手柄;心跳,步履,淡定而有力。是的,我是一个凡俗的人,墨守杳远旧梦的人,可又是如此的幸运!数十年匆匆,回首过往,恍然一梦。乡近情怯,将知天命,我别无他求。亲人啊,在我余留不多的时光,请护佑这颗痴真的灵魂吧,让它像一粒莹透的沙砾,在故乡茫茫的云水间踽行,舞蹈,飞升,直至溅落生命轮回的源头,溅落这金碧万顷,芸芸普渡的河洲……。
    魂兮,归来!吾生甚幸,此地甚好。

                                         2010年秋于宿州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11:44 | 显示全部楼层
                           牛朋友  杨正权
    杨正权,1967年生,云南楚雄武定人。彝族,博士,教授,曾在昆明理工大学等四所大学执教,担任过大学处级干部、禄丰县县长,现任中共楚雄州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在国内外公开发行刊物发表过论文一百多篇,发表过文学作品数百篇,出版过学术著作五部。
    我的牛朋友小花,因为它周身长满了黑白相间的斑马似的美丽的牛毛,故名小花。
    小花是我刚刚告别那用泥巴和木枪于打仗的童语并进入小学殿门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出生的。我听到这个对我来说是最兴奋的消息后,高兴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妈妈趁机在我屁股后面加了一巴掌,说我把早上换的新衣服给弄脏了。其实从妈妈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任何责备的表情,她的愉悦的眼神早已告诉我:她也在为我们家的院子里添了一位新成员而高兴。我对妈妈说:“小花的妈妈真行,为我们家带来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天使。”妈妈说:“小花就像你一样调皮,以后小花就交给你了,你可别娇生惯养了它哟。”我冲着妈妈,怒起小嘴开玩笑道:“我才不会呢?有其母必有其子嘛!我一定会像妈妈教育我一样地教育小花的。”妈妈听后,不禁抿着嘴笑了。
    有了小花后,放学我不再去沟边路边玩泥巴玩打仗了,牵着小花到外边,在田地里找最鲜嫩的草给小花吃成了我课余生活的主要部分。小花从小就充满生机活力,生下还不到三日就披着它那件花白的绒纱,凭着一股极强烈的对周围世界的好奇心,竖起两只小耳朵,鼓起炯炯有神的两只小眼,活蹦乱跳于蓄满阳光的院子里,不时与鸡猪犬鸭等畜禽们嬉戏。
我的初小几乎所有要诵读的课文都是小花伴着我背的。课余我常和小花一起,在沟边田头先是捉迷藏,然后我以最快的速度到地里弄来足够的草抱到小花面前,然后我俩各行其是,它吃它的草,我靠在小花背上大声诵书,夏日里的我拿着书本扑在小花的背上睡着的事是经常的。
    小花的背经常成为我的写字台,我有时用手指在上面练书法,有时用一本书垫在上面,然后直接在上面写日记。小学时代的第一篇作文《小花与我的一天》就是在小花的背上写出的。有一次,我未征得小花同意,武断地用红笔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大字写在小花的背的两侧的白衣裳上。这一来,引起乡里人的议论纷纷,他们围着小花和我热嘲冷讽,我由于逆反心理,坚决不把字擦掉,可我不知这样会伤害小花的自尊心,小花由于自尊心受伤害而几天不理我。最后我主动找了好多好多青草,洒上盐水,让小花吃,小花见着我就决意不吃,我找来了铁刷子,抓抓它的耳根,理顺它身上的毛,顺便向它道歉。小花可不是心地狭小者,它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便走到青草前大口咀嚼起来,我望着小花高兴得眼角滚下热泪。
    我八岁那年,小花也有一岁半了。新春佳节到来了,母亲给我们发了压岁钱,唯不发小花的。我几次向母亲为小花鸣不平,最后妈妈把小花的那一份加给我,我乐坏了,顿时跑向小花报喜,小花也为我们的胜利在院子里喜悦地跳起舞来。我把我的钱大多数购买小人书,余下的加上小花的买了一朵大红花和水果糖。除夕早上,为了也让小花乐乐,我将大红花系在小花头上,把糖一颗接一颗地送进小花嘴里。看得出小花比任何人都高兴。
    有一次,我在火塘里烧玉米粒吃,玉米劈劈啪啪地开花,溅起许多小火星,一颗火星正好落在火塘边的四岁的妹妹身上,烫得妹妹发出揪人的尖叫。我还来不及道歉,坐在火塘边一个劲地抽着旱烟的父亲,伸出他因日夜操劳而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给了我一巴掌,我被打得眼冒金星,趔趔趄趄。我神智清醒后一声不响地挎上书包,低着头,牵着小花,便走出大门。刚走出门外,一肚子的委屈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小花,也只可能有小花猜出我受伤的心,它抬起脖子,让我把书包挂在上面,我沉默不语,把书包挂上后,扶着小花的背,边走边哭,小花边走边抬头望我,分明是在鼓励我把那不愉快的事忘掉,可我的眼睛总不争气,只顾把泪珠儿往外撒。我们毫无目的地走着,但最后还是来到我们平时最喜欢去的青蛙潭草坪。我拿下书包躺在草坪上,两脚伸进清澈见底的水潭里,胡乱地摆弄着水。小花不吃草也不喝水,走到我身边,站着不动,用尾巴帮我赶蚊蝇,用舌头舔去我额上的汗和两颊上的泪珠,用脖子抚摩我的身体。此刻我深深感到,大千世界知我心者唯小花也。我心里又开始出现春意融融、百花吐蕊的春天。我拍拍小花壮实的大腿,忘了痛苦忘了忧愁,开始了我们一天充满乐趣的生活。我先和小花在草坪上玩抓小兔的游戏,小花演小兔,我去抓。游戏一直玩到我俩都大汗如雨为止,两方都以不输不赢告终。接下去,我剥光了衣服,来了个鱼跃,潜入青蛙潭里,几分钟之后抓出一根肥嫩的水草送给小花,小花高兴得在我的耳根重重地舔了一下。后来我又回到潭里抓青蛙,小花站在潭边边吃草边看我表演,我因为旁边有一个最要好的忠实观众,自己很快进入了角色。不知过了我久,只见日头偏西了,我才从潭里出来,拎着一串有三十多只的青蛙,小花也为我的满载而归惬意地点点头。我上岸整装后也就晚归时分了,于是我把书包和青蛙挂在小花的脖上,踏着晚路上夕阳的金辉,操着课本摇头晃脑地读起来。突然,“青蛙是益虫”几个字又出现眼前,我旋即想到今天可糊里糊涂地做了一件坏事。我抓抓腮帮想想:带着这么多只青蛙回去,今晚保准挨揍,再说小蝌蚪们晚上找不到妈妈是会睡不着觉。于是我拿下青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潭边,全部放入潭内,才哼着牧歌蹦蹦跳跳地和小花一起回家去了。
    我和小花之间最令我想不通的一件事是,为啥小花总是长得比我快?越提此问题越使我不服气。可现实毕竟是现实,我不得不服输。
    我十岁生日时,小花已快四岁了。这时小花集青春雄性的美于一身,它膀大腰圆,膘肥体壮,肩头还长起一座气势雄伟的山峰——肩包,浑圆的脑袋上长出两只锋利的角,大腿与背上凸起的肌肉块足以显示出小花的青春雄性魅力。在维纳斯的诱惑下,小花开始约束不住自己的行为;可由于我在身边,小花总是循规蹈矩,从无越轨举动。可以毫不掩饰的断定,在众多的维纳斯眼中,小花定是英俊潇洒、极富吸引力的好“小伙”。虽然我眼中的小花永远是楚楚诱人活脱脱的“小孩”,但小花无论哪方面来说都可以称作我的“大哥”,可我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孩。我在想,小花的的确确成为一个能自食其力的“大孩子”了,可我为什么不能呢?我比它大六岁呀!
    小花第一次参加劳动时就干得很出色。我和哥哥将其套在耙套中,让它和邻居家的小青一起拉着一棵松枝,在田里学耙地。我坐在松枝上,哥哥赶着它俩。小花的步伐坚定沉稳,第一次学拉犁,技巧远不亚于有七八年拉犁经验的老牛。从此,小花就迈入了脚踏实地自食其力的生活。邻居家的堂弟骑在小青的背上,可我从来没有骑过小花一次,尤其是小花参加劳动之后。因此我连书包也不让小花背了,相反找草却更勤快了。虽然小花因我不给书包背而闹了好几次情绪。小花大了,但它仍然是我的好朋友,它仍然需要照顾,所以我从来没有削弱过对小花的关怀和体贴。
    那年夏天的一下午,小花过完四岁生日不久,我就陪着它到黑水箐中那块丰美可人的草地上去了。到了草地,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拍着小花的肩包,一边看着我的小人书,小花尽情地品尝着酥香的嫩油油的草,显得特别的悠闲自在。小花站在绿色的草坪上,在四周空旷无边的原野的映衬下,更显雄壮魁梧、英俊潇洒、充满阳刚之美,将其称之为“花牛王子”是一点都不过分。我能与“花牛王子”做知心朋友也感到无比的荣光。
    我早已把自己的存在与否彻底忘在九霄云外了,整个身心陶醉在由小花、绿草、蓝天和白云构成的绚丽画卷中。不知什么时候起,邻居家非常好斗的小青与另外两家的小黄、小红“呼、呼、呼”地跑到了小花所在的草坪上,它们来得突然,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三条雄性十足的公牛团团围住我和小花,眼中冒着凶光,似乎是要报生死之仇似的,也不知道我和小花什么时候得罪了它们。看来,一场生死角斗不可避免了。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了身边的皮鞭,直逼小花。小花猝不及防,被三条牛撂到在地。小花拼命挣扎着站立起来,然后径直地往前跑,三条牛紧追不合,直至把小花逼在草坪南侧一里开外的悬崖峭壁上。小花的生命危在旦夕。说时迟,那时快,小青用锋利的角直抵小花,小花迅速避让,小青由于用力过猛,重心不稳掉进了悬崖,小黄又纵身跃起直抵小花,也被小花让开,小黄也掉进了悬崖。小花想转身跑向我,正在这时,小红从身后袭击而来,小花猝让不及,与小红一同坠入悬崖。一幕人世间最为惨烈的悲剧就这样在我眼前上演了。当看到我心爱的小花掉进悬崖壮烈牺牲时,我悲愤至极,当场昏死过去了。
我是在父老乡亲呼天喊地的叫声中渐渐醒过来的。等我醒来时,我已躺在母亲的怀抱中,周围的草坪上几乎站满了全村的人,我在母亲的怀抱中瑟瑟发抖,宛如生了一场大病,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凄惨。之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我彻底病倒了,一直发高烧,昏迷不醒。等我病愈后,妈妈说,我在睡梦中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我的小花,我的小花。”
    在我的强烈请求下,我和爸爸妈妈为小花捡回了尸骨,在村对面的山头上为小花垒起一座小坟,以祭奠这位我生命中刻骨铭心的朋友。时至今日,每年我都会到小花的坟前献上一把鲜嫩的青草。
安息吧,小花,我生命中永远的小花。
校对  姚柏森王天峰
                    下一站幸福:在路上
             蒋玲秀
  蒋玲秀,女,湖南卲阳人。现居北京。中国散文家网管理员。

                              【壹】
    十二路公交,转二十二路,起点是我租来的落脚点,终点是心愿数码培训。
这是大学毕业的第二十五个月,我放弃了待遇还不错的教师工作,毅然选择在这个所有人走路都在想怎么赚钱的城市参加了动漫培训。
我说不出为什么这样选择的理由,也许是因为时常有鲜有个性的动漫人物在我的梦里出现并且诱惑着我的思想,或者我本身就是一个疯子。
每天,我赶在阳光之前起床,在周转一个小时的车程后来到还没有开门的培训中心,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会边吃着早餐边欣赏着这个年轻而有朝气的城市。
如果有可能,真想就待在这里长久的生活着。我告诉安然。
这儿消费水平高,房价贵,有什么值得你暗恋。安然泼冷水说。
你就嫉妒吧,你知道这里什么最美吗。
你的生活。      
我开始发现自己喜欢跟年轻的东西打交道,年轻有着比古老更值得研究的东西。因为它总是在朝着前走,而不是追忆过去。
培训室在很高的楼上,透过窗户能看到外面的大海。在描动画累了的时候,我会看看外面的风景,然后想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总是告诫着自己: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动漫、家教、关注这座城市
                                  【贰】
    与十二路车相反的方向,是由一百一十二路车连接的居民小区。
每周的星期六、星期天。我的休息时间被几个孩子占用着。代课,是我参加培训外的工作,我总是觉得学生生涯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只是这种时光对我来说已经成为过去。
安然曾经在毕业聚餐上说过:我是她见过最冷血的人了。我笑而不答,在以前我想我也会哭的泣不成声,然后说出所有的人的好以及给他们满满的祝福。而在那次聚会我沉默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记得《士兵突击》里有过这样一句话 :人总是要分的,而且还会越分越远,见不着面,摸不着人,想得你抓心挠肝的。可是咱也在长啊,个越来越高,能耐越来越大,到时候想见谁就见谁,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从天南到海北就是一抬腿的距离。尽管这话是从剧本里捡来的,听起来像谎言,可我还是觉得它有温暖的价值。
我总是耐心的辅导着这些孩子,教他们一小步一小步的使用数学丈量仪,做最简单的方程式。让我觉得可爱的不仅是孩子的天真,还有自己正在与梦想打着交道。
每个星期天回住处,我会选择步行。在经过一个很大的广场时,总是有一个乐队在调着他们的乐器,弹奏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歌。我偶尔也会驻足听听那音乐,对于没有音乐细胞的我来说,也许我听不出什么深奥的东西,但我总觉得那些歌里有着我熟悉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在回我的住地的路上,我也会给家里打个电话,爸妈总是问我工作可好。我告诉他们我生活的很好,然后听他们一个劲的唠叨。只是这种唠叨对于在异乡的我来说变成了需求。
而我却始终没有勇气对他们说:其实我已经辞去工作好几个月了。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还好,又或者是现在的生活不够好。

【叁】
    时间刚刚滑过了凌晨。城市的灯光还在热闹着,不知疲倦。
我整理好桌面上大堆的素材,又仔细地看看了MAYA上的东西,突然有点惊奇的发现,它越来越像自己梦里时常梦见的那个人物了。我对着电脑说了一句晚安,走到窗前给了这城市一个微笑。
在临睡觉前,诺诺给了我一个电话,说她这个五一就要结婚了。
狠狠的扯了一番。然后我想到回忆,却再也记不起什么东西。那段关于我和那个他的感情由现实的终止变成了脑海的消失。
可能是我不顾一切,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我的梦想。也因为这样,我行走在这条漫长的路上,乐此不疲。
到今天,参加动画培训已经正好三个月了,我也渐渐的习惯并且爱上了这种生活。
在路上。我坚定地行走着,不管下一站是否是幸福。正如汪国真 《嫁给幸福》中所说:有一个未来的目标,总能让我们欢欣鼓舞。就像飞向火光的灰蛾,甘愿做烈焰的俘虏,摆动着的是你不停的脚步,飞旋着的是你不停的流苏。美丽,在一往情深的日子里,有谁说得清,什么是甜,什么是苦。只知道,确定了就义无反顾。要输就输给追求,要嫁就嫁给幸福。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南方,2008那场冰雪
黄建林

(一)

    二零零八年一月底,我和镇长黄卫兵到株洲出差,事情办得差不多了。28日那天清早,从宾馆出来,我们绕道去北师大附中接了孩子,车子在市委旁边的坡道上缓缓爬行,爬到大半的样子,车子突然打横,方向盘不听使唤,幸亏司机是个老江湖,有二十多年的开车经验,在车轮将要触碰到街道右边的街沿石的关头,平稳的刹住了车闸,车子安全地停住了。司机出了一身冷汗,车上的人都虚惊了一场。司机看了看路面,又前后察看了街道,感慨的说:“路面结冰了,车轮打滑,幸好街上没有车子来往,要不然今天就要出大祸了。”
    我们看了看车窗外面的街道,细雨霏霏之下的街面上,有一层薄薄的冰垢,在昏暗的晨光中泛着青幽幽的光亮。昨夜一夜的寒雨冰冻,把株洲的街道冻住了。司机不敢继续爬坡,只好缓慢倒车,掉转方向往回开,从原路绕回天元路,过株洲大桥,进东城区,改变原来的计划,匆匆返回县里。
    因为天气预报说过,湘东南地区的冰冻仍在继续加强,尚无休止的迹象。我们得尽快赶回县里去,不能被冰雪封锁在株洲——镇机关的干部们还在等待我们回去核算年终考核工资,等着我们回去决定春节放假的通知。
我们回到县城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到晚上,便陆续听到一些消息,说是320国道封路了,车子不能通行;醴潭高速也封路了,禁止车辆通行。县里的一些车子被堵在株洲,不能返回。我便暗自庆幸,我们的决断是英明的,抢在了冰雪封路的前夕,回到了县里。
    老天并不容忍们乐观。第二天,一大早,镇里就打来电话,说双山村的电线断了,村里停电了。我们便赶紧驱车奔向镇政府,找到镇供电所的段春华所长,一同奔进双山。
    双山村是我们水口镇最偏远的三个大山村庄之一。它由两座相对的大山组成,一条十多公里长的峡谷纵贯两山之间。绝大多数村民则居住在大山的山腰和山顶的山坳里。晴天丽日的时候,我们去下乡,不停顿地行走,一天只能走过半个村的村民小组。记得那回我和镇长去甜水垄组查看他们的组道和退耕还林情况,村里特意找了一台三轮农用车,把我们接到山上村道再不能行进车子的路头。我们下车步行,在羊肠小道上蜿蜒攀行,仍然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甜水垄组的组长家里。这回冰冻,要爬到那些大山的山顶上去,自不是轻松的事。
    我们沿着水下公路往山谷里行进,仔细查看路旁的高压电线和电杆的状况。道路两旁的树木已经包裹上了一层明丽的冰衣,近处的通明透亮,远处的则白花花犹如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素毡。电线上也已经包裹上冰凌了,比拇指还粗大的三根乌心水晶棒,高高的被水泥电杆挺举着,在无规则的山林间整齐地横空而过,电杆四周的树木像无数白盔白甲的武士,电线则像晶莹剔透的玉带,倘若不是灾害,眼前倒不失为一幅壮丽的冰雪图画。我们行进了五六公里,高压线暂时还是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分线进组的低压线上。供电所段所长只好先把变压器旁的电闸拉下来,然后再分派工作人员顺着线路上山,分头勘察。
    山区的冰冻有个特点,山脚下冰雪无痕,而山顶上弄不好早已经冰雪如盖了。我们勘察了高压线路,这是在两山的峡谷之中,在山脚下,眼下都已经是冰雪皑皑,重负在肩了,那么那些进组入户的低压线又会是怎样的情况呢?它们曲折穿行在山头峰巅,大部分还是老旧的木头杆子,迎风斗雪,裹玉驼盐,如何坚挺得住!何况还有那些被冰雪压抑得枝折茎断的树木横空倾扑下来,那些已经是老弱病残的低压电线和电杆,岂有不倾倒断裂的道理!
    供电所段所长分派好工作人员后,要求我和镇长返回镇政府等他们的情况汇报。再说,还有十九个村的情况如何呢?我得赶紧回去安排干部们下去调查。
    回到镇政府大院把干部职工们召集拢来开会布置勘灾,有人建议要赶快采购蜡烛。我们派财政所的同志先在镇集市上收罗,结果买回来不到两百支。于是,叫他们赶快去县城采买,至少要买足两千支。傍晚,他们回来,县城的蜡烛已经涨到四角钱一支了,比平时贵了一倍!因为买蜡烛的人今天突然多得让那些店铺的老板措手不及了。
    这些蜡烛,我们送到了双山村。

(二)

    晚上突然停电了。我打电话给供电所,说是电网出了问题,全镇都无法供电,镇区范围内的电站纷纷来电话,说发电上不了网——肯定是主网电线倒杆断线了。我问,晚上可以去查吗?段所长回答说,我们已经派人上山巡线去了。我说,冰天雪地的,一定要交代他们注意安全,一是线路不能带电,必须拉下闸来;二是上山要注意,不能摔伤人,不能被树木压着人。
    零点左右,供电所段所长的电话又打进了我的手机。他报告说,水口至县城11万伏的主线在大风垅靠木湾处倒了两根杆子,电线斜驼到了公路上,已经作了应急处理,不会影响车辆过往;策源方向进入水口变电站的干线也倒了,沿线的电站发的电无法进入变电站,只好让他们压负荷或者停机不发电。镇区的供电,我们明天再复查一下线路,争取尽快恢复供电,保证照明用电。
    第二天一早,我和镇长黄卫兵、镇人大主席张庭建放下碗筷就赶到了镇供电所。供电所的职工正在往皮卡车上装工具,也准备出发去搞检修。段所长把他的检修方案告诉我们:由于11万伏干线已断,一时难以修复,县网的电是指望不上的。我们只有在自己镇区的电站上打主意,水策线也断了,策源那些电站的电已经上不了网了,只有看浆村电站那条专线的情况,如果没有倒杆断线,就把它的上网线掉个头,直接供镇区和附近几个村使用,先保住大家能够点亮电灯,能够碾米。
    这是一个临时的应急方案,我觉得段所长和他的职工们动了脑筋,便同意了他们的方案,并且决定陪他们一同上浆村坳去查看线路。
    车子爬到半山腰便不能行进了。一根水桶粗的水泥电杆横卧在公路上,电杆上部被雨水飘湿的地方已经结上了一层透明的冰凌。电杆的尾端三根小指粗的电线被冰凌包裹得都有锄把那么粗大,晶莹剔透,象三条透明洁净的玻璃大肥肠。每根大肥肠一侧都结着一排指头粗的小冰条,极象三把水晶做的长梳子横卧在被冰雪压得俯伏在地的一片荆棘茅草上面。电杆在离地面十厘米左右折断,还有钢筋牵扯着裂口,很有藕断丝连的味道。这藕断丝连的钢筋,却给供电所的工人带来了麻烦,他们花了十几分钟才把钢筋剪断。然后,他们把电杆尾端电线上的冰凌敲碎,铰开固定电线的铁丝,放开电线,再抬起电杆的尾梢,把电杆推移到与公路平行的一侧,于是,我们的车子又可以继续前进了。
    山上的冰雪越积越厚,往常比我们的车子高出一大节的茅草,都俯卧到了地面上,比我们还要矮半个身段。晴天丽日下青黛苍翠的杉树大多拦腰折断,举着一尺或者半尺白惨惨的断茎,负荷着几枝白晃晃的枝杈站立在茫茫的雪原上,显得那么无助,那么无奈,那么凄凉。平日并不惹人注意的那些电线,这时却异常打眼,一根根如粗壮的白索横空而过,有些雄浑,又有些孤傲,象谁画在雪山上的五线谱,却又被倾倒的杆线斜拉出几段交错的不协调来。
    浆村坳上的杆线倒伏情况查清楚了,浆村电站的输出线基本完好,只是有几处有折断的树枝搭在电线上需要清理。段所长让我们镇政府的几个人先下山,他要我们放心,他保证天黑前一定把线路改接好,保证实现他们的临时供电计划。
    清理结着厚冰的电线上的树枝,在冰雪皑皑的山梁上作业,不是一件轻松的活,一则天寒地冻,手脚容易冻僵,不便做事;再则电线本身已经不堪重负了,稍不小心,增加了电杆的负重,反倒会把杆线拉断,不但事与愿违,工作人员的安全也很难保障。我真为他们捏着一把冷汗。便反复交代他们一定注意安全,切切不可巴蛮。
我们下山的时候,发现一个怪现象,在浆村坳上看水口镇墟市所在的盆地,四周的山峰上冰雪苍茫,山脚盆地上却难见雪痕。难怪今天早晨县城有人打电话说昨夜下大雪了,我却几乎没有感觉,误以为仅仅是一场寒潮刮来的冰冻。现在看山上的积雪和冰凌,就相信昨晚确实下过一场大雪。
    但是,水口这个小盆地怎么就不见积雪呢?是没有落下来呢,还是雪花落下来就融化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天,我又得到西垄、盐池两个村的消息:电杆倒了,电线断了,没电照明,没电碾米,有的人家快要断炊了!西垄、盐池会遭冰冻灾害,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因为这两个村比双山的海拔还高,比双山还要偏远。到这两个村去下乡,走近路,要翻过一座大山,须走五个多小时;坐车去,则要绕道反转县城,再经过三河、鹿原、船形三个乡镇,从船形乡的黄洞村穿过,进入东河村,再分道上坡,转折进入水垄村,到达杨梅崎,才算进入了西垄的地界。而盐池村又在西垄村进去,再翻过一座大山,才能到达。
    这一天,我们还得到消息:白源村的高压电杆全倒了,全村陷入一片漆黑;联坑村新圳组的电杆倒了,电线断了;木湾村茶圆组也倒杆停电了;官仓下村的铁坑组、下垄村的牛返组都倒杆停电了!真的是灾情接二连三而至,让我们一时措手不及。
    我们又安排财政所的人员去采购蜡烛,安排民政办的民政专干去预订两千斤大米。大米在水口米厂就解决了,但是,蜡烛却满县城都没有买到——连祭祀用品商店的竹竿高烛都没货了,几个小摊摆出来的小蜡烛则要价到了两元一支,是平常价钱的十倍!
    财政所的人空手而归。我们只好立即采报信息给县政府,要求紧急调运蜡烛,以解决受灾群众的照明困难。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水口镇区的供电,如段所长的预计,在傍晚时分准时恢复了。

(三)

    到了一月三十一日,农历二零零七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是过小年的日子。按照炎陵的乡俗和历年的习惯,这天我们是该放假的时候了。但是,灾情就是命令,就是到了大年三十,面对如此严峻的冰雪灾害,我们也不能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我们安排驻村联络员继续与各村联系,了解各村的受灾情况。我和镇长则带上供电所段所长长,驱车去了白源村。
    车子出了水口镇区,驶入浆村地界,道路上就看见了厚厚的积雪和冰凌,司机小心翼翼地驾着车顺着两道车辙,缓缓地往前移行着。车子拐进白源村的村道,这条冰雪沙土村路,早被上下进出的车子碾压得泥泞不堪,时不时让我们的车子磨着底盘,或者车轮打滑。而路坎上的树枝和竹子,被冰雪压得垂悬在路中央,让我们在一道道的冰雪拱门中拂扫而过,满耳都是冰凌划过车篷的哗哗啦啦的响声。
    我原以为白源村的海拔并不很高,又是一个独居一隅的山里小盆地,应该不会有很大的冰冻。现在看见一路上一个接一个的冰雪竹树拱门不停地“欢迎”我们的行进,我估计白源村的灾情比我的想象还要严重。
    进入白源村,在公路上远远地就可以看见空旷的稻田间,那排高压电杆斜卧在白茫茫的冰雪之上。年过半百的村支书在村口的路旁迎候我们,看见我们下车,就象小孩子看见久别的母亲回家一样,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孟支书带着我们去看变压器。变压器的两根水泥电杆都折断倾倒了,一根还压在变压器上,使得变压器变形歪倒在粗大的水泥杆下。电杆尾端的高压电线上包裹着厚硬的冰凌,浑壮如王老吉罐头瓶。顺着电线看两端,电线俯卧在田地上,有的电杆在接近地面处拦腰折断,有的则撬裂田坎,被连根拔出。而连接在输出线杆上的低压线和电杆也被同时拉断、倒伏。
    孟支书说:村里大部分村民过年的米都还没有碾好,电一停,不要说过年,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我问供电所段所长:有没有办法尽快解决白源村的碾米问题?
    段所长问孟支书:村里有没有可以搬动的碾米机?
    孟支书说:我们的碾米机都是用地脚螺丝固定的,可以搬动。
    那好,你跟我到上面那个电站去,我跟电站说一下,你们搬一台碾米机过去,我派人过来按表接电,特供你们碾米过年。不过,碾米机怎么稳定下来,要是浇水泥底座,没有半个月,那是开不了机的。哦,用木头再打地桩固定,这是一个办法,那我可以保证两天内你们可以碾米——怪不得有人说,天才都沤死在田坎下呢!段所长一边说,一边带着孟支书向村庄旁边小河上游的那个电站走去。
    碾米的问题解决了,但是,照明的问题眼下却没办法解决。因为要换电杆,要重新拉线,不到冰消雪融,天气晴朗,是不能作业的。何况一时要采购、运送、树立这么多的高低压电杆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白源村七百多人的照明问题成为了我和镇长头疼的事情。而且还有西垄,还有盐池,还有双山,还有茶园,还有新圳,还有……
    离开白源村的路上,我和镇长在车上便着手商量救灾办法。首先是解决吃饭的问题,不能让老百姓过年没有米下锅,哪怕推迟发一个月的工资,也要尽快把大米买好,送到各受灾村去。第二是照明的问题,到附近的资兴、桂东、遂川去采购蜡烛?不行,他们的灾情也不会小于我们,何况道路尚且不能通行——据说,县公安局都派出紧急抢险队,到106国道耕树岭紧急救援去了,看来只有向县政府报告求援了。
    回到镇政府,我们便召开全体干部职工会议,把救灾工作布置下去:财政所和民政办负责核对各受灾村组的户数,并且按照每户一袋大米(三十斤)的标准,把三千斤大米采购分配好。全体干部以受灾严重的村的驻村联络员为副组长,分成七个救灾小组,七个班子成员分别担任组长,两天内要把大米送到受灾的农户家里。
散了会,大家伙便分头行动了起来……
    可是,这天晚上,镇区的电又停了,政府大院也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四)

    第二天一早,段所长就打电话来报告,说昨天晚上停电的原因是浆村电站的上网专线也倒杆断线了,险些把电站的发电机组损坏了。他们已经踏勘了另一条线路,从刚刚建成正在试发电的牛湖电站改线接电,这个电站装机有一千五百千瓦,按现时的河水流量发电,足够水口范围的照明用电,可以确保镇区和附近九个可以供电的村群众的春节用电。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欣慰。我要求段所长尽可能扩大供电面,那几个只有个别村民小组倒杆的村,把线路整理一下,也把电供上去,但要坚守一条:安全第一。段所长回答说,一定照办!
下午,镇区又恢复了供电,我们遭受冰灾的最新情况迅速传真到了县政府。
    镇政府的干部除留下值班的人员以外,全部下乡到受灾严重的村组送大米去了。我也带着一个小组去了双山村。大米送到山下公路进各组的岔道口,村里便安排劳力来挑上山去了。因为昨天晚上驻村联络员已经跟村支书联系安排好了。所以我们的劳动强度并不十分大,只是上车下车那两个环节费了不少劲。接大米的时候,有村民问到能不能联系煤油卖给他们,这几天烧葵花杆太不方便了。这倒是个新题目,我怎么就没有想到煤油呢?
    回到水口墟,我立即派人去寻找煤油。结果出乎我的预料,偌大一个水口镇,一百多家个体工商户,竟然没有一家有煤油卖!而且,连供销社改制保留下来的商店,也有好几年没卖过煤油了。我的老天,对卖煤油这个事,我简直是坐在瓦缸里面——一点情况都不清楚!煤油已经很多年没有什么市场了,一是我们全县的小水电发展很快,连边远山村都在几年前用上了电灯照明;二呢,即使偶然停电,时间也不会很长,最多不过一两天,到商店买几支蜡烛,又方便又干净,没点完的还好保存。所以,煤油的市场便无形之中被挤掉了。但是,眼下面对这场冰雪灾害,电线杆连片倾倒,估计一时半会不能恢复供电,过去点习惯了煤油的山里人,又想起了煤油。因为煤油相对来说更节省一些,一斤煤油在山里人家大概可以点上一个月,而同样价钱的蜡烛,几天功夫点完了,一支蜡烛,过去可以点上四个多小时,现在一支蜡烛却只能点两个来小时,因为现在的蜡烛实在太秀气了,食指那么粗,四寸那么长,价钱不少,火焰不大,光亮不强,寿命不长,与点煤油比起来真的不合算。
    有人提醒我们,买煤油要到石油公司去。我便开车到水口加油站去问讯,回答说也是要到县石油公司去,而且要先报计划。
    我回到镇政府,让联络员们联系那几个暂时不能恢复供电的村,摸一下需要煤油的农户的底子,结果需要煤油的并不很多。我还是决定报十公斤的计划上去,留几公斤的应急空间,怕万一有农户找上门来要煤油。
    县石油公司通知我们煤油调回来了,可以提货了的时候,县商务局也来了通知,说县政府统一调购的蜡烛也到货了,各乡镇尽快到县城万家福超市仓库去提货。这天是二零零八年二月二日,农历二零零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我们镇分配了五千支蜡烛。
    我便赶紧招呼四个干部驱车奔赴县城。车子出了大风垅,106国道上的积雪还有两三寸厚,这又引起我对水口小盆地的独特气象征候的一番感慨。
    蜡烛和煤油拖回来了,新一轮的送光明下乡救灾工作,又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到二月四日,已经是农历的十二月二十八日,冰雪已经停下来了,灾情没有继续扩大,过年的节日气氛越来越浓重。镇机关的干部们按照镇党委政府的部署,该做的救灾工作都已经完成了任务,很多人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家里。再说,按照乡里人的习俗,叫花子都有个年(春节)过。安排好值班人员后,我们终于放假了,大家可以回家过年了。

(五)

    二月六日,农历大年三十。正好我值班。我开车去镇政府大院,天气已经转晴了,一路上看见公路两旁的山坡上,冰消雪融之后,树木被齐刷刷地折断,显露出一片白晃晃的树桩裂茬,真正的触目惊心,惨不忍睹。桃岭、木湾一带成片的楠竹林则横七竖八折裂俯倒在山腰上,能够依然挺立迎接阳光的抚慰的,所剩已经不足三分之一。林业的损失,恐怕不会低于电业的损失,大部分林农的杉树林,几乎被摧残迨尽。
    进入镇政府大院,我和值班干部们一同值班。从年三十到正月初一,几乎是平安无事,除了拜年的问候电话,没有别的电话打进值班室。以后直到我们假期结束,恢复上班,才陆续有村组长和村支书到院子里来,既是拜年,又是要求尽快恢复他们村(组)里的电线,尽快解决他们的照明、碾米困难。
    我和卫兵镇长专程到镇供电所给职工们“一打鼓二拜年”,让段所长以最快的速度摸清全镇所有倒杆断电的村组的情况,并且作出抢修计划和资金预算。
    一个星期以后,倒杆断电村组的底子摸出来了,恢复电网的预算也出来了——需要一百二十多万元的投入!虽然我早有这个心理准备,但是,看见具体的投入数据,我还是感到压力特大。这笔资金从哪里来呢?而且,马上就要投入使用。
    我们征求村组干部们的意见,一方面组织村民投工投劳,预借供电公司的电杆电线边动手救急;一方面由镇政府出面,向县政府提出请示报告,争取上级援助。
    双山村是最心急的,村支书当即表示,他们村每天保证二十个劳力到工地参加打孔、抬杆,自己带饭,不要工钱,条件是首先要帮他们村恢复电网,尽早供电。其他村也表示愿意投工投劳,但要回去做工作,确定好人员再来确定施工时间。
    我们让供电所从双山开始,然后再按照难易程度,由易到难排好顺序,逐村逐组进行抢修。时间一直排到了4月底。
    但是,我和卫兵镇长到县委参加抗冰救灾紧急会议,县委政府要求我们所有受灾乡镇必须在3月底以前完成抢险救灾恢复供电的任务。
    我们回到镇里,立即召开会议,落实县委政府的会议精神,要求供电所修改抢修计划,把技术人员分组进村,镇村干部进村动员村民投工投劳,每天至少做到三个组平行推进,供电所和镇机关取消星期天的休息,把原来计划两个月的任务,一个月内全面完成。
    第二天上午,我到双山村去督查抢修情况,在水下公路马颈桥桥头,看见二十多个汉子正在往公路路坎上面的山梁上拖吊一根水泥电杆,上面一组人用绳索拖,下面一组人用棍棒推,大伙一声喊,电杆上去一尺,那场面真让人感动。感动之际,我想到可以用起吊机吊电杆,便问在现场指挥施工的段所长:怎么不用起吊机?段所长说,我也想用那玩意,可是,公司里只有两台,都用到县网十一万伏的线路上去了,用最原始最老土的办法,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我理解了他的无奈,只好嘱咐他一定要注意施工安全,绝对不能出现意外。
    我们镇最艰难的抢险救灾工作,就这样开始了。
    但是,西垄、盐池两个村的受灾情况究竟如何呢?我们只是听到电话报告,现场的情况我们还不清楚。因为这两个村是从中村乡接线供电的,水口供电所没有作他们的计划,我们得赶紧上去摸清情况,尽快与中村供电所取得联系,争取尽早恢复供电。

(六)

    去西垄村和盐池村有三条路可走:一条是从联坑村的新圳组岔小路翻过黄茅墩那座高山,进入西垄的车堆下组,再绕山道到西垄坑村部,至少要走四个钟头。眼下被冰雪压断的树木几乎把道路封拦住了,车堆下的村民下山来水口办事,从断柯残木间爬过来,花了比以往多一倍的时间,还因为路熟,才没有迷路走岔。这条路我们是无法走的。另一条是从中村乡的九潭村绕道先进盐池村,再到西垄村。走山路的时间不会少于五个小时,路上如果被雪压断的树木没被清理开,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第三条路就是从水口返回县城,往西经过三河、鹿原和船形三个乡镇,在鲁坑岔进船形乡的黄洞村、东河村,再岔入水垄村,到杨梅崎,到达西垄村界,再循林道进入西垄坑,到达西垄,再转折翻过袁树埂那座高山,进入盐池村。这条路线有林道可通汽车,虽然绕道很远,时间也要四到五个小时,一半以上的林道坎坷不平,十分颠簸,但是相比之下人要轻松一些。而且,村里有人骑摩托下山,一路上冰雪压断的、倒伏的树木基本上清理开了,可以通车。于是,我们到县发电公司借了一台猎豹越野车,带上二十袋大米和一千支蜡烛,书记、镇长、人大主席和联村干部一行六个人拥拥挤挤浩荡进山了。
    从东河村岔上进水垄村的林道,满眼的山林就显出一派惨败的景象,整片整片的杉树林、松树林、阔叶杂木林和毛竹林都被冰雪摧残得一片狼籍:有的整棵树翻蔸倒伏下去,露出虬曲如蛇的树根支棱在阳光下;有的拦腰折断,半截树桩举着惨白兮兮的裂口立在山坡上,一桩一桩紧密相挨着,就象满山坡裹着绷带的伤兵集结在山谷两边等候太阳的检阅。毛竹们则弯腰俯伏在地,离地面三四尺高处弯折破裂开来,残破的躯干仍然供养着竹梢青青的竹叶……
    行走在这样的山林之间,我们的心就象被冰雪的利爪撕扯着一般疼痛。初七那天,我们在双山村支书家,爬到他家后山看被雪压损的山林,他指着半坡残毁的杉树林说:去年我特意留着,计划今年批下砍伐指标再砍,哪个料想一场冰雪,我的两三万块钱的银行就倒闭了!想着那半坡树木,再看眼前的山谷景象,这损失几乎无可估量。
    我们到达杨梅崎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二点钟了,西垄村的支部书记和村会计老早就在那里等候我们。因为三天前我们让驻村联络员托了口信上来,要他们把损毁的山林面积、倒伏的电杆数目和线路情况摸一个底子,我们将进山来查看灾情和对受灾村民表示慰问。留下一半的大米和蜡烛,听完他们的灾情报告,收下全村电网的损失报表,交代他们约定好投工投劳的劳力,等候镇政府的抢修电网的通知,我们坚辞不在西垄吃饭,继续往山深处挺进——因为我们与盐池村约定了在林支书家吃中饭。车子盘旋绕上袁树埂,路壁土坎下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象凌乱的白棉被胡乱丢在路荫处一样。天气已经转晴半个月了,山里的积雪尚未化尽,让我们感慨唏嘘不已。
    翻过袁树埂,进入盐池村地界,循山腰而下,林道旁边水桶般粗细的松树都被拦腰折断在路边,村民们还来不及清理它们,仅仅是把它们从路中间推移开了一些,辟出一条可以过车子的通道。两个月前,砦脑组一家农户发生火灾,烧了房子,孩子要失学,我曾和镇民政办的助理员来送慰问金和棉被,在这树林间行走,感觉十分幽雅清净,这回再来,我则感觉这树林变得十分凄凉悲壮了。
    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我肩膀上的压力也在一层层加重……
    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在三月底以前恢复电网,让老百姓点亮电灯——这是县委下的死命令,我们得无条件执行。
    一切正如我们的预想进行着。我们贷了款,我们借了债,我们还欠着县供电公司的材料钱。但是,西垄、盐池两个村的抢修电网工作却不得已推迟进行——因为我们得让中村供电所先完成中村乡的抢修任务,再过来抢修我们镇这两个村的电网。所以,到四月底,西垄、盐池才恢复供电。我一直觉得我们亏欠了这两个最偏远山村的村民。虽然无奈,却怎么也抹不掉心底的那分歉疚。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13:05 | 显示全部楼层
庭 院
梁俪千

春  水

     最早看到春水这个词,是小时候的一本画册,名叫《一江春水向东流》。上师范时,自学一首日本歌曲《春水弯弯》,后又读冰心诗集《繁星春水》……所有这些,都从字面上给人留下了湿润和生机,还有无尽的遐思。因此,当看到春水这个地名时,心中封存多年的那池春水,暖风骤起,清波荡漾。
    九月,和爱人一起去南阳,途中要路过春水!我在车上兴奋得像一只鸟。
    爱人兜一瓢冷水泼过来:有什么可高兴的,穷山恶水!爱人的这瓢冷水并没有浇灭我的好奇心。不是吗?山明水秀的地方未必富有,繁华的城市未必秀色可餐。真正的好景致往往远离人群。
    终于看到春水的地标了。平平常常的村庄,并没有看到水,的确很失望。我们的车往右拐,向早已扑入眼帘的远山驶去。
    山倒是很有特点。不高,山体全是灰黄色的石头,上面象征性地长着一些低矮植物。让人不由得产生错觉,可能是上帝小时候把玩的泥巴丢弃在这里,时间长了,上面生出了一层淡淡的苔藓。
    山势很美,缓缓的,像是一位温柔女子的手笔画出来的。女子的另一只手里,似乎还应该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使女子的手法格外轻盈宁静,甚至不敢轻轻地颤抖一下,惟恐惊醒了那熟睡中的小婴儿。
    低矮的植物大多是耐旱的松树。这样的山,这样的树,在清晨和黄昏里,应该是一道很不错的风景,也应该是人们喜爱的运动场所——里面藏不住狼。孩子可以半躺在巨大而平坦的山石上,微闭着眼睛欣赏落日。石头旁边,落日的余辉里,还应该有稀疏的白草穗在晚风里摇晃。
    但现在是初秋的上午,夏天的余威还没有散尽。太阳刚刚攀上低矮的山冈正神气活现地向上跳跃,灰黄的山石在强烈的阳光下白花花地晃眼。在这种情景下,真希望我们的车能够淹没在一片绿色的海洋里。可是,我们的车此时只能是路上一个最显眼的目标。说句玩笑话,倘若天上有敌机,我们肯定在劫难逃。
    平缓的坡地里,有一两个农民在忙活。他们的平房就散落在路边。也许他们对这里的树木有些失望,散落的平房前,很少有树的阴凉。房子显得枯燥寂寞,没有孩子的欢笑,没有小狗的嬉闹,甚至没有一棵树的影子来做伴。房子在强烈的阳光下无精打采地睡着,做着孤独的梦。不知房子有没有在自己的梦里看到未来和希望。偶尔,房子也会被走过的一辆牛车惊醒,和老相识交换一下目光,打声无言的招呼,接着仍是孤独无奈的梦。
    终于看到了一湾碧水,静如处子,藏在山坡缓缓的臂弯里。清清的,纯纯的!终究没有下车去亲自尝一尝,应该也是甜甜的吧。但与我心中的那一湾春水相比,毕竟相去甚远。与春水的地名相比,也一定相去甚远,也许地名里藏着一个远古的秘密,而我看到的只是现代的一个瞬间。
    归途时,我又一次路过春水,感觉很坦然了。当春水远远地被抛到车后,心中似乎破碎了一个梦,又似乎在心的悠远处升起一个沧桑的问号和感叹号,曾经的春水到底怎样?曾经的春水决不是这样!
    黄昏里,第一支雁队由北向南,朝春水方向飞去,不知今晚,它们可愿意选择春水作为歇脚的地方。
入  画

    有一个早上,外甥女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诗经》这本书,说是老师让背几首。我想起上一年在地摊上买的《四书五经》,里面就有《诗经》这部分,又担心盗版书错误多。便找出珍藏本《孟子》和《四书五经》上相对照。结果区区百字短文,就有五六处错误。
    看来,外甥女的忙是帮不上了。这样一想,思维就开了小差,拐进珍藏本插图里去了。这真是个好去处,花鸟、人物、山水,百看不厌,流连忘返。
    最喜欢呆在有房舍、小桥、小人儿的山水画里。房舍让人感到温馨,小桥把水变得温柔又灵透,小人儿身上有故事。而且这故事不是《清明上河图》上满街的拥挤,而是融在山水之中的一件事,两件事。再多些也没关系,有那山高水长的空阔稀释着,再稠密的事也变疏淡了。水里沉一件,山石缝里藏一件,放在小风里吹走一件,举到云彩上飘走一件,既不空虚又不烦心,那叫惬意。
    有一幅插图是陡峭的山石缝中有几株梅树,花蕾点点。山石遮挡处,露出房舍的三分之二。一人临窗而坐,案几上的一本书正打开着。但那人的目光不是落在书上,而是望着窗外,就好像他有第六感觉,知道你在看他,而且荒山野岭的,确实冷清寂寞,就转过脸来想和你打招呼。不过,这只是我的一相情愿罢了,那人十有八九是被窗外的景色吸引,说不定正望着梅树和飘舞的雪花酝酿一首好诗呢。
    最让我迷恋的是这一幅插图——远山若隐若现,山前有一个大院落,梯田样的四层,相邻两层以五级台阶相通。除最上层座落着几所房屋外,其余三层皆无建筑物。
    院落的最大特点是植物众多,绝对符合现代人追求的绿色环境。上层有肥芭蕉瘦竹散种在房前屋后。第二层以芭蕉为主,第三层的树木特别高大,连最上层的房屋都遮挡住了,想是怕那蕉竹的遮阳效果不好吧。二三两层的植物都依着边缘栏杆而种,树下青草丛丛,偶有假山石做点缀,真是错落有致。
    最下层是湖。本来没看见水,但见湖边荷叶点点,又有一座独木桥连通着第三层和大门口的陆地,便知道有水了。不是眼神儿太差,只怪无风,水上一个皱纹也没有,只是一片留白。水边有山石突出来,和第三层相连,形成一个小半岛。半岛上长着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下有石凳。石凳向水的一端,一只白鹤立在上面望着水面发呆……
    庭院虽然高低分层,由于植物的合理搭配,从空间来看,整个庄园四平八稳,没有一点突兀的感觉。主人真会规划自己的庭院,是个治家理事的人。
    第三层对着台阶的地方,两个小人儿正站在大树下说话。想必是友人来访,主人刚从屋里送出来,走着走着到一个阴凉处又忍不住叙起来。也可能是初夏季节,主人正在午睡,两个书童偷偷地溜出来玩耍也未可知。人太小,看不清楚。
    院落和远山之间,是一片密密的树林,林间飘着一缕淡淡的雾岚,把山林衬托得虚无飘渺,整座庭院也宛若仙境,更增加了神秘感,让人向往。谁若能住到这样的一座庭院里,不是神仙也胜过神仙了。
    有些插图里虽没有山水,但也很有趣。例如,有一幅是室内画。左边是门,右边是案几的一部分。几上有花瓶、杯子和书籍。门和案几之间有两个人,一大一小,好象是主仆关系。大人有四十岁左右,留着优雅的山羊胡,面容饱满,没有皱纹,头发全部都扎到头巾里去了。他穿着广袖长袍,坐在一个奇形怪状的根雕椅子上,就着高脚油灯看书。忽然房门顿开,一股秋风卷着落叶呼地吹进来。蚕豆大的灯火剧烈摇晃,他赶忙用两只大袖子护住油灯,并扭头对那个散着短发、坐在门边鼓形花瓷凳上打瞌睡的小家伙说:快关门!快关门!小家伙一激灵就醒了,抢步上前。但风太大了,小家伙还不及门的一半高,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关不住。画面就此定格。大人的衣袖永远举到那儿护着灯,小孩儿永远弯腰翘臀、双手用力推着那两扇半开的门。两片落叶在屋里打旋儿,好象两只怕黑的蝴蝶……
    把这样精美的图插在书里,对我这样的读者来说实在是有喧宾夺主的作用。我从这幅图串到那幅图,与不知不觉中反反复复。结果,到十二点多才把所有的插图看完,消磨了整整一个上午。连电视上的《子午书简》也给忘了。
    吃过晚饭,又坐灯下,找出十几年前买的那本《芥子园画传》仔细翻阅。结果,好多幅插图都找到了出处。果然是从《芥子园画传》里选来的。难怪眼熟呢。
    这一比对,又发现了问题:插图画精致,淡远,就像已褪色的历史。而《画传》里的画粗糙,厚重,像是画家刚刚画出来,墨还未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也许是印刷者的目的不同,也许是技术不同。两本书的出版毕竟相差十几年。
    有些画淡一些浓一些也无所谓,但有些画的浓淡程度却直接影响到了艺术效果。比如,有一幅插图上画的是一湾清水,水上突出一块很有艺术感的大石头,蜿蜒曲折与岸边的山石相连。伸到水中的那一端——也就是画面的中央,有一个人就势靠在石头上打瞌睡(或是晒太阳)。一棵小个子松树顶着稀疏的叶针懒洋洋地立在岸边的石缝里。画面洁净,明朗。虽没出现太阳的轮廓,但能感觉到一片暖融融的春日阳光。再看《画传》里的这幅,由于墨重,很多地方成了黑块而不是线条,小松树的叶子一簇一簇,浓绿欲滴。河对面的大石块也地震了一般往这边逼近了许多。原本空白的地方蒙上了一层小黑点,似乎飘着稠密的小雨。整个画面色彩凝重,感觉阴冷阴冷的。在这样的天气里,画面正中的那个人还稳稳当当地半躺在河中央的大石头上,不是疯子便是傻子……
    当困意袭来,准备整理东西休息时,猛然发现书桌一边的《四书五经》,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它何时跑出来的,又为什么躺在这里。愣了半天神儿,才明白,废纸篓才是它呆的地方。
樱桃季节

    樱桃熟透了,由轻佻艳红变成了沉稳的深红。正是吃樱桃的好季节,然而我却身体不适,不能爬树。偏又起了大风,刮得地动山摇。坐在办公室里听着风声一阵比一阵紧,我的心也揪得一阵比一阵厉害。
    傍晚回来,果不其然,树下红腾腾的一地,无处下脚。捡起一个光亮饱满的,一股汁液顺着指缝流到了手背。这是樱桃的泪吧,委屈的泪。我拿着笤帚郁郁清扫,不忍扫到外面去,就堆在树旁。扫过的地面留着樱桃的滴滴泪痕,像是罗列着我的点点罪状。
    植物与我心有灵犀,它们知道我爱它们非同寻常,也就敞开了心回报。几年前石榴树刚刚栽下还没有我的腿高,就趔趔趄趄地捧出了一个石榴果,让人又心疼又忍俊不禁。去年梨树感情失控,把满身的花朵都从风雨中保留下来,变成了果实。梨子刚开始生长就压弯了枝条。二楼嫂子忙从窗口扔下一包芝麻饼,说:看你们家梨树!把这肥料埋在根边给它补充点儿营养吧。我望着满树的幼梨既高兴又担心,发愁它们都长大了,那枝条如何承受得了。还是顺其自然吧,说不定会自然夭折一些呢。
    人有旦夕祸福,更不用说树了。梨树叶子上突然间生了好多毒虫。我不知所措。喜欢植物却又害怕虫子,这是不能宽恕的矛盾。说是工作忙,没有时间打听哪里卖虫药,其实主要是担心药买回来也没人往上喷洒。我怕虫子突然受惊跳落到我身上。就这么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梨子终于停止了生长。比拳头还大的品种梨,只长到核桃大小就定格了——它们没有营养来源,叶子最终被虫子吃光了。要是人娃娃,早就饿死了,好在树木不娇贵,停止生长的小梨尴尬地挂在树上,像一群无奈的孩子……
    今年的梨树一朵花也没开。按理说是去年累得太狠了,可我认为梨树是在伤心生气,因为我把它的果实全倒在了它的身旁化为自己的肥料。尽管那果实也已变甜能吃,我却没有耐心吃完那一篮子没有长成的梨。再说,一群丑小鸭般的侏儒梨也无法送人。
    樱桃是确确实实地长成了,眼神里满是奉献的热望。我总不能再伤了樱桃的心吧。我给近处的外甥打电话,希望他能来帮助摘樱桃,但没打通。就给爱人打电话:如果今夜大风不停的话,树上的樱桃就保不住了。就是我们不吃,别人还得吃呢!
    我真得走不开,明天吧!
    这是我预料中的答复,但明知道他回不来也得通知他,要不就对不起樱桃树。我又给爱人发信息,详细地列了一个“樱桃礼单”——楼上几户邻居的、咱妈的、大姐的……
    相信这份礼单带给爱人的是一份沉甸甸的牵挂,不再是一棵左右晃动的树的印象。
    爱人健忘。第二天中午我又打电话:咱们回家吧。另一端的爱人想起了什么,迟缓着说:……好吧。他终于放下了他的机器,奔向了另一方的红樱桃。这大概是樱桃的可爱唤醒了他——我原本是人的队伍中的一员,不是一个机器零件。
    面条在盆里散完最后一点热气,菜也有些凉,我还是没有把爱人从树上唤下来。外面没有一只鸟,从一回来就很安静。这几天都这样,不像先前那么喧闹。也许此时的鸟儿正在巢里搂着儿女们打饱嗝,旁边还有储备粮。这是鸟儿一年当中的第一个丰收季节。住在附近的鸟儿是幸运的,我不会因无人看管就把樱桃树全部用纱蒙起来提防它们。我还会把每一棵果树的果实故意不摘完,留给它们一些。它们是我的另一群小儿女。
    爱人在树上摘,不时地有樱桃从树上掉下来。看着一个个樱桃摔破在水泥地上,心中产生了诸多的不满。后悔自己不该把院子打成水泥。如果摔在泥土上,该是完好的,用水一冲还能吃。又怪爱人不会小心行事,总是手忙脚乱。但这怎么能怪他呢?他今天已经迟到了。又怨樱桃,你为什么不能像西瓜那样从容,这边吃着果,那边开着花,多给人一些时间?你为什么不能像石榴那样坚韧,就是鸟儿掏得只剩了空壳也决不离开枝头?你这急性子的,娇娇嫩嫩的小樱桃啊……
    爱人花了两个中午采摘樱桃,我如期地按“礼单”发放。结果超出了计划。这多出来的自然有亲友的亲友,还有家里没人时,一群小学生上午来帮忙,一群中学生下午来帮忙。皆大欢喜,大家各得一份。我们一家三口,吃的最多不超过五十个,但已到极限。
我想,樱桃树今年的愿望实现了,明年会更卖力气地开花结果。在旁边一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梨树也会宽恕我的,因为石榴树已经受到感染,它的花蕾竟比邻家的稠密,满树火红。

用散文丰厚自己的日子
丁 一
    梁俪千是一位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年轻母亲。21世纪初开始最自由最深心最修为的业余创作,一篇一篇把自己历史的活的生命化石素描在日记里,一如她娟秀而淡定的眉眼,一如春天里的片片嫩叶,鹅黄新绿,目灵心慧,随意拾取,把日子孕育成美丽的童话。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年,直至2006年发表文学作品,至今时间跨度虽不长,在散文领域却产生不小的影响,行云流水般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华夏散文》、《中国散文家》、《太湖》等有着广泛知誉度的刊物发表她的文章,并在不经意中多次获文学大奖。2008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她的文学作品集《两棵树》,散文《人水之间》前不久还被《语文报》中考“名篇赏读”栏目转载,与朱自清、罗兰、季羡林、舒婷、赵丽宏、梁晓声以及台湾的琼瑶、郭枫、龙应台、余光中等名家排在一起,作为语文的经典范文向学生推荐。许多散文作家追求了一辈子没有实现的梦想,在梁俪千的创作生涯里发生了,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不能不为她的幸运可喜可贺。数年前她加入河南省作家协会,当选中国散文家协会和中华当代文学学会理事,并从教师岗位抽调至河南省舞钢市文联,迈进文学圈子的梁俪千跨出了扎扎实实的一步。
    她说:“很庆幸有这样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也很庆幸在随意写下自己喜欢的文字之后(且不管它是否能称作散文),大体上还没有偏离主流,虽然像过日子那样琐碎,很多时候不够优美不够大气不够深厚,自己也不满意。但是,就这样慢慢走下去吧,只要真诚就行。”她的话说得很平静,很谦和,很低调,却很乖巧,很鲜活,很人性。其实她很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于是梁俪千的日子便在她一篇篇的散文里丰厚了起来;于是《樱桃季节》、《入画》、《春水》、《山花》、《白云生处有人家》、《从一棵草开始》等等文笔清丽的篇什,便如山涧溪流从她的笔下潺潺流向人心……
  
   (丁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中外散文诗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协会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双月刊常务副总编、《华夏散文》月刊副主编。太湖文史研究员,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编审。)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28:03 | 显示全部楼层
病二种
李存刚

截 瘫
炎夏的阳光剪破病室淡蓝色的玻璃窗,停落在病床上,停落在他大汗淋漓、煤渣满布的脸上。他的妻子不停地从床边的红色塑盆里拿起湿漉漉的毛巾,擦拭着他的脸。她的脸看上去是那么平静,仿佛眼前的一切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就像此刻正一寸寸移动到她脸上的阳光——几秒钟前,她还在阳光未及的阴影里,现在,她的脸和她瘦小的身子就都笼罩在这个初夏炽热的阳光里了——她依然那么平静地拿起毛巾,先是他的脸,然后是他肌肉丰满的身子,她的动作轻松而缓慢,看上去更像是在清理一见珍贵而易碎的家什。可他脸上和身上不断冒出的汗珠使得她细心的擦拭,变得很是潦草而慌乱。可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手里的毛巾,脸盆里原本清澈的水,早已沾满煤渣的颜色了。
  见到是我,他拿手挡开了她又一次伸过去的毛巾,顺势揩了一把脸上尚未洗净的煤渣和不断冒出来似乎永远也擦不完的汗珠,嘿嘿一笑:“我不知道自己放尿了。”她抬起头,赶紧从床头拿起尚未开封的烟盒,费了老大的劲才抽了一根出来:“来,医生,又要麻烦你了。”她抽出烟,和我说话时的表情,就像她脸上正一颗颗无声滑落的汗珠,安静,看不出是痛苦还是忧伤。
  我依稀记起两年前的情景。也是这个季节,他大汗淋漓、煤渣满布的脸,她从烟盒里抽出烟来的样子,甚至,他和我说话时的神情……一切都仿佛是在昨天。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但有一些事,比如溪流边的顽石,比如黑糊糊的煤渣,任时光变换,怎么也不会改变。事情就是这样:两年前他下井采煤伤了腰;两年后他还是下井采煤,又伤了腰。黑戚戚的矿井似乎是有意要和他的腰过不去。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想放尿。”我记得他那时也是笑着和我说的,但我一样没在他的笑里读出丝毫的幽默成分。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人,我不止一次见到过。我老家有位远方亲戚就是,不同的是他采的是铅锌矿,几年前,他被一块突然从高处滚下的矿石砸断了腿,在我这样住了近三个月的院。痊愈以后,他就又去了他所在的矿山。没过多久,不幸便再次发生了,这次是一大堆矿石,他被淹埋了两天两夜,人们找到他的时候,脑浆迸裂,血肉模糊……
——他们不是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在他们眼中,下井的人是“埋了没有死”的,开汽车的人是“死了没有埋”的,可除了种地,他们还要供孩子读书,还有父母要供养,还想让自己手里宽裕一些,他们不是不知道矿难和车祸,但除此而外,他们再没有别的可干的活计,不干这些,他们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对于自己、对于未来,他们总是心存侥幸:那么多的人下井,并不是都每个人被真的埋了;那么多的人开汽车,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出车祸。正是基于这样的人生哲学,意外便不时地发生了。
  两年前的那次腰伤已然痊愈,但这次,上苍再没饶过他的腰——他不知道放尿,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他截瘫了。
  “瘫了?”她问。她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满是突如其来的恐慌。
  “截瘫?”他猛一下转过头。我可以肯定,他并不是在怀疑我的判断,他只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说完,他就缓缓地扭过自己的头,双眼就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接着,他就把自己的双手伸到半空中,仿佛头上的天花板正向他猛压下来,他要撑住它似的,不知他是否将它想象成了黑戚戚的矿井里突然跨塌下来的煤荒。
  我能想见出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情。我甚至想过,是否该把一切都如实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真相,对他们而言,无疑于当头一棒;但隐瞒事实,更是一种大不道德。我的职业准则和人生观不约而同地提醒我,要我决定选择了前者。就像他冒着再次的受伤的危险去下井,这样的抉择,其实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而对于他再次受伤的腰,这还仅仅只是开始。尽管艰难,但是必须。接下来的事,将终他们一生:他将一直与轮椅为伴,再不用冒着风险下到黑戚戚的矿井里去;她将一个人,撑起他们的家,供他们的孩子上学,供养他们的老人,再也不用为他提心吊胆——唯一问题是,她是否愿意,一个人,撑起他们的家,供他们的孩子上学,供养他们的老人。在住院部,我曾见过一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女子,因为丈夫断了大腿,有人对她说肯定残废,没过多久她就撇下卧病在床的丈夫,跟着对她说她丈夫肯定残废的那个男人,跑了。
  我丝毫不怀疑她对他的爱。可毕竟,他和她,他们都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和我一样,他们都还有很长的一段人生;因为他再次降临的腰伤,他们的家,从此变得倾斜和不完整了,我甚至可以想见,此后的日子,她将面对怎样的艰辛和风雨。
  接着便是治疗——他们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我这里,为的就是这个,上次他很快就好了,这次尽管很难,难到几乎没有机会,但我必须尽我的所能。要么开刀,要么不开刀。一段长长的交谈过后,在我给出的可供他们选择的两条路中,他们决定选择了前面的一条。事实上,两条路,无论哪一条,结果都是无法更改——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我也尽了我最大的努力让他们知道这一点——问题的关键在于他粉碎的腰椎,有好些块大大小小的碎块一道,占据了原本属于脊髓的位置,原本畅通无阻的椎管被阻断了,而脊髓偏偏又个奇特的家伙,一旦受伤,几乎不可能再复原,好比一页被撕开的纸张,任你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再将它恢复先前的模样,更何况和纸张比起来,脊髓更脆弱,只不过它有坚强的脊椎骨作为庇护罢了。可给他们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暗地里却发明在切切地希望他们选择前面一条路,我甚至建议过他们,到省城那家最权威的医院去医治(他们放弃了),我实在是想为他们选定的那条路增加些微渺的希望的筹码——事实上,我和他们一样,对他的腰伤心存侥幸。
  但再美好的愿望也总归只是愿望。在他们的坚持下,他后来就留了下来,手术也成功了,他粉碎的腰椎也接上了,堵塞的脊椎管道也畅通了,可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放尿,双腿依然无法动弹。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依然如此,依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让我惊奇的是她一如既往的平静。这样的平静曾被短暂地打破,但很快就又回到了她的脸上。但我能够感觉到她内心的不平静,就像一泓看上去波澜不兴的湖水,波澜不兴的下面其实激流暗涌,只不过她怕被他瞧见,她把一切都严严实实地掩藏起来了。她每天依然细心地擦洗身子,最先是他看不出表情的脸,然后是前胸,肚皮,下身,大腿,然后是脖子,后背,屁股。她的动作很是麻利,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潦草和敷衍。她喂他吃喝,为他接大小便,为他洗脸穿衣,这时候便可以看到她难得一见的笑容。就说她喂他吃的时候吧,她总是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小勺子,每舀一勺,她总是先放到自己嘴边吹两口,然后笑着,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就将勺子放进他为微微张开的嘴里。有时候他不张嘴,她就又伏下身,笑着,继续在他的耳边嘀咕。
  其余的时间,她总是沉默着。就连他们出院的时候也是——她推着轮椅,他坐在轮椅上,走过长长的过道。两年前,那条过道他们曾一起并肩走过,那时候,她靠在他臂腕里,一手揽着他的腰,天真得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而现在,他坐在轮椅上,她的双手死死地抓着轮椅扶手,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走出过道,拐过我办公室外的那个弯,上车离开。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在我的视线里变小,然后模糊,然后消失。已经是入秋了,一片片金黄的落叶在他们身后的树枝上滑落下来,猛一下,晃痛了我的眼……

梅 毒
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
——苏珊·桑塔格

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对面就是老人的孩子——另外一位年近七旬、足可以做我父亲的老人——他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和安详,仿佛我们即将谈论的事情与他毫无关联,或者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早已做好了准备来承受一切的意外和可能,包括我们即将开始谈话,包括他90高龄的母亲的伤病。我事先想好要说的话,设计好的程序,恍若风中的烟尘,那一刻陡然消失,无影无踪,一片空白。
办公桌上摊开的病历夹,像两扇对开的金属闸门,在我打开又合上的瞬间,一股微凉的风扑面而来,然后在我的体内迅疾流转,左冲右突,波涛汹涌。病历夹里躺着的,便是关于老人到目前为止呈现在我眼前的一切:长期医嘱、临时医嘱、既往史、家族史、过敏史、现病史、病程记录、同意书、化验单……老人的过去和现在,以及作为医生的我对此做出的应对措施。经过这么些年,所有这些,我早已稔熟于心,驾轻就熟,包括如何治愈老人断掉的大腿,包括我和她的孩子已然开始的谈话。
同样的场景,几天前曾在这里上演过一次。那是老人刚刚被送来这里的当天,她的孩子也像现在一样坐在我对面;不同的是,我们的谈论几乎没有曲折和波澜,原因可能在于我们谈论的是她断掉的大腿——有X线片的帮助,她大腿部的骨折一目了然,因此我们的谈论也就直接和明晰起来。
老人所以住院,就是因为她断掉的大腿。几天前,她从床上下来的时候扭了一下,跌倒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人一老,骨头也跟着老啦,经不起折腾,我去查房的时候,老人告诉我。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老人一只断掉的腿并没有足够的力量让我在面对她的孩子时突然失语——而是两张刚刚送到的化验单。那两张化验单,其中的一张本来两天前就该送来的,但化验室的同事对那个结果有些拿不准,就又重新给化验了一次,结果和上次一模一样,结果一张便变成了两张。
现在,那两张化验单就摆在面前,上面写着:梅毒(+)性。一位90高龄的老人,一个梅毒患者,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两者有机地联系起来。括弧里面那个红色的“+”字(阳性)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我的喉咙,我张开嘴,却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我所知道的医学知识告诉我,作为一种病,梅毒的来源不外乎三种:自己的母亲、别人的血液或者某次不洁的性生活。老人说,她的母亲和老伴都早已不在人世,别人的血液她压根就不可能接触,因为她从来没住过院,没输过血。三条路径,老人彻底地否定了其中的两条,剩下的一条,作为最可能的途径,在医学课本里曾被反复强调。但面对这样一位90高龄的老人,在她足可以做我父亲的孩子面前,我又如何能够轻松自如地谈及她曾经的最隐秘的私人生活呢。
在老人之前,我曾遇到过同样的一位患者:也是断掉了腿,在手术前例行的检查中又被发现患上了梅毒。连续复查了三次,化验单上的结果依然是:梅毒(+)性。在被发现之前和发现之后很长的时间,他都矢口否认。后来因为腿部的手术十分成功,他同意和妻子一起再次接受复查。结果叫人惊心,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妻子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村女性,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外做工挣钱的丈夫和她以外的女性发生过关系(后来他自己承认了),她更不知道自己也是个梅毒患者,即便后来和自己的丈夫一起接受了长时间的治疗。他告诉她也要进行治疗的时候我也在场,他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她就同意了。直到长时间规律的治疗结束,我一直没听她问过自己是什么“病”。我相信她是不知道,或者她是知道真相,却绝口不提。在她总是滔滔不绝的丈夫面前,我宁愿相信是前者——她不知道,所以沉默。
——谁都知道,梅毒这两个字在人们心目中的特殊意味。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里说:“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一个人,如果真的染上了梅毒,可怕的不是梅毒本身,而是它作为一种标签,标明了你的与众不同,同时,也便意味着你的声名狼藉,随时随地。我想,这也便是苏珊·桑塔格她所谓的麻烦。
办公室的灯光依然那么柔柔地铺洒着,我的脸和他的脸,在办公室柔柔的灯光下,像两尊未及修饰的雕像,静默,无声无息。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老人的孩子依然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从我叫他进来坐下,他一直这样,他一如既往的静默像鞭子。我的心一阵一阵地发紧。
老人的孩子是在离开不到十分钟以后回到我的办公室,提出出院要求的。在那之前的后来,在他离开我的办公室以前,我看到了老人的心电图纸。我就是从那张纸上说起,然后说到那两张化验单的——看到那两张图纸,我立即通过电话请教了一位心血管医生朋友。不排除梅毒性心脏病的可能,电话里,心血管医生朋友生告诉我。像一个迷路者,那一刻,我突然找到了走出迷途的方向。接下来,我就从那张标满曲线的图纸谈到老人的心脏。人只能活一次,因为人只有一颗心脏。除了断掉的大腿骨,除了那个红色的“+”号,老人的身体里还存在着她未感觉到的故障,而且这故障偏偏又出在她工作了近90年的心脏上。说不定,这故障与那张红色的加号之间还有排除不了的关系。端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双手按着冰凉的病历夹,五指交叉,我的话语便和我预先想象的一样,变得十分的清晰和流畅,尽管程序和方式已不是事先想好的模样。
老人的孩子,那位年近七旬、足可以做我父亲的老人,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仿佛一个入了迷的观众,面对我的举动和话语,他的沉默超过了我所有的想象。但他越睁越大的眼睛告诉了我,他的内心其实正涌动着滚滚波浪。终于,我说完了我想说的话,我还记得最后一句是这样:“老人家的病就是这样,你看接下来改怎样?”我心里清楚,尽管老人都已经90高龄了,但我不能想怎样就怎样,我所有的举动都必须征得老人和她的孩子的同意——我不过是名医生,治病才是我不二的本行。
老人的孩子,那位年近七旬、足可以做的父亲的老人听完我的话,说,我们考虑一下。然后就离开了,再然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过了不到十分钟时间,他就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告诉了我他们考虑的结果——出院。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目光依然是那么的平静和安详。
我于是有些后悔。如果我不说出老人身体里躲藏的梅毒螺旋体,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若干时日之后的一天,阳光明媚,天空晴朗。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远远就看到了老人的孩子,他的身边是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在即将与我相见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我,但只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瞥,他就停下了的脚步,狠劲地拽着小姑娘的手,改变了继续前进的方向。我本来想问问他,老人家离开医院后的景象,但我的话未及出口,就被他和小姑娘渐渐远去的背影死死地堵在了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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