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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家作品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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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7:59:23 | 只看该作者
刘冶平,1953年生于沈阳.1970年知青下乡,1975年抽调到内蒙海拉尔乳品厂工作。1990年被选到上海复旦大学管理干部学院进修,经济师职称。爱好文学,多次在内蒙呼伦贝尔盟,市报刊电台、电视台等新闻媒体发表文章并多次获奖。有两个短篇小说被改编成电视短剧播放。2000年因患重病致残,买断工龄回沈疗养。2007年和2008年在全国《感动人生》征文大赛中均获二等奖,光荣出席了北京人民大会堂的颁奖大会。


      遇
刘冶平
     
谈到爱,我们顺口就能说出很多很多,如爱祖国爱家庭爱事业爱生活等等。具体的有父母爱,亲人爱,同学同事的爱……不一而足。
      可我和我的家人却感受过一次陌生人刻骨铭心的关爱。这份爱使我心灵震撼,让我感动至今不能释怀。有人说,这件事像小说里的描写。但它确确实实发生在我们生活中,是我亲历的故事。
      那是三十年前严冬的一天。
      俗话说:“冬至长,夏至短”一点不假。这不,傍晚刚过5点钟,夜幕就降临了。那天是我宝贝儿子的生日,我恨不能一步赶到家。下班铃一响,我匆匆跨上“飞鸽”汇入车流。
        数九寒天真冷啊!飘了一天的小清雪覆盖着冰雪路,溜溜滑,车也冻住了,瞪一下,轮子转两圈,着实费力,想快也快不起来。归心似箭的我,拼力地蹬着,超过一个又一个骑车人。上大桥了,由于坡陡,速度还是慢了下来。“嗨,这人怎么这么笨,真碍事。”一个穿军大衣的大个子骑车人左一晃右一晃,慢吞吞地“之”字形前进着,挡在我前面。哼!白长了这大块头,真是个大面包。我心理暗自好笑,想寻机冲过去,突然“扑通”一声,昏暗中,人行道上一个抱小孩的妇女滑倒了,只见那“大面包‘猛地停住,放倒车,一拐一拐地走上前……懊!原来是个半残废。”瞧那笨样,还有闲心做好事呢!我心里又一次暗笑,一晃车把故意使劲按铃,猛地从他身边擦过,吓他一跳。
      下了桥,拐过几个胡同就到家了。怎么门锁者?儿子过生日,妻子串休,说好了我下班回来就开饭的!我赶快摸出钥匙开锁推门,饭菜的香气扑鼻,顺手开灯,厨房里炉火已快燃尽,炉台边上,炒勺里的“摊黄菜”冷清清地放在那……餐桌上摆着几个炒菜,中间放着插着三根小红蜡的生日蛋糕。“出事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急得团团转,好半天才想起来,得出去找一找。可出了什么事?到哪里去找?正犹豫间,忽听门响,我连忙迎出:啊!谢天谢地,正是他们母子, “怎么啦?你们……”我急切地问。“嗨!别提啦!我忙着做菜,孩子在旁边玩,一眼没照顾到,儿子的手被敞开的炉门烫伤了,我赶紧带他上医院,回来的路上他耍熊,一步也不走,偏让我抱。这么胖又穿那么多,我哪抱得动,没走多远就跌倒了。多亏一位好心的大哥,用自行车推着儿子,把我们娘俩送到家门口,要不还不知道怎么遭罪呢!”妻子絮叨着,又叹了口气:“唉!人家腿脚不好,心却这么好,大冷的天连进屋歇会都不肯,天又黑,路又滑,可真难为他了。”
      “是个穿军大衣的?身材挺魁梧的瘸子?”我连忙问。
      “是啊!唉,你认识他?”
      “我?”我的脸通红,真是羞愧难当,“他,他人呢?”我边问边转身推门。
      “你别去了,人家早走了。”妻子说。
      我依然固执地推开房门追了出去。站在路口,向前眺望,此刻,我模糊的视线里,叠映出许许多多晃动着穿军大衣的身影。
这件事对我的教育极深,每当我和大家讲起,都会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无地自容。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狗眼看人低!我想如果我们都像那位残疾大哥那样有爱心,互敬互爱,互相帮助,和谐社会离我们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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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7:59:45 | 只看该作者
李如
 沈阳市残疾人阅读写作协会秘书长。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省散文学会会员,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全国报刊杂志发表作品百余篇。其散文《残缺生命也消遥》获《沈阳晚报》怪坡杯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残疾人给祖国母亲最好的礼物》获沈阳市委宣传部纪念新中国成立60周年征文一等奖,散文《坐在家里看日出》获《沈阳日报》征文二等奖,散文《蓝海中的那颗珍珠》获沈阳市政府改革开放30年征文二等奖,散文《为了生命的尊严》获辽宁电台征文二等奖。其主编的残疾人文学刊物《蓝星湖》创刊近四年来受到众多文学爱好者好评。

风雪中的剪影
 
李如

今年的北方,春天姗姗来迟。阳春四月的天空还时不时落下几片鹅毛雪花,惹得冬的冷漠迟迟不肯离去。每当看到飞雪,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二十几年前那风雪中的一幅既让人心酸又令人钦佩的剪影。
一个不到7岁的小姑娘,骑着一辆小轱辘自行车,肩上背着比她身体宽出很多的大画夹子,军绿色的画夹子在风雪的狂吹下早已绣满了白绒绒的冰花。迎着寒风,小姑娘使劲地蹬着车子,雪大路滑,车子不听指挥,七扭八歪一遍遍卧倒,小姑娘就一遍遍扑在车子上,雪地上,也一遍遍与冰冷无情的雪姑娘接触亲吻。每到这时,她都会一边艰难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一团团雪花,一边嘿哟嘿哟地去扶起自行车,先让车子靠在自己瘦弱矮小的身体上,再正一正、拉一拉后背歪向一旁的画夹子,跨上车子继续赶路。嘴里还在不停地唱着歌儿――她在用歌声给自己壮胆儿。小姑姑稚嫩的童声在茫茫的雪路上传不了多远,一会儿便被肆虐的风雪呑没。六站地的路程,小姑娘就这样一路风雪一路跌撞一路唱歌,到了鲁迅美术学院的儿童画班,她已经俨然一个雪孩子了,只是两只大大的眼睛还闪闪亮亮地透过结满霜花的小脸庞让人觉着生命的顽强和跃动。
在画班里,小姑娘是唯一一个没有家长陪读的学生,因为她的爸爸妈妈都是残疾人。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学习情绪,一周二次的课,小姑娘从未缺席过,就连发烧生病都照去不误。也许她早已习惯了,就像她13个月就去幼儿园自己穿衣吃饭刷牙洗脸;就像她不到5岁就独自一人乘坐十几站的公交车去姥姥家;就像她从6岁起就独自一人走在几站远上学路上;就像她8岁时就能在放学后拎着保温筒穿过人流如织的街道给患病的姑姑送饭;就像她八、九岁就独自一人去中山广场的英语角仰着小脑袋与比她高出许多许多的大孩子、大人们说英语;就像她五年级时为节省几毛钱车费,步行去太原街、中街、马路湾书店,竟然把鞋底走出了大窟窿……与风雪中的摸爬滚打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了。更何况美术始终是她的最爱。
如今,这些沉甸甸的比金子还宝贵的履痕和财富已经让长成了大姑娘的小姑娘精力更充盈,积累更丰厚,意志也更坚强。我作为她的母亲,为她的生活和未来一点儿不担心,不忧虑,因为那风雪中的剪影始终给我信心百倍,给她信心百倍,给我们的未来信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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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8:00:02 | 只看该作者
龚怀胜

龚怀胜,男,65岁,少年失聪,江苏扬州人。现为沈阳市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残疾人作家联谊会会员,沈河区残联聋人协会名誉主席。爱好文学,失聪不失志。1980年开始写作,连续3年被沈阳日报社评为优秀通讯员,在中央、省、市十几家报刊上发稿件300余篇,数次在沈阳晚报、辽宁日报征文中获奖。2005年参加《人民文学》和中国残联举办的征文,12000字报告文学《坚强女衔笔写真情》获优秀奖,作品结集出版。

龚怀胜
歌声震荡着万里山河,山河也唱起欢乐的歌。这支歌献给亲爱的党,献给我亲爱的祖国,献给亲爱的祖国。你看那,十里长虹跨长江,你看那,拦洪大坝立黄河,公路直上昆仑顶,千里戈壁走火车,珠穆朗玛红旗展,新疆石油流成河……”这首流行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的老歌,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唱了,尽管时间过去了五十余年,十几首老歌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是1958年初夏来沈阳的,因为父亲在沈阳工作,母亲就带着我和弟弟举家北上,在沈阳安了家。
  我们住在沈阳城里井字型竖划的那条叫“朝阳街”的中段,对面就是钟楼,往西不到百米就是闻名遐迩的沈阳故宫,北去几十步就是古老繁华的中街。门前的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临街的店家都有自己安装的喇叭,整天播放着流行歌曲。“大跃进,大跃进,英雄的气魄英雄的心,战斗指标定出来,鼓起革命干劲。”优美雄壮的旋律使人精神振奋。偶尔也播放金嗓子周璇的“四季歌”,甜润优美的歌声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倾听。大喇叭每天反复播放的流行歌曲,时间一长就耳熟能详,我居然能把歌词记下来了。
1959年仲夏,为迎接建国十周年大庆,沈河区教育局举办了小学生歌咏大赛,我们班代表沈阳路小学参加了这次比赛,为学校捧回了一面镜子奖状,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登台表演,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国庆十周年后,由于水土不服我生病了,连续多天高烧不退,经过治疗病好了,我的双耳听力却逐渐下降,座位由中间调到前排,最后只好休学。在医大耳鼻喉专科,陈洪铎教授抚摸着我的头遗憾地说:“孩子是神经性耳聋,目前无特效治疗方法。”父亲神情凄然地领我走出医院。从此,无声世界里又多了一个花季少年。
贝多芬在厄运面前愤怒地呼喊:“我要扼住生命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这掷地有声的语言,使我感到生命的美好,不必过分责备命运的不公,要用平常心去对待生命的缺憾。
少年不知愁滋味,失聪后的我既没有沉沦也没有消极,而是一头扎进图书馆,在知识海洋里游泳。耳聋的人最缺乏的是语言,为此我不断寻觅语言的矿藏来丰富知识库。我在图书馆博览书报期刊,抄录了成语、谚语、歇后语、联语等几大册。
  高兴的时候就放喉高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是电影上甘岭“我的祖国”插曲。“肥壮美丽的羊群啊,布满在牧区大草原,它那雪白的绒毛啊,给我们挡住了寒冷。”这是广袤美丽的大草原蒙古民歌。“放牛乐啰啰,伙伴多快活,打子下棋又跳舞呦,老牛舔它的脸颊窝呦喂。”这是悠扬婉转的四川小调。“南来的大雁北去的风,信天游捎给毛泽东。”这是粗犷豪放的黄土高原陕北民歌。歌声伴随着我成长,直到今天仍然在唱,尽管门不关风,尽管嗓音变化大,尽管有些跑调,我仍然自唱自娱,我的心永远快乐。
  弹指一挥间,历史跨进了21世纪,我也成为花甲老人,儿女各自成家,有自己的房子和车,如今儿孙绕膝,生活幸福。老天不负苦心人,经过了多年的努力写作,2005年在人民文学征文中,我的报告文字获优秀奖,在花甲之年忝列残疾人作家队伍之中。
  改革开放30年来,沈阳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低矮棚户区荡然无存,耸立起无数美丽的楼盘。金廊一条街,金融开发区高楼林立,堪比美国华尔街。如今的沈阳碧水蓝天,绿树成荫,近些年荣获联合国颁发的“最佳人居奖”就是最好的说明。
  我仍然用老掉牙的嘴唱着“老掉牙”的歌:“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是我们的好领导,说得到做得到,全心全意为了人民立功劳,坚决跟着党,要把那伟大祖国建设好,建设好。”“推开长江千层浪,踢倒拦路万重山,春雷一声震天响,骑上快马飞向前,多快好省实现总路线,多快好省实现总路线,我们跟着共产党,建设社会主义好江山。”
  歌声表达了我的心愿,也是全国人民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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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8:00:23 | 只看该作者
于晖
七十年代出生,辽宁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沈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早年,在沈阳广播电台经济台发表散文《曾经的雪夜和永远的雪情》。此后搁笔数年,进入房地产行业工作,从事会计、经理助理等工作,目前在铁西区笃工街道办事处从事民政和残联工作。多年的社会飘荡,依然不改对文学创作的义笃情深,深信文学是灵魂的翅膀,插上翅膀的灵魂可以瞩望前世今生。笔者经年沉淀的心灵亟待释放,近年工作之余开始新的文学创作。
要让母亲靠得住(1712)
           
               于晖
晚饭后散步回来,我佯装很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单位的事。母亲以为我睡着了,没有叫我。我刚刚换了工作,头三脚难踢啊!白天干工作,晚上想如何跟新同事相处。
我知道,其实母亲是想让我给她读报纸,但是看见我好像很疲乏的样子就没忍心。我滥用着母亲的爱心,一连几天都如法炮制。我是有点累,但还没有累到读报纸的力气都没有。可我就是不想读,不想扯着嗓子口干舌燥地读。我想一个人静静地躺着,假寐也好,让思想游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样做,我丝毫没想过有什么不妥,有过几次这样的经验,给母亲读报,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事了。
有一天,那个送报的小伙儿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里:“姐,你家阿姨说下年度的报纸不订了,是这样吗?”“怎么不订呢?订啊!你明晚把发票带来取钱吧!”放下电话,感觉很奇怪,家里订了二十多年的报纸,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这时,我低头看见办公桌下前些天母亲用旧报纸给我包的鞋子,报纸的空白处,有母亲用圆珠笔写的大大的两个字“不念”。我恍然,因为这些日子我没有好好给母亲读报,母亲一定是伤心了,觉得订报已没什么意义。
喜爱读书看报的母亲,退休前是小学老师,也算是知识分子。从前,没有眼病的时候,各种期刊杂志、传记、小说,当然还有当天的报纸,都在母亲的涉猎范围内。后来,由于父亲病重瘫痪在床,母亲不堪打击,得了眼病,眼底黄斑变性,再后来父亲去世,母亲的眼睛更是每况愈下,读书看报愈发吃力,接着,她的听力也变的很差,电视广播里的综艺节目、连续剧全都远离了母亲,她听不清楚啊!所有的文化娱乐就只剩下报纸还能让她聊以解闷儿。其实,母亲也就只能看清大的标题,正文里面的小字,看起来很是费劲儿。于是,她就在感兴趣的文章上写一个“念”字或画一个对号;不感兴趣的,单独放在一边,有时怕混淆干脆直接写上“不念”。母亲那么认真的给报纸做着各种标记,就是希望我下班回来,可以给她读一读,而我却那么轻易就忽略了母亲的心思,让她每天的等待时常落空。对于我,读报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对于母亲,却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我有什么权力剥夺母亲的快乐?仅仅因为需要由我来帮助她去完成,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吗?况且帮助母亲,让她快乐,难道不应该吗?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想起小时候,我和妹妹天天晚上缠着母亲讲故事,母亲从没拒绝过,她绘声绘色地给我们姐妹俩讲那些经典的故事和童话,对年幼的我们进行着启蒙教育。现在想想,那时母亲应该是很累的,她每天要上6节课,已经讲了很多话了。  
只这一件小事我就无法跟母亲相比。
前段时间,我曾看到一篇文章,大意是:当父母年老,不要嫌他们唠叨,因为小时候,我们也总是缠着父母问这问那;当父母年老,不要嫌他们行动迟缓,因为小时候,是他们一步一步陪我们学会走路;当父母年老,不要嫌他们不够精明,因为小时候,是他们一天天陪我们长大……当时感动的一塌糊涂,然而感动过后,我悟到了什么?
我的心纠结着,想到母亲这几天好像连报纸的标记都没有做,我一定不可以再让母亲失望,我要从读报开始,像母亲小时候对我一样的对待现在年老力不从心的她。
此后,我几乎每个晚上都用清脆的声音诵读母亲喜欢的文章,即使哪一天有事没读成,第二天也要补上。我给母亲读时事新闻,让她知道国家大事;我给母亲读小说连载《山楂树之恋》,让她重沐文学的滋养;我给母亲读《会吃才健康》,让她知道更多的养生知识;我给母亲读娱乐新闻、花边轶事,让她感受时代气息……
一天,母亲在报上看到一句话,她用笔画上兰杠儿让我看,那句话是:世上所有的亲加起来,其实最靠得住的就是生你的那个人和你生的那个人。生母亲的那个人已经远去,她已无从依靠,而母亲生的那个人就是我,我一定要让母亲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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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8:00:47 | 只看该作者
单凤婷
1970年生于辽宁省新民县。2007年开始创作,作品发表在《中国青年》、《知音》、《青年博览》、《扬子晚报》、《沈阳日报》、《钢都周报》等报刊杂志上。现为沈阳市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
母亲的星空(1386

                 
                     单凤婷
那天中午,姐姐来电话,说:“医院留妈妈住院了,心脏不好血压高,现在又发现血小板计数才4万2,正常值应是10-30万。”顷刻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排山倒海般地向我袭来,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赶紧出门打的去医院。
一进病房,母亲看我拄着双拐慌慌张张的样子,急忙对我说:“别急,可能是长期吃一种降压药引起的,打些点滴就好了。”母亲说这些时,额头浸着小汗珠,声音显得那样的无力。知道母亲刷牙时爱出血有一个多月了,可我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原来都是血小板减少的原因。
当护士又从母亲左胳膊抽血复查血小板,再看着那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注入母亲的血管时,才发现我的眼睛早已蒙上了一层透明的液体。
母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睡着了。我把母亲的发梢轻轻地拢在了耳后,开始细细地端详着年近70岁的母亲!母亲的白发比以往更多了,母亲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这些分明是为我这个身有残疾的女儿奔波操劳的啊!
上个周末的下午,窗外正飘着小雪花,我的电脑突然又不好用了。任凭我怎么捣鼓,就是开不了机。“还是拿外面修理吧。”母亲的话音刚落,就手脚麻利地用一块大花布把主机箱包好,再用一根木棍穿过花布四角打结的扣袢后将其扛在肩上。我嘱咐:“您背主机箱下楼后,打车去辽大科技园维修吧。”“20多分钟的路,我一会儿就走到。”母亲笑着说。
我心有不悦地说:“外面下着雪,电脑今天就不修了。”“你放心吧,妈打车去。”母亲边说边小心地下着楼梯。
我从三楼的窗向下望,母亲压根儿没有打出租车。她左手扶着肩上的木棍,右手背向身后托住包裹径直向辽大的方向走去。
我急忙打开窗户探出头,想叮嘱母亲些什么,泪却很快地流下来了。母亲侧转回身,后背一使劲儿向上掂了掂主机箱,然后腾出右手笑盈盈地向我挥一挥……
雪花轻盈地落在母亲的红色绒线帽子上,忽地,一阵寒风又将其吹落在地上。漫天飞舞的雪花调皮地追随蹒跚而行的母亲,依稀中仿佛看到她背上的包裹里是儿时嘤嘤啼哭的我……
二月初,市残联和沈阳电视台《为爱向前冲》栏目组要为我做一期节目。闻听导演和主持人要来我家采访,母亲驼着背,忙不迭地拾掇着屋里的每个角落。且把屋里她认为碍眼的小物件一件件地搬到阳台。见母亲踮起脚尖吃力地抬手用抹布擦玻璃,而我却帮不了一手,心里滋味无以言表。
《为爱向前冲》栏目组的工作人员来我家拍小片的那天,母亲的身体特别不适,可她依然张罗下楼到超市买饮料。主持人晨辰手握着红茶动情地对母亲说:“女儿发表这些文章,是源于您这位母亲的大爱啊!”
母亲眼含热泪道:“孩子没个好身体,我既自责又揪心。没能给她吃好的穿好的,是我这个做妈妈的不合格呀!”在母亲的日记里永远记录着自己对儿女做的不足与亏欠,惟独没有记下一笔她为我们N多的付出和大爱。
如今,母亲病倒了,让我怎能不揪心呢!肃穆的病房里,陪在母亲身边,轻轻地触摸着母亲脸上的皱纹,我在心里开始对自己深深地自责:如我这样年龄的女儿应是回报父母养育之恩的时候。可是我却没有做到,只是理所应当地索取着母亲的爱。而她从来不曾因我使坏脾气抱怨一句,从来也不曾因自己身体的不舒服向我诉半句苦……
我曾听说过一句话:世界上有两样事物是每一个人都必须仰视的,一是星空,一是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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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18:01:13 | 只看该作者
佟 丽
生于1971年,毕业于沈阳广播电视大学行政管理专业。因从小患小儿麻痹,又经历一次车祸,如今肢体三级残。有一对双胞胎女儿。2008年做社区残疾人专干。本人爱好广泛:文学、摄影和编辑,多次为大型活动录像并制作光盘;获沈阳市“牵手同行----2009年残疾人职业技能竞赛”剪发组三等奖:获市残联2010美发大赛第二名。是《蓝星湖》写作协会成员。

厄运降临之后(1677)
佟 丽
人生真是难以预测,没想到,在一瞬间,生活竟从一片光明跌到了灰暗的低谷。是啊,怎么也想不到厄运会这么不留情面地降临到我的身上
原来,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天生丽质,爱好唱歌跳舞的双胞胎女儿更是人见人爱。
   2000年4月5日的那次车祸,改变了我的命运,不仅让当时只有三岁的双胞胎女儿从此失去了父亲,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从此变成了肢体残疾。
然而,祸不单行。我其中的一个女儿又被查出了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活动后就出现呼吸困难、紫绀、晕厥等症状,医生说这种病很危险,是年纪越小做手术的效果越好。看着孩子时刻被病痛折磨着,并随时伴有生命危险,我心如刀绞。可是,由于经济的原因,对我来说给孩子治病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幸运的是,厄运降临之后亮丽的阳光又重新照到我灰暗的生活中。
市残联下发文件,经过考试,我成了社区残疾专干,有了固定的工作和收入。自己虽是残疾人,却没被社会所歧视,有了份满意的工作,在实现自身价值的同时,还能为身边的残疾朋友做点实事,在踏入社区工作的那一天,我流泪了……
在去年的一个春日,辽宁省红十字会的一位工作人员给我打来了电话:“你选择一家医院给孩子做心脏手术吧,费用我们拿百分之四十,加上医疗保险,就差不多了……”还没听完后面的话,我的眼泪就下来了,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女儿是主动脉瓣下狭窄,还有室缺,治疗这种病费用最少得六万多,难度大。是啊,一个血管壁能有多厚,还要切掉一层,下刀狠了,血管漏了,人也就完了,切少了又不起作用,还得给心脏补洞。
不过,我相信现在的医术,相信有这么多的部门和领导关心我们母女,女儿的病一定能治好。我接到通知后的第一时间,便联系了陆军总院,为了在观察期间不耽误孩子的功课,护士长还特意要求值班护士天天为我女儿补习功课。
2009年5月.12日9时,女儿要手术了。在犹豫、胆怯的复杂心情中,我用颤抖的手在手术单上签上了不成形的字。
手术室外的漫长等待,似乎不是几个小时,而是几个世纪,但我不孤单。在这期间我的不少亲人,还有拄着双拐的朋友都来到我身边,让我坚强。手机也不时地响起,有单位领导、同事和同学打来的,大家都在安慰我,鼓励我,祝福着我的女儿。
女儿学校的全体师生,在她手术的同时,集体在操场上为女儿祈祷,并进行了募捐。校长在手机中激动地说:“这是我们全校师生的爱心奉献现场,你听到了吗?”那一刻,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哗哗”地流下来,那是幸福的泪,感恩的泪!
感谢上苍,女儿的手术非常成功!感谢这么多人关爱着我的女儿!
被称为王一刀的主刀医师,生怕我给他红包,手术一结束就从后门悄悄走了。远远望着在重病监护室里,身边全是机器和导管的女儿,我又流下了眼泪。这时,很多医生和护士来安慰我,并且一如既往地照顾着我的女儿。
小护士从监护室里传出女儿写给我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妈妈:你别担心,我会听话的、好好配合医生和护士的治疗,放心吧妈妈!我一定会坚持住,熬过这段时间,会平安出来,这里的医生和护士对我很好……”这是女儿在不能坐,不能说话的情况下写的。女儿的懂事,又一次让我流泪了……
沈阳市红十字会的同志带着鲜花和水果,来医院看望了女儿。
女儿终于能下地活动了……
在2009年的8月15日,双胞胎小姐俩在辽宁电视台《生活导报》的栏目中,激动无比地含着热泪载歌载舞表演了一曲《爱的奉献》。是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加美好!
对我们母女而言,这个世界充满着温暖如春的阳光,每日沐浴在这美好无比的氛围中,什么厄运,什么灰暗,早灰溜溜地退缩出了我们的生活!我感谢这充满和谐和关爱的社会,我爱生活,更爱让我转变厄运的祖国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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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23:20:51 | 只看该作者
阿 喜
◎ 姚国禄
姚国禄,河南正阳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中部开发报》副刊编辑、《吴江日报》周末版编辑、上海《华东周末》编辑等,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文学评论、报告文学等各类文学作品600余篇(首),著有诗集《临街的窗口》《穿越大地的箫声》,现供职一家电视台。

人这一生总会有一些让自己永远难以忘怀的东西,这些东西隐现在时间的浪花里,就像遥远的村庄里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与生命攸关的人和事,这种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怀旧情结,构成了生命中的重要元素。
我的老家是一个叫姚家祠堂的地方,这里是淮北平原上一个典型的北方村落,村子不大,村东头有一座祠堂,因为这家祠堂是姚氏宗族捐建的,故名姚家祠堂。在这个只有百余人的小村子里,能和我朝夕相处的人恐怕只有阿喜了。在我美好的童年生活里,阿喜就像我的影子,始终陪伴在我身旁。我和阿喜同岁,又是近邻,辈分上我们又是兄弟,阿喜只比我只大20天,严格地说,我应该叫他兄长,因为天天在一起玩耍,我一直也没有叫过什么兄长,从记事起,我和阿喜一直都是形影不离。小时候,阿喜个子较小,因为娇贵,头上还留了一撮尾巴,直到12岁才剔去。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经常喊他尾巴,他也就乐于接受了,而别人叫他尾巴他是很不乐意的,那时,社会上正流行割资本主义尾巴,大概他是怕别人把他头上的那个小尾巴也像割资本主义尾巴那样给割掉吧?
有一年冬天,天空灰蒙蒙的,外面还飘着小雪花,我和阿喜跑到村东头的姚家祠堂里玩耍,空荡荡的祠堂里静得出奇,祠堂里有一所小学,一个村卫生所,一个大队部,大队部里当时正好没人,一张宽大的桌子上放了一部摇把电话机,我们常常看到大人们对着摇把电话机大声喊;杨庄总机,杨庄总机,请转国民,这里有事。阿喜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摇把电话机使劲地转了几圈,对着话筒喊道;杨庄总机,杨庄总机,我要国民,这里有事。不大一会儿功夫,一个穿着皮夹克,骑着三轮摩托的人来到大队部,那个人正是国民,他是我们联村的一个通讯员,专门通知开会,发送文件什么的,他以为有人电话要他是有什么急事,就风风火火的赶来了,他压根也不会知道这是阿喜捣的乱。阿喜一看闯了祸,吓得脸色苍白,偷偷地溜掉了,现在我们仍很清楚地记得这件事。
姚家祠堂这样一个小村里,谁家院子里种几棵桃树,谁家屋后种几棵柿树,谁家的树上有几窝鸟巢,阿喜知道得最清楚,而且总是在果子尚未成熟前先尝个鲜,那时候,村子里的孩子比较少,每家的庭院里都栽了不少的果树,我和阿喜就像久经考验的侦察兵,每天都在惦记着谁的杏子该黄了,谁家的桃子红嘴了。记得有一年麦稍刚刚泛黄,邻居毛哥家的一棵大杏树枝头挂满了许多红杏,我和阿喜馋得直流口水。那时我们大概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因为我们个子小,费了好大劲也没把红杏摘掉一枚,阿喜急了,拿起一把铁叉向杏树猛地传去,人还没有跑开,那把铁叉正好落在阿喜的头上,阿喜头上顿时血流如注。后来,一个乡村医生给阿喜包扎,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胶布,像个从战场上刚刚走下来的伤兵,那时,我就叫他伤兵,他说,伤兵能打仗,也能摸真枪,还可以过过枪瘾,你想当伤兵还当不上哩!
整个童年和少年的时光,我没有走出过姚家祠堂,当然,最多的还是和阿喜在一起,我们天天捡柴禾,打猪草,沿着家乡的小河摸鱼抓虾,那时候,小河里碧澄如洗,河水没有一点的污染,站在河边就能看到水里的鱼。小小年纪的阿喜,总是能根据水色判断出水中鱼的大小。一次,我和阿喜在河边的草丛里同时发现一条大鳝鱼,因我手快,很快就抓到了那条足有一斤多重的大黄鳝,阿喜没有能抓到,气得哇哇大哭,说是他先发现的,是我抢了他的大黄鳝,我也没和他争吵,拎着黄鳝飞快地跑回家去了。
许多年以后,我走出了我的姚家祠堂,走出了令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和阿喜的接触逐渐少了起来,但无论我走多远,回乡后,总是忘不了要到阿喜家里坐坐,和阿喜一起回忆童年的趣事。阿喜总是说,你的记忆真好,几十年前的事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我笑笑说,我们童年美好的东西太多,我非常的留恋,所以我什么时候都会想到你,阿喜听了也非常的高兴。
因为阿喜是个孝子,家里父母都已年迈,几十年,阿喜几乎没有出去打工,天天守在父母身边,家里种了十几亩地,自己又会个手艺,家里也比较殷实,盖了一层小楼,在农村里也算是小康家庭了,一个淳朴的农民,如今到这份上,阿喜觉得也很满足。
而今,我和阿喜都已人到中年,阿喜身材微微的发胖,略显沧桑的脸上,总是面带微笑。作为一个乡村防疫员,同时又是生猪经纪人,阿喜在方圆几十里也算是个能人,他每天走南闯北,帮乡邻防疫,调运生猪,选择仔猪,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因为人缘好,办事又牢靠,阿喜在父老乡亲面前显得非常的风光,所以,乡邻对他都高看一眼,阿喜有时觉得也很有面子。
从走出姚家祠堂那天起,我生命的足迹遍及天涯海角,几十年来,我和阿喜虽然聚少离多,但心里的那份浓厚情谊一直藏在心中。生命中有多少往事你可以很快忘记,但那挥之不去的思乡之情,那飘逝在岁月深处与你生命息息相关的人和事你总是永远铭记于心的,就像今生今世我生命中的阿喜!

带父亲去搓背
◎ 胡德江
胡德江,生于1972年6月,贵州省普定县人,199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在《山花》《文艺报》《中国作家》《中国民族》《散文选刊》等刊发表文学作品50余万字,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杂志社签约作家。

门响了,是父亲来了。我从乡下搬家到县城六年,父亲到我家还是第一次。其实每年,父亲总说要来看看,一说就是六年,今天终于来了,父亲来事先没有向我打招呼,好像要给我个措手不及,我怪父亲来县城咋不说一声。
“楼……真……高……”父亲上气不接下气说,没有直接回应我,我把父亲扶到沙发上喘气,父亲临近80高龄,我住六层楼,可想父亲一路绕山绕水,在县城四处寻找,加上一个梯子一个梯子爬高楼,是件受罪事。
父亲还在沙发上喘气,样子虚弱。冬天了,我们还没有烧火炉,我提来四个面的小电炉,打开四个面,贴在父亲脚边。看他静静喘气,他想问问父亲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母亲身体好不好全家人好不好,但我不忍心打忧他,爬上这六层楼,把父亲爬“虚”了。父亲一动不动靠在沙发上,一副病态的样子。靠近父亲坐下来,瞧他那张老脸,乌不溜秋皱巴巴,像老家楼上堆放了很久的皱皮黑山芋。头上的黄色棉帽,像老家楼上堆了“扬尘”的老瓜。父亲穿着不伦不类,里头穿件红衫衣,夹一件大花色的高领毛线衣,外套一件陈旧黄色军棉衣和一双“反邦”皮鞋,让人不由想到电影里的“土匪”或街上的“大侠”(乞丐)。其实,只有我知道,里头那件红衫衣,是幺弟扔掉他捡穿上的。夹着的那件大花色高领毛线衣,是大哥扔掉他捡穿上的,外套着的黄色军衣和“反邦”皮鞋,是乡民政股发给他的。父亲是老复员军人,他认为国家还在把他当成军人看待,让他感到毕生的光荣。至于家庭的关照,就不必说了,父亲一生劳苦,犁牛打耙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终归就是为了我们的吃穿。父亲年轻的时候,特别是过年的时候,想方设法买新衣服给我们穿,到了老年,反而捡我们扔下的穿,而我,半生在外读书工作,父亲连捡的机会都没有。我低下头把小电炉贴进父亲一些,遮掩我快要夺眶的泪水……
“这次来,就想洗个澡!”父亲说。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想洗澡?”我反问父亲。“想搓个背”。我似乎明白了。父亲老了,是想大老远的来叫做儿子的给他搓个背,就为给儿子提供一个“孝”的机会。我满心欢喜,平常间没有尽到做儿子的份,这次是露一手的时候了。但我马上又想到,家里还真没有安装热水器。我年少读书啷当,成家生活也啷当。此时此刻只有狠自己啷当误事的份了。我急慌慌说:“爹,家还没有安装热水器,我带你上街搓背。街上的澡堂设备要哪样有哪样……”我怕爹误解,又补一句:“我亲自给你搓背……”父亲不紧不慢说:“不管在家在外,有水就好了。”父亲起来就走,我急忙扶起父亲出门。
父亲一步一步下楼梯,一步一步走在街上。大街上,父亲不要我搀扶,挣开我的手,想走快点,不服老,但只能是迈小碎步,父亲真是老了,步子碎而颤,叫我心酸。澡堂离家不远,是“安织”公路边上的“清泉”澡堂。我经常光顾这家澡堂,澡堂不仅就近、价廉,主要是这家搓背心细,力度恰如其分。
进了澡堂,我上前帮父亲脱衣服,父亲不让,说让他慢慢脱。看着父亲的身影在水雾模糊的澡堂里摸索脱衣服,脱了乡民政股的老复员军人外套,脱了大哥扔掉的高领大花毛线衣,脱了幺弟扔掉的红色衬衫,剩下了一架土色的身躯,像一架古老的青铜具。父亲张嘴长长的吐了口气,还张开手臂作了一个有弧度的动作,样子机械。
澡堂滑,我双手紧紧抓着父亲。进水池时,父亲挣开我的手,说不怕,他会试着进水。我瞧着父亲吃力攀爬水池,抓水池的臂和蹬水池的腿青筋暴露,像老猴爬岩一样扭捏着身子。特别是他的小腿伤痕累累,肌肉萎缩得只剩一张皱皮,那是他六十年前进藏当兵留下的伤痕,小腿一用力,抽筋一样乱颤。小腿乱颤一会,父亲吸足一口气。又扭动身躯向上移,那用尽了力气的残败身躯,像一副被遗忘在泥巴墙上的牛枷担。父亲通体像发霉的青铜,那霉青色的污垢不知有多深多厚。他终于爬上水池,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吸足一口气,把身躯一寸一寸慢慢没入水,每没入一寸,发霉的青铜就发出一声“嗞——”的声音,冒着水泡,随即父亲裂开嘴巴发出一声“嗞——”的声音。父亲的身子完全没入水,父亲闭上双眼,又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大半天,说一长句:“舒——服——”。
看一眼水雾升腾泡在水里的父亲,我想到了过去的老家,我的家乡住在贵州高原岩山地方,那里石漠化成了石头,虽说贵州“三日无一晴”,不断雨水,但岩山地方跑水不坐水。过去家里用水,不像今天扭开龙头就有“哗哗”响的水,洗澡有热乎乎的淋浴池浴,过去要用水就到三五公路的山溶洞里挑,要不就望天落雨,把家里锅罐盆桶全拿出来接屋檐水,蓄着煮饭煮猪食。我家用水有四道,第一道水澄清,用来煮饭。第二道水沉淀,用来洗脸,洗脸后留着洗脚,一盆水,大人洗了小孩洗。第三道水是洗脸洗脚后,用来煮猪食。第四道水浑浊,留给牛喝或者拌煤烧火。我家好像从来没有洗澡水,吃喝都顾不上来,哪来的洗澡水?母亲姐姐洗澡,要用煮饭一样的一盆清亮水是件神秘事。父亲洗澡,好像总是光着胳膊身子抹个干帕子。我们兄弟洗澡,也就跟着父亲抹干帕子。
大水池容纳着父亲一个人,父亲拥有一大池水,闭着眼列着嘴,好像在笑,好像在享受大水池滚烫的拥抱。总之,父亲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任凭大水池把他溶化。不知何时,父亲说了一个含糊不清的词语,好像是:“值了!”
我仔细端详泡在水里的父亲,父亲像睡着在水里的水牛,那一如发霉青铜的皮肤,经水一泡,污垢渐渐发酵,发酵成父亲七十九年的尘埃落定,发酵成父亲日日月月年年岁岁的光阴积淀,发酵成他一生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陈年旧事。父亲的污垢,不光是脱落的皮屑,更多成分来自没有水源的岩山地块上耕作积累的汗水和土尘。父亲太累了,老水牛卸掉牛枷担,在水里睡着了。
看一眼在水雾朦胧中睡去的父亲,我看到年轻力壮的父亲,他光着身子,用一盆水在太阳底下搓背。父亲身材不魁梧,但精壮,胸膛、臂膊肌肉凸起有力,镀上锡亮的阳光,皮肤发红油亮。父亲出门一天,犁半坡地。出门吃一斗碗酸汤泡包谷饭,管一天。饿了,在坡上烧一堆洋芋。父亲犁牛喜欢光着身子,穿个叉裤,头顶太阳,一口气扬起滚滚尘土。父亲吆喝牛的声音响亮,震山响回音。有时我放学给父亲送午饭,大老远就听到父亲回荡在山里的吆喝声,随着吆喝声走近,我看见父亲裸身的汗水和土尘混合成泥水,顺着身上凹处沟坎流淌。我把饭捧给父亲,父亲坐在岩头上呼噜噜大吃起来,吃完饭把斗碗递给我,催我快回。我走不远,躲在一个岩包上偷看父亲,被父亲发觉,三步两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贴在他的胸口,说:“儿,农民只有两条路,要不犁地,要不读书,别误读书,要不二天跟爹犁牛,犁牛苦。”父亲把天犁黑,才赶牛归家。晚上,父亲睡不安稳,半夜喊腿疼,小腿在进藏当兵修路留下后遗症,一劳累就疼。母亲知道一个办法能减轻他的疼痛,就是热一盆热水烫脚,这时,父亲才感觉些许舒坦。但更多的时候,母亲下床烧水,搜尽了水缸锅罐桶盆,没有烧上一盆热水,母亲只能干巴巴流泪看着父亲喊疼。
犁旱地栽包谷,犁水田栽稻秧,父亲就望天落雨,真把天望落了雨水,父亲就冒着雨水犁田打耙,父亲浑身沾满泥浆,变成一头水牛,紧跟着前头的老水牛奋力行进。我们这些在田坝里玩耍的娃娃,站在大雨里唱起儿歌:“下雨下得好,下得我不跑。下雨下得大,下得我不怕。下雨下雨,娃娃吃大米……”太阳出来,雨过天晴,彩虹从岩山这边延伸到岩山那边的河谷,我们当地人认为彩虹是天龙饮水,是好兆头。父辈们说,天龙饮水,雨水跟随。
雨水满田,水田归于平静,太阳落进水田,闪闪发亮。
“搓背——”,澡堂里的师父喊。我从水田里的父亲回过头来,回望水池里的父亲,父亲醒了。我急忙扶起父亲,郑重其事说:“爹,我给你搓背。”爹挣脱我:“我自己搓。”澡堂师父赶紧说:“老哥,我来给你搓,到澡堂来搓背的老人,都由我来服侍。”澡堂师父是四川人,年过六十,每次我进澡堂,都看见他帮老人搓背。不由父亲答应,澡堂师父就抢先一步,把父亲扶上案桌,父亲对我说:“由师父,老二。” 我无法插上手,只好随其自然。父亲静静躺在上面,师父静静为父亲搓背,只听见水雾变成水滴落的声响。不多时,父亲呻吟,我忙叫师父轻点。父亲吐一口气说:“舒——服——”师父说:“我也是老人了,老人懂得怎样服待老人。”师父搓父亲,让我想起船夫渡船、木匠推刨、老妇搓衣、面包师揉面团……搓好背,师父又把父亲一遍一遍清洗干净。
我把父亲扶下来,扶在床榻休息,父亲闭起双眼,像睡觉一样,无声无息。不一会,父亲深深吐出一口长气,好像在叹息。“爹——”我不由叫一声,父亲没有直接回应我,突冒一句:“轻松了——”我挨近瞅着父亲,发现父亲眼角有一滴泪水,“爹——”我失声叫,父亲胡乱抹泪水,反而一字一板告诫我:“老二,不哭……”
我知道父亲一句“轻松了”的分量。父亲老家在四川,七、八岁被爷爷带到贵州岩山落脚,脚没落稳,爷爷死了。奶奶把爹拉扯到十七岁,就推去当兵,改嫁了。爹从西藏带伤回来,空凭两手,从此在没有土脚的岩山旮旯里刨山寻土,犁牛种地,忠忠实实养家顾家,忠忠实实尽到一个农民的本分活法。父亲太累了,如今他老了,在泥土的尽头,卸下担子,一身轻松了。父亲太累了,一生沾满泥土,直到泥土老化成污垢,才走出岩山寻找水源,洗一个干干净净身子,好有一个干干净净的余生。
澡堂里卖一些方便洗澡人的保暖衣、棉衣之类。我悄然买下一套保暖衣和一件棉衣,想让父亲穿一身干净衣服。在父亲穿衣服的时候,我让他把幺弟的大哥的民政股的衣服换掉,重新穿新的。爹不让,说幺弟的大哥的不破民政股的更不能扔掉。我想给父亲点钱,我说有点钱在身上想吃点什么买点什么。爹说不要你也不好过,我把钱硬设在父亲兜里,父亲只要两百块钱,并且把钱贴在衣服里层幺弟的红衬衫里,剩余的全部推给我。我只好由着父亲。
扶父亲回家,父亲说不用去了,楼高爬不动了,先前瞅上你家一眼已经心安了……
我想,父亲是第一次进城洗这样的大澡,也是第一次进城到我的小家,今后恐怕是最后一次洗这样的大澡,也恐怕是最后一次到我的小家了。

修伞记
◎ 毛素梅
毛素梅,云南楚雄州大姚县人,在楚雄州人民医院工作,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寂寞槿花开》。

修伞的记忆,停留在遥远的童年时代。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伞成了生活中一件不可或缺的奢侈品,因而“伞”前面冠之以“洋”称呼。
我印象中最深的“洋伞”是一把大黑伞,木制的伞柄,铁丝做的伞骨,黑布的伞面。说是“洋伞”,其实一点也不洋,土气而笨重,竖起来倒有我的个子高。童年的我每逢下雨,就撑着这样的一把“洋伞”去上学。那时候有一把这样的“洋伞”,还是挺“洋气”,因为还有许多同学连这样的“洋伞”也没有,下雨上学的时候,常常是穿蓑衣,戴篾帽,或是披块塑料布。
记得有一次,我的“洋伞”坏了,断了一根伞骨,我抱了它回家,缠着奶奶买新的。奶奶摸着我的头说:没事,丫头,修修还能用呢!某日,我和小伙伴们正在村头跳橡皮筋,忽听一货郎挑着担,边走边吆喝:修伞咧,修伞咧…!我连忙一溜烟跑回家告诉奶奶,奶奶正在院子里给小鸡喂食,听说后连忙放下鸡食,翻出大黑伞,牵着我的小手,迈着小脚一路小跑出门,追上了货郎。货郎停下肩上的担子,翻出工具,三下两下就修好了伞。奶奶讨价还价一番,掏出兜里的硬币,一个个数给货郎。我抱着修好的大黑伞,乐颠颠的一步三跳跑回家。
后来,我慢慢长大了,修伞的记忆伴随着快乐的童年一再远离,渐至模糊。作为一件常备的生活用品,伞一直伴我左右。我用过无计其数的伞,各式各样,价格从几十到几百元不等,只是无论如何美观贵重,都不再称呼“洋伞”,而是分“雨伞”,“阳伞”。我在生活中是个健忘而又丢三拉四的人,所以遗失东西的事时有发生,丢伞大概是家常便饭。习惯了也就不懂心痛,每每丢伞就安慰自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再次产生修伞的念头,缘于一把特殊的伞。
这是一把精巧漂亮的太阳伞,铝合金做的伞骨,缎料的伞面呈嫩黄色,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细碎的小花,玫瑰形的花边。最好的是可以折叠得拳头般大小,放在包里。我很珍爱这把伞,当然不只是因为它外表的美丽。而是因为,它是一位故人送的。
多年前的那个临别的傍晚,我挽着他的胳膊在微凉的夜风里漫步。经过一间快要打烊的精品店时,我们随意的逛了进去,我的眼光浏览了一圈,便停留在这把精巧的太阳伞上,拿在手里不停摆弄。见我爱不释手的样子,他不假思索的掏出钱包付了钱。一路上我边走边损他:呵呵,送我伞,是要散了吧?他一脸无辜的说;见你喜欢所以送你,这也有错吗?再说我不在你身边,它代替我为你遮风挡雨,不好吗?我刮刮他的鼻子说:傻瓜,逗你玩呢!
别后的日子,我一直舍不得用这把伞。在一个春日,我无意中在皮箱里翻出了它,感慨良久后,撑着它出了门。在我行至街边时,一阵狂风忽然而至,飞沙走石,手中的伞几欲脱手而去,我死死握住,伞面便吹得翻了过去,几起几落后,待狂风过去,我看见我的伞被吹得变了形,伞骨断了一根,一角耷拉着。我心痛的摆弄半天,也是徒劳,再也复原不了。想起他,想起我们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爱,不也像这把伞吗?柔弱得甚至经不起一阵狂风,更何谈遮风挡雨?悲从中来的我懊脑不已,差点任性的把它掷进了路边的垃圾桶。思虑再三后,我收起了它,放进了包里。回到家,我把它细心的折叠好,套上伞套,束之高阁。这把伞连同我曾经的爱,收藏进了我的记忆里。
再次想起这把伞,是在一个夏日。外面赤日炎炎,而想要外出的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随身携带的太阳伞,才猛然想起昨晚乘出租车,大概遗忘在了车上。我从箱底翻出了我珍藏的伞,依然崭新,依旧亮丽,只是断了伞骨的一角依然耷拉着,我摩挲着柔软的伞面,惆怅不已的叹息。
正在做家务的妈妈瞥了我一眼:这么好的伞,修修还能用呢?
我眼前一亮,急切的问:哪里可以修?
“万鹤医院对面的巷子里,有个修鞋的老师傅,他会修伞!”
我拿起伞拔脚就走。
人来人往的街边,我终于看见了那个不起眼的修鞋摊。一个满面沧桑,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一个小凳上,他的面前摆放着一些鞋底,鞋垫之类的东西。大概是许久没有顾客光临,老人眯着眼正在打盹。
“大爷,你能帮我修修伞吗?”我迟疑的问。
老人睁开眼睛,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过了我手里的伞,顺手指了指身边的小方凳:姑娘,你请坐!
我拉了拉连衣裙的裙边,坐在了这个路边小摊的小凳上,看前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闹市;看身边的老人,灵巧的双手上下翻飞,娴熟的摆弄手里的伞。往事一幕幕在脑海滑过,我想起了儿时的大黑伞,想起了已故的奶奶,也想起了送伞给我的他……
不过几分钟,老人撑开了手中的伞,一把完好如初,看不出任何破绽的伞呈现在了我面前。
我欣喜若狂,激动的说:谢谢师傅!请问多少钱?
“五角!”老师傅淡然的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掏出钱包,翻出一张五元的纸币递了过去。
“姑娘,有零钱吗?只要五角,我没有找你的钱!”老师傅再次的强调。
我终于听清了,他说的真的是五角,而不是五元。可是,在这个城市,除了上公厕,我真没用过五角钱。再说我兜里,最小的票面只有五元。
我依然站在那里,乐不可支的摆弄手里的伞。
“姑娘,你去换一下零钱好吗?”老师傅诚恳的说。
看着那张饱经沧桑,沟壑纵横,但却慈祥可亲的面容,我才突然想起他在说什么,连忙摆摆手:不用找了,老师傅,你就收五元吧!
我撑起心爱的太阳伞,走进了人流里。感觉心里暖暖的,甜甜的,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母亲,你该歇歇了
◎ 张成元
张成元,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刊载《安徽文学》《散文选刊》《星火》《文艺生活》《佛山文艺》《剑南文学》《北京青年报》《金陵晚报》《四川农村日报》《四川工人日报》《四川文艺报》《新华副刊》等。出版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各1部。作品多次获奖。

母亲坐着花轿,被咿咿呀呀的唢呐送进父亲的家门。闹完洞房后,母亲无缘无故遭父亲一顿打。母亲哭着吵着要回娘家。娘家距婆家40华里。那天夜里,吹着大风,下着大雨,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惊雷撕掉树皮,打死蛤蟆……母亲迈着一双小脚跌跌撞撞往外奔跑。父亲追出去。母亲跌倒在泥泞里,霹雷在头顶炸响。母亲在泥泞里挣扎。父亲将母亲拽回家,将门关了。母亲在屋里哭,婆婆在外面骂,爷爷在外面吼。父亲坐在床沿上,啜着嘴,眼里涌动着泪花。
父亲执行婆婆的旨意,让媳妇懂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
母亲痛哭一宿,第二天肿着眼睛在家里干活。第三天跟我二爸、嬢孃下地除草。我二爸、嬢孃贪玩,在地里追逐,撵蝴蝶,逮蛐蛐……母亲埋头除草。晚上收工,母亲回到家,忙着进厨房去煮晚饭,父亲拾起柴棒劈头盖脑向母亲打去,母亲尖叫,蜷缩着身子以示自救……婆婆火上添油,打死她,打死这个不长记性的东西,不医治这个家会败在她的手里……后来,母亲才知,那天二爸、嬢孃怕母亲告状,回家先去婆婆面前告母亲的状,说母亲撒气,把地里的禾苗铲了一地……母亲就这样在打骂声中度日。
为了家,母亲忍辱负重。
母亲3岁时我外爷跟外祖爷吵架,外爷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去当兵。我外爷走时我外婆已有了身孕。外婆生下我舅舅时外爷深夜潜回家中,看望我外婆和我舅舅,在山上守夜蓬里蹲了一宿又悄悄地走了。一走,就没有了消息。
10多年之后,我外祖爷收到一封外爷阵亡的通知,叫家属去县衙领取我外爷的微薄的一点抚恤金。我外祖爷生外爷的气,弃之不领,将阵亡通知撕碎抛撒在空中。
外爷离家出走后,外婆备受外祖爷和外爷兄弟的欺负,吃不饱,穿不暖,挨冻受饿……外婆含泪领着我母亲和我舅舅回到娘家。
娘家也不富裕。娘家弟媳跟外婆的母亲吵架,撒泼上吊,要挟外婆的母亲,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人家都养活不了,你还收回家中……外婆的父亲不在人世。外婆父亲的三弟收留了我外婆和我母亲和舅舅。
母亲渐渐长大,深感寄人篱下的辛酸,领着我舅舅上山去拣苦楝树果实,卖给打布壳的,拣柏树果实,卖给打饼子的烘炉,扯野菜去卖,以添补家用。
母亲熬到出嫁的年龄,嫁给我父亲。我父亲是二婚,前妻是一个不爱劳动的人,婆婆成天怂恿我父亲暴打他的前妻,他的前妻不堪忍受离家出走,母亲做了续房。
后来,母亲有了我哥哥,再后来,有了我大姐,挨打的机率少了。那时,我爷爷一家八口,有土地20亩,家有耕牛和农具。20亩土地撒下母亲的汗水,一家八口吃着母亲烹饪的饭菜,耕牛与母亲成了朋友,农具上留下母亲的烙印。母亲勤劳,却改变不了她一生苦难的命运。
好在土改时,我爷爷叫我父亲一家搬走,另立锅灶。父母离开爷爷的家,母亲的日子才好过了起来,不再受打骂之苦。父亲跟母亲也很少吵架。
之后,家里不断添丁,又有了我二姐和我,再后来有了我弟弟。家是人丁兴旺了,可日子过得紧巴。后来又借钱修房子,挪一屁股债,日子过得更紧巴,家吃两顿饭。母亲起早摸黑上山去拣柴,去人家收获后的红苕地里拣落红苕,去扯猪草喂猪,搞副业换钱还债。
为了家,母亲不停地耕耘,从日出,到日落。
母亲不仅田里、地里是一把好手,而且还有一手好针线活儿手艺。我们一家老小的衣服、裤子、鞋子、袜子,都是母亲一手缝制,一针一线精工细致。那时,家里穷,买不起布料,一件衣服、裤子补丁连着补丁。母亲手艺精湛,将补丁补得像花儿一样。衣服手肘处、裤子膝盖处,臀部处,补着椭圆形补丁,就像当今时装店里卖的乞丐装一样。现在想来,母亲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就懂得时装艺术,那不叫补丁,叫艺术品。
那时,缝制衣服清一色琵琶装样式,开门襟是一道艺术,院子里的媳妇没几个会那手艺。每年到了腊月间,院子里的媳妇都拿着布料来到我们家,请母亲给她们裁剪琵琶装衣服。母亲也不保守,取下自家的门,用二根高板凳支起,在门板上裁剪衣服,传授技艺。院子里的媳妇都学会了那手艺。过年时,男女老少都穿着琵琶装衣服,那门襟从前领口经锁骨到腋下直通下摆,那曲线之优美,简直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后来,男人们受中山装影响,喜欢对门襟衣服,母亲不学自通,又开始裁剪对门襟衣服……母亲的穿针走线相当平稳、匀均,给我缝制的衣服可以与缝纫机缝制的媲美。我穿着母亲缝制的衣服,在同龄的小伙伴面前,炫耀,脸放光彩。
那时,一件衣服、裤子补丁补的不能再补了,才坼下来用浆糊一层一层沾牢,打成布壳,晒干后用来做鞋。母亲做鞋很讲究,一针一线稳足的没话说,鞋底扎的很结实,没一点儿偷工减料。做好后用楦头校正。院子里的媳妇都喜欢借用母亲的鞋样和楦头。用母亲的鞋样做的鞋相当漂亮,用母亲的楦头楦的鞋穿在脚上相当舒适、美观。做鞋的季节,母亲家的院子里非常热闹,院子里的媳妇都在那里叽叽喳喳,谈做鞋,谈家常。
我18岁那一年生了一场大病,头痛高热,卧床不起……村里人叫窝窝寒,医学上叫流行性感冒。那一年,我们村里有20多人患那种病,还死了2人。那是传染病,母亲不管不顾,成天守在我的床边,也不懂得戴口罩保护自己,也不懂得用醋熏屋子杀病菌消毒。母亲坐在床沿上,拿调羹给我喂药,一调羹一调羹喂我,细心呵护,不让药水留在我的嘴角和脸上。拿热毛巾热敷我的额头,以减轻我的痛苦。后来,我康复了,母亲病倒了。母亲被我传染上了。我挺内疚,给母亲端药倒水。母亲叫我远离她,怕我再受传染。我执意要照顾母亲,母亲厉喝一声:“滚远点!”抬手将我递给她的水碗打落在地。我的眼里涌动着泪花。
在我懂事时起,就知道家里的境况,知道父母的艰辛,知道父母养儿育女的伟大。母亲一生生育儿女9个,成活5个。如今,个个都当爷爷婆婆了。可母亲还顾及这个,顾及那个,操心不完,冷暖病痛,嘱咐,唠叨。
母亲操劳一生,七八十岁的人了,还帮大儿子、幺儿子家地里除草、割麦子,累得满头是汗。还经常在外面拣落叶,当柴烧,不给儿女添负担。为了家,为了儿女,母亲耗尽一生的心血,可儿女们,为母亲,付出的又有多少呢?
母亲家院子里的熊娘娘瘫痪了,生活不能自理,靠儿子媳妇帮助。久病无孝子,也难怪熊娘娘在母亲面前掉眼泪。谁家摊上一个长期生病的老人,都会给生活增添许多烦恼。可我父亲母亲没病没痛,这是作儿女的福分。
父母单独在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相依为命,相互照应。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父亲,洗衣、煮饭,陪父亲唠叨。父亲说母亲不把饭给他递到手上。母亲说父亲我不给你煮熟你吃铲铲。二位老人偶尔在一起拌几句嘴,也是一种乐趣。我们作儿女的听见,不由笑了起来。
春节前夕,我跟大姐商量,把父母接到大姐家,由心细的大姐照料,周末,我们都到大姐家团聚。六十挂一的大姐说:“要得!”母亲说:“要不得要不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我说:“娘哩,你该歇歇了,你就让我们孝敬孝敬你们吧。”我连说带搀扶,把年迈的父亲母亲搀扶上我停在路边的小车里。母亲挨在父亲的身边,扶着父亲。父亲满脸绽放着幸福的笑纹。

四 姑
◎ 蔡先进
蔡先进,文学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语文教学与研究》《文学教育》《安徽文学》《文化艺术报》等省市报刊杂志。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武汉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随笔集《灵魂劲歌》。

四姑名叫邓金玉,1963年秋天出生于新洲和平一个地主家庭。四姑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幺爹,他是黄冈市高中毕业生,学养深厚,曾任和平乡细方村小学校长。我想,幺爹给四姑取“金玉”这个名字,应该取自“不求金玉重重贵,但愿子孙个个贤”这句古语吧!幺爹给四姑取这个名字,肯定期待着四姑做一个平常普通而又贤达的女人吧。
那时候启蒙都比较晚,四姑九岁开始念书,因为初中经常迁移校址,导致四姑读了三个初中一年级,等到初中毕业时,四姑也熬成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书读完后,四姑的人生轨迹像许多乡村姑娘一样:回家务农。二十二岁那年,四姑和四姑父成家了,不久便迁移到大埠镇陈路村当农民。由于刚刚分家,境况不算好,人生地不熟,四姑和四姑父白手起家,开荒种地。她家分了十来亩荒地。四姑嘿嘿笑着说,当时荒地里的杂草快一人高,我和你姑父花了十多天才把荒地整成耕地。四姑喜欢打麻将。父亲那时候在大埠镇当党委书记,思想很正统,对抹牌赌博很反感,隔三差五地像“鬼子进村”似的到陈路村“偷袭”。那时候镇委书记还只有越野吉普车坐,等到吉普车到了四姑家院门口,牌友们才听到喇叭声,顿时手忙脚乱地打扫“战场”,结果不是将骰子弄丢一个,就是麻将牌少了两三个。谁也不曾想到,多年后,在四姑三姑的“灌输”下,父亲也放弃“光荣传统”,“弃善从恶”,正式成为忠诚不二的麻将牌迷。
在大埠镇陈路村,四姑父妇两人一边种地,一边搞点副业,在附近砖瓦厂打工。姑父当生产工人,四姑当搬运工,负责给车辆下砖。四姑在大埠镇安家落户十余年,到了第十三年,眼见着种地每况愈下,吃力不讨好,四姑就和姑父商量搬回去。征得大家的意见后,觉得搬到城关发展前途更好,就搬到我家附近,住在大姑家。
四姑进城关时,四姑父把在大埠镇积攒的万把块钱拿出一部分,买了一辆电麻木跑营运。四姑花五六百块钱买了一辆“黑货”人力三轮车,每天晚上提心吊胆地踩着三轮车去赚钱。为什么要买“黑货”,因为城管人员很负责,被捉了,一罚款就是几百元,基本上没有挽救的价值,还不如重新买一辆。年关前后一个月,是人力三轮车最吃香的时段,一辆车一个月挣千把块钱非常容易,而且这个时段最自由,城管的管得也少,关键是怕年关惹出祸端,激起民愤。踩土麻木是苦力活,生意萧条时,个把小时等不到一个客户,挣不到一分钱;业务繁忙时,可以挣个五六十块钱,往往会累得腰酸背痛,不过催眠效果却很好——回到家躺在床上,一觉可以睡到天亮。那年冬天一个夜晚,四姑的人力三轮车生意好极了,挣到五十多元,等到回家数钱,发现整数钱不翼而飞。检查裤袋,才找到根源。原来是自己一时疏忽,忘了将破洞的裤袋缝补一下,整数钱全部“溜之大吉”。回去找,哪里会见到钱的踪影?因为这件事,四姑懊恼了整整七天七夜。
在四姑寄住在大姑家期间,犬子朝阳朝晖出生了。四姑欣喜异常,成了我们家的义务护理工。那段时间,四姑除了弄饭和踩土麻木,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和我的孪生子在一起。犬子年满三岁,新洲区取缔了电麻木,四姑父家断了生活来源。找了算命先生,先生也说四姑家在城关这个方位不易聚财,还不如回老家。于是,四姑迁回老家三店街高富村。
回到老家高富村,四姑父以种田为主。近几年来,做副业的和出去打工的农民多了,村里的荒田闲置的越来越多,四姑家又添置了十来亩田地,农活每年有万把块钱的收入。农闲季节,四姑父时而给夹板厂打工,到附近村落收购树木,时而种田藕,补贴家用。四姑操起老行当,跟着砖瓦厂的拖拉机下砖,平均每月可挣六七百元,光景好时,月薪可达千余元。下砖很辛苦的,晚上经常睡眠不足,冬天凌晨三四点钟就要起床,夏天起床更早,往往是凌晨二三点,上午八九点钟才下班。夏天下砖最吃亏,一弯腰动手就会大汗淋漓,回到家一身汗臭味。四姑夫妻两人勤扒苦做,供养表妹高敏上学。现在高敏已高中毕业,马上就要去省城读大学。
关于四姑,还流传着一个笑谈。实行联产承包制那几天,农村生活非常多,每天起早摸黑地做农活,休息不好,四姑一边打着赤脚给秧田除草,一边打起瞌睡来,干活睡觉两不误。
逢年过节,四姑便会进城看望朝阳朝晖,尽管家境并不算宽裕,可她来时从来不空手,不是带一件牛奶,就是送一袋自种的大米,抑或是一袋红薯。四姑从小看着朝阳朝晖长大,在幼儿时代还无微不至呵护过他们。长期的形影不离,四姑对朝阳朝晖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每逢孩子放长假,四姑总要派四姑父用摩托车接他们去乡下住几天,呼吸田园新鲜空气,体验一下农家生活。每逢放假,两个孩子也不忘念叨着去四姑家,想念四姑,还有准大学生高敏。
这不,今天放暑假了,四姑又打电话来,她说想念朝阳朝晖,准备让四姑父来接。我不算忙,就亲自送两个调皮鬼去了高富村。到了高富湾,家园建设也到了那里,公路也通了,交通十分便利,听说马上就要配置健身器材。四姑父买了筒子骨,称了肉,到菜园摘了三四个蔬菜,弄了四菜一汤。我和四姑父对饮啤酒,说了一些掏心窝的话。吃了饭,表妹高敏不亦乐乎同他们嬉笑逗乐,不厌其烦中漫溢着欢快的神情。两个孩子非常兴奋,因为过不了多久,下次再来四姑家的村庄,便可以痛痛快快练习他们喜欢的乒乓球了。
四姑与我们家的情谊就像陈年的老酒,时间愈长,愈是醇厚,愈是清香扑鼻,愈是让人心醉神迷。

米 黄
◎ 王雪峰
王雪峰,笔名流沙,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延安市作协会员、延安宝塔区作协理事、延安市社区文化促进会常务理事、延安市社区文化促进会文学创作委员会主任。著有文集《放手的天空》《你想要怎样的生活》《村前一条河》。

不吃米黄好多年了,可米黄那浓浓的馨香仍留在记忆深处,陶醉着我的年年岁岁。
做米黄程序繁琐,平时不做,只在每年腊月,作为年茶饭来储备,算是农家仅次于麦面馍的上等主食。把小米碾成米面,收在面箱里,母亲用铲子摊平,在上面画一个十字,把一箱面分成对等四份,先舀出来其中一份,慢慢地、均匀地往开水锅里撒,父亲蹲在灶台上,手拿擀面杖不停搅拌,这叫打搅团,是制作米黄的第一步。打搅团最累人,父亲经常满头满脸汗也顾不得擦,母亲边撒面,边喊:“快搅,搅快点,不敢停!一停就煳锅了。”等到搅拌均匀,水和面搅拌成一团,越搅越黏,一直搅拌到面熟透,才能停下来。放下擀面杖,父亲坐在门口休息,抽着烟,喘着气,母亲再舀出四分之二米面,铺在案板上,把搅团一疙瘩一疙瘩倒上去,滚烫的搅团把生米面吸收进去。经过母亲大力地揉、搓,案板上形成一个大面团,光光滑滑的,泛着金黄的光。找来一口大缸,把揉好的面团放进里面,加入酵母粉,盖上盖,结束了当晚的工作。
母亲歇住手,喝一搪瓷缸子水,坐在院里歇息、透气,和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家常话。
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就起来了,米面已经发酵,表面上“蜂窝”状气泡连成一片,面团发虚发胀,用手抄起一团,拉出长长的丝线,母亲露出满意的笑容。把剩下的最后四分之一米面和水陆续加进缸里,用手揉着,搓着,逐渐融化成一缸稠面糊。看一口缸盛不下了,就往另一口缸或大瓷盆里分一些出去,调成稀稠合适的面糊,这是和糊子。和好糊子天已经大亮,母亲把糊子舀到大盆里,端到院里准备开始摊。
按照坐的位置,顺院墙成椭圆形排开五个米黄鏊子,倒一碗麻油,油沓子放在油碗边缘,把柴草放在凑手的地方。点着火,烧热了,母亲用油沓子沾上麻油,在鏊子里一抹,右手舀一勺糊子左手用一只碗托着,挨个倒在鏊子里,随即一个一个按顺序盖上鏊子盖,等盖上第五个鏊子盖,第一个鏊子的米黄就熟了;揭开第一个盖子,第二个鏊子的米黄也熟了。母亲手不停歇,按顺序一一揭开盖子,然后从第一个鏊子开始,手里木片一转,掀起米黄一角,对折、出锅,母亲嘴里喊一声:“他爸,娃娃们,米黄好了,来吃些。”
刚摊出的米黄热乎乎的、虚腾腾的、软溜溜的、筋道道的,吃在嘴里香香的、甜甜的、酥酥的、软软的。母亲眼睛盯着鏊子,嘴里一叠声问:“咋样?咋样?好吃不?”
父亲逗着母亲:“呀,坏了,生面兑得多啦,又酸又黏!”
“真的?不可能吧?比例差不多呀!”母亲明显着急了。
“真的呀,”父亲向我们挤挤眼,“不信,你尝……”
父亲掰一块塞进母亲嘴里,母亲咂摸咂摸,不等咽下,就笑骂道:“老东西,明明不酸不黏,把我怕的。哈哈哈……”
“哈哈哈……”我们也跟着大笑起来。
母亲摊到中午一点多才起身休息,我们几个孩子利用这个机会,一拥而上,纷纷大展手艺。按自己的想象,用勺子把糊子按点或者线浇成各种图案,虽然大部分图案都是四不像,并不是我们所希望的蝴蝶、老虎,但是我们仍然乐此不疲,吵着闹着,夺着勺子、油沓子。
“死娃,不要胡闹,小心打翻鏊子。”母亲坐在高背椅里,喝着水,高喊着。
“由娃娃们闹腾吧,一年一回,过年就是个气氛。”父亲给母亲捶着肩,笑呵呵地说着。
母亲休息好,再坐下来,一直忙到天黑才摊完。母亲站起身,腰都直不起来,踉跄地走着,父亲赶紧去搀扶。看着满满两面箱、一簸箕米黄,母亲满足地笑了,口里说着:“今年摊得不少,够吃几个月啦。”
等米黄凉透,码得整整齐齐,放在凉窑里,盖上一层报纸或者一块布单子。冬天冷,米黄冻得硬梆梆的,久放不坏。每次要吃的时候,拿一些放到锅里一热,仍然绵软如新,清香如故。如果懒得点火,就拿一两个米黄,掰成块,用开水一泡,头遍水倒掉,米黄就热了,调些盐、油泼辣子、酱油、醋,条件好的,挖一筷头猪油,再倒入开水,一搅拌,连汤带米黄就是一顿饭,吃起来辣香可口,省事的很。还可以把米黄放在灶火里烤得两边焦黄,夹上韭花、辣酱,热腾腾的、香喷喷的,吃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摊米黄的时间越来越短,摊得越来越少,家里饭桌上出现了用麦面和玉米面蒸的两搅馍。再到后来,一年四季都吃上了麦面馒头,米黄彻底从饭桌上消失了。
现在更省事,一年四季都可以买到现成的麦面馒头,但吃在嘴里,似乎少了许多味道和乐趣。

冬至大如年
◎ 朱明坤
朱明坤,笔名文行者、朱喻亮,1982年10月出生于河南信阳,现系上海市张堰中学语文组教师,上海市张堰中学留溪文学社指导教师,创办文学社报纸《墨》,兼任《留溪》校刊编辑。

冬至俗称“冬节”“亚岁”,是中国农历中一个重要的节气。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祝往来,一如年节。”冬至过节源于汉代,盛于唐宋,唐宋时期,冬至是祭天祭祀祖的日子,皇帝在这天要到郊外举行祭天大典,百姓在这一天要向父母尊长祭拜。
《清嘉录》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可见古人对冬至的重视程度。冬至是家族团聚的一天。在这天,对于有着“好吃不如饺子”习俗的北方人来说,几乎家家户户吃饺子。俗话说:“冬至不吃饺子,冻掉耳朵没人管。”为何冬至这天要吃饺子呢?据说这种习俗是因纪念“医圣”张仲景冬至舍药而留下的。
张仲景在冬至那天舍药给百姓医治耳朵冻疮。他把羊肉和一些驱寒药材放在锅里熬煮,再将羊肉、药物捞出来切碎,用面包成耳朵样的“娇耳”,煮熟后分给百姓每人两只“娇耳”,一碗汤。人们吃了“娇耳”,喝了汤,浑身暖和,两耳发热,冻伤的耳朵都治好了。后人学着“娇耳”的样子,包成食物,叫“饺子”。于是有了吃饺子可让耳朵不会被冻掉的传说。  
冬至这天,南方人则习惯包汤圆、吃汤圆,寄寓美满团圆之意。旧时有诗云:“家家捣米做汤圆,知是明朝冬至天。”家家户户用糯米粉做成面团,里面包上各种馅料,做好的汤圆用来祭祖以及互赠亲朋,举家上下庆祝冬至,其乐融融。
冬天这天人们穿戴一新,新装雍容,图一新气象。“贺节纷纷衣帽鲜。毕竟勾吴风俗美,家家幼小拜尊前。”冬至节贺冬,最具特色的是“履长”与“隆师”。曹植《冬至献袜履表》就有“亚岁迎样,履长纳庆”之说。“履长”即晚辈礼拜尊长,尤指儿媳给公公婆婆献履献袜。冬至日的礼拜尊长不同于居常的昏定辰省,通常要铺排家宴,向父母尊长行礼。“隆师”就是敬师、拜师。到了冬至这一天,塾师先要率领学生给孔圣人拜寿,然后弟子拜先生,同窗交拜。庄重肃穆,恭敬礼谦。
冬至这天还有守夜的习俗。《醉翁谈录》记载:“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白居易《冬夜》诗:“老去襟怀常落,病来发鬃转苍浪。心灰不及炉中火,鬓雪多于砌下霜。三峡南宾城最远,一年冬至夜最长。今朝始觉房栊冷,坐索寒衣说孟光。”守夜的凄冷光景中叹老思友之情让人感怀。
“一杯新岁酒,两句故人诗”,白居易把冬至称为“小岁”“新岁”,冬至这天,阴阳相转,自然恩赐福气,人间吉安祥和。正如俗话所说“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所以古人“冬至大如年”的说法,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霉豆腐里母爱香
◎ 寇贤华
寇贤华,在《人民日报》《中国教育报》《人民代表报》《北京晚报》《福建日报》等数十家纸质媒体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万字,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武夷文化研究院特约研究员。

又收到母亲托人从乡下捎来的霉豆腐,一罐沉甸甸的母爱,一罐散发着浓浓的母爱的芬芳。
世上懂的儿子的喜爱唯有母亲,包容儿子的喜爱或嗜好也唯有母亲。
母亲懂得我最喜欢霉豆腐配稀饭,几乎每顿早餐离不开,没有霉豆腐的早餐就吃的不香。五十年来养成的习惯,说不上好与坏,却能感到点点滴滴的母爱融进了芳香霉豆腐里。
立冬刚过,母亲就开始张罗着做霉豆腐。做上可口的霉豆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程序繁多。一方面,要选择当年新上市的豆子,加工成老豆腐,放在阁楼上发酵,待豆腐外面全部长满了霉菌方可;另一方面,要选择当年上好的糯米,用立冬过后的冬水酿酒(其它时间的水酿酒都容易发酸)。
待豆腐发酵好,米酒也酿好后,就可以制作霉豆腐了。先把霉豆腐放在铁锅里煎,放上食盐和干辣椒粉搅动,让食盐和干辣椒粉将霉豆腐均匀地包裹住,盛进陶制的大缸里,凉了之后,放入萝卜干、冬瓜干、茄子干等干菜,再放入酿好米酒,缸口密封紧,过上一周左右时间即可食用。
如今商品市场发达,商店里一年四季有腐乳买,但总没有母亲做的好吃。妻子是城里人,不喜欢霉豆腐的味道,也不理解我为什么喜欢霉豆腐,依然是她用油条配豆浆,我用霉豆腐配稀饭,各自选择各自的喜爱。如今,母亲年过古稀,我怕母亲累着,劝母亲别再做霉豆腐了。可母亲她倔强地说,他知道我喜欢吃,只要她还能动,她就会一直做。
母亲托人从乡下捎霉豆腐并不是一次捎来一大坛,而是一小罐一小罐地捎来。这是因为城里住的钢筋水泥楼,贮存久了味道不纯正,而农村的泥地才是贮存霉豆腐最好的地方。
因了我的一个喜好,母亲亲手制作霉豆腐,这一大缸霉豆腐足有三五十斤,该融进了母亲对孩儿多少爱意,蕴含着多少母爱的芬芳啊!

菜园子情结
◎ 杨涵茗
杨涵茗,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新疆克拉玛依作家协会会员。

家住在城市的边缘地带,这里曾经是戈壁干旱缺水的地方。戈壁滩有了城市,然后不断扩容。我从外滩区刚搬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南面还是戈壁滩,人与人很陌生,居民区异常安静,只有风季来临之际这里才热闹起来。戈壁滩的风吹着沙子快乐的起舞,风的舞姿很优雅,遇到障碍物,随时发出笛声在窗外呜呜的响个不停,也许风也懂得审美,懂得单调的声音不够震撼,于是贴紧地面来一次旋转式的舞步,带动起无数小石子在墙面或者窗户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后来南面也有了楼群,这个城市有了水,居民区绿化了,环境得到彻底改变。环境好了,季风失去了往日的刁蛮,也有了礼数,温文尔雅,也许那些狂放不羁的季风失意的离开这座城市。居民区越来越漂亮,各种树木、各种花草遥相呼应,一块块的居民区域如入画境。有了这么好的环境,人们仿佛还不满足,也许审美疲劳,总感觉少点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有些不安分的人,在自家房前突发奇想的栽几棵葱或者撒点香菜的种子,居委会就进行干涉。居委会说,这是居民区,也不是谁家的菜园子。这话是对的,城市从来没有谁家可以拥有菜园子。
城市不可以有菜园子是可以理解的,但草坪上成了狗的小世界。也许狗的主人也不希望有菜园子,这样他们可以把草坪当做自家的后花园。后花园其实与我无关,只是在西面一个单位上班的日子,经常要路过林木和草地,路边突然隐蔽处冒出几条狗,悄悄窜了上来,其实我没在意,它跑在我身边,我觉得它极友好,也没看清毛色,冷不丁隐隐约约一条杂色狗在腿上撕咬一口,弯下腰查看瞬间,那几条狗就消失在树林。我的腿已经有了狗咬了几道牙痕,血渐渐的顺着裤脚流下,急急忙忙打出租到防疫站打了一针狂犬疫苗,此后按照医嘱,隔些日子又去打了两针不至于患狂犬病,我知道得了狂犬病那是挺要命的,听说会胡言乱语。也像狗一般的对人。好在现在科学发达可以杜绝或者减少这样的状况。在那些日子我的情绪低落,生怕被染上。在想那狗倘若是交配过的母狗或者种狗曾经有过狂犬病史生下的狗崽子,倘若这些狗被狂犬症感染过,那靠三针能不能起作用?让我犯嘀咕。有好心人曾提供了一个信息,其实那几只狗是有主人的,他们也讨厌,就在我路过的那家。我根据好心人提供的信息去敲狗主人家的门,狗的主人打开房门,用一种疑惑的目光浑身上下扫视了我一遍,我把情况说明,狗的主人说,他们家是养了几条狗,都很善良,经常放在外面从不咬人。就在狗主人话音刚落,那几只狗已经窜到客厅,呲牙咧嘴集体对我狂吠,很不友好,主人吆喝一声,那些狗装了一会老实,但那眼神充满仇恨。好在狗的主人在门口把着,它们做不得声。狗的主人和蔼问我,是那条狗咬的?我突然想起就是其中一只杂毛狗,指给主人。主人说,凡狗都会咬人,说不准是别人家的狗咬你,你可不要讹人。我在想,也许我生来就懦弱,连狗都敢藐视,再说狗毕竟是畜生,也和它计较不得。本来已经自认倒霉,特来找狗的主人,用意也是想告诉主人把自家的狗管好,也无意让他赔偿,我讷讷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狗的主人还算有诚意,说自己以后会认真管好这些狗的,就这样这件狗事暂时总算有个了结,但每次路过那地方就心总有余悸,有时不自觉就想起不知道在那里看到的一段话:“加拿大有一部电影片名叫:Rabid,中文名:狂犬病/疯狗症,1977年在美国上映”剧情介绍说:“骇人听闻的疯狗病,受传染的人会口吐绿液,双眼发光,并且见人乱咬,几个小时后即不治而亡。美国著名的“性”星玛里琳·查伯丝,即查姆伯丝扮演的罗丝小姐幼时曾患过疯狗病,因车祸受伤引起病毒复发,腋下竟然不可思议地长出一个嘴巴,而且内有一个可伸缩自如的肉刺,专用来插到别人身上吸血。于是,她在一个接一个吸别人血的同时,也把疯狗病迅速传播,使城市瞬间成为疯人满布的人间地狱……”想起电影描述狂犬症,路过那条路总是心情很不爽,看见满地跑的狗感到恶心。总希望有自己一片安静的环境,其实我还是喜欢城市有菜园子,那样养狗的人不至于把狗放在人家菜地里吧!
后来工作需要换了单位朝相反方向上班,这条路上再没听到狗的叫声,也不需要再提防狗的侵扰,内心也很安逸,常年与老年人为伴,与这里的领导同事关系甚好,恐狗症竟然消失。虽然这里偏远,但环境优雅,先是门前有了一片花池草坪,需要养护,我就担当这一方的园丁,浇花护草,生活恬静,比别人更多的享受温暖的阳光,整天可以看到绿莹莹的草坪,呼吸更多的新鲜空气,内心有些诗的意境,不知如何表达,竟常仰望蓝天、变幻纷呈的白云。
我想这一切应该是够诗意了吧。但是,还有更精彩的工作等着我去做。去年办公楼门前绿化一片花池草坪,让大家很开心,但办公楼侧面有一块大约二十多平方米面积的沙地暂时还空着,老人们不去看草坪,反而经常在这块沙地转悠,议论这地盘应该是他们的活动场所。如果有点好土,种点花草一定很好看。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单位门前修一条公路挖出足有两车好土将要运走,好土啊,运走实在是浪费。几个老人私下先是议论,后来竟借来小推车开始运土。施工队伍也不知道这土应该怎么处理,刚巧做个顺水人情,很快把那肥土运到东边沙地上。两车肥土覆盖在沙地的土层有些单薄。为了有足够的土,后来我们就把门前几百盆塑料花盆的土一盆一盆倒在沙地上。沙地上终于有了尺、八寸厚的好土层。
春天,冰雪刚开始融化,我们一起拉运肥料,翻地,打埂子,把水管接了过来。大家商量应该种点什么?有人说,种点馒头花,也有人说,栽点美人蕉。还有人说这块地规划成一个小花园,既然是小花园就应该有多种花,究竟种什么花最合适,谁也不知道。不过先是撒了一些馒头花种子。还没来及浇水,那几天就开始下雨,土地湿漉漉的,老人们乐了,不断有人悄悄从衣兜里掏出几粒种子神秘的撒在湿漉漉的土地里,也有人用三个指头捻着什么种子,在湿地摁了下去,用手轻轻掩埋好就走了。整个花园就这样种下了神秘的种子。
花园开始绿了,一片生气盎然的景象,我总是关注这花园究竟能长出什么植物来。在我眼里起初长出来几株不知名的植物。不久筋苋菜长出来了,小筋苋的性格是喜欢探着头往高窜,我也不知道筋苋菜究竟可以长多高,但它那小脑袋伸高一寸高,就有人掐去了头,然后不服气的继续长,反复被人掐去,从春天到秋天,小金芥始终那么高。看来如果是草可以尽情的生长,没人去打搅,但是如果是菜,先露头反而最容易夭折。
我逐渐的知道,我们的小花园,变成了菜园子。
菜园子的小葱刚开始长出针尖般的嫩苗,后来怎么长,也长不高,总是很细小,同样的土地边,很晚栽了两排大葱,同样的肥料,小葱永远就是小葱,大葱与小葱对比,小葱永远形似大葱的子孙,其实没有必要哀怨,物尽其用,品质永远决定肥瘦与高度;葫芦瓜最是张扬,无论远处是平坦道路还是万丈深渊,只要没有什么障碍物,它的秧子喜欢一直蔓延,伸向很远的草地。葫芦瓜尽情的享受土地的养料,一朵朵喇叭形的花朵在硕大的叶片中露出灿烂的笑脸。在明媚阳光照射下花朵进行短暂的爱情对话,雄性的花完成授粉任务就开始收起笑脸,像是进入美好的梦境中,在梦境中陨落;雌性的小果实托起一朵橘黄色的花朵,葫芦瓜不停的长着,后来雌性花也凋谢了,一地枯萎的花散乱的躺在藤蔓周围,我想,这是雌性花和雄性花陨落后又一次见面,在泥土中实现了又一次的融合,这就是生命的歌,生命的声音不断的召唤,葫芦瓜就这样一茬一茬的开花结果,成长,然后被人摘去。
收获是一种享受,观赏是一种情趣,茄子花开了,开出的是紫色的花,紫色的花结出紫色的果实,据说紫色:代表神秘、浪漫、爱情。我没看到茄子有什么浪漫。只是菜园子有几棵零零星星的馒头花,有深红色,粉红色,有黑色,有白色,开的很浪漫,有了这些花,在植物群就显得与众不同。不知道是花的绚丽引来人流不断,还是菜园子的其它植物让人流连忘返;尽管馒头花与菜园子毫不相干,本来她应该是这个花园的主人,但被其它植物占据了,虽然馒头花稀稀落落但也给菜园子增添了浪漫色彩。游人各取其好。
我就这样天天与这片菜园子相依相伴。有一位年轻母亲带着小女孩休闲的走到菜园子,指着一棵茄子说:“这是什么?”小女孩毫不犹豫的说:“这是菜。”接着一位老人在小女孩身边走过,问:这是什么菜?小女孩回答不出来,显得很窘迫。母亲说,告诉爷爷,这是茄子。也许你听到这样的对话会觉得可笑,但生长在戈壁滩城市的孩子,要看到这么一片菜园子很不容易。正是因为如此,在我眼里这大约20平方的菜园子不亚于内地的一片热带植物园的意义,同样是这片菜园子,让我忘却那些繁杂的人际交往,仿佛回到儿时那些美好的乡村生活。我知道,我那家乡的父老虽然建不起一个草坪,也养不起一个花园,但有了一片菜园子,人们生活的踏实。怪不得陶渊明也吟诗,“种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们这里是一望无际。要看南山至少要去一百多公里的天山去看,但看到这片菜园子让我仿佛看到牧童,农夫荷锄归来的感觉,让自己远离浮躁。
喜欢宁静并不是让自己消沉,对生活充满热情的辣子虽然栽的迟了些,开着星星点点白色的小花,据说白色代表纯洁、神圣、清爽,那辣子花不温不火的开着,其实有很纯情的感觉,也不张扬。有些辣椒开花仿佛是在不知不觉中,小心翼翼地结出细长青青的果实,虽然表面平静,骨子里蕴藏着火辣辣的性格,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它,所以有足够的生长期,一直等到后来变的火红热烈。相反西红柿喜欢显露,红一颗就消失一颗。红的透彻,总是最引人注目,没红的看着发红的有点眼热,也很快红了起来,红的愈快愈加快陨落的步伐。我是一个没有多大志向的人,我喜欢与菜园子植物对话。从春天到秋天菜园子伴我度过最开心的日子,在经常浇水,拔草的日子,当烈日当头,这里温度达到40度以上的时候,看着四周茂密的向日葵,桃形的叶片把四周遮蔽的严严实实,原来向日葵也可以给予我阴凉,有时我静静的在菜园子边遐想,点上一支烟慢悠悠的看着那些向日葵,我喜欢葵花,永远的向着太阳,有些葵花长的饱满些,头虽然低了下来,为了太阳,葵花的脸不停的朝着蓝天张望,随着阳光,脖子在费力的扭动,后来就成了麻花状,有的已经扭了好多圈,尽管扭得很累,但有了阳光,向日葵便有了一个灿烂的世界,我喜欢向日葵的忠诚。
这一年。我适时的给菜园子浇水,施肥,仿佛真是菜地的老农,同事们和过路人零散的品尝这个菜园子的果实,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其实收获和观赏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在品尝了这个菜园子的风光同时看到各色植物生命不同的性格。有人说,这么小的菜园子,种下的蔬菜没多少收益,其实在这个城市本身种下去的是一组风景,也种了一种开心。秋天,菜园子终于凋零了,我知道这是自然规律,在怅然中无意间发现几缕不认识的植物,这是唯独在春夏秋的日子没有引起关注的植物,在植物竞争中被人忽视,被人冷落,君子般不温不火,泰然处之,在百花即将谢幕,她才羞羞答答开出几朵小花。到了晚秋,竟然一朵接着一朵的盛开,生怕对不起这个季节,相比菜园子植物一片枯黄,路边的树上黄叶纷纷扬扬飘落飘落了一地,在这苍凉季节,唯独她最终成为菜园子边缘最后一道风景。
在一个晚上,天空突然飘起雪花,一夜之间满地飘霜,按照往年,这应该是一个季风的季节。那些小花竖立在洁白的世界,多了一种雪白红黄绿妩媚的意境,只是这意境竟然凝固在这个冬天,我在想:那花真傻忘记了这个季节还继续坚守但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不引人注目,也不炫耀争宠,也正是她甘于寂寞,才会成为菜园子边缘最后领略到四季景色的草本植物了。当我想正欣赏冷凝定格在这初冬的那几朵小花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吹起一地的雪花,纷纷扬扬飘向很远的地方。唯独九月菊定格在雪的世界,也许她像一束塑料花,风没有摇动她,她很美。风也许于心不忍,开始柔和起来,我紧裹了一下我厚厚的棉衣,离开我热爱的菜园子。

QQ嫂
◎ 石 创
石创,原名石有生,生于1964年1月,广西灵川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华夏文学杂志社社长、总编辑。出版有石创文学作品集《芳草原》《亲情依依》《想亲亲》三部,散文集《惟有兰花香正好》一部。

天阴沉下来,没有落雨,落下的是钱。一张两张三张,越来越多,而且净是五十元、一百元的大钞。
这老天怪了,怎么会落钱呢?我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可飘过来的那百元大钞上那清晰的图案和那防伪水印标志,却又在明明白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好久没有回家乡了,刚回到家我就去一二里开外的邻居家串门,正好碰上这么一场“落钱雨”,让我捡了个好彩头。
那么制造这场落钱雨的人是谁呢?正是QQ嫂。她嘴里不停地嚷着:“我要这些钱有什么用!我要这些钱有什么用?”
“有生,你回来了!”QQ嫂的儿媳朵英背着一捆柴火回家和我打招呼,随后两人一起捡钱。
“这老不死的东西,69岁了,哪来这么多钱私藏?”朵英也有些疑惑不解。老人把钱丢完,摆弄着手上的拐棍,倚门而歇。
朵英和我捡了好一会儿钱,两人把钱数了数,一共9800元。我俩估计应该是一万元,还有两张百元大钞找不到了,可能让山风吹走了。QQ嫂的家就安在山脚,靠在水溪边不远处,就算是夏天,早晚也凉风习习,还是很有可能把钞票吹走的。
一万元钱,这在农村边远的山区来说,不算是一个小数目啊,这可是老人家一辈子积蓄下来的血汗钱。况且老人早年丧夫,含辛茹苦把二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抚养大。女儿苟花早几年跟一个外地男人走了,算是出嫁,嫁得远远的。剩下大儿子旺旺,QQ嫂为他娶了媳妇,这个媳妇就是朵英。因为家境不好,小儿子娶不回老婆,就出去打工,然后在西江做了上门女婿,很少回家。
农村的日子,过得苦巴巴,经常吃了上顿又愁下餐。残汤剩菜,有时候放馊了,QQ嫂还在省着吃。儿子旺旺倒掉的菜,她知道后又用手从猪潲里面捞出来,放回锅里,自己吃。有时炒菜掉了一块肉在火塘,儿媳说不要了,她觉得可惜,捡起来吹掉地灰就又吃了。她这种过度吝啬的行为,经常让儿子和媳妇看不习惯,因此吵架在所难免。那年月,QQ嫂算是饿怕了,变得非常节约,非常吝啬和小气……在同村人中,她是最看不开的一个。她丢钱,可算是对人生态度的一个巨大转变。她丢钱,丢不掉年轻时候那更想谋钱的镜头,有人说,她那衣服口袋只装进,不翻出。下雨天,无法上山做工,为了得到别人的钱,她就经常邀人打字牌。有时,一天下来,手气好的话,也能赢上几十甚至几百元。有时输了,她就不吃饭,骂骂咧咧,拿子女出气。因为钱难挣,她把山上的一草一木一庄稼,直至所有的财产都看得很重,做得非常吝啬,由此她得罪了不少人。比方说:王四家小娃子看牛不小心吃了她菜园的菜,QQ嫂就会大发雷霆,上门争吵半天都不肯罢休。别人家的责任山场,凡是与她山场交界相连的,她都想要沾点便宜,非要侵占过别人的界限不可。由此,QQ嫂没有少吵架,几乎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她这一辈子,几乎得罪了村上所有的人,而别人问她借东西或找她帮忙时,她小气得要命。她要想办事,也可谓四面楚歌。
这也罢,年轻的时候不觉得,打打牌也能混日子,咬咬牙也能度过难关。可岁月不饶人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转眼又老啰!
人老就是难,耳聋背驮,眼力又差,腿又酸,脚又麻。在这“地无三尺平,出门就爬坡”的地方,想去哪里也去不了,整日只呆在自家屋里,房间、堂屋、走廊、过道就是活动范围的全部。有时,久久地面对木墙壁倍感人生淡泊,世态炎凉,一种莫名的惆怅与伤感时不时涌上心头。她后悔,自叹。后悔自己渡过的一生没有半点意义,该吃的没吃好,该穿的不舍得穿,只知道一辈子拼命地谋工聚财,没有享受,不值得,而且还得罪了不少的人。如今,没有人愿意上QQ嫂家串门与她说话,她唯一面对的就是媳妇和儿子。白天他们下地干活去了,就剩下QQ嫂坐在床前发呆,她多次捎信叫人去她家打牌,可是人家就是不愿意去。年轻人嫌她年老,靠打牌赚取老年人的钱于心不忍,老年人知道她一贯是个吝啬鬼,上她家去娱乐更不愿意了,而她又走不出家门,只能一个人守着那份寂寞。于是,她无奈,她想到了吃,她要趁自己现在还能够吃的时候,多吃一些,吃好一些。虽然自己走不了几步路,但她郑重地交代旺旺:我要吃,每餐要吃好的,餐餐要吃肉。如果哪一餐没有放肉,她就会指着旺旺的鼻子臭骂,然后再骂媳妇,然后又哭闹,就像小孩子一样,真是老小老小了,总之,心情极为复杂。
复杂的心情是有的,可QQ嫂心里明白:自己如今走不得,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也该想开了,说吃也应该吃了,光留着钱有啥用。她甚至有点后悔起来,后悔当初年轻时候为什么要得罪那么多人呢?为什么事事不看开些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趁现在自己还能吃,就吃好再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在山村,有钱买不着东西,又无娱乐,老留着钱有什么用?自己辛苦了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现在有钱都用不出去。在她看来,几十年辛苦攒下的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留给儿子吧,儿子儿媳不合自己的心意,给女儿吧,女儿远嫁他乡不在身边。就算给,也要丢散去,让他们自己去捡吧,不能让后辈们不劳而获养成惰性,林林总总……她想了很多,最后想到:万一哪天双眼一闭,万事归零。就算留下千千万万,又有什么用?于是,她坐起来,撑着拐杖,从床边枕头下面摸出一个捆了左三圈右三圈的布包,一层层地解开,走出木屋档头,把钱统统地抛散了出去。
QQ嫂你疯了,为什么要把钱丢掉呢?我一边问一边帮她捡钱。她不理我,嘴里还是不断地重复着:我要这些钱有什么用?我要这些钱有什么用?


玉米如玉
◎ 李明富
李明富,笔名铭赋。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扬州市作协会员。曾在《少年文史报》《教师报》《杂文报》《意林》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出版文集《庭空月无影》。

不知是谁,最初将“玉”这样温润柔美的名字赋予了玉米,让玉米从一大堆卑下的草芥中脱颖而出,跻身高贵的行列,令小麦、大豆、高粱、水稻等同类望洋兴叹。
玉米如玉,嫩似白玉,艳若紫玉,灿同黄玉。成熟的玉米确实像那晶莹剔透的璞玉浑金,色泽清纯,质地柔和,品性高洁。虽然贱为杂粮粗粮,却得到多数人的钟爱,成为改善膳食结构的上品。
在我们苏中丘陵山区,乡村的土地不管贫瘠与肥沃,都被农民见缝插针地栽种了庄稼。先前农户一般很少种植玉米。不知什么时候情况有了改变,不知不觉的,荒坡、路边、埂头、坝上,一簇簇,一丛丛,绿绿的,嫩嫩的,经常有玉米逗你的眼。玉米在湿润润的土地里快活地生长,沐风栉雨。都说听小麦拔节的声音是享受,其实,在静寂的玉米地,玉米杆脆生生向上舒展拔节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才是天籁之音。挺直的茎杆越长越粗,靠近地面的茎节处长出了密密的气根,也紧紧地抓住地面,支撑着越来越重的身体。茎杆两侧互生的叶子狭长,如波浪一般起伏,明亮亮的,似乎涂了一层油。玉米和高粱、向日葵等作物一起,高高低低地站立在乡村的旷野中,错落有致地织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正是因为有了庄稼的妆点,乡村才显得如此的含情脉脉,如此的韵味十足,让在外的游子魂牵梦萦。
起初,惹人怜惜的玉米犹如青春少年,玉树临风,卓尔不群;几日不见,泼泼辣辣的,又如威武士兵,昂首挺胸,傲视群雄。长到半腰高的时候,玉米开始灌浆孕育了。此时的玉米最是可爱,一碧如洗,亭亭玉立,茎杆的半腰里慢慢地努出一个小尖尖,玉米的籽实孕育在季节深处的襁褓里,没几天功夫棒稚儿就长得有模有样了。一绺绺红丝缨,寂寞地挂在玉米青葱的腰间,秆子顶上也长出了一串一串淡黄的花絮,互相映照,靓丽鲜活。
夏日的风中,一棵棵玉米组成一片静幽幽的风景,苍翠欲滴。绿油油的叶子长袖善舞,红灿灿的缨络随风而舞,都率性而为,舞得酣畅淋漓,仿佛一个一个情窦初开的村姑,风姿绰约,魅力无限。站立玉米地边,轻轻地吸一口空气,都能感觉到那股甜甜的清香味。实在忍受不了诱惑的,就掰下一个棒子,扯掉玉米须子,剥开包裹的淡绿外衣,奶黄的玉米颗粒像是一颗颗晶莹的珠玉呈现了出来,煞是可爱,禁不住怦然心动。轻轻地咬上一口,霎时,水嫩嫩的感觉在唇齿间弥散开来,不禁心神摇荡。
秋风越吹越紧,田野里一片片的玉米愈发精神抖擞,曾经葱绿的叶子渐渐泛黄,秆上的苞米越发的紧凑,沉着而丰腴地挺起,像身怀六甲的女人一样自豪。残阳如血,一抹抹光辉洒在玉米穗上,那片猩红,像乡亲们黑红的脸庞。玉米欣然接受了霞光的抚慰,把筋骨舒展得铮铮作响。
终于到了粮食归仓的季节。农民将玉米棒掰下来,用箩筐挑回院子,把玉米棒的表皮剥去,放在太阳下晒。曾经看过一张照片,那应该是玉米的主产区,一排排金黄的玉米棒整整齐齐垒在房檐下,堆在窗台上,晒在房顶上,码成玉米墙,一派丰收喜庆的景象。
其实,在场院里,一串串编成辫子的玉米棒子,满满地挂在老屋的檐下和两边的院墙,实在是一幅朴素而美丽的乡村装饰画。玉米棒就那么安闲地垂挂着,如婴儿一般沉睡,如珠玉一样静默,恬静而吉祥的气息弥漫了院子的每个角落。
尽管我们这儿的玉米不多,纯粹是一种补充,一种点缀,但成熟的时候,依然洋溢着喜悦。剥了薄薄的淡黄外衣,齐整整的颗粒紧紧地抱在一起,纵横交错,井然有序,圆润金黄,总让人想起祖父母锁在木匣子里的那串年代久远的宝玉。
一个个玉米棒子经过乡亲们的手,金黄饱满的籽粒纷纷扬扬地散落在大匾里,空气中便又氤氲了清甜的气息。金灿灿的玉米堆成小山,在如水月光下,如一只只眼睛惊喜地张望着世界。
无论是艰难的岁月,还是富足的日子,玉米始终和农民不离不弃,以朴素的牺牲精神,养育着农民的筋骨。煮熟的嫩玉米也好,炸熟的爆米花也好,碾成的玉米面也好,哪怕是作为动物的饮料,都悠悠然飘着一缕缕清香,令人馋涎欲滴,尝到玉米,仿佛享受了世间绝无仅有的珍馐。
玉米,也是名副其实,如玉一般玲珑剔透,润泽和美。虽然名字中有“玉”字,似乎十分雍容华贵,其实骨子里像乡村随处可见的土坷垃一样寻常,作为土地的可贵馈赠,从来不自我膨胀;作为主粮的替补,从来不妄自菲薄。玉米可谓不卑不亢,真是耐人寻味。

父亲的煤油炉
◎ 白尚礼
白尚礼,生于七十年代末,甘肃天水人。出版散文集《岁月无声》和《泥土的声音》。现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天水市秦州区作家协会秘书长。

前两天家里要搬房,收拾杂物时,在床底下最隐蔽地角落里,我翻出了父亲当年用过的煤油炉。它已经失去了往日墨绿色的美丽外表,锈迹斑斑地到处是灰尘,断了两个支脚的炉架,与家里摆设的任何一件最为破旧不堪的家具相比,更是显得格格不入,丑陋难看。客厅的地上摆放的杂物很多,我建议母亲把它扔掉,可是母亲舍不得偷偷地把它装在一个纸箱里,其实这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但我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仍然把它作为一件很珍贵的东西,摆放在了车厢最为安全的一个位置。
忙碌了一天,晚饭前全家在新租的房子里摆好了所有的家具。第二天中午回家,我看到父亲在擦洗煤油炉,昨天那个丑陋不堪地什物,在父亲百般地疼爱下,逐渐地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但是父亲还是一遍又一遍细心地擦着炉身,好似在抚摩自己最为心爱的宝贝一样,生怕一不小心弄掉一点皮,碰坏一个角。煤油炉是父亲最为珍爱的一件器具,在父亲的眼里,他的一生就是伴着这一股儿的煤油味走过来的,煤油的味道就是父亲生活的味道,煤油炉的伴随,更是父亲对生活的一种寄托。父亲的煤油炉,也是我的煤油炉,更是全家的煤油炉。
十八岁那年,父亲在离家不远的李子园林场打工,那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国民经济也略微有了好转,当时,我们西部偏远地区特别的穷,一个县有十来个厂子便是不错了,加之文化大革命期间,为了摆脱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工厂大都开在偏远林区。因为父亲年轻时学过木活,在我们当地是一个不错的木匠,这在当时也算是一位“懂技术”的人员吧。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西部地区发展经济需要大批的工人,于是,父亲便借着这股“东风”很顺利地成了一名正式地工人,从此也就成了一名农村人人都羡慕吃“皇粮”的工人。起初父亲所在的厂子效益非常好,规模也很大,数千人的厂子吃住都由工厂统一安排,诺大的一个职工食堂,每逢吃饭时间,工人们便挤挤嚷嚷,敲打着碗盆去打饭。不仅如此,每个月除发工资外,父亲还能补助几十斤的口粮,这对家庭困难,生活皲迫的农村人来说,简直就是旧社会“地主老爷”的生活。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国家调整经济模式,从过去的“计划经济”逐步向“市场经济”转变,父亲所在的厂子也整体都搬到了市区,职工的吃饭问题起初还是在食堂集体解决,但由于家里我们姊妹三人逐渐地长大,上学、看病、穿衣、吃饭,光靠母亲地里的收成和父亲微薄的工资,还是难以解决家里长时间经济的拮据,生活负担的日益加重,已使“不惑”之年的父亲额头爬满了皱纹,头顶添了很多的白发。父亲为了节省口粮补贴全家生活之困,便在集体宿舍门口摆了一张桌子,凑了一双碗筷,于是就有了这个煤油炉,也就有了今天我这个不太“精彩”的陈年老“故事”。
在我依稀的记忆里得,因为家里我最小,父母亲便尤为疼爱我,每次母亲去李子园看父亲都带着我,每到开饭时,父亲便给我一支筷子,二张二两的粮票让我去食堂打馒头,窗口打饭的老伯时间长了认识我,每次我递上粮票,老伯便接过筷子把两个热腾腾地大馒头对底叉在一起,还故意刁难地问我是那里的孩子,让我大声叫他伯伯,待到后面排队的叔叔们都等的不耐烦了骂他“老顽固”时,他才满意地把筷子递给我。我便双手捧着筷子的两头,小心翼翼地边走边啃馒头皮,那种香喷喷诱人的感觉,至今回味起来都让我直流口水。后来稍微大了一点,偶尔到城里看望父亲,那种浓浓的煤油味,更是让我思忆连绵。九十年代在农村老家上学时,我离学校比较近,有时到住校的同学那里去玩,闻到那股浓浓的煤油味,端起碗不管饭菜香不香,我都吃的津津有味,总感觉比家里做的任何一顿美餐都格外的香。同学骂我是穷酸一个,留着家里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过,老是想吃他们没油没盐的饭,可我却不这么认为,每当我闻到那股飘香的煤油味便感到特别地亲切和熟悉,同时,我便想起了在外工作的父亲。
说父亲是工人,其实,说白了和工地上打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能按时上班,按时下班,老了有个养老费而已。父亲的工作很辛苦,由于工厂的中途改制,“知天命”之年的父亲,工种由原来熟手的供应变成了黑铸,临时换工种,加之父亲上了年纪,每天面对着刺眼难闻的盐酸、硫酸等对身体危害极大的化工原料,除此之外,还要和那堆费铁费铜,炼钢炉之类的东西打交道,累死累活的忙上一整天,每天一下班,父亲还要托着疲惫地身躯,点燃哪个煤油炉去做饭。稍有长一点的休息日,父亲还要赶回家帮母亲种地。如今我工作了,母亲也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好不容易全家团圆了,偶尔父亲加班我去送饭,看到年迈的父亲吃力的提着那些滴着刺鼻气味的铸形铁棒,从硫酸池里提出来,挂过去,每次我心里都很难受。生活,在每个人眼里到底是什么,我想对于父亲来说,生活,恐怕是除了对过日子的艰辛,更多的还是一种对生存的理性思考。
后来我上了高中,因为求学的原因,我和父亲一起待过一段时间,每次点燃那个煤油炉做饭,我便要深深的吸几口那股浓浓的煤油味。今天看到父亲一点一滴地擦洗煤油炉,不由自主地,我又想起了提着硕大铁棒浇铸硫酸的父亲,一种内心莫名的楚痛,伴随着长时间的压抑和沉默便从我心底腾然而起,为了我最为尊敬和亲爱的父亲,也是为了父亲那段生活的艰辛。那天,我接过父亲擦洗的布,照着父亲擦洗的样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擦了好几遍,父亲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而我就是想擦,只想让它变的更亮些,更清楚些,亮堂堂的,这样好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亮堂堂的做人,光明磊落的活着。
父亲的煤油炉,既是一种怀念,一丝牵绊,也是一种对生活的珍惜,一种对生活的热切渴望。

阿风姐
◎ 石志藏
石志藏, 1962年生。中国散文学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会员、北仑区作家协会副主席,至今已在全国、省、市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200多篇。著有散文集《心中的“童歌”》《聆听拔节声》。

阿风姐是上海知青,姓白,名叫雅风。十八、九岁花一般的年龄,就从上海大城市下乡来到浙东海边的上堡庙大队插队落户。大队是农村集体经济时代的称谓,现在早叫村了。
听说阿风姐插队到浙东乡村,是托关系走了好多门路的。理由是前面加上个“回乡”两字,因为阿风姐小的时候,曾在这个村子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家寄养过,管养她的那个姓周的老婆婆叫外婆。这样七转八弯编个理由、打个证明说在外婆家的村里插队,村里也愿意接收,所以叫“回乡知青”。这回乡两字可不是随便可以加的,加上了定向安排,没有就统配,即极有可能去支边,到东北或大西南什么的地方去了。
上堡庙是我的故乡比较早的一个称呼,因村里有百年古庙而名,上堡庙也是当地的一个大村。村庄三面环山一面濒海,有二千多人呢。又根据姓氏或沿袭下来的居住习惯,分成十多个自然村,通常一个自然村便是那时的一个小队(或称生产队)。阿风姐的外婆家住在周家自然村,也叫十二队,“回乡知青”阿风姐理所当然地“插”在十二队了。
阿风姐来“插队”那天,先到大队部报个到,然后走程序分配下去。
那天,听说有位漂亮的“上海知青”来大队部报到,封闭的小乡村有些不平静。很多没有对象的小伙子,借故来大家部,目的就是想“瞄”一眼上海小姑娘。看到小伙子扒在窗台上,或在门缝里瞧人,大队老书记出来了,威严地挥挥手说,看清爽了吧,呀!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回去干活去。那时的小伙子还算纯朴、腼腆,看到大队书记都有畏惧感,书记话音刚落,小伙子树倒猢狲般“轰”地散了。
回去后,别人问,“知青”长得咋样?小伙子面部表情丰富地“啧啧”道,好!女知青姓白,人也白,大城市养人呐,跟农村就是不一样。小伙子边说边咽了下口水。接着又比划着说,她那个皮肤水灵灵,一拧保准出水,身材好,小巧玲珑,爱笑,眼睛会说话呢,嘴巴“嗲”,一句上海话“侬阿是呀……,侬那能呢……”。哇!就立马把你晕乎乎地“酥倒”。农地里干活的人,听小伙子说话,拿着锄头柄的手,都放腰上了,变成了“柱腰劳动力”。队里一个外号叫“烂肥皂”的男人,听着,听着,竟流出了口水。这时,不知谁说了句“队长来了”,大家风一般散了,各自又忙活起来。
时值“双夏”结束不久,农活相对清闲些。第二天,阿风姐就和社员一起将猪栏肥挑到田间,作土杂肥。阿风姐个子不高,挑着一对大土箕,到田头去有些跌跌撞撞。乡亲们其实已经很照顾她了,大土箕里没有多少肥料。我想,头一次干农活,如果叫阿风姐挑一付空土箕担,估计在田塍上走路也成问题。乡间人说这样的人不要说干活,就是空手在田塍上走一段,风一来也给吹跑了。
一天下来,回到家里,嫩生生的阿风姐浑身上下骨头像散了架,饭也吃不下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一把锄头,夜里一只枕头。农村的生活就这么单调。
这样,阿风姐住在外婆家,开始了“广阔天地”里全新的农村生活。是呀,天安门城楼上,当年伟人曾经挥着巨手用宏亮又而浓重的湖南腔音教育过广大知青的,要与农民打成一批,到农村去很有必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嘛。这段话,以京城为声源,电波般地久久回荡在中华大地的上空……。如今变成孤雁的阿风姐,躺在床上,拉着被角,两只眼睛盯着厢房上的天花板,茫然一片地问自己,伟人所言的“作为”,究竟在哪里?
农村生活清苦倒还可以克服,但亲人不在身边,不再有繁华的街巷和黄浦港畔厚重的汽笛声,不再有“上海小白兔奶糖”、云片糕、无轨电车的“嘎吱”声和巷子里煤球燃烧的阵阵“呛味”,阿风姐有些想家了。要是自己当初不“回乡”,倒和姐妹们一起成了“兵团”,可能环境恶劣、生活更艰苦,但毕竟心情不一样,生活的人群不一样。“插队”,意味着一滴水掉进大海,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被同化了。成家、生孩子、喂猪、下地……,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农村妇女。嘴巴咬着被角的阿风姐,不禁隐约产生后悔之意,心中一片怅然。
怅然间,屋外秋风裹着秋雨,轻轻地拍打着窗户,就像上海母亲在呼唤着自己的女儿……
阿风姐外婆家有四个兄弟,没有姐妹。兄弟均未成家,来了个上海知青插队,插到家里,外婆一家人自然喜欢得不得了,等于白拣了一个女儿(说不定周外婆此时已另有盘算),外婆更会张罗,把她视同自己的亲外甥女。
那时农村条件差,住房也紧张,外婆让四个兄弟住一屋,腾出一间小厢房,让阿风姐住。阿风姐很有心眼人也活络的,毕竟外婆不是亲外婆,她嘴亲,人又勤快,没多久,四个兄弟都听她的了。时间一长,阿风姐不仅融入了农村,还融入了周家这户家庭,俨然成了半个女主人。
半年多下来,阿风姐虽然脸黑了,但人却结实了。不像刚来时,人在田塍上走像根稻草会被风吹跑,现在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得很,身上的各个部位开始膨胀得实在,凹凸更加显眼,留辫子的她走起路来前蹦后跳,队里男人、小伙常常傻眼,走眼者一不留神竟一脚踩到田沟里……
后来,生产大队的农村保健站要增加“赤脚医生”,生产大队党支部研究,知识青年有“知识”嘛,得用起来,就决定让阿风姐进了保健站。保健站也在农村,为更多人服务,服务就是“作为”,更能与贫下中农打成一批。这样,阿风姐等于脱了产,基本不用去田头干活了,但象“双夏”这样时节,需背着药箱去田头巡回,为干农活的贫下中农现场服务,谁不小心割破手指,或中暑什么的,先应急一下。药箱里红药水、十滴水或SMZ消炎药、治腹泻的黄利霉素之类必不可少,社员称这类初级医生为“红药水医生”。
阿风姐进保健站没多久,脸又变白变得比来时更成熟好看了。
做“赤脚医生”那阵子,村里小伙子“毛病”多发。今天“肚子疼”,明天那里不舒服,后天又来配个药……,站里的老医生叫阿美姐,四十几岁年纪,大人小孩都这么叫她的。她看到这类小伙子,就会瞪着眼说,后生家三榔头拷勿倒,有什么毛病,我看还是心里有“想法”。小伙子有脸红的,有“嘿嘿”憨笑的……,只得像小孩见陌生人般的避走了。
或许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或许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阿风姐找的对象,是她“外婆”家的大孙子,人虽然瘦削、老实闷声、与人无争,但也眉清目秀,五官端正,会干吃得来苦,在大队窑厂干活,有一手做砖的好手艺,这在当时农村,也算不错了。老大也压根儿没想到,天上会掉下个“上海小娘”来当老婆,应了农村一句俗语,福人自有这个福。
“名花”有主。后来,来保健站看“毛病”的小伙子大为减少。
我和阿风姐有个两次“接触”。小时,我贪玩不慎扭了脚,父亲那时是生产大队干部,把我背到保健站后,有事忙去了。我脚上涂上药,裹上绷带,自己回不了家。正好,离我家附近有户人家要上门打针,阿风姐就顺路把我背回家。虽然是小男孩,但伏在她的背上,我开始很害羞,但阿风姐的身上,有股好闻的淡淡的香水味,还有与香水味夹杂的说不上的气味,反正好闻。长大了才知道,这叫女人的体香。
还有一次,是我17岁那年,回乡务农,在生产大队的一条跑上海的海上运输船上学做“小鬼”。“小鬼”是船上在舱里学习机器操作技术活的学徒的业内称谓,最大师傅则是“老鬼”了。若有几个学徒,按照“先进山门为大”的原则,称“二鬼”“三鬼”等。有次,运输船去上海装运货物,阿风姐跟“老大”(船长)说好要搭船,去上海家里探亲。当时,船去上海,单程要一日一夜。那晚,机舱正好轮到我值班,阿风姐晚上没地方睡,所以就要借用我的床铺,我当然很开心地答应了。我那时刚上船,也懵懂,不知情。因为船在行驶时,晚上很多人不能进舱铺睡觉的。其实很多船员都期待着阿风姐借他们的舱铺睡呢。当然,阿风姐虽然有很多船员的舱铺可以借用,但她知道他们的心思,偏偏借这条船上年龄最小的“男孩”的床位,一则让他们死心,二则免得以后让他们有奢想。与这些人同村的缘故,阿风姐说不定是船上某些男人当年的“心中偶像”,偶像借睡舱铺,他们真是十二分开心呢。第二天,船靠上海十六铺,阿风姐对“老大”和我说了声“谢谢”,拎着东西上岸了。这时,有个老船员笑嘻嘻地冲我说,小子哟,你的被窝能香上几天呢。我一愣,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到了晚上睡觉,钻进被子,往常都是我汗臭味的被子,现在果然与往常不同,多了股香味,确切地说应该是女人味!
喔,原来早上那个长得很鬼说话很鬼的老船员神秘兮兮的样子,原来话里头有“关子”哩。17岁,不客气地说,我对女人还是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阿风姐有双丹凤眼,待人热情亲切,说话时有些顾盼,微笑时有对小酒窝。尽管“名花”有主了,仍常常会使男人心猿意马。但那时一则人家准备嫁人了,二则知青嫁人前仍是“高压线”,有贼心没贼胆的人多,也就罢了。
阿风姐在大队保健站干了不知有多少年,对她有想法的人挺多的,似乎没有出个带颜色的事。
成家后,阿风姐从“高压线”变成“低压线”,又变成普通电线了。
之后,有任村书记对阿风姐挺有“想法”,其妻因病卧床,由于种种原因不能“那个”了,多次打阿风姐的主意,但阿风姐始终不答应。
那年,阿风姐家因旧房年久失修要拆旧建新,需要木材。要木材,山上有,但必须打申请报告请村里书记批。阿风姐知道书记对其有心思,开始不肯去。可是,家里窝囊废男人明知有这回事,偏叫老婆去。阿风姐生气地说,你个大男人自己不去,硬叫我去,这不是将我往陷阱里迫。男人不吭声,老实人这时竟犟得像头驴。阿风姐见三巴掌打不出男人一个屁来,怒骂道,你呀,家里没帽子戴了,想戴“绿帽子”是吧?男人索性抱着头,坐在床沿变成了“缩头乌龟”。嫁你这么个男人,我当初真是瞎了眼。阿风姐伤心地说。
就这样阿风姐有天傍晚,拎着东西上书记家门求解决建房木材的事。阿风姐说明来由,书记说,哎呀,你来了,就好了,何必再拎别的礼物,你就是最好的“礼物”嘛。书记边说没问题,我批就是了,边急不可奈地当着病妻的面把还没说完话的阿风姐不由分说整个抱起,娇小的阿风姐在书记那里就像小鸡被老鹰捉拿,尽管阿风姐手舞脚蹬使出浑身解数,怎奈羊落虎口无济于事。书记抱着“美人”走到另一间,把阿风姐重重地扔到床上,阿风姐仍坚决不从。书记此时早欲火中烧,已经踩不住刹车,推搡扯拉之间阿风姐衣衫渐乱已无力抵御……正在这时,书记的病妻不知从哪里来了股力量,将一只热水瓶“嘭”地扔在门口,一时玻璃碎片四溅,一股热气升腾上来,水流了一地。书记霎时扫了兴趣,阿风姐披头散发,捂紧衣裤,夺门而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到底还是村子里传开了,尽管村上流传有几个版本,但我宁愿相信这一个。此事阿风姐一直没吱声,但后来,书记因其它事情败露被撤职处分了。
阿风姐的新房在同村一位泥水匠的帮助下,终于建成。
造房期间,因有年富力强,干活卖力的泥水匠“把总”(宁波话拿总的意思),工程进展又快又顺。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房子即将建成的时候,因头天晚上下了场大雨,第二天吊机松了根基,倒了下来,泥水匠躲避不及,砸伤左腿,几乎断裂。救护车送到市里医院救治。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日。泥水匠在医院住了三个月,这期间,阿风姐心存内疚和感激,家里医院两头奔,人累得不成样子。关于阿风姐和泥水匠的“爱情故事”,也有几个版本。比较可信的是:有天晚上,邻床的病友回家去了,病房里只剩下俩人,阿风姐陪着泥水匠聊天,说着说着,阿风姐说家里事说到伤心处,就伏在泥水匠的床边哽噎,泪水湿透了被褥。泥水匠看着阿风姐伤心的样子,不禁动情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用手擦去阿风姐的泪水。极度疲惫的阿风姐,后来就这样伏在床边睡着了,泥水匠用自己的外衣,轻轻地披在阿风姐身上,一直守护着她。阿风姐半夜里醒来,见泥水匠一直没睡,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背上,大为感动。想想这么多天下来,泥水匠为水泥、砖块、木头和施工为自己奔波劳累,如今腿又严重骨折,阿风姐情不自禁抱住泥水匠的头,深深地给了他一个热吻,泥水匠也抱住阿风姐不放,长时间拥吻着。这时,热吻中的阿风姐发现泥水匠头上竟汗如雨下,她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原来,热吻中阿风姐的屁股压着了泥水匠的伤腿。阿风姐嗔怪道,怎么不说一声。泥水匠笑着说,跟你“这个”,受点痛我愿意。真是傻样!阿风姐笑着边说,边拧了下他的肩膀。
尽管是传闻,仍极具现场感和细节性,似乎俩人相爱时,边上有人看着。由此可见民间文学是有鼻子有眼睛的。
……
几年后,我离开故乡到外面工作,关于阿风姐的事情所知不多。但听说上面出台了知青回城的政策,刮起了一股“回城风”。又听说,泥水匠伤愈后做不得泥水工了,到邻省去开了个花木经销店,有人看见俩人外面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好像很恩爱。阿风姐与家里男人没离婚,与泥水匠没领结婚证,每年春节仍回家“团圆”的。而泥水匠东窗事发后,家里人不认帐,也不好意思回家……
阿风姐大我有七、八岁,现在也年逾半百了。那年头,知青从上海大城市下来到农村“插队”,确实吃了不少苦头,这也是特殊历史时期特殊政策让造成了这代城里人的坎坷命运。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某种意义上是转移城市人口,减轻就业压力之举,当时人太单纯,但也没办法,城里待不了,只能到乡下、到边远地区去“作为”,并且“作为”了几代人,大多数人没“作为”出啥,回城风一刮,多想法子回去了,但过去的一大把年龄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阿风姐现在已到了做长辈的年份,虽然发生了农村人认为的“桃色故事”,但我始终认为事情发生有它的特殊性和必然性,外人无法正本清源,当然也不可能赢得所有人的理解同情,存在总有它的合理性。我只愿阿风姐有个幸福的晚年。

蛇与蛇医
◎ 钟治德
钟治德,重庆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大山总是收藏着瑰丽。只要季节适中,种种瑰丽就尽情绽放,融合在其中的人事,或精华或糟粕,尽可以思忖。深山的古朴美境,无一不有兴象遥深的具象展现,融进山乡,就融进古老的中国。
大山多蛇。蛇是夏季深山的精灵。山涧的清潭里,沉淀着斑斓的映山红,还有一款蓝天白云。乌梢蛇在这里举行集体天体浴,它们通体乌黑,头一律朝着水流的方向,身体随清水沉浮,满潭就漂浮着古老的乌木。有恶作剧的人,拖着一根竹竿,悄然接近水潭,猛然用竿打击水面,就有了骤然的骚乱,蓦然的变故中刹那间就从悠闲转入戒备状态。蛇们齐刷刷从水里昂起头,吐着如血的信子,众志成城,凛然不可侵犯。前排的卫队,几乎是站立起了整个身躯,仅乌黑的尾巴支撑着潭水,黝黑的圆筒身体壁立为乌林,似乎那就是铜墙铁壁。第一次进山的人,定然会在这种阵势前大惊失色。恶作剧的人必然是懂得蛇性的人。那带着青枝绿叶的竹竿从乌林拂过去拂过来,青幽幽的竹枝触着鲜红红的蛇信,像在检阅,实是挑逗。如是几个回合,蛇阵开始动摇,乌林之内的蛇们,松懈下了头颅,蛇信缩回去了,尾巴却扬了起来。低头,扬尾,是蛇界的旗语,传递出举白旗的信息。人没有语言符号和蛇订立城下之盟,乌林卫队率先崩溃,头一缩,尾一卷,哧溜一声逃离水潭,转瞬消逝得无影无踪。乌林里的集团军,上演同样的好戏。水潭周遭的地域,有幼林在摇曳,有林下风生,那是蛇的大军还在溃退抑或是有秩序的撤退。清潭里依然是花影婆娑,河滩上凉满恶作剧者粗野而惬意的笑声。那随手抛弃的竹竿,随急流沉浮,终于搁浅在一匹浅滩上,闪耀着水流星影的浮光,俨然一支退役的戈矛。
山中俗谚:乌梢蛇吓人不咬人。乌梢蛇是无毒蛇,善类,所以被人当着游戏取乐的对象,它们撑出的阵势,貌似威风凛凛,实则纸糊老虎。蛇界的恶类,山民统称为“恶物子”,让外人怀疑是“恶物质”的误读。“恶物子”一律具有漂亮的外表,一般表现是温顺,可是一旦起杀心,就要置对手于非命。依附在竹子上的,叫竹叶青,身长仅数寸,浑身青碧绿翠,像一截清秀的竹枝,行动时像疾风吹送竹叶,如剑射出,俗名青竹彪。彪是动作迅捷的一种状态描摹。青竹彪把竹林视为自己的领地,人打扰了它的清宁,它立刻就报复,喜袭击人的面部,被袭击者似乎在竹叶一撞中,就着了毒手,头部肿大欲裂,若救治不当,两小时内毙命。袖珍青竹蛇儿口,连大动物也成牺牲品。一头大牯牛无意间闯进了竹林,啃食青竹叶,青竹彪从牛左鼻孔射进去,从右鼻孔钻出来。大牯牛发出撕人心肺的悲鸣,从竹林翻滚冲撞而出,跌下山崖立时毙命。松花蛇长着斑斓的松花纹,懒洋洋盘在松树上。一只鹞鹰飞来,停伫在松树之颠,眼睛骨碌碌扫射可能潜藏猎物的地方,机警中的疏忽,让它浑然不知死亡正从脚下骤然接近。不知道松花蛇是如何选取出击路线的,那鹞鹰一声凄厉哀鸣中一飞冲天,麻斑色的羽毛满空飘零,所谓铩羽的悲壮就是那样的场景。羽毛还在空际飘舞,鹞鹰躯体直直落下,“啪”地拍在林地上,猛禽就成了蚂蚁一族的美餐。还有一种蛇,颜色五彩,身躯盘起来,装扮成一朵硕大漂亮的蘑菇,在亮脚林下陈列着。初入山林的外来人,往往就上这种诱惑的恶当。当弯腰采取那朵蘑菇时,那蘑菇陡然爆开,突露峥嵘,遭其袭击,七窍流血而亡。这种蛇以美色勾人性命,山民鄙视,将那假扮的蘑菇,嗤之以鼻名为“牛屎盖”。
有蛇伤人的事故,就有蛇医这类人物。这是山区特殊生态背景下的特殊存在。蛇医有多久的历史?是裹着千古风霜的秘密。蛇医的传人,十里八乡才有一个,是传奇,也是神话,但人被蛇咬了,蛇医就可以出现在伤者面前。蛇医仅从形体上看,就不同常人,“疤癞残疾”的身体缺陷必须有其一种以上。蛇医的传承,是在传授者临终弥留前完成。即将辞别尘世的师傅,早就目测好了传人。传人跪在弥留者床前,双手牵起衣服的前襟,极端虔诚的接受赐物状。师傅大去了,新的蛇医就诞生了。没有话语和文字传递任何技术成分,叫神传。这是巫风遗俗,巫婆神汉也就是类似传授徒弟的。仪式还没有结束,为师傅送终毕,全身批麻戴孝,到山王庙行三跪九叩礼发血誓。其辞系师傅生前口传,其音低低切切,其意古奥通俗纠结:“天戴其苍,地履其黄,济人无取,是为大纲,如若不遵,天诛我,地灭我,雷打我,火烧我。山王其证,祖山周行。”誓完,在山王神像座下摸索,得无字书卷,回家深藏不露,逢农历三月初三、六月初六、九月初九,山王菩萨生日,取书供于堂案,伏跪一柱清香,回忆师傅音容笑貌,叫观师默像。这样反复三年,最后一次即第九次观师默像毕,将书焚烧,以示出师。整个流程,山王为神圣角色。原来在大山静穆浑朴的意识里,毒蛇猛兽全归该菩萨管辖。
蛇伤事故突发,山民责无旁贷全力以赴“请蛇医”。最古老的通讯形式,是山风载着“请蛇医”的呼喊,飞速地传递过山峦深林平畴河谷。听到“请蛇医”呼号的农人,立刻抛弃农具,扯开嗓子,向着传递方向狂呼,声浪掠过林莽,松涛助其力度,喊声穿越山涧,流水减其燥烈。蛇医即使在十里二十里之外,几分钟内就得到了治病救人的警号。他家的那匹蹇驴,邻家的那匹瘦马,就是蛇医突奔狼烟的交通工具。青石板山路上,一路蹄答答,青石板撞击而出串串火星,还有一路关注随时伸出援手的乡亲。驴倒了,马疲了,就有壮汉跳出来,像剪径的绿林那样粗暴,将蛇医横背在肩,如风狂奔而去。在山路紧要处,早有这样的人物跃跃欲试,等着接力。山民很清楚,被毒蛇咬伤,一个时辰内蛇医不出现,伤者几乎就没有生还的希望。救命之切切,让蛇医脚不沾地从异地赶到现场,只有“关山度若飞”的古句,才可以传达这十万火急。这时的大山,就围绕一个人,呼吐出同一个信息。伤者出现了生命危险,“催蛇医”的呼声此起彼伏传过来,山山水水似乎都陷入一种透不过气来的紧张。而围绕的这一个人,或是目不识丁的老农,或是天真无邪的顽童,他一朝被蛇咬了,是他的大幸,他立刻就被大山拥进了古道热肠的厚爱里,厚道的大山,立刻搭建起古风弥漫的舞台,让众生同唱一曲厚道的人间正剧。
蛇医终于在一个时辰内抵达现场,紧张的空气立时舒缓。医疗器具抑或说道具,早已经齐备。蛇医将一碗清水举过头顶,平放至胸前,再举至嘴边,猛喝一口,蓄在口腔内,两腮鼓起了气囊。然后闭了眼睛,像在祷告,猛然将口腔内的蓄水喷洒到伤者伤口,低吼:“挂竿!”竿是一根新斩下的竹竿,长约五尺,早已牢实悬挂于树下。蛇医又端清水碗,重复一遍仪式,气囊里贮存的清水,“扑”的一声喷在竹竿上,那碗砸在地上,成为无数碎片。蛇医脱衣,赤裸上身,双手握竹竿,一点一点,迟滞凝重往下滑。竹竿滑完,蛇医头上冒出汗气。如是反复者三,蛇医头顶汗气腾腾往上窜。伤者斜躺在近旁,恍若神助,伤口里污血往下滴,滴沥成串。蛇医完成动作,伤口污血尽了,殷红鲜血滴下,落成一脉晶莹的红线。围观的人群恢复了常态,粗鲁的玩笑,肆无忌惮。那伤者站了起来,舞动手脚,融入热闹里,为蛇医的神效做活广告。蛇医这位功臣,眯了眼,斜斜靠在竹凉椅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抽着旱烟,俨然自己与救命毫无关联。遗弃在半途的那匹毛驴那匹瘦马,此时必有人寻踪护送前来。蛇医跨上去,同时也搭载了两只南竹筒,筒内装满米酒,是伤者隆重的谢忱。信马由缰的归程中,撒一路苍凉的山歌,还有一路酒香。
1982年后,肃穆的大山走进了热闹的改革开放时代。形形色色的人群不断进入这块原生态地区,大山的精灵蛇类因此走上了都市杯筹交错的餐桌。又是30年过去了,山民多数换代,蛇已成为偶然的出现。青山依旧在,蛇与蛇医的故事被山风吹干了吹散了。请问一位耄耋老人,旱烟朦胧里送过来的声音让人从头顶凉到脚底。他慢悠悠道:人吃蛇的时代,蛇医该当绝迹。说完,老人抬眼望天,一动不动,像一截干枯的木头矗在那里。
原来,老人就是蛇医,云贵高原大娄山最后一位蛇医。

清明节上坟
◎ 吴锡镇
老天不知是自己悲伤还是为我们人间的生离死别悲伤,临近清明几天特别多雨,尤其清明节这天的雨比头几天都大,真个是天地悲怆烟岚含悲。老远的路赶来不就想在父母的坟前多呆一会?雨再大也要上坟,这是义无反顾的决定。
还在凯里的时候,我们就准备好上坟用品,老婆烫好刀头肉,儿子们卖了果品、鲜花,儿子们说上坟要响应政府号召买束鲜花给公和奶吧,我很赞同就只附带少许香纸。二哥一家远在温州尚未回来,我们到了老家见大哥大嫂寒暄几句。我们小坐一会,大嫂就煎好了过年留下的糍粑,大哥从他的货架上拿了几卷小炮和一扎大炮,倒些米酒都放到背篼和提篮里。大哥背着镰刀扛上锄头,老婆如玉换了雨鞋,我们每人打着一把雨伞朝寨子对门河葬父亲的山草鱼形走去。大儿子背着背篼和他的女友走在前面,二儿子提着提篮跟着,潘琴和大哥走在中间,我走在最后面。寨脚小河边近几年才栽的柳树冒出的叶芽,绿绿的嫩嫩的垂在河岸,小河涨些花花水,就是气候学上说的春汛。看到涨水的小河,我脑子忽地闪出小时候我们经常在春汛涨水时节在大溪或在小河水浅处塞水安转捉鱼的有趣景象,凭添了几分怀恋。我们走过水泥单板小桥走进大枫树坪,大枫树坪的油菜花满眼黄灿灿的正开得起劲,几只小蜜蜂在雨中花间忙个不停。看着这刚刚踏步而来的春景我就想,古人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季节上坟呢,是不是这个草木萌发万物苏醒的节气就不会使失去亲人的人们悲伤到极致?我一路忧郁地跟着他们走。
雨一直下,我们走过泥泞的田坎,爬上湿漉漉的栽满板栗树、杨梅树和梨树的草鱼形山坡,来到父亲坟前。坟前草青青,小小的墓碑快被疯长的小草遮住了。大哥和我大儿子割去小草,石碑上的字清晰可见,中间字体较大:故恩考吴公讳家廷之坟墓;两边字体较小,看去的右边:生于民国壬戌年七月十三日巳时;左边:殁于戊戌年十二月九日辰时;还有就是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等一大家人的名字;最外两边是我撰写的墓联:鱼入清波跃,坟归笔架升。这副墓联是依照墓地地形与墓地对面的案山而写的。安葬父亲的坟山山脉从八百大山逶迤而来,延绵数二十多里到高坡那起了大拱,然后拐弯南向顺势而下,一路山山岭岭在草鱼形尾巴处这再起一小拱,继续延绵就到了草鱼形。在草鱼形尾巴突起的山结处向右分出一支山岭形成长长的鱼尾刚好包抄到鱼头前面,而正岭却形成了气势宏大形象逼真的草鱼形,凑巧的是古代的乡民们无意在山岭鱼头上开出一坵田,田里装水形如鱼嘴吃水;草鱼形两边长长的沟谷被流水切割很深,且在鱼腮巴略微鼓处恰巧有两股井水冒出,寓意为鱼吃水有水从腮流出,这鱼是活鱼,这样一条活灵活现的大鱼朝南游动起来就有了灵气。更巧的是,洞坎电站建成后蓄水现深潭,刚好弥补了游鱼缺水的不足映衬如鱼得水,寓意子孙后代都能鲤鱼跳龙门。草鱼形的对面的案山三个山峰并列风水学上寓为笔架山,寓意后代出笔杆子文人。这确实是好坟地,父亲就葬在草鱼形的背上正中位置。
父亲是一九八二年农历十二月初九日去世的,我和潘琴刚结婚两星期。虽然我估计父亲的身体难撑多久,但没想到这么快就离我们而去。我还沉侵在新婚燕尔喜庆中,父亲去世的噩耗一下子使我掉入悲痛无比的深渊。父亲过世的所有丧事全由哥嫂和我老婆潘琴安排料理,房族屋内上屋下坎忙碌着写报帖杀猪买香纸火炮火药孝布扎花圈,请导师先生为父亲开冥路做道场。导师先生是阳午坪的连远,他是我大哥的伙伴。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事也不干,呆呆地想我父亲死后我就一辈子都看不到他了,还有许多话也不能与他交谈对他倾诉了,从此阴阳两隔,痛苦万分。回忆那缺吃少穿生活艰苦的非常年代,想父亲常常把他碗里的四两稀粥米饭赶到我吃饭碗里的情景,想他一圈圈瘦下去一天天弱下去的身影,想我还来不及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他就孑然而去的时候,我心痛如刀绞。
我们那流传:“日照棺材雨淋屋”就是说,安葬的日子要出太阳,起房造屋竖柱上梁那天要有雨,才是好日子。安葬父亲的日子是父亲死前看好的。他怕我们不知道那天的日子好,他死的时候左手还握住的黄历书页折着,还用蓝色墨水勾画着,明显突出十二月十二日。那天早上,先派人去草鱼形打井,然后在先生看好的时辰出殡。起仓(出殡)的时候太阳刚好从云端里出来,阳光暖暖地照着我家照着大伙抬棺。大伙吼声起处,被稻草索捆住装着父亲的黝黑的棺材颤巍巍地抬起,然后放到仓杠(两根长长的杉木杠子)上,再用长长的粗索把杠子和棺材牢牢绑在一起,随着吼声众人抬起棺材雄气十足的冲出寨子小溪直奔对门河的草鱼形。棺材抬到草鱼形,趁大伙休息当儿,大哥代表我兄弟三人下到井底清理杂土在井底砖红色泥土上铺满钱纸,表示收捡打井人的脚印。待大哥上来,下葬时候到了。看着装有父亲在里面的黑黝黝的棺材缓缓放到撒了朱砂的坟坑里那一刻,我的心痛得简直就碎完了。黄土一点点往父亲的棺材上盖,土慢慢盖过棺材,土慢慢堆起夯紧。顷刻间草鱼形的背上隆起了一座新坟,那就是父亲永远的住所。我声嘶力竭地恸哭,那一刻天地同悲山野同泣。我脑子一片空白恸哭无泪,一大堆香纸在新坟头上烧化,儿子孙儿们和姐夫姐姐、锦屏中学送的花圈也一同火化,烟雾袅袅腾空而去,我跪在坟头,心却无所依靠随烟雾飘飘荡荡。
父亲去世后,每到气候变冷或下雪天气,我会自然而然想到,我母亲一个人孤苦伶仃守候在与父亲厮守几十年的黑黑的小屋,想到父亲睡在土里是否着凉,是否受冻,是否被大雨淋湿了,静静的夜晚他一个人睡在山上怕吗?很长时间我脑子都出现这种想法,可能是太思念父亲的缘故,太爱父亲的缘故。
每年清明上坟我都想趴在父亲的坟头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没有跟父亲说完的话一股脑地向他老人家诉说,把心中积淀的情感向他老人家表白。可一到坟上,一大家人尤其当着妻子儿子们的面却哭不出来,强装笑脸把心事掩埋在心底,深深地。心底深处有个心愿:来生再给他当儿子,哪怕找他千里万里,尽管他一贫如洗。
今年清明,看儿子们收拾好供品,烧了少许香纸献上两束鲜花奠了酒放了炮,打着雨伞往回走的时候,我迟迟不肯离开父亲的坟头。依依看那湿漉漉的墓碑,看那青青坟上草,香烟袅袅升起,鲜花在雨中盛开,可就是不见父亲慈祥的蜡黄的面容,听不到父亲温暖的话语,我终于忍不住在父亲坟头重又跪将下去放声大哭:爸,我好想你啊!任雨水与泪水横飞,任心中带有悔恨的遗憾宣泄。儿子们似乎懂得我的心思,让我对已逝父亲情感尽情倾诉,低着头跟着他们的大伯回走。只有老婆潘琴怕我过于伤心,她折转上坡拉起我说:爸爸会知道的,我们回家吧。我擦掉泪水离开父亲的坟墓跟着眼里也噙着泪花的老婆往回走。
为什么有生离死别?我一路忧郁想着沉重地往回走。雨还在下个不停。

陕北的小米
◎ 秦 汉
秦汉,原名杨志忠,1971年5月出生于陕西省子长县,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华当代文学学会会员、子长县作家协会副秘书长。著有作品集《激情岁月》。现供职于子长县物价局。

小时候日子苦,常吃的是稻黍(也叫高粱)蒸饭,既难吃又难消化。假如能吃上一顿小米蒸饭,那简直是一种奢侈。
现在生活好了,我很少再吃小米蒸饭。有时候到饭馆吃“黄米饭小炒肉”,只是为了调换胃口。然而,由小米熬成的米汤却始终没有离开我的餐桌。对陕北人来说,无论你腰缠万贯还是贫困潦倒,小米米汤永远是陕北人的最爱。
的确,陕北的小米很养人,营养价值也很高;不仅种植历史悠久,用途也很广泛。小米原产我国,约有8千多年的种植历史。最为有名和最好的小米就产在陕北一带。小米的品种很多,按米粒的性质可分为糯性小米和粳性小米两类。小米粒小,色淡黄或深黄,质地较硬,制成品有甜香味。
陕北光热资源充足,昼夜温差大,养分积累多,因而谷子成熟后稍加工,即成黄灿灿、香喷喷的小米。小米是养人的好东西,走在陕北,你到处都可以看到如云的美女,风姿绰约,皮肤白嫩,身材窈窕,那都是吃小米养成的。小米养出了魅力四射的女人,也养活了健壮如牛的男人。你看陕北男人的那种宽阔的胸怀,有力的臂膀,在风雨之中的那种从容,在处世里面的那种坦荡,在浪漫之中的那种豪放,可以说,是小米养成了陕北人热情憨厚、纯朴善良的性格和豪放坦荡的胸怀。
陕北的小米是最革命的。吃着陕北的小米,谢子长和刘志丹率领陕北红军创建了陕北革命根据地,为中央红军结束长征、落脚陕北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党中央在陕北的十三年中,陕北小米滋养了千千万万的革命战士,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反动军队的飞机和大炮,建立了新中国。
革命战争年代,陕北人民支前,曾将最好的小米送上前线,慰劳子弟兵。1947年3月18日,毛主席率中共中央机关转战陕北。有的领导同志从安全考虑,劝党中央、毛主席离开延安东渡黄河,暂住山西。毛主席深情地说:“长征后,我党像小孩子生了一场大病一样,是陕北的小米,延河的水滋养我们恢复了元气。在人民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怎么能离开他们……陕北问题不解决,我决不过黄河。”转战陕北途中,有一次,警卫员想办法弄来一点小米,蒸了一碗小米干饭给毛主席送去,毛主席最终没有接受。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他要与同志们同甘共苦,尽管他工作很劳累很辛苦,生活很艰苦,但他不愿有丝毫的特殊,哪怕是一碗小米干饭。
1973年6月9日,周恩来总理回到了延安,喝到了陕北的小米米汤。他满怀深情地说:“延安的小米好啊,是延安的小米哺育了我们,哺育了革命。”
陕北的小米是谦虚的。每到秋收季节,你看那黄土地上的沟沟峁峁、山山梁梁,沉甸甸的谷穗无论长得多么饱满骄人,却一律低下了头,仿佛弯下腰来向人们鞠躬施礼,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崇敬的谦逊的品质。而狗尾巴草(又叫谷毛英)虽然和谷子是近亲,却结不出像样的果实来。即使有几颗干瘪的籽粒,对人们也没有什么用处,但它却一直高昂着头,随风摇曳,炫耀自己。
陕北的小米又是顽强的。虽然陕北干旱贫瘠,但在这古老的黄土地上,它照样顽强地生长着。春天种下一粒种子,秋天就可以结出万千籽实。
陕北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从小吃着小米饭长大,是黄土高原的子孙。我爱陕北的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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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23:37:11 | 只看该作者
空巢中的母亲
◎ 孙青松
孙青松,生于1966年3月,河南省镇平县人,内乡县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高级检察官。中国散文家协会理事,河南省作协会员,内乡县作协常务副主席,《湍河文学》主编。荣获中国散文华表奖等国家级奖励十余次。

就像一只苍老的鸟,含辛茹苦地将一群“儿女”抚养大,眼睁睁地看着“儿女”们远走高飞,另栖枝头,自己却独守空巢,饱饮寂寞一样,母亲,我的八十六岁的老母亲,独居在故乡的老宅子;妈妈,我的驼背白发的老妈妈,一个人守望着我的旧居,顾影自怜,何等孤独,何等凄凉!而这种孤独和凄凉,也许将伴随她走到生命的尽头。
每当我一个人独处静思的时候,一种深深的愧疚和心酸便浮上心头,与母亲一起生活的往事也穿越二十五年的岁月烟霞,影视画面般呈现于眼前——
母亲,你温暖的羽翼庇护过弱小的我。母亲生于1926年的邓州市穰东镇盆窑村,童年时因病服“牛黄”药过量导致听力严重下降,村上人说她耳聋。由于这个原因,她没进过一天学堂,没念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甚至连钱的面值多少也不知道。19岁时,她与我父亲结婚,先后生育一女四男五个孩子。俗话说:一聋三分差。父亲老说母亲“傻”,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也不这么认为。母亲嫁给我父亲之后,几乎没有上街赶过集,甚至连三里外的娘家也很少回,一心一意与父亲过日子,称得上“足不出村”。童年的我,体弱多病,过一段时间就得看病,吃药打针。打针多了,屁股疼得不敢坐,一看见医生拿着针头准备给我肌肉注射,就浑身打颤。此时,母亲总是拿出一块白面烙馍劝我说:娃啊,别怕打针,打打针你病就好了啊!打完针,妈妈给你块烙馍吃,不让你哥吃啊!那年代乡村物质生活极贫乏,一块白面烙馍对我的诱惑力极大!就这样在母亲的鼓励和诱惑下,我忍受了乡村赤脚医生粗暴地注射之后,含着泪花拿着一块烙馍坐在母亲的怀里,听母亲轻声细语的安慰,盼望着病魔早日走开,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活蹦乱跳,满村子跑。病好的日子里,我有时因顽皮而打烂一只碗或弄坏一把锁,父亲心疼东西撵着打我。母亲总是及时赶来,掩护我跑掉,以至于父亲一怒之下误打了母亲。这时候,我后悔极了,下决心以后不再出啥“差错”,不让母亲再代我“受过”了。在母亲温暖的羽翼庇护下,我度过了梦幻般的童年。
母亲,你呕心沥血地养育我长大。八岁的时候,我开始在东邱庄小学念书,因家庭很困难,父亲无钱给我买书包,上学、放学时我总是把课本与作业本拎在手里,很不方便。刮风下雨的日子,格外糟糕。有一天下午放学到家后,我对母亲说:妈,别的娃们都有书包,我也想要一个。我本来猜想母亲会很为难,出乎意料的是她答应得很爽快。晚饭后,母亲忙碌起来,她翻箱倒柜找块块片片的碎布,嫌不够又舍脸到邻居家借些做衣服裁下来的“边角废料”,在废旧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地缝缀布块直到深夜。第二天早上我刚起床,母亲就兴冲冲地告诉我:“娃啊,我给你缝了一个书包,你拿去试试。”我打量着母亲递给我的新书包,非常开心:这是一个用五颜六色的碎布块拼合成的书包,质朴而柔软,可装进去八、九本书,上口有两个长长的灰布条作背带,背在身上挺舒服、挺神气!这是我学生生涯有书包的开始,这个缝进了珍贵亲情的“土书包”陪我读完了整个小学。长大后,尤其是参加工作后,尽管我拥有过质地、造型俱佳的人造革包、皮包,但这些在我心目中都比不上母亲亲手给我缝制的这个土气十足的布包啊!
我小时候正值大集体年代,社员们一不能经商、二不能务工,都是靠挣工分分粮生活,日子清苦,缺吃少穿。由于母亲耳聋之故,她不能去生产队参加集体农业劳动挣工分,只好承担了七口之家几乎全部的家务劳动——带小孩、做饭、洗衣服、做针线、打扫卫生、喂猪养鸡、看家护院……这是一个难以挑起的生活重担啊!母亲竟然挑起来了,从无怨言。七口人的脏衣服,全由母亲一个人在水坑边的废石磨上“手工”洗涤,晾晒叠收,常常累得她腰酸腿疼。冬季,母亲因一天三顿做饭,与冰冷的水掺和,双手皴裂,布满细纹般的口子,疼得揪心。有一种八分钱一盒的粘稠状润肤剂,叫做“螺壳油”,对治皮肤皴裂效果很好。我十天半月就去街上买一盒,母亲在患处涂抹几天,皴裂得轻些,也疼的轻些;但由于天天沾冷水这个病根未消,所以整个冬天手上的皴裂不断,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才痊愈。寒夜里,母亲是家里睡得最晚的人。为了省煤油,母亲尽量将灯芯拨小。她在昏暗的油灯下或摇纺棉线,或用针线纳鞋底子,干得那样专心,那样辛苦,那样快意!凛冽的冬晨,母亲又是家里第一个起早的人。她总是起床洗把脸后赶紧做红薯稀饭,然后将我和弟弟的棉衣和棉靴在火上烤热,快步送到我俩床跟,让我俩赶紧趁热穿衣穿鞋起床吃饭,生怕我俩冻着饿着。母亲纺线织成的土布,总是优先给其它家人制衣服,她穿的衣服补丁最多;母亲纳底子做布鞋,也是优先给其它家人做和穿,她自己的鞋底常常露着脚后跟。母亲没有专门的梳妆台,她卧室的泥巴窗台就是她放梳具的“梳妆台”;她的梳具寒碜得可怜,只有一把木齿参差不齐的梳子和一面棱角残缺的镜子,一样化妆品也没有。母亲也没有像样的洗具,她和家人共用一个脸盆。这脸盆是厚铁皮制作的,内铁外瓷。不知它被用了多少年,瓷皮斑驳,裸露着灰黑的铁质。盆底几处破裂,补了又补,依然漏水。洗脸的时候,只好将盆子斜靠在墙跟,让不漏水的部位落地,少盛点水将就着洗把脸。人们春节穿新衣是家乡的风俗,由于我的家境贫寒,家人添件新衣服也是值得父亲下决心的事。母亲在年关前总是动员父亲给我和弟弟添件便宜的“洋布”新衣服,而她自己总是找身没有补丁的旧衣服,洗涤一下当新衣在春节穿上。春节期间,忙碌了一年的父母才得以歇息;吃了一年素食的家人,才有口福吃点肉。一个春节七口人就买了六、七斤生肉,主要是用来招待客人,真正家人自己吃肉的机会也很少,往往是一大盘素菜中掺杂很少量的小肉块。吃菜时,母亲若夹住一块肉,总是不舍得自己吃,不是给弟弟就是给我。她看着我俩吃肉常常问:娃啊,肉香不香?当听到我们兄弟俩说“香”时,她笑得开心极了!似乎她也品尝了肉的香味。这情景多像一只母鸡在地里刨食,偶尔觅到一粒麦籽,马上用嘴叼来喂给它的雏鸡一样。这是何等伟大而纯洁的母爱啊!
母亲,你把青春和爱心都献给了儿女,却把孤独和寂寞留给了自己。我13岁时父亲因病去世,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母亲悲痛欲绝,打击很大,曾一度神经失常,后经治疗也没有彻底恢复。离开父亲后的日子,更加难过。荒春上,母亲曾领着我和弟弟去田野挖面条菜、苋菜、马齿菜之类的野菜,又叫我们爬到树上捋榆钱,用镰刀勾洋槐花,以此充饥度过缺粮的危机。夏秋时节,母亲常叫我们去地里拾柴禾、拾麦穗、捡豆子、遛红薯,以增加家庭收入。冬天放寒假了,我和弟弟又带上自制的小网去村外五、六里远的老堰河里破冰捞鱼虾,拿回家由母亲拾掇干净,摊在高粱莛锅盖上风干,作为春节全家人的“腥浑”,以抹去无钱去街上买鱼的惆怅。日子一天天逝去了,母亲的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一个个羽毛丰满“出窝”了——姐姐出嫁了,两个哥哥成家分门另住了,我中专毕业后分配在县城工作了,弟弟也进城经商了,家里只剩下老母亲一人守着灰墙灰瓦的老屋,还有长着老榆树和杨树的旧宅院。屋角结着蛛网,院落生着蒿艾,满目荒芜。
母亲,你是我“家”字概念的核心内涵,你独住的老宅子是我“家”字概念的全部外延。当我不知不觉步入中年的时候,母亲也不知不觉地进入晚年,岁月之霜染白了她曾经乌黑的头发,时光之刀刻划了她满脸皱纹,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她曾经坚挺的腰板。她步履蹒跚,耳更聋了,人显得更“差迟”了。此时,我才恍然大悟觉得欠老母亲的亲情太多了,要抓紧尽孝心啊!家里的老屋多年失修,西山墙上有道“鞭”形的裂痕,使得老屋有一种风雨飘摇的危机感。我和弟弟曾劝母亲随我们进城生活,她摇头坚定地拒绝了,其理由很简单:我一辈子都在农村庄上住,去城里住不习惯啊!城里人不兴串门子拉家常,庄上都是老门老户人熟亲热啊!恭敬不如从命。我和弟弟合计后,2007年共同出资将母亲住的老屋拆除,新盖成座北面南的三间大平房,龙门院墙也翻修一新,硬化了院内地坪,并种树绿化;又给母亲添置了新家具,卧室装上了冷暖两用空调机。母亲高兴地迁入新居,开始新生活。我和弟弟又约定:母亲的生活起居托二哥照顾,全部赡养费用由我们小兄弟俩承担;节假日,我们勤回去看望老母亲。我们本想让年迈的老母亲晚年“享清福”,可事实上不尽人意——收麦季节,母亲总是蹲着不停地用双手翻晒我二哥摊在水泥地上的小麦,尽管烈日当头,她依然不温不火;秋收季节,母亲又常常坐在小椅上给院中堆成小垛的苞谷穗剥皮,纵然索然无味,她依旧神态安详。每当我回老家看望母亲时,一见面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娃啊,回来了,你吃饭没有?听到她这句“老生常谈”的话,一股母爱的暖流便流遍我的全身,我年少时与母亲共同生活时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亲切温馨的感觉,马上复归重来……
母亲,你纵然没有天生丽质,可在我的眼中你却美好无比;你虽然没有教给我一点文化知识,却将勤劳、朴素、执着、包容这些优良的人品,如雨露般在我心灵上潜移默化,足以让我终生受益;你固然没有给家庭积累可观的物质财富,却以对家人的无私奉献和无比亲善,让我一生感恩和回味。母亲,你一把屎一把尿地呵护我长大成人,我却不能亲自给你养老,这是多么不公平、多么伤感的事啊!尽管你现在不能和我一起生活,是因为你惧怕城市人之间的生疏和冷漠,留恋老家邻里之间的熟悉和温情;尽管你不能和我一同出外旅游,是因为你坐不成汽车、火车、飞机,一坐你就头晕恶心,茶水不尽;尽管我和弟弟合资给你盖了新房子,你已经起居安稳,生活有了保障;尽管我给你的住室装上了冷暖双温空调机,给你买了时尚的保暖衣裤,让你四季温暖如春;尽管我给你买了北京老布鞋,让你步履稳健;尽管我给你买了精致的梳子和镜子,让你有照镜梳头的好心情……但是,我不能与你共同生活的缺憾,难以弥补;我不能亲自照料你晚景生活的愧疚,无法排遣。
母亲,你的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多想再听见你在家门外张望着深情地呼唤:娃啊,饭快凉了,赶紧回来吃饭吧!妈妈,你的在异乡生活的孩子,多想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门口,撒娇地喊道:妈哟,我饿得很渴得很,你快给我拿个馒头倒碗茶吧!这些往昔我极平常的"待遇",今天却成了我难以企及的奢望,我的心里多么失落和酸楚啊!母亲啊妈妈,你的不孝之子在水土迥异的别处,默默地为你祈福——愿你在老家生活自如,健康长寿!

谷 雨
◎ 苏宪权

苏宪权,笔名雪野热风、清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乡土文学委员会理事,滑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半树槐香的抚摩》等书籍,获得全国、省市等级奖二十多次。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从遥远天际传来的几声布谷鸟的鸣叫声,把人们从惺忪慵懒的睡梦里唤醒。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这种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催促,催生着一个节气的来临和谷雨时节那个可以发芽的秘密。
又是一年谷雨临,驻足回眸万象陈。而经历了无数次季节交替的谷雨,依然清新,依然湿润,依然青枝绿叶,依然散发稻香。
24节气中,谷雨是一个很能引起人想象的充满诗意的节气。按古代流传下来的说法,谷雨本身就是播谷降雨、雨生百谷的意思。《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脉动,今又雨其谷于水也……盖谷以此时播种,自下而上也。”谷在此时播种,雨水应时而下。故此得名。也有人说,谷雨节是为纪念造字的仓颉而设的。
前年,谷雨时节,到洛阳赏牡丹,听到一个凄婉的传说:传说在唐代高宗年间,有位叫谷雨的年轻人,水性很好,有一次他的家乡曹州发大水,他凭借着这个本领救出了村民,还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一颗牡丹花,并拜托一位花匠师傅好好地栽养。几年后,谷雨的母亲得了重病,谷雨既要照顾母亲,又要干活养家,很是辛苦,这时有位美丽的女子出现在他的家里,并每天都来照看他的母亲,谷雨与这位女子日久生情,就在谷雨想提出与这位姑娘成亲的时候,得知这位美丽的姑娘是位牡丹仙子,正是几年前他救起来的那颗牡丹。牡丹仙女约定“待到明年四月八,奴到谷门去安家。”谁知过了不久,牡丹花仙的仇人秃鹰得了重病,逼迫牡丹姐妹为其酿造花蕊丹酒医病。牡丹姐妹不愿取自己身上的血,酿下丹酒供恶贼饮用,却被秃鹰抓走关押。谷雨历尽艰险,在自己生日那天,终于闯入魔洞战胜秃鹰,救出了众花仙。当大家准备回家时,尚未咽气的秃鹰一支暗剑刺中了谷雨。牡丹恼怒万分,拿起谷雨的板斧,将垂死挣扎的秃鹰砍成了肉泥!回转身来,抱起谷雨的尸体,泣不成声。谷雨以自己的性命救了这些花朵们的生命。从此,在谷雨死的那一天,天空就会下起雨,所有的牡丹都会开放,以此来纪念谷雨。
民间流传着“谷雨过三天,园里看牡丹”和“芍药打头,牡丹修脚”的说法,还有“月季花落只去蒂,花朵随开无停滞”的谚语,形容这一节气百花盛开的人间春色。
百花之王牡丹,又叫做“谷雨花”。谷雨时节是她开花的日子。“惟有牡丹真国色,开花时节动京城”,城里的人们东奔西走,赶赴谷雨花会,而乡村里的女子正忙于采摘桑叶。《孟子》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桑林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古人理想国的象征。有村庄处,必有桑林。“谷雨三朝蚕白头”,谷雨前后,任何人不得去左邻右舍窜门,即便是衙门的官差也不得下乡,以免冲撞了蚕神。等蚕上山了,祭过蚕神嫘祖,方才解禁。
谷雨这天的祭祀名目繁多,形式多样。西山里的男女要去小河里洗一洗消灾避祸的“桃花水”;北方人家要在墙上贴上“谷雨禁蝎贴”;南海之滨,人们用舞蹈与歌谣来祭拜海上的天妃之神;东海的渔人则在海边摆开宴席,用硕大的馒头与肥壮的整羊来献祭龙宫里的海神。谷雨时节最为久远的祭祀,恐怕要算是祭祀仓颉了。黄帝的史官——仓颉长相非凡,古书上说他“龙颜四目,生有睿德”。传说五千多年前的一天,走遍名山大川的仓颉席地而坐,依照星斗的曲折、山川的走势、龟背的裂纹、鸟兽的足迹造出了最早的象形文字。在他之前,人们一直用打结的绳子来记载事件,生活在巫术横行、人鬼混居的浑沌之中。“仓颉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上天为生民贺喜,降下谷子,鬼因为再不能愚弄民众而在黑暗中哭泣。人们从此把这天叫做谷雨,并在每年的这一天,祭祀仓颉。祭过仓颉之后,还要在灶神的旁边贴上一幅公鸡吃蝎子的图画。防止夏季来临蝎子精作怪。贴好“谷雨鸡”神符,人们往往会炒上一盘新鲜的香椿。“雨前香椿嫩如丝”,谷雨食椿,又名“吃春”。谷雨是春天最后一个节气,人们也许是想用这种形式留住春色,同时掩盖“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惆怅吧。
谷雨,是布谷鸟久唱不衰的歌谣。陆游有诗曰:“时令过清明,朝朝布谷鸣,但令春促驾,那为国催耕,红紫花枝尽,青黄麦穗成。从今可无谓,倾耳舜弦声。”谷雨时节,布谷鸟的歌声,追赶着耕耘的脚步,一声声,将农事催紧,将季节加深。在农人心里,布谷就是播种,布谷就是让天下遍布金黄的稻谷,就是永远的丰衣足食。质朴的农人,有着泥土的单纯,他们掐算节气,期待收成。
乡下人的日子,总是沿着二十四节气,来铺排。“清明秫秫(玉米)谷雨谷”,“清明高粱接种谷,谷雨棉花再种薯。”“谷雨栽上红薯秧,一棵能收一大筐。”在黄河流域,作为古老的棉区,种棉花的谚语更多,“清明早,小满迟,谷雨立夏正当时。”“谷雨种棉家家忙。”“棉花种在谷雨前,开得利索苗儿全。”还有“谷雨不种花,心头像蟹爬”的农谚。谷雨,时时启发人们要抓住机遇,才能为一年的收成打好基础,谷雨给我们的,是一种哲学上的思考。
一滴谷雨,洗亮一面凸透镜,放大上苍的恩赐,读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原始寓意。于是,很多种子,在谷雨的雨后出发,一批批地走向田野;很多秧苗,在谷雨的雨里,生出满眼的绿色;也有很多心,在谷雨的雨里,生发出葱葱笼笼的希望来。清明垂青春回暖,谷雨育谷绿如烟。这时节,田间的麦苗葱郁着骄傲,杨柳的枝梢积蓄着茂密,远天近水弥漫着温暖的气息和生长的欢欣。
谷雨是一首流动的诗,洋洋洒洒,晶莹剔透。在谷雨的滋润下,春笋怒发,漫山遍野鹅黄淡绿,景色宜人。“春令有常候,清明桐始发。”西厢养蚕,家燕归巢,杏花疏落,牡丹初好。这世间的事物,总是遵循着自然的规律,沿着节气的脉络,顺理成章地走下去。谷雨如牛,但走不出乡村的农历,走不出农人的眸子,穿越那岁月的藩篱,驮着籽粒饱满的种子,裹着淡淡的泥土的清香。谷雨时节播下的种子,总会准确无误地走到自己所要抵达的驿站。
好雨知时生万物,随风入夜润无声;油菜金黄迎立夏,禾苗黝绿送清明。谷雨,润泽着肥沃的土地,为中原拉开了一年丰收的帷幕。此时此刻,农人把谷雨,用麦苗麦穗编织成一个序列,编成黄土里整装待发的童话,看结穗的麦子丰实饱满:谷雨麦挑旗(孕穗鼓肚),立夏麦穗齐,小满麦子黄了皮……
云卷云舒,岁月如磬,谷雨晕染着乡村田野,一串串农人的脚窝被麦色装点。行走在垄上,每个人的心头都会充满对生活的美好向往。
谷雨,从古老的智慧里长出,从唐诗宋词里走来,从苍茫烟雨里经过。满堂墨客歌诗疾,一介农夫出语真。大地的耕耘者,挥一根牧鞭,将时光赶成农田中禾苗的行距,哼一首民谣,将阳光铺成秋天里金黄色的谷穗……
鸟鸣水润的谷雨,醒着;一杯春茶茗香,飘着;一种乡村品牌,亮着;一种农事图腾,燃着……

最后的微笑
◎ 潘成欢
那条不宽却笔直平坦的水泥路直插墨绿的田间。身着淡黄色轻柔连衣裙的她推着辆轮椅,款款走在水泥路上。时而弯下身和轮椅上的老母亲讲话,时而抬头遥望苍苍原野。娟俊的脸上嵌着微微笑容。车上老人时不时抬起白晳的右手摸摸她的脸,摸摸她那黑缎子般的乌发,摸摸她的连衣裙。一双无力眼睛,从瘦得如枯黄的菊花般皱纹中使劲睁大,呆呆望着她,虽然无光、无神、灰暗,但满面漾然耀动着无比幸福、无比安祥、无比轻松的神情。
老人把手向后方指指,神情很急切地望着女儿。于是她把轮椅转过头,老人就用那手往远处划一下——远处,有一条横贯东西的八车道公路,正有无数辆各种色泽大小不等的汽车穿梭奔驰。公路的南边是新开发的洋洋洒洒数十平方公里的工业园区。从公路上射入无数条水泥路,四通八达地嵌入园区内各个角落。一座座楼房、一个个工厂,一尊尊高塔,还有那楼前飘扬的多国多色的旗帜,都在翠绿花红的环抱中,尤其吸引着她们的眼球。
啊,家乡发展得如此之快!女儿用她那细嫩红润柔婉的手指拢一下秀发,眸子亮熠熠的对着母亲点头。母亲张张嘴,似乎在说,咱家原来属汴河村,现在属工业园区了。又轻轻指了指自己,意思是她也是园区人了。條而翘起一个食指,又拇食指比划一下,说是她自己有补助钱了,一月一百八。她们久久凝望着淡雾轻染、楼房林立、车辆出入、机声交响的工业园区,留峦着这片沸腾的热土……母亲又让女儿把车头方向转回,手指着脚下水道路,干巴巴的手指伸成 “八”的动作。在女儿考大学之前,不知多少年月,这里只是一条泥土路。晴天是“扬灰”路,偶而有车辆通过,扬起的尘灰如放烟雾弥漫于空气中,半小时都浑浊不堪。先一阵子烟尘没散去,再来一辆车,烟尘又起。路旁的农作物看不见绿,而是泥灰色的。阴天刚下点雨,即成“水泥”路,路面被泥水组成了小河。满路深深浅浅的车辄印、大大小小的脚印和牛羊的蹄印,真叫人寸步难行。而女儿就是在这条路上寒来暑往地上学。女儿是踩着贫穷、踩着饥饿,踩着艰苦,踩着慢长泥泞长大的!和她一起上学的姑娘、小伙子就因为条件艰苦大部分都辍学了!母亲无神的眼里溢出两颗浑浊的泪珠。
那年,当女儿大学录取通知书拿到手中时,脸上飞扬着喜悦。母亲也得到消息,说这条路马上修成水泥路。母女俩喜得抱在一起,笑声和泪水凝成一片幸福。就在她们拥抱得更紧时,母亲身子软了,无力地、慢慢地倒在地上。母亲得了脑梗塞……
女儿去上大学了。母亲一直睡在床上。水泥路修得光亮如镜。八年来,母女就没机会在水泥路上走一步啊!现在女儿是城里示范中学高三班主任。有一天高县长带着数名局长前来走基层向她学习。她平时见到校长都有点颤颤的,这又来了一帮子大官、小官,她的心里更颤颤的。
有可能是反腐宣传药力太猛,也有可能信息过快,过透明,她的见闻几乎都是这个干部落马,那个领导腐败。似乎干部地位到了哪个层面,腐败就成了他们的生理现象。她平时若接触哪个家长干部,听到的尽是甜言蜜语。可他们骨头都腐败得支撑不了身子!不然他肚子会那么大?满身坠肉直哆嗦?怎么能身教于子!
这次见的高县长,任职没多长时间。听说他能耐非凡。全县拆违风暴是他掀起来的。不足十天,那些违法建筑全拆除。道路畅通了,街道整洁了。有人问他:拆违那么困难重重、矛盾那么尖锐复杂,你怎么就那么顺利呢?高县长淡淡的说,只要你是为大多数人谋利益,为本县发展所需,就能把事情办好。有一个占道经营者搭建一座铁房子,把公路都占了四分之一。高县长把那个家主叫到路中间,让他自己看他的小铁屋可损害大多数人利益,可阻碍发展与建设。这个社会关系较为复杂的“钉子”户当时就自己说“拆”。令人赞叹的是,他带头拆了无数家违法建筑,大到楼房别墅,小到各种棚子,没一个有怨言的,广大群众一致称好呢。
她见到高县长,开始一句话不说。高县长说,人只不过职位不同,其实我真的是来向你学习的,你一个年轻女班主任,实现全班一片红,两届高考本科达线百分之百,这是干出来的,谁也否认不了你的伟大!在你面前,我能谈得上伟大吗?这两届班主任要是我干,能取得这样辉煌成果吗?不能。我只不过是一个螺丝钉,拧在我们县这台机器上,如果不忠于职守,还会影响整台机器运转呢!
这时的她,似乎冷冻多年的心结慢慢舒展了些。高县长又说,家里老人身体如何?可别为了工作忽视对老人的关爱,敬老可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哟。她的心一震,想到母亲病倒八年,她都没能很好地照顾几天,心里着实有愧。她很感激高县长的提示,一阵湿热在眼里莫明地转动。
在她读小学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全县直中小学生集中听报告。那个县长是个不高的小老头,对学生讲话就像对犯人一样,全是训斥的语言。当时她幼小的心灵就产生无数个问号,这就是县长应该具备的吗?你虽是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吃过糠,祖国建设开过荒,可你也不能把学生当敌人来管啊!从此,她对领导干部印象就产生一种抵触。很长一段时间国家发展水平不能跃上新台阶,与很多领导干部主体意识高扬、低文明层次不和谐,有很大关系。比如全国性的大炼烁钢铁;种地,下种伍佰斤,可以收一千斤等等都是一些领导干部脱离实际想象出来的,所以失败。从现任高县长身上,可以看出,领导干部应是集知识型、学习型、理解型、灵活型、深遂型、切近型、超越型、走基层为一体,既能尊重和听取群众意见,又能大刀阔斧搞改革开放。从群众生活微小细节到建设与发展有着深谋大略的智慧。尤其是“敬老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使她被触 动得坐卧不安。
于是她买一辆轮椅,买一些吃的、用的,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中。
在一阵夏雨刚过,太阳把五光十色从高远的天空飘洒下来,凝集在无数绿叶的顶尖上。在馨香清丽,墨绿如海,轻雾淡裹的田野,她推着母亲缓缓步行在其间。淡黄的连衣裙在深绿色中曳曳荡漾,形成一副奇妙的生活剪影。
母亲虽不能讲话,但心里有数。几百米路段,一直将所有力气集中在无力的右手上,指指划划。最后,她叫女儿把轮椅推到玉米地里。她颤抖地抓着一个玉米,把头和脸贴在玉米边上,她那满头刚洗过蓬松而纯白的头发与茁长深绿的玉米紧紧相连,宛若一朵白棉盛开在绿色海洋中。
她的脸上慢慢绽开淡淡的微笑,轻轻地、淡定地,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夕阳静静地落下,遗留着漫天暗淡的玫瑰色,倒映着绿得深沉的苍茫田间,淡黄色的连衣裙轻轻飘着荡着……飘着荡着……

春雷万岁
——城郊值班遇雷记
◎ 鲁仲宇

鲁仲宇,笔名盧中玉,网名雨子,湖北鄂城公友下鲁村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黄石市作家协会会员。

丑夜,除开雨声淅沥,一切归于静;除开楼群隐约可见,一切归于虚无。总之,是似静似虚无的时空。
于似静似虚无的时空里,忽然有红光一闪。是微弱的电闪。
红色之光,来自西天;在正西的上空,有一处横着的红块块。红的颜色,淡如血水;红的面积,大约1米乘3米,但无棱角,中部略瘦。
红色渐渐隐没于天幕之中了。
“吰——”
这声音,犹似飞机于低空来临。只是“犹似”,那么,到底是什么声音呢?是雷声。是冬天过后第一个春雷横空出世。由此可见,刚才横于西天的红块块,便是春雷的本源。
红的电闪出现与雷声到达,它们之间,尚有半分钟的时距吧?
又闪了一下。这回的闪,是在北方天际;但不是红,而是白。
“轰——”
这是清晰的雷声。这雷声的音量,比前次大了许多。
又闪了一下白光。这白光,如同陈旧了几年的白纸,缺少白的力度。
又有了雷声。
又有了两下闪与雷。这两次闪的光,要白一点儿;这两次雷,要响亮得多,有如电影上打仗开炮那么震耳,那么浑浊,那么似连贯而不连贯。
若按光速每秒30万千米而声速每秒0.34千米测算距离,则第一声春雷的声源约在110千米远处,而第五声春雷则可能来自于60千米远的地方。
雨大了,成了绒线般粗的雨。地面,比先前明朗许多。雨条儿钻到水凼里,凼里便被赶出无数筷子头般粗的寸高水柱;雨条儿坐到石突上,石突上立即水花四溅。
五声雷,合共费时六分多。
第六声雷的出现,比前次雷声间隔时间长。
紧随第九声雷之后,雨突然小若鞋索了,而且渐下渐小,到了第十一声雷,雨已经细得几近牛毛。之后附上三次无声无息的电闪,雨也就若有若无了。
前后闪电十四次,共费时18分;每次闪电的间隔,自第七次以后,几乎一样多,几乎都是一分钟。
第3~13次闪电,同第一次闪电一样:都发生在天的西方。东方和南方,未曾有动静。
“叭——”
惊雷。雪白的闪电与震耳的惊雷,源自东方千米远的天地间。
豆大的雨点儿,将地面砸出数不清的晶莹的花朵。
“咕,咕。”
有了蛙鸣。
冬眠已久的千千万万的蛙,因春雷的频繁催促而开始了崭新的生活,从而,这个曾经似静似虚无的世界,给改造得充满了生机。因而,心中高呼:“春雷万岁!”

七月豆
◎ 项 杰
每年的夏天,是毛豆成熟的季节,毛豆叫法是不是本地特有的没有考证,但喜欢吃。这不,上菜场买菜远远地就看见摊位上有青绿色刚摘下来的毛豆摆放着。走近一瞧,青绿色的豆荚,有的还带着些泥巴的,因为爱吃就买了些。
回到家里,按照程序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豆荚,洗完后本想剥出毛豆做一道灯椒炒毛豆,然在扔豆荚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曹植那首七步诗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于是就改变主意做一道做简单盐水毛豆。
盐水毛豆的做法很简单,把刚洗好的毛豆在锅里,放清水没过豆子表面,大约二十分钟后,揭开锅盖子瞧一瞧,如果豆子的颜色还是青绿的,且闻到一股清香,就可以放盐进去。然后再煮十分钟,捞起毛豆沥干了水,凉一凉,盛在盘子里。吃的时候用上下牙齿一挤,就把毛豆子从豆荚里赶出来,入口的豆荚表面的绒毛上沾了盐水,毛豆子却还是有点清甜的、脆脆的,味道蛮好的。如若将焖好的毛豆带汤盛入碗中,盖上保鲜膜,放入冰箱冷藏一晚,味道会更佳。但千万注意,在煮毛豆的时候,不可以煮久了,那样毛豆子就会绵而不甜,失却了原来的味道,也就非食者所为也!记得以前老墙门的邻居还喜欢把煮熟了的毛豆倒入“糟卤”中,然后放在打水的吊桶里,用绳子悬吊在井中。夏夜里在天井乘凉或聊天的时候,拿出来,就着一种本地产戏称“枪毙烧”的白酒,那感觉估计也非常不错。
本地上了年纪的人一年四季比较喜欢吃茶泡饭,夏天更甚。吃泡饭时,个人觉得用萝卜干炒毛豆子下饭是不错的搭配。萝卜干炒毛豆子一般家庭常做,鲜咸带甜,清爽可口。这菜虽简单,无非是两样稀松平常的小菜放在一起炒,但要炒好还是有讲究的。首先,毛豆要选本地出品的“七月豆”,这品种的毛豆豆壳带点黄,看起来扁扁的,和其他毛豆比外观一点不出挑,但“七月豆”一烧就酥,吃口又糯又香,还带点甘甜,与一般毛豆不可同日而语。萝卜干要选咸中含甜,脆而不硬,韧而不僵那种嚼起来有股软硬劲。
萝卜干用水泡半小时,切成比毛豆子稍小的丁。毛豆子洗净,先用白水煮熟,不能加盐,这时一加盐再好的毛豆子也永远煮不酥了。煮熟后的毛豆子也要用冷水凉一凉,如果不待毛豆子凉透入油锅炒,就会被焐黄,没了色。起油锅,油一定不能省,倒入萝卜干中小火翻炒,萝卜干吸饱油,放入毛豆子,等毛豆子也吃进油,加酱油、糖,适量味精,再改小火,慢慢翻炒至毛豆子与萝卜干都挂上亮红的汁水即可。做这道菜,毛豆子要比萝卜干多,即使这样,先被挑光的却总是毛豆子。这时也可再加点毛豆子回锅一下,丝毫不会影响此菜的风味。回过锅的萝卜干在油水酱汁里浸透,反倒老而弥鲜,越发的入味,也越发的下饭。吃起来还是大有快感的。

拿起针线活
◎ 丁碧岚

“妈,我的袜子坏了个洞,给我补一下吧,才穿没多久。”
周末的晚上,我正在看报纸,女儿拿着一只袜子过来,用惋惜和请求的眼神看着我。
“什么?补袜子?”我放下报纸反问了一句。这小东西怎么想起让我补什么袜子?真让我有点哭笑不得。平时衣服掉了纽扣绽了线缝缝补补也是有的,可补袜子这细活儿我都不记得啥年月干过了。女儿的袜子只有穿松了穿小了没有穿坏了的,大人的袜子也很少坏,穿久了坏了也就淘汰了。花老半天时间补个袜子,值吗?可面对女儿,我欲言又止,这毕竟与我平时艰苦朴素的教育理念相悖呀。于是我不得不找来针和线,细心地挑起纹理,不太利索地缝补起来。
小时侯生活在农村,针线活儿可是每个妇人必备的基本功。女孩子长大了要想找个好婆家,除了相貌和人品,针线活儿做得怎样也是重要的一关,相当于现在的文凭,做的好与差,很有可能影响到找婆家的档次。闺中待嫁的大姑娘,给未来婆家的一家老小每人做上一双鞋,在我们那里是不成文的规矩。未来的儿媳做得一手漂亮的针线活,更是让婆家人感到很争脸的事,来了人免不了都要炫耀一番。
农闲季节,村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聚到一块儿做针线,我家东边的李大娘家就最热闹。每到深秋时节,稻谷屯进仓里,麦子落进土地,大肥猪在圈里吃饱喝足后,就是妇道人家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只见她们每人都带有一个针线匾,里面放着各色的线,还有顶针、剪刀、碎花布以及正在进行的鞋底、鞋帮、鞋垫什么的。婶婶奶奶辈的大多带着给娃们做的棉衣棉裤、待补的衣服等,溜门到李大娘家来上工。每逢周末或寒假,我也总爱往李大娘家跑,直到母亲催我回家吃饭。那里有一帮小伙伴做游戏,也有的跃跃欲试,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做小花鞋。姐姐嫂嫂们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各自轻轻松松地忙着手中的针线活儿,纳鞋底的、缲鞋帮的、绣鞋花的,穿针、引线,那娴熟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似轻风拂面,看了是种享受。特别是红霞姐,手那个巧啊,绣出的花儿,能闻到香味,绣出的鱼儿,让小猫都睁大了眼睛,纳的鞋底针脚那个匀哪,简直像用笔画过、用尺量过。听李大娘说,红霞姐原本没这么能干的,自从找了个解放军小伙子对上象后,转眼就添了灵性,也不知那小对象咋会这样神。大家就这样谈笑纷纷的,各自发挥着想象。红霞姐呢,虽然脸泛红晕,假装恨恨地抿嘴瞪眼,但她并不真正理会,抬起手臂,将针锥在发间蹭了两下,轻快地含笑穿过鞋底,由她们说去。
上了初中后,母亲便有意识地教我做针线活了,最要紧的当然是做布鞋。那时在农村,大人小孩穿的鞋几乎都是手工做的,买的大多是解放鞋、胶鞋,一般情况下是不穿的,还是做的鞋透气又舒适。样式一般有方口、松紧口,还有船鞋,可以用各色布料,也可绣上好看的花儿。我觉得自小就做过一些小花鞋,有基础,做鞋这事儿难不倒我。可当我信心满满地准备做一双像样的鞋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看人吃豆牙快”。我用上吃奶的劲纳的那个鞋底,自己都目不忍睹——针脚七长八短,散不拉渣,活像一群吃了败仗的大兵,被强行纠集到一起。可我不服输,坚持把鞋底纳到了一半,结果针锥也断了,棉绳也断了,手指头更是没少挨针戳。这些意料之外的事故让母亲大感困惑,以前她总认为学习成绩不错的小闺女该会是心灵手巧的,包括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起先,母亲还是耐着性子手把手地教我,我也学得很认真,可她的耐心和我的信心最终被自己的笨拙磨灭了。渐渐地,母亲不再对我抱有希望,叹了口气说,丫头,好好念书吧,就你这双整爪子,在农村连婆家都不易找。
许是母亲的话让小小的我真的害了怕,我果真好好念书脱离了农村,不需凭做针线这一“学历”去找婆家了。弹指一挥间,二十余年已经过去,家乡也再见不到“扎堆”做针线活儿这样的场景了,本应该在家做针线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大多远走他乡,融入城市,她们的脚上和城里人一样,穿着漂亮的皮鞋、板鞋、运动鞋。就是家乡现在也很少有人穿布鞋,带补丁的衣服更是看不到了。在城市的大街上,倘若看到某个穿布鞋的人,总会忍不住地多看几眼,这些人大多与众不同,或气定神闲,或悠然自得,显得颇有品味和派头。而穿“补丁衣”乃至“乞丐装”早已成为时尚与潮流的代名词了。用手工做针线活的妇人也有,但非常少,她们安静地坐在大商场的门旁,低着头,用一双灵巧的手飞针走线,把你衣服补得几乎看不出一点破绽,让人不由得发出惊叹。当然价格也不低,一个小洞就要一二十块钱,但顾客大多认为这钱花得值,所以她们生意很不错,一个月下来可以净赚三四千,不比一般的白领差多少呢。真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啊!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小小针线活也经历了这番演变,该是当年在李大娘家热热闹闹做针线的乡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吧。


庭院的魅力
◎ 李顺午

李顺午,笔名木可,陕西大荔人。大专文化,中共党员,上校军衔,高级政工师。现为中国散文家协会、陕西省作家协会和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与岁月握手》。

漫步在韩城的大街小巷旅游景点,令人处处感受到历史文化的璀璨与厚重。这里秀美的山河、悠久的历史、神奇的传说令人心驰神往;这里圣人祠墓、文庙寺院、梁带考古让人惊叹不已。但最令我钟情的还是以门楣题词和家训为主的庭院文化。
流连这一条条古朴的小巷,一座座整洁的院落,这高大气派的门楼,这多姿多彩的影壁,这造型别致工法考究的石雕砖雕木雕佳作,仿佛看到了主人物质财富上的富庶,看到了主人精神生活上的高雅。几百年前,党家村人耕种田地,外出经商,家家生活富裕,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一派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的景象。在这些热闹繁华的表象背后,深藏着一个崇尚文化重视教育的精神家园。
一座古老而普通的门楼,因一幅门楣题词而增色许多。如大夫第、进士第、耕读第、务为仁、课桑麻、奠厥居、长发其祥等等,这多达500多例的门楣题词,可分为显耀、箴铭、祝颂、标榜四大类型。这门楣落上几个字,一下就多出了一种庭院文化,多出了家人的修养与和谐。党家村的庭院文化已经影响广泛,在韩城乃至周边县区的村镇都能见到相似的门楣题词。
党家村的四合院,虽说历经风雨侵蚀有的墙砖已经斑驳,一些门窗已经破损,但大多都有健康向上镌刻精美保存完好的家训,其用料或石或砖或木或纸,依然散发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动莫若敬,居莫若俭,德莫若让,事莫若咨,”这家主人在教育他的家人,努力做到举止应文明礼貌,生活要注意俭朴,行为应谦和礼让,遇事应勤学好问。“处富贵之地要知贫穷人的苦恼,居安乐之场要知患难之人的苦恼,在少壮之时要知老年人的辛酸,当旁观之境要知局内的景况。”“富时不俭贫时悔,见时不学用时悔,醉后失言醒时悔,健不保养病时悔。”这些富有哲理寓意深刻的话语,循循善诱地劝导人们,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应当清楚自己的身份,做到善解人意,不忘乎所以,多从事物的对立面考虑问题处理事情。
在党家村里,大多数门庭家训都是用来教育人的。这幅“心欲小,志欲大;志欲圆,行欲方;能欲多,事欲鲜”的家训告诉人们,办事从小做起,志向应远大;思想应当适应形势,行为要遵守规范;本领要大,是非要少。“友贵淡交,须从淡中交得去;人原难做,仍自难处做得来”和“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及”等等,这些家训告诉人们,交朋友应从平淡处找缘分,做人要知难而进勇于攀登,做人不能有傲气,欲望不能放纵,也不要满足现状,应当积极进取不断努力,享乐的事情一定不要过度。正是这些做人的哲理处事的常识,才使得党家村人学业有成生意火红,才使得党家村人有了日后邻里的和睦相处家业的兴旺发达。
在党家村的庭院文化中,既有做人处事的大道理,又有修身养性的小感悟:“无益之书勿读,无益之话勿说,无益之事勿做,无益之人勿亲。”“居家有道惟能忍,处世无奇但率真。”“薄味养气,去怒养性,处逆养德,守清养道。”这里讲的是粗茶淡饭最能涵养人的身心,和睦生活就要遇事谦让,身处逆境能磨砺人的意志,清心寡欲才能形成正确的人生道路。
这些养性修身的至理名言,令人钦佩,发人深思。人们在赞誉这些精美奇巧的木雕、砖雕、石雕传递的家训之余,又受到了中国儒家传统人文思想的教益,真实地感知感受到做人作事的哲理。漫步在沁透着沧桑感和书香味的党家村,让人倍感丝丝暖意与温馨,一种回家的感触始终在心中荡漾。
三间草屋书声朗,放下扁担考一场。一家家门额上的“耕读传家”的古训,深刻地道出了他们勤奋好学的入世思想,仿佛仍然能够感受到那绵延数百年的浓浓书香。党家村的先辈们崇尚文化,重视教育,这是他们留给后人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
一座距今已有数百年的小山村,以其风格独具保存完好的民居古建筑备受世人称颂,更以其庭院文化的无穷魅力而流传久远。

老 家
◎ 陈庆洪
陈庆洪,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供职云南省凤庆县教育局。

每个人都有老家。老家是一杯无法淡味的酒,那醇香和温暖可以葱郁一草一木扎根人的一生。我的老家在滇西的黑惠江边。除了一条蓝色飘带似的江以外,这里还有两条哗啦啦的河,一条叫黑河,另一条叫卡玛河。老家自然就山环水绕,风光旖旎。山环,给人以安慰。水绕,给人以愉悦。每回见到老家,总是欣悦无比。
在过去,回趟老家,不是费用问题,也不是与之有什么隔阂,而是行路难问题。从县城回去,早上乘一天一趟的班车到下午抵达鲁史古镇,还要步行四个小时才到老家石佛地。中途要涉河水,走山路,加上肩扛身背那些大包小包的物品,甚是吃力之事。所以一年到头,总是只敢回去一次。如今,大小公路翻山越岭,四通八达,回趟老家是既方便又容易,问题只是想回还是不想回了。只要心里一动,随时可以驾上自家车,经三个小时,就可以轻松悦愉地回到老家,目收到那青一色有南诏建筑风格的幢幢新旧瓦房,亲和进飞檐翘角的气势所组合出来的美丽的大寨子,拥抱到父老乡亲那一张张热情的笑颜。
回到老家,一年与一年不同。早年通电,老家第一次睁开了夜晚的无数亮眼,闪耀辉煌,仿佛在星汉之中了。那熏味呛人的明子火把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独特镜头。那河边叮叮当当唱过多少古老沧桑的老水磨,似乎在不经意之中就被老家的飞速转动的电磨所替代,占据其值得荣耀的历史舞台。前些年通路,那宽畅的公路就把喜悦的脸面闪烁进了老家的村子。有了公路,只见大车和小车,摩托车和拖拉机竞相来往,给人背马驮的艰难的历史段落画上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句号。这些年,小湾电站捧出了一个碧波荡漾的大湖,一直捧到了老家的面前,于是湖光山色之中,和风徐徐,波光粼粼,游船往来,水鸟飞翔,给老家绘就了一幅优美灵动的精彩画卷。那些网箱养鱼遍布整个蓝盈盈的湖泊,只见人们天天打渔,时时放歌,嘹亮心情。那贩卖鲜鱼的运输船只来来去去,汽笛声声,逐波欢悦。老家人说,那鱼是要运卖到昆明去的。听到在昆明的人能吃上老家的鱼,我就情不自禁,自豪感油然而生,因为,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眼望好大的一个湖,总觉得老家的运气真好,总与奇迹有缘。天还是那块蓝盈盈的天,而地不是那块地了。地上,渐渐地被妆饰得鲜活明亮了。
看看老家人过日子,那才叫自由,快活,幸福。说什么如今的农民是多么的活得有实惠,有尊严。再没有为承当国家的任何经济负担而发愁了。自己挣多少就是自己的,只要你学会挣,舍得挣。还有更为感动的是公路有政府开道,种烤烟有了补贴,娃子读书国家供,治病有农村合作医疗给解忧,老了有养老保险作保障。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白拿着国家的钱,养着老,安度着晚年,享受到了夕阳无限好的温暖。一句话,国家对农民是破天荒的好着呢。这一来,老家人自然是乐意钻,乐意打拼,把日子过得红红红火火。可谓吃不愁,住不愁,穿不愁,用不愁,行不愁,病不愁,老不愁,似乎一切都不愁了,脸上总挂着金色的太阳,整天乐呵呵的。老家人不再用电话,而是普遍用起了会唱歌的高档手机。那看了多少年的黑白电视也羞涩地悄然退出,让位给容光焕发的新型液晶平板电视,给老家人捎来更多的五彩缤纷。老家人很少烧火煮饭烹调,而是用起了电。是多神奇,多方便的电,把电饭煲、电炒锅、电热壶、电冰箱、电微机这些与电有关的新型用具引进了老家,洋溢了老家的现代化气息。世界在变,老家也在变。我一看,就觉得老家人就是那一门心思不想落伍,要赶上好时代,好年景。
脚踏着老家的红土地,心贴近老家的脉动,仿佛轻松了许多,安慰了许多。每逢回到老家,走亲串戚是少不了的。在兴致勃勃地交谈中,老家人不再带着新奇的目光问城里是咋样?对我所在的小城他们早已熟悉,因为如今进城是极为容易的事情了。大家有车,交通又方便,常来常往,对小城的变化老家人是经常能见到的。因此,老家人向我说的几乎是对于他们最为紧要的事情,比如,多谈的是谁家比谁家多挣了多少钱,谁家的存款最多,谁家的孩子读书最拿手,谁家的人外出打工启康了,谁家出去旅游到过的地方最远,最有名。谈来谈去,我才发觉我这个多年在外的人,在看世间方面还不及老家的人,那些大多年纪青青的老家人,几乎闯荡过全国,有的甚至到过国外的好多地方,老家人不再像过去一样,我一回去就怀着急切的心情,渐渐围拢来听我讲小城的故事。想来想去,要说缘由就在于现代社会传媒事业蓬勃,交通发达,信息流加速,信息公开与平等大大进步,城乡差距逐步缩小,人们越来越自主,老家人的腰包鼓了起来,老家人就有了广阔的生存与发展空间,活动范围当然就比我的大,眼界就胜过我,思想境界和精神境界也就不逊色于时代进步的召唤。
在我看来,老家如诗如画,对于千古过往只是幻境,而对现实来说是活生生的乐园,不是天堂胜似天堂。到如今,每当在外的同乡人问起我,老家又怎么样了,我就心里暖和,随口脱声,总说变化大着呢,老家人比我好过。说着说着,羡慕和自豪之情像澎湃的潮水就一浪高过一浪,让我无法平静。

寂寞的村落
◎ 刘海玲

刘海玲,笔名如荷。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濮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濮阳市青年作家协会会员。 

如今,我很少回老家去,即是偶尔去一趟,但感受到的却是那村落的无奈与寂寞!
我记忆中的村庄,村头小路两边是两条潺潺小溪,小溪旁边长满了芦苇。风起的时候,青青芦苇起着波浪,像少女的秀发在春风里飘逸。秋天里,芦苇叶黄花白,在不寒不炎的阳光下,泛着光,与蓝天白云,与潺潺清溪,与村头寨半腰的小树林儿,勾出一幅浓墨淡彩的自然画面,非常美丽!
村前,村后,杨柳成荫,树荫下是一坑又一坑清澈透明的碧水。杨柳叶轻飘下来,黄艳艳的,落在水面上与水漂浮一体干净透亮。夕阳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燕子在空中快活地盘旋,一会俯身飞吻水面,一会纵身飞上空中,总不愿离开这里,飞来飞去忙个不停。羊群在坑坡上啃草,影子倒映在水中,与鱼儿为邻,时不时咩咩叫几声,声音惊扰了青蛙的梦,青蛙就会叫声连片,与树上知了声汇聚一起,唱响夏天。
春天,各家各户的门前房后,墙里墙外,叫出名的和叫不出名的,各种各样的树,开着各种各样的花儿,五颜六色。喜鹊,麻雀站在花枝头叽叽喳喳喜叫着春。桃花白里透着浅红,梨花雪里透着玉白,糖梨花白瓣黄蕊,碎碎点点,开满枝头。榆钱,槐花,枣花,春花,莲子花各有姿色。等到她们花颜灿尽,静静落地也好,飘散飞扬也好,都一样浪漫了一个春天!
一年四季, 大街小巷,村头村尾,都能看到青年,壮年,小孩,老人他们忙碌或闲散的身影。春夏秋的季节,好天好道的日子,人们从田间地头干农活回来,这个时侯,上学的孩子也放学到家,他们一手端着碗筷,一手端着馍菜,从家走出来,聚集在我家门前,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边吃边聊,边说边吃。父母在村上是与邻和善的夫妇,并且在村上同辈哥嫂中年龄最大,所以,我家门前是个人场。半道街的人不分老少都凑过来,仿佛不聚在这里吃饭就会吃不饱似的。谁家包了包子都要拿过来几个让大家吃,谁家做了改样的饭菜也要端过来让大伙尝。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冬天,四处寒风也似乎冻不住乡邻的心,老的,少的,还有年轻的男人与女人们,都愿在父母邻街的小屋里谈天说地,欢声笑语。每次大家聚过来,父亲怕屋里的小煤火不够劲,就在抱上一大堆木头,点燃火候,让大家取暖,暖暖地一拨又一拨的火苗是那浓浓的乡情,温暖着村落!
不知从何时起,渐渐地,清溪没了,芦苇没了,绿荫没了,坑里的碧水没了,飞鸟没了,燕子没了,羊群没了,知了没了,青蛙没了,果树没了,热闹没了,笑声没了。春天失色春的争艳,夏天失去了夏的热烈。青年,壮年背起行囊像是背起了一个沉甸甸的希望离开家乡,打工,挣钱,。跑外县的,跑外省的,跑外国的。家里留下的全是老人,残疾,孕妇和儿童。不是农忙时节,村庄上静悄悄的,从村头到村尾很少见着人影。偶尔碰上一位老人,你会发现一张皱巴巴的脸上,镶着一双模糊塌坑的眼睛,吃力的盯着你,好像你是从外星球来的,拄着拐杖,盯一阵儿认不出,摇摇晃晃走开。
父母生前的房门,也早已上了锁 。 因长久没人进出,门前已长满漆高的茅草。枯萎了的茅草白毛毛一片在寒风中摇颤。
曾经有声有色的庄园成了记忆的碎片,曾经欢声笑语的村落仿佛一下子走进了无边的寂寞。祖祖辈辈守候在这里的人们,用汗水浇灌了这片热土地,终于在这个特殊的时代让低低的破院墙变成了高高的红砖墙,户户人家的房屋大多以旧翻新,住进了高墙大院。然而,差不多家家户户大门上都锁着的一把大锁,却锁住了往日的欢笑,往日的热闹,往日的风情!
静静的村落,寂寞的村落,你是否为此而感伤?请你不要感伤,你耐心等待吧,等待人们挣多了钱,能够应对物价,房价,医疗费用时,或者跑累了,累的不愿再跑的时候,还会停留在这里为你守候。到那时,那被砍伐后的秃秃的村寨上,会有人植树造林为你搭起一片绿荫;那干枯了的又黑又污长满杂草的水坑,会有人为你挖掘成比先更美的碧水清潭;那因翻扩院落和加宽街道被刨掉的各种花木树,还会有人重新栽上。有林就会有鸟歌唱,有湖水就会有鱼儿把粼波荡漾,真正的春天谁也阻挡不住百花的争俏与芳颜。到那时,村上或许有了图书馆,娱乐场……让人们在自己的精神家园里,精神,思想都得以放松与充盈,不在奔波它乡,而是,一心一意守护自己的家园,建设自己的家乡,能静静地喝上一杯茶,静静地读上一篇美文,静静地把生活细细品尝。那时,你就不再感到枯燥,乏味,单调,寂寞!

二十四节气四题
◎ 孙宗信
孙宗信,河南镇平人,供职于镇平广播电视局。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寻找清凉》、《孙宗信散文集》、《解密家园》等三部。

雨 水
【公历每年二月十八日前后为雨水节气。雨水,“斗指壬为雨水,东风解冻,冰雪皆散而为水,化而为雨,故名雨水。”】
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是一个需要低声呼唤的名字,你要轻轻叫一声:雨水!就象叫心爱的一个女子。女子是诗中的那位,在悠长悠长的雨巷里,撑着一把油纸伞,高跟鞋槖槖敲打着路面,款款地走来。听到你的叫,她会用嫩绿如水的声调轻轻地应一声:“哎。”她的衣裙是绿的,在雨巷斜斜的光线中,显得一些暗,她的颜色是明丽地,有一种惊人的含蓄的美。
纷纷乱乱的日子中间,雨水就随意插在阴历二月的某一个日子,这一页日子的颜色,也是嫩绿的,嫩绿中洇染一些儿鹅黄,很是明丽,这是初春的颜色,初春从严酷的冬天里脱颖而出,好象是少女逃出了阴暗的大家族,她提着裙裾,轻俏地跑着,越跑越快,把气喘吁吁的笨重的冬天闪到身后,她是一团毛茸茸地轻绿,走到哪里,便在哪里染一片烟笼般地绿意,干硬僵白的土地一见到她,马上酥软了筋骨,骨感的山岙水淖,一见到她,马上湿润明媚起来。
我们平日说雨,就是说雨,不会再带上一个水字,雨不就是水么?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却是把两字并列的。我们祖先造词,是十分简约的,作为节日的“雨”尚带着一个“水”字,是有一些讲究的。从字面上看,这雨就不同于一般的雨,这雨是湿淋淋地,水蒙蒙地,雾腾腾地,青烟一样飘飘洒洒,朦朦胧胧的,只应是牛毛一样的细雨,纷纷地,在平静地水面上洒呀洒,洒下一片透明的青针,这雨又无形又无声,让你感觉不到它是雨,只是轻雾一般的润,只有这样的湿雨,才配带上一个葱笼的水字。而夏天大喊大叫的豪雨,冬天阴冷连绵的冷雨,秋天无休无止的淫雨,都只能是雨,而不能是雨水,雨水是柔媚地,浸润地,飘洒地,毫无风骨地,是有韵致的。象巷中那位款款走路的女子一样。
这样柔柔地雨落在人身上,也不能叫“淋”。“淋”字太动感了。只能叫“洒”。洒是一种飘柔。方丈的拂尘轻轻掠过,面上觉出一片凉意;洒壶倾着,无数银亮的银线飘然而下,这才是洒。雨水就是这样,洒着春天,和春天以后的日子。洒得这一天的日历也软软绵绵地,汲饱了水份,洇得雨水这两个字也都模糊。
被洗练的北风删了枝叶的树木在飘逸的雨水中醒了,它揉揉惺松的睡眼,打了个哈欠。一朵腊黄的荠菜花探头探脑地从河边的土里钻出来,顶起一块泥土,好奇地打量着这轻绿笼笼的雨水中的春天。
每一个季节都是以轻柔开端,以浓重结束的。春也会老的,春老了的时候,就不及幼时的可爱,我们还是喜欢春小的时候,她在“雨水”的年纪。
惊 蛰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晋代诗人陶渊明有诗曰:“促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每年农历三月的某一天,深邃的天地间总会响起一个神秘的声音,这个声音人们是听不到的,极锐敏的感觉也感觉不到。它可能如同撕帛,也可能如同裂石,总之,很短暂,又很轻微,要靠领悟,要用心灵感应它的存在。这个神秘的声音对于土地,以及土地上所有的植物和动物都无异于一声惊雷,在这个声音还没有到来之前,一切都在静静地期待着它。明知它会来,迟迟等不来,一直等到它该来那个日子。
像是运动员已经箭在弦上,赛场上突然沉寂,都在静候那声发令枪响。
树木还在梦着它繁茂的四月,干裂的老皮,生铁一样的枝桠,黢黑而干枯。花和草梦着它曾经绮丽的盛装以及与风调情的日子。细碎的土壤冻成了一地波浪,连素来温柔的湖也僵硬起来。到处都干白冷硬,大地失去了它母性的丰腴和柔媚。动物和昆虫静静地伏于土中,在温暖安静的土层中首尾相接。随心所欲地蜷着身子,无知无觉地睡着。你枕着它的腰,它的腿脚伸展在你的腹上,坦然地无状地交错着,享受着肥厚的土层的庇佑和爱护。一日又一日,它们就这样半知半觉或者无知无觉地甜甜地熟睡着,一切都在酣酣的睡梦中,间或动一动睡姿,发几声呓语,接下来还是无休无止的昏睡,时光停止了,运行静止了,外面世界声音的传递消逝了,黑甜乡中,是永恒的暖意。
动物和昆虫在睡着,花草树木在睡着,山岗在睡着,土地在睡着。
它们只有一根神经醒着,等待接受那个天外的神秘声音。
在这个时间,世界上也许发生了许多事情,多事的人们也许凭空弄出了许多动静,这些动静也许被人类自诩为改变了历史的进程。但是,动静隔绝于它们,它们不为所闻,无动于衷。和过去的许多时日一样,又连接上现在的许多时日,酣睡,依旧在温暖的土地里。
那个神秘的期待还没有来临,那个神秘的声音还没有响起之前,它们只能深深地酣睡。
三月里的某一天,它们被惊了一下,惊醒它们的是来自土层深处的那个神秘声音;也许是土地中一块石头的一次呻唤;也许是时光的一次报时;也许是田野的一次深呼吸;也许是植物根系的一次伸展;也许是被冬天遗忘的一颗果实从树梢坠落。像是水泡迸裂“叭”的一声,像是春困醒来“哦”了一声,象是山石跌落“的”的一声,像是一朵云落下地面“噗”的一响。总之,这一声很细微、很细微、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一个声音在大自然和人类制造的各种噪杂声音里很快被吸附了,象一片落在眼睛里的雪,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形状,就消失了,它和无限时间里的每一秒一样,消逝于深邃的无限中。
然而,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声音对于蛰于地层下的动物昆虫和花草树木们,却是沉雷一样响亮,醒着的那根神经接受这个声音的瞬间,甚至有些战栗。土层下的它们一个激灵,全部被惊醒了。像是蓄势待发的运动员听到了久已期待的发令枪声。响声如此巨大,是如此清晰的切入了它们的身体,不约而同地,它们都睁开了眼睛。在同一个时间,它们急不可耐地扒开土层,纷纷向外惊喜地打量,它们看见了崭新的三月的阳光,无比清新鲜嫩的天与地。它们再无一丝慵懒的睡意,一个个精神起来。
哦,惊蛰了。
清 明
【清明, 二十四节气之一。“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按《岁时百问》的说法:“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清明一到,气温升高,雨量增多,故有“清明前后,点瓜种豆”、“植树造林,莫过清明”的农谚。】
因了杜牧那首写清明的著名的诗,明媚的清明也因此感染上了忧伤:细雨霏霏,烟雨迷蒙, 枝头的杏花被打湿了,扫墓归来的路上行人,相遇于途,都沉浸在深深的哀思中,开口未相问, 只在烟雨里寻,到那里去消解这无边的哀思呢?问牧童,遥指杏花村。
在这里,迷人的春雾,柔情的细雨,枝头的新绿,大地的生机,一齐被忽略了,被置换了,被置换成了一种低迷的哀伤的踏青扫墓图。淅淅沥沥的春雨也成了意味着伤感的行人泪。在春风中快乐舞蹈着的酒旗成了麻木心灵的好去处。
其实,这只不过是诗人的一种情绪,一种诗意的感觉,一种被独特结构了的清明,它涵盖不了春光的明媚,它消解不了春色的无限。悲怆和伤感与春天原是不相融的。是一种诗人的情绪渗进了这个季节,并使一个健康的季节被一种不适合的情绪所笼罩。这只能说,是诗的魅力,是文字的魅力使然。魅,不可知的怪异的能量,通过规整的诗句偏移了人们对季节的正确感知。
清明的本意原不是这样的,是爽朗,明丽,清新,提神。犹如一桶井拔凉水兜头泼下,颤切切打一个激灵,抖了抖头发,水花四飞,凉意一过,神情为之一振,所有的春困、慵懒一扫而光,浑身的细胞都活泼起来,展眼一看,原野如润,田地如酥,天气清而且明,无边的春色逼入眼来。这时突然有了一种激情,一种冲动,一种从身体里向外涌动的活力,立马要做点什么,或者要破坏点什么,反正不能闲着,于是“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清和明两个字都是平声,读起来也不激昂,也不低沉。平实得像阳春三月的大自然,平实得像一种健康的心境。这种平实,蓄势待发,给人一种想立马做出一些事情的原始冲动。虽然与杜诗的意境天差地别,但正是合乎春天的真谛,春天正是一个易于冲动和激情的季节。
端 阳
【端是“开端”、“初”的意思。初五可以称为端五。农历以地支纪月,正月建寅,二月为卯,顺次至五月为午,因此称五月为午月,“五”与“午”通,“五”又为阳数,故端午又名端五、重五、端阳、中天等。从史籍上看,“端午”二字最早见于晋人周处《风土记》:“仲夏端午,烹鹜角黍”。】
榴花红艳似火,江南春色正老,绿涛迭翠,烟雨一片,正是梅子黄时。刚进入古历五月,人们的心情便有了一些牵挂,好像冥冥之中一种神秘的召唤,引起了心灵感应,召唤人们去完成一个仪式,这个仪式很古老,古老得就像那苍苔斑斑的小桥流水。履行这个仪式不需要创新,只需要延续,不需要求异,只需要守旧。让思维在习惯的轨道上一直滑行,只有古旧才能保持仪式的古香古色。履行这个仪式是需要各种人以各色形态参与的:男人孔武有力的臂膀,女人心灵手巧的刺绣,儿童稚气好奇的眼睛,诗人沉静大气的诗篇。同时参与仪式的还有:平静如画的江水,山上青青的菖蒲,竹子脱下的胞衣,大米蒸成的黏糕,细长翘首的龙舟,还有一味中药比如雄黄。
经过几天的忙碌,仪式所需已经备齐,本是代代传承,熟悉这些程序就像熟悉手掌上的纹路,不用号召和布置,勿需提醒和安排,人们凭的是心灵感应,一切只是水到渠成的操作,只要季节准备好了,一切便都妥当。
这个日子未来的时候,人们也没有扳着指头计算它的归期,这个日子要来的时候,人们也没有往常迎接节日一样的兴奋,该来的终究会来。人们神色平静,一丝不苟的包着粽子,采来菖蒲,绣了香袋,调和着雄黄酒,或是重新油漆龙舟,平静的神色里可能含着一分两分怆然,两分三分凝重?都是被内敛着。
这种平静一直持续到龙舟竟发,气氛才陡然的热烈起来,激越的鼓声,忘情的呐喊,飞溅的浪花,划拨的浆声,强壮的手臂,奋力向前的竞相争先的龙舟,才搅乱了五月的平静。男人的角力总会表现出一种气势,这撼天动地的气势把灵秀的江南搅得动荡不安。
端阳,便每每在一年的五月, 在平静内敛中开场,在激扬热烈的氛围里收场的。
据说,端阳的起源,原是因祭奠历史上的三个人物,后来, 归结成了专为祭奠一个人,这归结便是一种认同,这认同便是人心的向背,这向背便是一种取舍,这取舍便是世道人心的价值。
用世世代代的一个日子来祭奠一个人,无论这种祭奠的仪式是宏大还是式微,都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专设一个节日来祭奠一个人,不论这个人的事迹多么赫赫,功业如何彪炳,生命多么华丽,都不足以构成纪念的理由。纪念的也许是一个失败者,一个穷困的,潦倒的,为世所弃,为世所难容的人。人们认同的标准不是功业的成败,只是人格的力量,就是他心里是否装着人民,一生为着人民的, 人民心里也装有他。他为人民流血流泪受苦受难,人民也会用最虔诚的方式来纪念他。
屈原大夫的事迹,虽然鲁迅先生谑之曰:“帮忙而不得” 。但他确实是为楚国的利益招致自我毁灭的。当一排排的谗言,一桶桶的污水,劈头盖脑一齐泼向一块洁白的玉,仍不能淹没玉的光泽,当谗言和污水都加重了浓度,黑如墨汁,臭如老厕,密如急雨,任意撒泼时,玉的光泽便被覆盖了,这时候,美玉保持自己的唯一方式,只有碎掉,玉碎的过程,石破天惊!.像一只雄鹰,从长空呼啸而下,奋力撞向一块巨岩, “轰”的一声,天空响满悲壮的啸声;像一股岩浆,从地心冲天而出,在天空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像一道闪电,劈裂长天,发出耀人眼目的一瞬。一个伟大的生命迸散了,一块举世无双的美玉破碎了,一道灿烂的光华却长留在天地玄黄间。
近年来,有民俗学者研究端阳节习俗,得出这样的结论,说屈原不是怀石自沉,而是被政敌追逐于江上蓄意而沉的,他援引民俗还原了千年前浩浩大江上忠良被奸佞谋杀的一幕:屈原驾舟驶于江上,许多船箭似的追赶上来,桨橹激奋,波涌浪飞。屈原挥剑搏斗,他们把屈原五花大绑,系石然后沉入江底。目睹这一惊险追杀过程的人不敢说破实情,借用隐喻的方式告诉了人们真相:竞发的龙舟,捆包的粽子,再现了两千年前江上追杀的细节。
不论怎么说吧,两千年前一个黑色的日子,岁月流转到了今天,仍然没有褪色,仍然值得人们纪念,而且一代一代不改变仪式的味道。历史断裂过,可纪念没有断裂,人心变化过,可祭奠没有变化,这一个多么巨大的延续,是中国文化和中华文明的延续,更是中华民族良心的延续。诗人深沉的思想和瑰丽的诗篇已经成为民族的精神营养,纪念的和被纪念的,相隔两千年的时差仍然延续至今,这说明,中华民族的良心从来就没有偏离过轨道。

渐行渐远的村庄
◎ 聂永清
聂永清,江西省永丰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在我童年生活过的故乡,一年中最美的季节莫过于春天。春天里,草木繁茂,田野碧绿,在明媚的阳光下,沿着山峦温柔的曲线望去,到处郁郁葱葱,到处呈现着山野的清新。就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春天,我回了一趟故乡。回故乡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我的村庄。我有好些年没有回去过了。
已经踏上了故乡的土地,村庄就在我的前面,像一艘港湾中的旧船,静静地泊在那里,多年来一直在守候我的回来。我熟悉这个村庄内部和外部的全部细节:它的祠堂、老屋、道路、水田、菜园、水井、洗衣塘、风水树,它的风俗、灾祸和幸事,它在夏日早晨的清凉俊朗,它在冬日夜晚的枯燥与昏味。我不仅熟识这个村庄大多数人家的主人,有段时间,甚至连哪条狗是谁家的都分得出来。
我是上午回到故乡,跟村庄见上第一面的。乍一见面,村庄愣了一下——它似乎认不出我了;我也愣了一下——村庄似乎不像原来的村庄了。
在村口,一群孩子像顽皮的小狗一样相互追逐。他们的笑声像阳光散落的碎片,微微地波动着这个上午寂静的时光。我看着他们,却叫不出一个孩子的名字。他们忽地停下来,好奇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一眨的。一个胆大的男孩歪着脑袋问我:你叫啥名字。我伸手去摸他的手。他头一缩,身子像滑溜溜的泥鳅一样地跑开了,然后人群哄地散了去。
我惆怅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那背影就是我昨天的童年,就是我多年之前的竹马和青梅、童谣和牧鞭……哦,有多少岁月就这样悄悄地流逝了呢。在多年之前,我就像这群孩子那样,宛如地头的青草一样一天天地长起来,而我的长辈和亲人们却像开花的败竹那样一节节地枯下去。
刚进村里就碰见一条狗,我隐约记得,它是住在村头的树根家的狗,我离开村庄之前,它好像刚生下来,机灵,乖巧,一副很讨人喜欢的模样,现在它长成了一条老狗,也不认得从前的我了,对我瞪着怀疑的眼睛,还大声朝我吠,作冲锋威吓状。这一来,我也摸不准它到底是不是从前那条小狗长大的,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原谅了它的无知和无礼,怕它的主人从屋里闻声出来,赶紧绕道走开。
迎面走来一位老人,我本要给他让路,但他先停住脚步,给我让路,并用疑问的目光望着我,仿佛是在说:“这是谁呀?我怎么不认得呢?”但我什么也没说,低头就从他面前走过去了,内心里却怀了一丝愧疚,觉得对不起故乡对不起故乡人。我在故乡生活了十三年,就像一只羽毛丰满后的鸟,飞离了巢穴。往后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随父母回乡参加祖母的葬礼,另一次是回乡祭祖。出巷口时,回头一望,老人已不见了,空空的一条巷,刚才的经历就像一个梦。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左折右拐,我走到二叔的门前。二叔是我在故乡最后的一位本家血亲。二叔的家没有了先前的粉墙黛瓦,一幢三层新楼,蓝玻铝合金和白瓷砖外墙,在阳光里格外的夸张。我敲了一下门,屋子里没有动静。再敲,就见二叔颤颤巍巍地从屋子里出来。他看见我,没了牙的嘴突然张开了,脸上放出灿烂的笑:“早上听到喜鹊叫,我想有稀客来了,原来是你。”看到二叔微笑、满足的样子,我也很高兴。只是二叔老了,有了一头的白发。沟壑纵横的脸上,留下了岁月刀刻斧斫的痕迹。年轻时,他是村庄第一代“打工仔”,那时叫“合同工”,最终因户口问题,没能转正,在城里画了半个圆,又抛物线一般回到了生养自己的这片热土,而他的孩子,都一个一个走出了村庄。二叔说,如今的年轻人,被外边的花花世界迷惑了,心野了,过完年就出去,直到春节才回来,村庄里剩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老人、妇女和孩子。二叔又说,我那老大、老二,一个去了广州打工,一个去了南昌做生意,他们都把孩子交给我和你二婶带,说是留给我们做伴,免得寂寞。可我们年纪也老了,既要打理几亩庄稼,又要拉扯几个孙子,寂寞是没有了,却更加辛苦了。
二叔道的是实情哩。随着一系列惠民利民政策的出台,特别是后来取消了农业税,农民肩头的重负减轻了,人人不再为日常生活而发愁。但伴随着“农民工”大潮的持续高涨,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一些青年人甚至中年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们一个个鱼贯似的走出家门,到广州,到深圳,去苏州,去无锡……哇,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开始,一到农忙时节,这些外出打工的还能回来,现在,回来的却越来越少,除非春节。有的干脆在城里安营扎寨,甚至把老婆也接去,孩子呢,留下给父母照看。现在,村庄里剩下的,是一些离不开村庄和离开村庄又回来的人。离不开村庄的,是一些留恋村庄的老人和嗷嗷待哺的孩子。而出去又回来的,不是身子残了,就是病恹恹的。是耶,非耶?幸耶,不幸耶?真是难以说清。作为早已定居在城市的游子,我也只能怅然一叹!
在二叔家用过午饭,我出去溜达。沿着村中的小巷往东走,映入眼帘的是几幢刚建好的新屋。这里原先是一块庄稼地,种过油菜、水稻,也种过蚕豆、棉花。春天的时候,种的是油菜,我曾背着竹篓到地里去拔草喂我家的黄牛,有金黄色的油菜花落满我的头发,小蝴蝶般的蚕豆花落进我的鞋里。夏秋两季来的时候,地里种的是水稻,稻田里的水流进小河,就会有小鱼奔上水来,二叔有空的夜晚,会叫我戴上斗笠,披上蓑衣,跟他一起去小河里捉奔上水的鱼。没有月亮的晚上,我就给二叔照松明火。
我来到那条小河边。过去,涓涓流水如少妇的长发飘逸俊秀,水清如许,养育着故乡的人们。用河水浇灌瓜果蔬菜,肉肥味正;用河水做出来的豆腐白嫩嫩、甜滑滑的;小河的浅水面长出来的荸荠,红红的,圆圆的,挖出来吃甜津津的。小河水产丰富,有鲫鱼和蝌蚪;河水深处,有鲤鱼、鲢鱼和鳝鱼;岸边的泥窝处,有螃蟹和甲鱼;在淤泥中用脚稍加一踩,就会踩出几条泥鳅来。夏日黄昏,满河里都是一丝不挂的孩子和大人,畅快地游啊,洗啊,喧闹啊。如今,河水变浑了,变浊了,有股异味,不知上游那家企业的废水渗进来。别说洗澡、洗菜,连浇灌庄稼也不能。尽管如此,小河还是艰难地不屈不挠地向前流动。我除了扼腕叹息,还能说什么?
我踩着坑坑洼洼的石桥过了小河。河对岸的油菜熟了。一位中年妇女在收割油菜。我走近,和她聊起来:“今年油菜收成怎样?”她说:“虫子特别多,打了三遍药,不知是虫子有了抗药力,还是药水掺了假。这样一来,减了三成产,六亩地四千元收入的计划要落空,给儿子定婚的安排至少要推到明年。”我说:“晌午也不歇歇?”她说:“农事不等人。收完了油菜,就要耕耙插上早稻。”这当口,我看见她的脸晒得乌黑,皮肤粗糙,额头和眼角已爬满皱纹,下巴两边深得像条沟,远不能和城里四十几岁的同龄女性相比。建房子,娶媳妇,孩子上学,像三座大山,压得她(他)们喘不过气来,哪有金钱和心思去美容。想到这里,我的心有点灰,但也说不出个中滋味,只是下意识地转过头。
这一转,我无意之间发现,不远处的水田里,有一个男人正吆喝着牛在耕田,瞧那身影,像我儿时的伙伴桂元。走近一看,果真是他。他比我大三岁,小时候是我们的“孩子王”,当年一块放牛,一块上树捣鸟蛋,一块下河捉小鱼,甚至一块干坏事。好友相见,分外热情,说话随便。我说:“你年纪也大了,干活悠着点。”他“啊”了一声,继而又摇了摇头,说:“不,趁着身体还好,多干点,积攒两个钱养老。”我说:“不是有儿女嘛。”他说:“唉,都出去打工了。现在种田也没有三犁三耙的细作了。有的水田管得不好,水库、山塘和渠道有些地方损坏较多,使一些田块缺水闹旱,好在杂交水稻新品种推广,总收成没受多大影响。”他叹了叹气,接着说:“一些田地没有劳力耕种也荒了,你这个耍笔杆子的要写文章呼吁呼吁这些事。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没种,家大国大,这么多人吃饭咋办?”我宽慰他:“这些事你少操心,天下粮仓,土地流转,农田水利建设,国家在思考着推进着,耕种的条件将会越来越好的。”
辞别了桂元,我踱步来到村小学前,学校与我当年在那里读书时没有什么两样,依旧的砖木结构,只不过木门换成了铁门,上面诱迹斑斑。砖墙上几十年前刷写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被“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标语取代。隔着铁门向里张望,一个攀在铁门上的顽皮男生问我:“你是哪里人?来这里做什么?”我告诉他我是这个村庄的人,来母校看看。他孤疑,叫来几个大点的男生来集体辩认,结论是我在撒谎。我说出树根、桂元的名字,他们的眼睛里多了些信任。其中一个大点的男生,看到我胸前挂着的相机,说:“你是上面派来检查的吧,你进来吧,到办公室去抓吧,我们老师在打麻将。”
孩子们的戒备与聪明让我又心酸又欣慰。
刚回到村里,就听到一个女人的骂声。我仄耳听了听。是骂谁家的猪没关好,拱坏了她家两畦韭菜,值几十块钱哩。声音像一竿笛,句句是骂猪,那恨劲儿,真想立即剥了它的皮;句句也是骂猪的主人,那恼劲儿,真想上去和他拼了。骂得有板有眼。
我站在屋檐下四处张望。望来望去,我就有些迷糊了,说村庄还是原来那个村庄呢,它又不像,说不是呢,它又还像从前那个村庄。这个村庄到底是还是不是从前的村庄呢,真的有些说不清了。

菜 市
◎ 梁炳青
梁炳青,生于1965年,教师,有作品在《散文百家》、《散文诗》、《散文世界》、《青年作家》、《四川文学》等发表。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卖菜集中的地方,就叫菜市。菜市往往又叫农贸市场。
最先醒来的或许就是菜市。天还没亮。将晓未晓。路灯还睡眼惺忪。菜市里就有了车辘轳滚动的声音,金属卷帘门“咣铛”的声音,磨刀的声音,搬动货物声音。但这还只是菜市交响曲的前奏或序曲。到九、十点钟,菜市里的人越来越多,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合着,形成不同的声部把曲子带入高潮。剁肉声是打击乐,鹅叫声是长号。人流像条淤塞的河,缓缓移动着。空气中,五味杂陈:有葱花、芹菜的清香,有泥鳅、鱼的腥味,有鸡屎鸭屎的臭味。如果是热天,还有人的汗味。
那些菜们,无须包装,就装在菜筐里,或摊在地上的塑料袋上面,素面朝天。有未洗净的泥还固执地残留在根部叶间,有个别菜青虫躲过菜农的眼睛,在叶床上惬意地睡着觉。黄瓜黄,绿豆绿,白菜白,青菜青。不说别的,关名字,就让人心生遐想。再看看它们的长相:土豆长得有些邋遢,像一个个只知道成天在地上打滚的娃娃。老南瓜显得呆头呆脑、憨厚、老实、木讷,是不善言辞的那一种。花菜是位爱做梦的姑娘,把梦想开成一朵朵白玉般的花。丝瓜清秀,莴笋清新,豆腐娇嫩。生姜纤纤玉指,萝卜白白胖胖,冬瓜大腹便便。还有辣椒,小青椒着一袭青衣,娇小、玲珑,小家碧玉,而大椒则红袍加身,大气、富贵,像大家闺秀。肉却一直独步菜坛,始终是菜市里的主角。
菜的主人,姿态不一,或蹲或站。也有坐着的,把背菜的背篓口朝下,坐在背篓上。或将挑菜的扁担在地上一横,坐在扁担上,或将手里的篾扇、口袋垫在屁股底下。如果是大热天,他们的肩上或菜挑上还搭着张揩汗的帕子。如果是雨天,他们戴着草帽,脚板或裤腿上会粘有泥巴。清闲些的,坐着慢慢地卷烟。急什么呢,慢慢卖吧。也有性急的,见一个买菜的从跟前过就叫住。我常想:如果我是画家,是摄影家,我一定要经常到菜市里来写生,照相。菜市里,一定能捕捉到最丰富最真实最自然的表情。
三天两天,我就要去菜市,提一兜菜回来。买菜的过程就是鉴别、发现和欣赏的过程。它们长相有别,形态各异。它们有贵贱,但没有高低。金玉其表、光彩夺目者,或许有着腐朽的内心。其貌不扬、虫巴烂叶者,往往是最绿色的。买菜里包含着最简单的经济学:只买对的,不买贵的。
菜市里,有我的从前的邻居,推着手推车叫卖着糍粑。有我小时的同学,在菜市买干鲜。有我母亲曾经的同事,下岗后在菜市卖咸菜。有我的舅舅、舅娘,他们的土地被征用后就去批菜来卖。他们常年起早贪黑,冒着严寒,顶着酷暑,栉着风,沐着雨。看到这些菜和菜民,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那粪土的当年,想起我曾栽种过的丝瓜苦瓜,想起从前那一个个翠绿的日子。
每次我提着菜满载而归的时候,是我内心最充实的时候,也是我幸福指数最高的时候。每当我手握一把蔬菜,总会动作轻柔、目光清洁,满怀温馨与感激。天有好生之德,地有化育之恩。它们来自山上、田间、地头,太阳抚摩过,月光沐浴过,雨水滋润过,清风亲吻过。草木养育我、土地恩赐我、自然馈赠我。人这一辈子可以不识金银、玛瑙,可以没有香车、宝马,但不能不识蔬菜,不能离开蔬菜。没有它们,我就会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一把蔬菜,就可以带给我知足的一天。就算处陋巷,居陋室,一样可以击缶而歌,向风而舞。
我常想:一个城市或场镇的心脏不是机关不是政府大楼而是菜市,要是有一天菜市上没了菜,这世界会怎样呢!股市震荡的震源往往就来自菜市。菜市里悬挂的一块肉,可能会变成南美洲的一只扇动着翅膀的蝴蝶,骤然间掀起狂风和巨浪!菜市里,我们会听到最真切的声音,看到最绚丽的色彩和最真实的表情。生活的真相和秘密,或许就层层包裹在一棵白菜的内心里。看似满满的菜篮子里,或许装的是一兜的无奈和沉重的叹息。菜市才是经济的晴雨表和温度计。发脾气的时候,它不只是抱怨一句“蒜你很”,往往也会反过来“豆你玩”,甚至“姜你军”!
曾几何时,我们会经常相约去逛商场,超市,但从不相约去菜市。我们往往以在商场买了件名牌的外衣,高档的家具来炫耀,但没有人会炫耀在菜市买了把便宜的蔬菜,新鲜的瓜果。菜市,早成了朵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城市越大,菜市似乎离我们越远。我们都陀螺似的忙着去工作,去找钞票,去做比买一把菜更重要的事。即使近在咫尺,我们似乎也没有去买一把菜时间。
去菜市买菜,这应该是一个人生活中必做的功课。只有经常去菜市的人,才掂量得出生活的轻重,才品咂得出生活的滋味,才能发现的尘世里的光辉。

相公镇
◎ 邰翠玲
邰翠玲,笔名邰枫,女,山东省临沂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高中语文教师。在网络天涯论坛,新浪读书网发表散文小说若干。

刚毕业的时候自己真是很能折腾的,先是到一个文字部门编稿几天,又到了一个粮食部门做文秘一阵子,几经周折来到这个镇子教书。这个镇子也没打算久呆的,打算呆一阵子就走。来上班的时候,到底还有些年少轻狂,以为这里只是一个跳板,三年两年还是要走的。抱着一摞英语资料,挑灯夜读,准备走得更远。三年后我还是走了,从一个学校调到另一所学校,只是没有走出这个镇子。从此成家立业都在这个镇子上,十余年时光过去了,我融进这个镇子,这个镇子也走进我的心里。
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历史的沉淀,没有文化的熏染,也就显得底气不足,缺少了意蕴的底子。这个镇子,却有着悠久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早在春秋时期,这里就已经相当的繁盛。所处位置,交通便利,南通江淮,北达幽燕,西接兖泗,东临海滨,有着驿馆、酒肆、茅店、茶棚,……几千年来,那些过往客商,贩夫走卒,在此歇脚打尖,镇子就在那儿经历几千年的风风雨雨,在历史里沉淀,就这么且走且行,坚守着,发展着。
一块普通的石头,在这里也有它存在的历史意义。比如叫做分金台的那块石头,就留下了管鲍之交的历史佳话。春秋时期鲍叔牙在此做生意,巧遇当时潦倒的管仲。鲍叔牙就拉管仲做生意的合伙人,每有收益就和管仲在此分金,虑及管仲家境艰难,还有老母要赡养,每次都要多分一些给管仲。后来鲍叔牙又保举管仲辅佐齐桓公,齐国遂成春秋五霸之首,管仲也做了齐国的宰相。相公是当时对宰相的尊称,相公庄由此得名。相公街上现有管仲路、鲍叔牙路,还有条小河延伸到八湖境内,叫做管仲河,河边有村子名之曰管仲河崖村。
以后相公庄改名相公镇,又改名相公街道,几易其名,相公俩字保持不变。相公还是古代女子对丈夫的称呼,以至于后来我告诉我同学我在相公镇工作,同学都笑我岂不是去那里找相公的。一语成谶,没想到我真的在这个镇子上找到了自己的相公,并且结婚生子在此居住。
相公镇以村名,镇上连着几个村子,相公一二三村,有个村子叫南寺的,古代此处是有个寺庙的,称为释佛寺。寺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建成。建成之后,香火日益繁盛,依寺形成村落,名之南寺。据《临沂县志》记载,明朝万历年间,大范庄天齐庙拆除并于释佛寺,民间集资重修扩建释佛寺,佛寺建成,占地三十余亩,建筑规模比以往任何朝代都大。清康熙七年(公园1668年)郯城大地震,释佛寺毁于地震,其中一尊石碑断裂。清道光八年(公元1828年)重修,并立碑记述此事。1931年,相公庄“乡妈妈会”张、宋、孙、苏四位老妈妈,化缘集资,经历三年,于1934年将寺内佛神像修缮。后释佛寺毁于战火。现开山主持释秒莲法师,传承宗教文化,弘法利生。2008年重修复释佛禅寺,建筑更加宏伟壮观。禅寺建成之后,弘扬佛法,传承经典文化,广种佛田,香火鼎盛,各种佛事活动陆续开展,诵经,腊八施粥。
相公镇文化繁盛,从民间走向上层。走出了北派山水大家孙天牧先生关门弟子,山水画家刘明杰,其画中有诗意,师法自然,文笔简易,而又回味无穷。走出了不知疲倦的歌者江非,参加青春诗会,获北京文学奖、华文青年诗人奖,首师大驻校诗人,临沂诗群的重要人物之一。民间的小剧团,秧歌队,书画家,藏书家也有很多。农闲时节晚饭之后,街道上锣鼓喧天,秧歌队开始排练,红绸子绿绸子灯光下彩云飘飘,一冬天的排练到春节各村秧歌队汇集到镇子上表演,我就曾经参加过这里的秧歌队,是一件很锻炼人很有意思的事情。
文化是可以传承的,途径便是教育。在一个镇子的一条街上就一字排开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几所学校。另外镇子上还有寄宿制公办民助学校益民小学益民中学,还有刘团的职业学院。一个平常的小镇上有学校不足为奇,然而有这么多学校并不多见。
相公镇所辖周边村庄的名字也很有意思,有个大范庄必有个小范庄,有个大茅茨村必有个小茅茨村,有个东南旺就有个西南旺,大气的叫沈阳村,沈阳都成了村了,小点的叫曹店叫宅子村,比较朴素的叫屯,甘屯付屯黄屯寇屯,洋气的叫沙兰,李沙兰徐沙兰张沙兰,类似于法兰西新西兰的说法,还有好几个团林,刘团是比较出名的,九十年代就全村统一盖起了小洋楼,有自己的学校和机械厂,属于比较早富裕起来的村庄。
镇子处于城乡接壤的地方,城里有的,这里都有。乡下有的,这里也都有。村民忙时干农活,闲时做生意,属于亦商亦农的生活。这个镇子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作坊工厂,铸造厂,橡塑厂,机械厂,木器厂,磨砂厂,饲料公司,化肥公司,电器公司,还有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作坊,大到挖掘机小到一根针一个钥匙扣都能生产。镇上的生活很是方便,银行就好几个,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农村信用合作社、邮电局电信局,商场也有很多,卖服装的有贵和服饰广场大富豪服饰广场大红门新时代等等,小服装店更是数不清。到处都是理发店美容店干洗店浴池洗化店,到处都是小吃店,馒头店煎饼店包子店水饺店盒饭店,给人们生活带来了更加的便利,也一点点掏着人们的腰包。超市有东西两个金果连锁超市利源超市汇源超市华联超市。过了公路还有比较热闹的农贸市场,新鲜的蔬菜水果鸡鱼肉蛋应有尽有。每月四九逢集,诺大的集市占了几条街,从早上八九点一直到夕阳西下,一整天的时间,商贩们是迎着照样来跟着夕阳回。
相公人们的生活是朴素的,和所有乡村里的人一样,乐观、率性、勤劳、简朴,白菜萝卜的那么过着;相公人们的生活又是时尚的,青年人玩苹果的手机看时尚的杂志穿时髦的衣服。以貌取人在这个镇子上,绝对是要闹出笑话的。在超市里戴着斗笠排队买特价鸡蛋的老人,说不定就是个退休的老干部,家里住着带院子的二层小楼。那个拿着袋子每天早晨好几次到垃圾箱里捡垃圾的老太太,家里的老头是个退休教师一个月四五千的退休金,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孙子在国外留学。勤劳节俭于她乃是一种习惯,再平常不过了。一次放学看到一位在路边戴着草帽,围着毛巾,穿着拖鞋晒粮食的妇女,怎么看怎么像个农村种菜的大嫂,可是休息的时候她坐在路边拿出手机就打电话;“喂,你要的样品图片已经放QQ上传过去了。”原来她是一家小服装加工厂的老板娘。节俭是一种生活的品格,勤劳成了一种习惯,在这里一年四季很少有人懒洋洋的蹲在墙根晒太阳。人们秉承着一种淳朴的过日子的理念,日进分文强过分文不进,毕竟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啊。
相公镇每年春秋两季有两次庙会,庙会一开便是三天,东西南北,两条路上绵延几里,富庶与繁盛都在这个庙会上展示出来了。成衣、家具、熟食、蔬菜、水果、炊具、肉案、炒货、干货、花卉、宠物、应有尽有。临沂的小吃也都聚在这里了,烤地瓜、煮玉米、爆米花、冰糖葫芦、摊煎饼、炸串、烤面筋、烤羊肉串,炸鸡柳,棉花糖、煮十六天毛蛋、油煎包、杂面条、千层饼、蒸年糕……,香满一条街。卖玩具的、捏糖人的、杂耍的、地方戏表演的、跳楼价大甩卖的,煞是热闹。赶会的百姓是喜悦的,大人有大人的欢喜,小孩有小孩的欢乐,这欢乐从内心里涌出,在脸上表现出来,整个庙会也是欢喜的,和平年代里丰衣足食是实在的。
先前家里有姑娘要出嫁,都是提前要到会上置办嫁妆的,大件的小件的东西,一个柜子是不能少的,因为蕴含大富大贵的涵义。家具都是实实在在的木头做的,钉得结结实实,每有顾客带了怀疑的语气询问,卖者便有受辱的感觉,拿个锤子敲打了给你看,厚重的声音梆梆的传出来。只是现在家具商场多了,嫁妆市场也冷清了许多。但是柜子,椅子,桌子,还是卖得和从前一样好。半条街是卖衣服布料的,商场里有的,这里几乎都有。先前的姑娘出嫁是要到集市上做衣服买衣服的,真正的量身定做,只是现今都到商场里去买,出嫁的被面还是会到集市上扯的,半条街的花团锦簇龙凤呈祥,买的卖的都是一脸的欢笑,眉宇间都是喜庆。
相公镇上住的久了,慢慢的感受着她的温度。相公镇的人们是热情的,从那爽朗的笑声里就感受得到。在这里住得久了,和街道上一些人都熟了,路上遇到,老远就大声打着招呼,嘘寒问暖,吃了喝了的那些事情。一次我去煎饼店买煎饼,老板娘锅里正煎着黄花鱼,称好了煎饼,非要给卷上两条鱼,让吃吃尝尝,整的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是相公镇还是有些缺憾,至少缺少一条清粼粼的小河,缺少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一个地方有悠久的历史,便利的生活,倘若再有青山绿水可以憩息,就更让人流连。万事万物都有个不足,镇子也不例外,我们也不能苛求。
相公镇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也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可是我在这里度过了人生很关键的时期。我在这里工作、结婚、生子,在这里教出一届届的学生,写出一篇篇的诗文。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是熟悉的,这里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温暖的问候都铭记着。也许一两年的时间我还会走出这里,走得更远。也许,我在这里慢慢地过完我的年轻岁月,直至衰老退休。不管怎样,这里我曾来过,这里给我了我太多。岁月在那里急管繁弦头上催,人走着走着就老了,可是一个镇子还是在那里,在那里继续成长着。

夜 声
◎ 式 路
式路,原名陈睿达,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朔方》、《绿洲》、《散文世界》、《华夏散文》、《中国散文家》、《中国文学》、《杂文月刊》、《甘肃日报》、《中国土地资源报》、《人民之声报》等报刊杂志,已出版中短篇中说选《蓝瓦》和散文选《如花的微笑》。现任市作协副主席、县文联主席,《祁山》杂志主编。

夜晚也会疯狂。
夜晚来临前这个城市所有的嚣声忽然平静了下来,就连潮水一样奔驰的车辆也减少了许多,以致使条条道路宽广了些许,就像大腹便便的孕妇产后一样空瘪,萦耳不绝的嘈杂之声也忽然远去,川流不息的人群像被砍斫了大半。世界仿佛在喘息了一口气。
夜色悄悄乘机来临。就在世界完全变成黑暗前的临界,有无数的灯在悄然亮起,一颗颗从幕色里钻了出来,就像是靛蓝的水塘里忽然冒出无数大大小小的五彩气泡。世界仿佛是由无数的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灯组成——白的、红的、紫的、绿的、蓝的,应有尽有。最引人注目的是变幻莫测不停明灭成千篇一律形状的霓虹灯。这样的霓虹灯到处都有,每座高楼的顶端和大门口,每家KTV歌舞厅的门口,就连水边的栏杆上都分布着,白天里分明还是一棵棵向街而立的绿化树,也都在此时此刻腰身一变成了火树银花,灿若云霞。
声音就在这时传来,由远而近,由弱暂强,重锤一般敲响。沉闷、有力、满含霸气,谁也不可阻挠似的。这样的声响里还混杂着其他一些声音,譬如车辆的奔驰声、汽车的喇叭声、急刹车的声音、建筑工地打桩的声音等等,但最突出的还是这种饱含霸气而沉闷的声音,这是架子鼓混着别的许多乐器的声音。发出这种声音的源头也许是一支乐队开始了夜里的第一场演出,也许只是一张播放的碟片。若仔细分辨,就在这样的声音里,还裹着男男女女的歌唱。它们一齐从那些亮着霓虹灯的安着不同名子却富有视觉听觉冲击力的各家KTV包厢里传出来,再自由地放大扩散到夜空,直钻进你的耳朵,谁也不可阻拦,不听都不行,不管你是高官,还是放羊娃,是白领还是布衣,只要你长着耳朵,只要你不聋,你住在这个城市,你就得听,即便是宋祖英刘德华的歌唱,或者是别样的鬼哭狼嚎。
在包厢外的马路边沿,会有三五成堆的小青年蹲着,像在商议着什么,胳膊上的袖口一直推移到肘部,似摩拳擦掌的样子,嘴里叼着的纸烟在黑夜里一明一明地闪动,似鬼眨眼。
这样的声音在夜里12点前是十争亢奋的,整个夜晚都被它感染得亢奋起来,仿佛是夜晚发了疯,以致使世间所有的一切均沉浸在疯狂中一般。
安静还是有的。安静躲在城市的边缘。这里是刚刚建成的风情线,仿佛是这条河水的边缘派生出来的一个世外桃源。有绿树、青草、水池、花朵,亭台、楼榭,鹅卵石铺的龙蛇似的小路在绿树和建筑物中穿来穿去。
在这里享受安静的多是中老年人,他们大都在散步,纳凉。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延年益寿。也有青年男女,他们到这里来好像是专程来喝啤酒的,待将瓶里的啤酒点滴不剩,所有的啤酒瓶必然粉身碎骨在他们的身前身后,才肯离去。在亭台的拐角处,也不时看到一对蛇一样缠在一起的男女,无论谁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都全然不觉。

请客的的尴尬
◎ 蒲雪野
蒲雪野,六十年代初生于四川盐亭。作品散见各种报刊并收入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不再沉默》,系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牧桥准备请他的一位同事吃饭。
牧桥是很少请同事吃饭的。牧桥很少请同事吃饭不主要是因为缺钱,更多的时候是因为缺心眼。就在昨天,一位同事还在抱怨说牧桥是个铁公鸡,这么多年了,连个饺子也没请他吃过。说这话的同事其实与牧桥私交很不错,平时也都称兄道弟。牧桥实在无话可说,就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啊,谁叫我们都是君子呢。
牧桥要请的这位同事说起来还是他的老领导,他们的私交也很不错。但这位同事他必须请,因为他回家探亲时人家给他送过行,回来时又给他接了风,过意不去。更重要的是今天的机会正好,他们两个都加夜班,而且他们两个都没吃晚饭。
牧桥和领导穿行在夜幕下的大街上,心情很不错。然而就在他们要过地下通道的时候,牧桥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发现钱已经不多,忙说要去银行取点钱。领导说不用了,如果不够,他有。牧桥请客,怎么好让领导掏腰包呢?不过他说,一般的餐厅都可以涮卡,我口袋没有卡里有。
两人自在地在靠街边桌前坐下来,很有气派地点了四十个饺子、两盘凉菜。牧桥看凉菜有点少,又去点了一盘花生米。牧桥还要来两瓶啤酒,被领导给挡住了。他说他一喝酒就脸红,还要加班,影响不好。
牧桥他们吃着,说着,不知不觉三盘凉菜已经一扫而光,两个饺子盘已空空如已。牧桥有点不好意思,说再来点什么。领导拍拍肚皮:饱了。
牧桥也就不再客气,就去结账。老板噼里啪啦一算:六十元。牧桥从裤包里一掏:四十元。领导见状已经走过来:没事没事,我这儿有呢,边说边掏腰包。但牧桥很快就发现领导的脸红了:“不好意思,我今天换衣服,忘记把钱掏出来”。看着老板一副不解的神情,牧桥忙说:“没事没事,我马上去取”。领导就说:“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牧桥急速找到最近一家银行,但不巧的是银行的自动取款机给锁了起来。牧桥又急速冲向较近的一家银行,这家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前有人正在忙碌。牧桥迫不及待地取上钱,小跑步回到餐馆,而领导还在那里站着。
从餐厅出来,牧桥和领导都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牧桥说:“今天这事就算扯平了,我请了你一回客,你替我当了一回人质”。
领导笑了,连说好。
这声“好”还在耳边环绕呢,牧桥又遇到了一件尴尬事。这事还是和吃饭有关,还是牧桥请客。
他今天请的是一位朋友。
大约下午八点左右,他们正在大街上走着,说些阿猫阿狗的事。朋友说他家里没煤气了,天天在外面吃饭。朋友说这话的时候,牧桥的肚子有了些反应,咕咕地叫了两声,让牧桥给听见了。牧桥就说:“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
朋友没有推辞,他们选择了最近的一家大盘鸡店。
牧桥他们一坐下,就有一个瘦高个的服务生走了过来,问他们要什么,要多少。牧桥想都没想就说要一个大盘鸡。服务生问他们几个人,牧桥就说你没见吗,两个。服务生没有说什么,转身就走了。牧桥就对朋友说:“我给你讲件事情。有一次我去一家餐馆吃饭,那是个冬天,外面很冷。我一推门进去,眼镜还没擦呢,老板就问我:你要什么?我脱口而出:要饭。结果话一出口,全餐馆的人都笑起来,老板笑得连菜单都掉在地上了”。
朋友笑。
牧桥就继续讲:“你知道吗?我昨天被罚了五元钱。原因是我负责的版面上有一则征婚启事,那位征婚的先生说他能吃苦耐劳,结果让我给搞掉了一个字,成了能吃耐劳。那位先生还没找我事呢,负责报纸阅评的判官们不愿意了,说你这不是存心让别人找不着对象吗,先罚你五元钱再说”。
“哼,能吃有什么不好,我就吃两只鸡给你们看看!”牧桥借题发挥说。
正说笑着呢,服务生已经将大盘鸡端了上来。他们摆开架势就吃。可是还没两口下肚,服务生又端了一盘大盘鸡上来放在旁边。
牧桥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给我们上了一份吗”?
服务生说:“你们要的是一只大盘鸡,我们的一只大盘鸡就是两盘”。
牧桥傻了,但他立刻反应过来:“我们要的是一份不是一只”!
服务生说:“你问问你的朋友看你说的是一份还是一只”?
朋友看着牧桥,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牧桥很火:“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啊,你看我们两个瘦筋筋的像是能吃两个大盘鸡的吗”?
旁边有个女孩捂着嘴笑。
服务生也很火:“吃不了你可以打包啊,我们这儿还有要两只鸡的呢”!
朋友一见场面有点失控,赶紧出来打圆场:“算了算了,他没有听清楚,不要跟他计较了”。老板也过来拉那个服务生,并向牧桥他们表示歉意。
牧桥一看有了台阶,也赶紧下,因为他很清楚,真要理论起来,他是要输的。只是他很恼火,一个一向自以为是的傢伙竟被一个小小服务生的“一份”和“一只”套得牢牢的,还没得话说。
不过事后牧桥想想又忍不住笑了:这就是生活,它总会跟你开一些善意的玩笑,让你五味杂陈,让你不尴不尬。而作为我们除了笑纳,还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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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4 23:37:52 | 只看该作者

做片落地成佛的叶[外二篇]

孔帆升

孔帆升,现任湖北省通山县委党校常务副校长,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体裁涉猎小说、评论、诗歌、散文,作品被选入各种选本、转载或获奖。以散文写作为主,已在《散文选刊》等全国百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万字,出版有《五味人生》《天花乱坠》《老通山》《盛在碗里的乡情》。

逃脱尘嚣的叶

每一片叶子大概生来就是被摘的,不是被人摘,就是被风摘,或者被牛羊什么的摘了。摘落的叶子才真是叶子自己,再不叫树,也不叫什么植物了,那些世人附加的冠冕,随着坠的形体而消失。摘下叶子,就能凸显树木的顽强挺拔,树木的刚劲坚韧,树木的临寒气魄。有时候,那些如我一样的沧桑者也会抬了头,木木地凝望满天落叶,想想自己到底是树呢,还是正在飘零的叶。

季节还春暖花开或热情奔放时,谁也不觉得岁月有什么需人用心思考的,每个人且沉静在那华美外表中好了。可是一场又一场风刮过后,人从风的凉爽到寒冷的时候,就变得有了些深沉,看到季节深处的某些东西。那些东西在有叶时是显示不出来的,非要有一些堕落、坠毁与损坏,才见到自然与社会的内心。美,丑,缺,以及许多没见天日的东西,被叶抖露出来。通过落叶可看到林木深处,透过坠落也可见世道人心。

在我视线中,那些落叶仿如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是被媚惑与受戏弄的游子。他们懵懂地以为风缠蜂采是多么惬意甜蜜,以为天上掉下了馅饼可尽情享受,以为随时可张扬招展,以为跃一跃就能追逐高远的梦。他们寻梦般逃离故土时,就注定身不由己,颠沛流离,摔尽跟头吃尽苦头。每一片找不到自己位置,试图追逐蓝天的叶,最终会疲累地飘零成为僵蝶。是的,我又想起那些早逝的村人,他们有过爱,有过向往,有着深深的失落,过早地逃离天空,把荣辱全抛掉了。漂泊在浮嚣世界里的落叶,转瞬就成了车下尘足底泥,与污泥浊水浑为一体,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寒风习习中迈步街头,我的心总会紧缩那么一两下。除了那些乞丐与贫困僚倒者,谁愿睡在城镇的地上?那里灰蒙蒙脏兮兮,寻不到一片干净叶子,甚至于找不见有完整脉络的一片。城市落叶与垃圾一道落地成废物,只等速朽!我就想,在城里跌跌撞撞,还不如在乡村里摔个头破血流。

我总是要命地把叶与人联想起来,常常呆呆地凝神。在困惑的时候,我的精神就突破城市寻觅乡野。

远离城镇,就靠近了佛。佛说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那么,人踏上山岭便是佛,甚而可以说满山皆是佛了。是的,一位法师说“佛就是不要脸”。那么,落叶什么也没有要,它要到了佛的化身。

沉静于山间的落叶,落地是毯,落地是路,落地是静谧的遐想,落地是虔诚的祈祷,落地是心底的无限温馨,落地是佛。一片一片手足相连,胸怀体贴,相依相偎,会给我们温暖如春的感觉。那些叶片仰望天空或俯伏大地,聆听鸟啼或静对溪语,与星星传情,或伴虫蚁嬉戏,已进入物我两忘之境。没有这样的意境,人如何沉静心事,如何远离忧谗畏讥,如何宠辱皆忘,如何拥抱一颗善心?

深山里的落叶守着寂寞宁静当美餐,默默无语,是把心儿守住了,把精神守住了,把佛性守住了。

佛在心中,我相信这斑斓多姿的落叶,是能把寒冷盖住,把风盖住,把懊恼情绪盖住,把一切不应蠢动了的物事都盖住的。这样沉潜的落叶,是会蜕化出一丛丛花,一掬掬蜜,一重重绿,和一望无际的、纯净的山色风光的。有了那份默然的沉淀与守望,才有鸟语花香,有晴朗朗的天空,有丰富的青,赤,黄,黑,白!这些色彩绝没有纷争!

躺在成堆落叶上,睡成一只懒洋洋的蛇。我知此刻的我是无比幸福的,享受了大地的礼遇,青草的亲近,大树的守护和朋友的祝福。

还企图什么呢?在满世界狼奔豹突的情势下,把自己当成山间一片落叶,躺在斑驳却柔和的色彩中,便抵御了众多。

顺应自然的叶

总有些叶落下, 仅是肥别的树; 总有些树褪尽铅华,只为衬托另一片葱茏。世上万物都是天生的,想改变这情形真是枉费心机。安静地顺应季节的安排,与那些得到分外呵护的树一道,形成平常人看不到缺陷的美,自然的美,也许这是落叶树无可奈何的选择。

我在想那些乡间什么活都会干,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享受都不巴望的人,他们其实是很可爱的。他们说一两句话会让人当笑柄,时常在孤寂时拿之逗乐。他们只知干事省了别人操心,你尽可使你的手脚抛你的眼媚。他们没有婚姻,没有儿女,却对别人子女从无敌意,你不用担心他们会带坏你孩子,怂恿你孩子犯傻。他们看到别人悲苦从不会心怀窃喜,相反倒是善善地陪着你,生怕惊扰了你。他们甚至在大灾难来临时,充当你的守护神,替你挨电击水冲火吞,决不与人争着逃脱。

乡间有了这样的人, 那些自认为聪明的人,才会感觉无比的得意,无比幸福,无比的具有成就感。就像那些林象,他们是残次林,在反衬茂林的蓬勃!

有一天,我坐大巴离开故乡去大都市,一晃而过的山景让我想起村庄那些,那些落了和没落的叶与那些树。我就觉得许多缺陷都是人琢磨出来的,许多痛苦和忧伤都是人太敏感所致。你只要掠过一眼,匆匆一瞥,看到的是参差各异的高度与色彩,浓淡不一的林象与树影,然后就会升起欣喜的感觉,你就把整座山的美留在了心里。游览的妙处其实就是游与览,别往深里细究。你本来享受了美,有了畅意,何必牵扯出那么多萧条,那么多凋败,那么多贫瘠?这,对于落叶是十分不愿的。

以自己安静的方式成就别人吧。落叶是残缺的,却帮人们抹去了视觉与心理上的许多缺憾。

秋是天空飘落的心情

秋的帷帐早已拉开,天空顿然空旷放达,大地因为爱而日益充盈。

秋色,我看到满眼秋色。深深的、澄碧的、墨绿的、紫红的、湛蓝的叶,异常地沉静,似产后母亲从心底露出的甜美的娴静。

从眉梢一直扩展到天际的,是那种天生丽质的色彩,那种宠辱不惊的神态,那种沉稳淡定的风骨。哦,秋的拥揽,会使天空与大地变得异乎纯净。你看,阳光如月儿般妩媚,清风如玉手般柔和。还有我平缓着的思绪,伴着那片白云,升在想往的天空。

秋意,一个思想者。眼前这幽深的山林,这高远天空,这轻轻弹动的风的旋律,营造着我渴慕已久的静谧,实现着天地人默契的交流。

秋,平和地对待已拥有的与即将来临的,淡泊,明晰,大器。我,学着在沐风栉雨后卸下快节奏,承受慢的生活。随意,随和,完全地融入波澜不惊的日子。乃至做一片为绿奉献的落叶,无语地拥抱大树——我的根。这样,我会变成别人眼中的绿,心中的风景。

秋实,一种内敛的感动。没有繁华,没有珠光宝气,没有喧嚣嘈杂。连那空气也变得纯静,连那山风也变得轻柔。一切都是放下了的超脱,村舍安然,田野恬静,果园静默,山岳更其端庄了。

收获吧,人们。而我,有了给予的怡然自得。我更愿意把被收获当成绵延的感恩,大地对勤劳善良者的感恩。感恩者收获的是灵魂与精神,丰富的物留给他人殷实。

一场无私的释放,更体现了大自然的广博。

秋水,轻盈的清波。是叙说爱情与倾慕,还是追寻那份深远的默契?难道,秋水仅是用来望穿的吗?

成熟了,安静了,沉淀了的秋水,静静地流过河床,流过我忧伤的甜蜜的回忆。涤清的脚步,请不要停止在我思想里恒久灵动,送给我一个向往亘久的高洁吧。在远方,在我暂时没抵达之处,它的圣洁会变成霁天霜露,呼得万千彩蝶飞舞。其时,我相信江河涌动了春的激情,大地变得万紫千红,别有生机。

秋高气爽。不错的,登高望远,秋日最宜。我选择这个季节“重阳”登高,在这个季节更上层楼,俯瞰人生。也是这个季节,海拔一千六百米,脚下只有乳白的云海,眼里空空荡荡又厚厚实实。我与诗人一起廖廓万里,一尘不染。我们一同张开双臂,迎接天宇的拥抱。

秋高气爽,我有了翱翔的萌动。

秋风,删繁就简。在寒风来临之际,枣树叶与甜甜的果子一同掉下,准备一场持久的抵御。用铮铮铁骨刺破寒夜的,除了枣树,周遭无二。干净地仰承日月,除了枣树,还有谁?还有谁,能比它享受到天光更透彻的沐浴?

一干二净,风如水洗哪。

秋是诗的情侣,一旦相恋,便迸出绚丽火花——“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秋风万里动,日暮黄云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唯有美,才能育出美。这个季节,断定是诞生伟大画家的季节,也是诞生伟大诗人的季节。

谁把调好的色彩泼在大地,构成如此动人的风景?在千年才出一个伟人的土地上,有位诗人拈烟感叹:层林浸染,漫江碧透……

秋叶,沉或浮,凋或葱,不由自主。落叶是被筛选淘汰了的情感吗?

一片树叶如果不被牛吃,不被羊嚼,它有可能当成信物,读着书页里凄美的故事。有可能被写成一首诗,甚或变成有情人眼中一只可爱的蝴蝶。

一片又一片叶,飘然而下,逝去的光华.目睹人间落木纷纷,心生寂然。我更愿把落叶看做是一片叶对另一片叶的追随,是对树的追随,对绿的追随。

用什么表示地老天荒的爱呢?唯有风中的叶。那飘舞着的一颗颗,分明是天空衍生的心,化作足下春泥。

落叶就是感恩哪!落叶是天空开给大地的支票,它要支取的仅是另一片天空,空荡得不带走一片云的天空。

秋天,我知道它是收获果实的季节。可是这里,却拥有桂的芬芳,菊的奔放,还有诸多我不知名的花,点缀如画园林。

上天能不能让人既尝果实之喜,又拥花之美丽呢?如果不是这般,我祈愿把自己定格在秋的遐想中。

印象太阳山

陡然想起弹花匠

太阳是位清高却有很强张力的弹花匠。

在环境优美的南方,只要它一起床,就把我们的心情弹到天空。

于是,有着瓦蓝瓦蓝底色的天空,瞬间便盛开朵朵洁白的棉花,还有我们白云般爽朗的情感。

太阳无语。而在爱的天空下,我们感觉温和了。

天空拥我们入怀,我们心里装着天空。除了太阳,还有谁能赐给我们这境界!

是的,没有它,我们看不到鸟的翅膀,听不到鸟的歌唱与私语;没有它,我们找不到自己,感受不到幸福的广阔无垠,甚至发现不了美。

走在朝圣路上

太阳山,这个名字好好听。这么阳光,阳刚,这么自信,它是太阳落脚的地方,还是修炼的地方呢?

隐在深闺人未识的太阳山,有些时日沉寂啦。听说太阳山的名字,还是近些年的事。朋友们常在耳边念叨它,说它的寺庙与传说,夸它的沉静优美,赞它的瀑布,赏它的清溪与漫山遍野的绿,说得我心里早就痒痒的。

机会还是适时来了,有当地负责人邀请,有闲暇时间,还有太阳山上地主的热情,加上天气不错,我在这春末夏初的雨后,迎着太阳出发。

一路上,我想着太阳山,想着山周围村庄的名字:青山,水秀,翠屏,花纹,竹林,藕塘,西湖,西隅,三宝,黄荆,冷水坪,林上,蛟滩,双河。从名字感觉那里的山水一定很优美,那里的人民也一定很爱美,人们崇尚美与文化,取地名也这么雅绉绉的。莫不成,围绕太阳山的这些地方,都是花神美神变的,注定要簇拥神圣般的太阳?

百鸟朝凤,万物朝阳。风景这边独好,我倒是祝愿朝圣的人们,走进太阳山,带去一片清纯与美好。今天,我不关心经济危机,不想八国联军,不计日本与汉奸,我只放松我的心情去一块处女地。此刻,我知道亲近太阳,凡心不再芜杂,亲近自然,没有诸多算计、陷害与痛悔扰人。

沿途有金黄色的野花,一路耀着人眼,好似牵引我们上山。那细细的花点,在行者两边面带微笑,似含羞的村童怯怯地望着来者,等待访者一个善意的抚摸。三三两两的牛羊、鸡犬与马,三两间房子静静地冒着炊烟,沉淀着一股大器。到了主人何敬忠家,有狗轻吠,轻慢地吠几声,就算与主人引来的客打过招呼了,然后溜到一旁,静静地与人对视。朋友惊叹村犬的温顺,把它与世界名犬藏獒比。我含笑无语,只满足此刻身处乡野,不会被凶犬吓得心惊肉跳的待遇。

何敬忠的家四面环山,门前是盆地,有一天然深潭,正对面是安平古刹。在这里,我们感受雾的缭绕,绿的四合,静的浸染。脚下是枯草下的新绿,断竹下的新笋,还有矜持的花花草草。篱笆里盛开金银色的金银花,湿地里静默地扬起小嘴的无名花。它们或清香扑鼻,或色泽鲜艳,或小巧玲珑,或一枝枝恣意簇拥。举目望去,崇山峻岭,一重重的绿,连绵起伏,漫山遍野的楠竹、松杉和灌木,形成绿的河绿的波涛。徒步上山,眼前更是一亮,像见到久别亲人般心旌悸动。一座一座的山,简直就是一个个花园,杜鹃红遍视野,分明阳光得令人倾倒。我猜这些花儿就是太阳的儿女,传承着太阳的无私、高洁、美!

清晨,细雨中漫步。山间除了鸟的和鸣,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晨雾关照下的公路上,居然有两只野鸡在漫不经心地踱着碎步,那白色的头昂着,尾翘着,有着高高的冠与长长的尾巴,必是公的。不远处又见一只灰野鸡,在前头散步。大清早的,这对恋人相约着踏青与晨练,没曾想我惊动了它们的情调,使它们加快了步伐往前赶。一会儿,一只展翅飞向树林,漂亮的羽毛撩得我呆若木鸡。另一只也钻入丛林,我正后悔不已,却见前头又有两只野鸡,相隔十多米,好似各自漫步,也许是相约着去某个天堂,畅意美好时刻。

当地晨起做工的人告诉我,深林中遍布野猪,野兔,野猫,黄鼠狼,麂子,斑鸠,毒蛇等生物。我想是的,沉寂的深林中必定会活跃着生猛之物珍奇之物。

这些物种惟在人烟稀少,植被又好的地方,才能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自己的天堂。若要保存一处静土,使之归于原生态,我真希望客商别把目光盯住这里。就让这景这物,如当下雾阴的山林一样,不见阳光,隐藏得越深越好。这不仅是对自然的爱护,也是对人类自己的珍爱。

人们数着花花银子的同时,会失去一块风水宝地,最终将永远失去自己的美好家园。我揣恻这两天连着下雨,是太阳山舍不得将自身的美尽情展现,实是一种本能保护的意识。有些美是不能宣扬的,一旦外泄,马上会遭致践踏。基于此,请太阳山原谅我背离你初衷,我还是俗得不能自已,将心中爱慕泄露了出来。

安平古刹与刘伯温

可惜天不作美。毛毛雨把我阻在屋里,未能踏遍青山,去看那隐于林间的若干瀑布,隐于崇山之间的清澈溪流,隐于竹海内的一个个深潭。我也只能想象主人介绍的“和尚赶尼姑”,“仙人切豆腐”,“猴晒暖”等景观。

一切大美皆隐于青山绿水间。

这里真的是适合隐者居住之所。刘伯温功成身退,选择这块风水宝地,也真算慧眼识珠,福人登福地啦!当年的大军师,也许就是踏着花径,在鸟鸣声中,一路饮着清风净水,如白云般飘到太阳山的。

主人何敬忠是世居当地的人,又是有文化有眼光的干部,向我热心地介绍起安平古寺来。安平寺座落在“太阳”边缘的象牙山前,有300余年历史。寺四周现存展怀、似水、白云古塔,安葬历代太祖、禅师的古墓有40余座。其墓碑大多立于大明嘉靖年间和大清乾隆年间。墓碑提到的太祖、禅师、和尚众多,仅《万竹碑记》和《似水碑记》刻下的有高僧法号者达98人,可见其昔日风光。据说寺内现存一件300余年袈娑,神龛下是刘基之墓。

我亲眼目睹两处古墓的墓碑,其一是立于乾隆十二年(即1474年)的安平寺三、五、六太祖墓碑,曰:“安平古刹,刘基故址,虽属僻谷,尤喜脱落。其界东至彭家洞软沟,南至大仰,西至黄莲洞港,北至土桥洞沟。自祖以来,恪守故业,今书碑右,以志不忘,愿我后人,世守勿失,是为序。”此碑系展怀与似水两禅师立。

其一是立于乾隆九年的碑,此碑是安平寺太祖孤行墓碑,文曰:“安平古寺,刘基故址,仰其人而思其地,天下之名山,此地或居其一焉。夫刘祖何人也?虽曰出家,名传史册,品行事业,人莫敢望。厥后历代太祖,不可胜纪,生前殁后,或传其名,不传其姓氏,传其墓,不传其方向,且有介于疑似之间。并其名墓不传者,非不传也,无碑故也。我真遗公太祖,本乡程姓人也,为人秉性忠诚,吐词典则,慈悲好本,方始为门,庚午生辰,自幼入寺,生属五旬有八。叹先祖之失传,图己身之有据,费生前之微资,作殁后之长策。遂举其姓氏,山向勒之于右,以便后人孙徒流传于不失。云是为序。”立碑者是似水、昭复、运友、云梯、亮莹、晓如等十多个禅师。

另一塔碑是白云和尚塔碑,立于清乾隆十六年,记载的是安平古寺的兴建过程。记有“吉祥禅师建道场,是南直县凤阳姓刘实。太祖高皇帝之舅氏也,早通禅学,庙达万法,游历江湖,永乐己亥至吾通大仰山(即太阳山)游览,层峦叠障 ……  遂开创古刹。”此碑证明刘实为该道场始祖,这里的太祖高皇帝就是指明太祖朱元璋。至于高祖之舅如何接纳刘基,朱元璋是否示意刘伯温晚年出家与自己舅舅相伴,不得而知。

历史是永远纠缠不清的,还是留与后人评说吧。

清代一位姓廖的秀才题过《题安平寺壁》:“辞官弃职到他乡,隐姓埋名匿野岗,太祖多心疑宰相,刘基立志别君王。艰行乞食山村里,借宿驱蚊草内藏,漫说明朝留古迹,留题清代与新章”。至今,当地群众对“借宿驱蚊”、“剖瓜挽刘”、“伯温泉”、“百棺埋葬”、“白知县盗刘墓”等传说,代代相传,如数家珍。

安平寺、刘基,以及其传说,无疑是太阳山另一束耀眼的光芒。

笔者老家离大阳山有两百余公里,小时候经常听老爷爷们讲刘伯温知生前生后五百年等故事。而今在太阳山,现居者对刘伯温更是津津乐道。其中最为流传的要数“白知县盗刘墓”和“伯温泉”。这两个故事讲的都是刘伯温有先知先觉,百年之后的事,早了然心间,出奇地灵验。

笔者不善讲故事,也不善听故事,一切传说留待读者自己去倾听与解读吧。

下山,有太阳花晃在天上。那片太阳花,我能感觉它的位置,却不识其真面目。

寻访太阳山有太阳,亲近太阳山云雾遮绕,离开太阳山太阳显朦胧笑意。这当中暗藏什么玄机,有何寓意呢?

绿林野果瀑布

杜鹃红落,五角枫涩。又一个初夏时分,天气晴和,我和几位朋友终于爬上了海拨九百余米的太阳山,实现了久萦心怀的梦想。

一路落英缤纷,我们是走花路、食野果、品瀑布、攀岩撩绿而上的。有人喝花酒,说花事,整天笑在花丛中,我们却天赐良机走了花路。

阳光打在绿叶上,使整个崇山峻岭有了异样的明媚、明静如水洗的浓绿,我们无比清爽的心胸在这光与绿的作用下变得更加轻松自如。每一片面朝天空的树叶,都会在阳光雨露中变得生机勃勃,它们恣意挥洒,用轻绵的身体铺就飞龙走蛇之势。每一个向上攀椽的人,总会品尝到平常在低处无法欣赏到的东西。比如心境,比如劳累所带来的快感,比如鸟在高空中的耳语,比如瀑布纵身一跃的激越与自豪,比如几十年没吃过的野单莓、野樱桃,比如第一次看到野猕猴桃开花,野桂一年中几度含苞,野狐与松鼠、兔子怎样惊乍而逃,比如公竹母竹在第一枝上如何分叉……

沿着狭窄渠道,在清亮的水流相伴下,我们在山的怀抱里小心行走,在落满花叶的林间漫步,在轻抚站立与倒下的古杂木中爬行,在挽住修竹休憩中回望,在瀑布欢唱之缓处饮水荡涤,在巨石之上畅想神仙远离烟火悠闲眠想。

不期然,居然发现世间罕见一爱。同行的朱弟第一个发现,于是呼我。只见纷飞乱舞的蝴蝶,有一对交配在一起,从崖山跌入鸳鸯潭。它们在水中扑腾着翅膀,才不致于沉入水底。我几次用手试图捞起,有两次分明已捧在手心,却又被它们扑闪着翅膀坠入水中。水中双蝶尾部咬合,各扇着翅翼,如同一蝶戏水。我终于在它们力竭之前,抓住它们慢下来的瞬间,用双手捧起它们,放于石堆上,于是呼叫武汉大学的教授快来拍摄。可惜慢了半拍,相机刚对准时,它们腾起身各自分飞了。这一对精灵躲在深山涧谷倾爱,许是怕人偷窥吧?

虽有几分遗憾,一路却是品着山珍,带着大呼小叫的惊喜的。野樱桃正熟,高大的树上缀满鲜红的果子,似相思红豆等人采撷。甜甜之后的微苦,食之不厌,见之欣狂,不正是红豆所要馈赠人的味道吗?那牛奶泡福桶泡,又在棘丛中吊着人胃口,给好表现的男士以机会,手与身划了若干血痕,怎奈得美眉娇声一呼?

竹是漫山遍野的,我们仰慕其旺盛的繁殖力。谁知竹在气候恶劣时也有独特的能力。在遭遇大天干时,竹成片死去,但有些竹却结了籽,在枯死前把籽洒在地下,便改变了仅靠根繁殖的习性,得以种族永生不灭。丛林中有棵大树,枝被巨藤缠住向下生长,梢变为根,枝与藤几乎分不出彼此,真不知是树缠藤还是藤缠树。那番扭曲缠绵,那份痛苦纠结,令人不得不驻足注目。还有些连根倒下的树,枝干落地生根,以枝干吸收营养,反哺大树,在树茬之外又生出一棵树一丛绿。

流连,却仍不得不离去。山路上一溜儿走着数十名背着行囊的学子,他们徒步向上的风姿,就是我心中的太阳。人生有许多美未曾领略,就如太阳山,我也只是匆匆一掠,它的日出日落,它的春夏秋冬,它的阴晴冰雪……留待后生(也指我的后辈生)慢慢品吧。

据说,网上搜索,中华大地有六个太阳山,皆风光秀丽,而我独爱这处女般的一个。

那些花开在清明山

春分,以花雨分隔昼夜与生死,分得差不多了,就往天空抓了一把,扯下雨雾露出亮光。春在山野里走着,从村庄与河流走着,要紧不慢的样子,一转身就抖落了经岁月打磨过的色彩,四野顿然抖擞精神。结伴而来的三月似仙子,她淑静端庄,细雨和风,暖暖地托出缕缕思念,用柔顺,温热,沉实的笔勾勒出一幕幕等不及摸不着的亲情。

哦,又一个清明节伴着生长的绿、欢笑的花草、澄碧的溪水,撩动我脆弱过敏的心。唉,眼前这座矮山,这些有碑无碑的土包,我平时是不敢涉足的,怕惊醒住在里面人的梦。此刻,花团锦簇,引我迈开沉重脚步,携一颗早无潮润的心,在早春里苏醒,于青山绿水间,对着一个个朴实的石碑诉说绵绵、却是迟到的感恩与悲痛。是山村悠长深远的呼唤,越过长长狭狭的山河,不顾喧嚣阻隔,在深邃与静谧间诱我一年一度追寻。

只需想起,就可放下,什么都会放下,仅携一片血脉之情上路,在凋萎的菊花丛,再次植下新的追思与祈祷,还有一些轻微的痛。

追寻的纽带缀满鲜花,柔韧绵长。

湿漉漉的草丛一夜间绽放了黄的、红的、蓝的、紫的鲜花,也丰富了一些灰烬与香火。一缕青烟飘过泡桐树,遁入去冬开满白花的山茶林。有一两只鸟儿从那里飞临,表述着祖坟山所有的感动。说不定其中一个是受山神遣使,沟通阴阳两隔。这静寂的山野啊,顿然有了某种拱破朦胧的清秀,仿佛天堂亲人又难得地露了善良温柔的笑靥。

两滴泪,坠入丝茅叶片,融进黄土,它要为逝者培一片新绿,好让蒲公英花伞助地下魂灵飞翔,远些,更远些。所有的心事就是两行湿湿的泪,代替了撕心裂肺的哭,痛不欲生的悲,以及慢慢淡漠麻木了的苦。泪盈满眶、情不自禁、脆弱而又迫不及待,就如孩提委屈时扑入母亲温热的胸怀,一下子就心安了。泪又一次找到亲人,浇出绚丽思忆。

梦里花落知多少?每一个清闲的日子里,意识,梦,脑海,言语间,有着太多相似的情景:一重重山、泥泞小路、飘摇老屋、慈父良母、无尽的风雨.....我知道,自已不管身处高楼,还是寄人篱下;不管飞往远方,还是宅在小屋;不管思想多单薄,行为多粗陋,都无法挣脱这些给我的深深的影响。它们早已深深植入心灵深处,悲悯如影随形。

最是相思在清明。

纷纷烟雾中,昂首,水盈满眼睛,我看不清头顶那片蓝天。

低头,雨从身体流过,我找不到自已那颗坚韧的心。

这辈子无论怎卑微,在人前,我总是像祖辈那样挺起脊梁,且高高仰起头脸。那不是我有多高傲啊,是怕不经意间让人看到泪从眼角流到长长的腮边。

亲人,告诉我:那热热的雨水,怎么一次次从体内决堤而出?是你们太牵挂我了吗? 如果真的有灵,请心疼我的你们帮我。帮我把这滚烫着的无色血液扯断,挂在那棵高大的梧桐上,化为孝幡随风缭绕,年年岁岁,时刻陪着你们,无论晴雨。



120#
 楼主| 发表于 2014-4-25 03:33:53 | 只看该作者
《食鼠之家》
文/羌人六
1.
被大风刮走的二十世纪末的某个秋天,亦是家里光景最为惨淡和黑暗的日子。
夜晚从头上慢慢爬下来,顺着额头,蚕一样钻进我瘦小的身体,凉丝丝的,很不舒服。
整个青瓦房又冷又暗,我点燃一支蜡烛,借着它的死亡取暖。
脏兮兮的衣服,皱巴巴的裤子,一双被两只生长迅速地大脚戳出的蛇洞一样的鞋,内心时隐时现的恐惧,还有因为吃不好穿不好滋生的饥饿感,让我感到十分寒冷和孤独。
父亲不在家里,他总是不在家里,麻将桌上的那份快活让他变得忘我。
我知道,是赌博勾引了我的父亲,他才夜不归宿的。我还知道,父亲输了很多钱,家里的窟窿越来越大,欠了一屁股债的父亲竟然还想着有仇报仇,从哪里跌倒还得从哪里站起来。因为父亲不在家,家里总是三缺一。
母亲和弟弟在灶屋里剥一只老鼠,它将作为我们的晚餐。
说心里话,我们三个没人愿意没人舍得扔掉一只被粮食养得白白胖胖的老鼠,一只体型十分漂亮的老鼠。也许,再过十几二十年,它会长得比我们还高还壮,谁说得清呢?唯一说得清的是我们的胃。我们的胃在告诉我们,我们想吃肉,我们要吃肉,我们不能没有肉吃,哪怕是一只被母亲用棍子打得头破血流的老鼠。
我们打心眼里欢迎着老鼠成为我们的晚餐,只恨少,不嫌多。
母亲打死一只老鼠的时候,我和弟弟恨不得唱一首《义勇军进行曲》来表示我们内心的激动,不得不承认,这个站在一只老鼠的死亡上面的夜晚,也因此变得美好很多。
弟弟跟着母亲一步也没有离开过灶屋,仿佛担心已经死掉的老鼠会突然活过来,然后跑掉。我则静静地坐在睡屋里,出神地盯着蜡烛,颤抖的光芒里不时跃出一些美食的身影。
肉香从铁锅里,从母亲的锅铲子底下跑出来的时候,我一下子觉得自己仿佛又长出很多个胃来,肚子里的蛙声一片连着一片。
村子里的人说:猪肉比人肉还贵。我虽小,却能够看清大人们话语的表情,我有些绝望,因为这句话无疑是在提醒,是在跟我和我的饥饿道别。家里的钱都被父亲拿去赌博了,家里拿不出钱治疗我们的胃。
饥饿和恨一样,在这个遥远又清晰的秋天越长越大。我恨我的父亲,自从几个亲戚教他学会赌博以后,他身上的爱和责任就统统死了,一家人的幸福也统统枯萎。我没有理由不恨父亲,就像他没有理由不爱打麻将。
终于,一盘色香味美的鼠肉被端上餐桌,空气里堆满神秘的死亡气息,但我们的饥饿让我们忽略了这一点。饥饿就像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黑夜,一盘老鼠肉,就像站在黑夜的一支蜡烛,点燃我们的呼吸,用它的死亡看着随时可能从我们脸上掉下来的饥饿。
我和弟弟都迫不及待地将一块被油炸得酥酥嫩嫩的老鼠肉放入口中,嚼得津津有味。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吃老鼠肉,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因为吃了老鼠肉而变成老鼠。几乎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憎恨老鼠,不管是在田野里、家里或者大街上,一旦发现老鼠,人们的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现一个按钮,按钮凹了下去,一句中国人常说的话语便以闪电的速度在我们的心里长了出来: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话语成为我们内心的统治者,我们内心里立刻汹涌而来的仇恨和憎恨就可以说明这一点,它所凝聚的力气足以推翻我们内心的善良和同情,在所对应的猎物跟前,它就是一种排山倒海似的命令。话语不会死去,它整天在人们的身体里东躲西藏。正因为如此,关于老鼠的话语,会时不时的点燃我们,让我们埋在记忆里的仇恨熊熊燃烧。
的确,这是个近乎荒谬和疯狂的言辞,但是已有的经验告诉我:这就是我看到的世界,我正在经历着的生活。准确点说,这是一盘老鼠肉炒土豆丝,在我和弟弟对那只不幸老鼠大快朵颐的时候,忧愁就在母亲的额头上闪耀,我相信,那一定是因为嗜赌如命的父亲。母亲的筷子很少动盘子里的老鼠肉,盘子里的老鼠肉很快被我和弟弟消灭得一干二净,我打着饱嗝,对这美好的晚餐感到心满意足。
尽管,生活让饥饿的鬼魂无处不在,贫穷让我们成为食鼠之家。
2.
吃过晚饭,母亲看着嘴里藏不住事情的我和弟弟,要我们不要把吃老鼠肉这件事伸张出去。当然,这跟已经跑进我们肚子里的老鼠无关。母亲的话语言简意赅,我们心领神会。
于是,一只原本死去的老鼠再次活了过来,在我们的身体里,在母亲的话语中,它用它的灵魂报复着我们对其肉体造成的莫大伤害。
在出生地,在我们的潜意识之中,吃老鼠肉无疑是一种耻辱,母亲担心的,正是一个食鼠之家需要共同面临的危机,一种比贫穷还要可怕的困境。敌意无处不在,食鼠之家的秘密如果传出去,左邻右舍,村子里的人,那些见过或者知道我们的人,即使不会嘲笑我们,也会让我们感觉到某种伤害,秘密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不过,肯定的是,我们绝不会伤害自己,我们不会把食鼠之家的秘密传扬出去。
秘密长着我们的脸,一旦传扬出去,秘密就会带着我们的脸在村子里,在田野上,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即便是饥饿永无止境,我们也不愿意自己的脸受到伤害,哪怕一张脸比纸还薄,一捅就破。
然而,我们谁也无法否认这个已成定局的事实:我们正在成为食鼠之家。我们食鼠,老鼠也在用它的方式咀嚼我们的灵魂,直到我们的忧伤在黑夜里一点一点变暗,结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疤痕。
躺在床上,进入睡眠,是避开内疚避开食鼠之家的最好方式。毫无疑问,食鼠让我们感到自己的可怕,感到饥饿的可怕,因为它竟然可以把我们从我们的肉体上弹开,竟然可以把我们的嘴变成一个毫无顾忌的鼠洞。
我们的嘴就是一个鼠洞。那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就是从这里进入死亡的,鼠洞里,一只老鼠的死亡和我们的饥饿坐在一起,分享着彼此永远的迷惑。后来,这种迷惑直接影响到了我的睡眠,是的,我曾经有过恶心,我终于想起了我的恶心,它被饥饿用拳头打得晕了过去,这才慢慢醒过来,鱼鳔一样从身体的水面上浮了出来。
有一句话在村子里广为流传,我听过好几次:“人不要脸,鬼都害怕。”想起被我吃进肚子里的老鼠,想起平日对它的恶心和仇恨,以及在餐桌上的美味和意义,胃里不由得一阵翻江倒海,好像这一只死掉的老鼠还安然无恙地活着。郝塔•米勒写道:“一颗土豆是张温馨的床。”同样,对我们来说,一只老鼠就是一张温馨的床,并且,可能还是一张要命的床。
母亲担心外人知道我们吃老鼠肉,特意吩咐我们不要伸张,与其说是吩咐,不如说是一种命令。我们当然不会那么做。我们当然不会有那么傻。
母亲的话语和母亲的形象一样特殊,因为有时候我无法分辨她们谁是谁。她们命中注定似地连在一起,操控我们的思想,就像那句关于老鼠的名言,总是无声无息地跟在我们身后,直到我们遇见一只闯入视线的老鼠,它就会跳出来,指挥我们的思想和行动。
整个夜晚都因为那一只成为食物的老鼠而显得特别起来。尤其是我们陷入睡眠之中的身体,我能看见我的身体,时而是我自己,时而变成一只猫,时而变成一只因为饥饿而显得无比瘦弱的老鼠。不光是我的身体,同样的遭遇还在弟弟和母亲身上真实的发生着。我突然很想大哭一场,又生怕惊动了村子里的人,生怕自己哭出来的声音也跟老鼠一样,“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而不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然而,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而和往常一样那么讨厌老鼠了。
客观地说,老鼠肉很好吃,还不是一般的美味,在很长时间没有沾荤的日子,家里面最常见的下饭菜就是南瓜。在没有吃老鼠肉之前,我一直认为南瓜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菜肴;吃了老鼠肉之后,我觉得老鼠肉比猪肉、南瓜都还要好吃几倍。
睡觉的时候,挂着玉米的房梁上再次传来了老鼠跑动和啃噬玉米的声音。我不由得跟着“吱吱吱”地叫了几声,那声音不像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更像是我肚子里那只老鼠在跟它的同类交流说话的声音。房梁上很快便安静下来,肚子里的饥饿和恐惧在屋顶的上空闪烁,我们很快就睡着了,食鼠之家的秘密在村子里放慢了呼吸。
我、弟弟还有母亲的身体,在浩瀚的星群下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变成一只猫,一会儿变成一只老鼠……贫穷的滋味,只有我们自己清楚。
3.
父亲不在家,天是黑的。父亲在家,天就更黑了。
我自小怕父亲,也恨父亲,恨父亲赌,恨父亲夜不归家。水涨船高,父亲赌瘾越来越大,上门讨债的人也越来越多。父亲不在家,我和弟弟还小,一切自然由母亲担着。实在扛不住了,就早早关门。印象中有那么几回,讨债的人知道进不了屋,就站在院子里骂,嗓门很大,整个村子估计都能听见。不是熟人借不了钱,父亲借的多是亲朋好友,久了不还,原本的交情和脸面都掉到地上,碎了。
把自己关在屋里,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家里根本拿不出钱来还债。母亲一哭,我们便也跟着哭起来。生活不相信眼泪,我们还是要哭。哭不能解决问题,我们还是要哭。哭,至少可以释放我们心中的忧愁,至少可以让我们在毫无希望的时候找到一丝活人的感觉。
父亲不计后果的狂赌烂赌让一个好端端地家败了下来不说,也把我们变成了一只过街老鼠,虽然还不至于人人喊打,但心里所承受的煎熬是难以形容的。即使没人要债,我们也一样会感觉到一股沉重,总感觉有人在我们身后用冷冰冰的目光轻蔑地看着我们。
早上上学的时候,母亲总是叮嘱我们路上小心。她担心那些讨债的人报复我们。我很害怕。有一段时间,我几乎不敢独自回家。即使一个人,但凡路上有汽车来,我就会立刻跑到公路下面躲起来,等汽车开远,这才一溜烟似地往家里跑。
跑着跑着,我的耳朵,我的脸,我的鼻子,我的四肢,不知不觉起了变化,瘦弱的身体慢慢换了零件一般,睁大眼睛一看,自己竟然又变成了一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老鼠!我没有哭,我跑得比风还快,哭会影响我的视野,哭会影响我的速度,哭会让我再次变回人形,我不想变回人形,我坚决不哭。
我一边努力奔跑一边为那只死去的老鼠感到悲伤。我们是食鼠之家,现在,我却变成了一只老鼠。一时间,我难以确信我自己的身份。我是人,为什么我要这么胆小,为什么我会如此害怕?我是鼠,为什么我要我的脸,为什么我会如此悲伤和绝望,又为什么,我们宁愿吃老鼠肉而不是南瓜?
跑回家里,心里的恐惧戛然而止,饥饿却随之而来。我没有告诉母亲,甚至不愿意告诉弟弟,我想变成一只大老鼠,被他们用棍子打死,被我们放到锅里煮了吃。也许,吃老鼠本身是无罪的,因为它不是我们的同类。然而,我们却不得不把这个秘密牢牢地关在心底,不让外人看见。白天,我们照常像人一样生活,到了晚上,我们又统统变成了老鼠的样子。不是我们愿意,而是我们的贫穷将我们变成了老鼠,是父亲把我们变成了老鼠,是那些让父亲学会赌博的亲人让我们变成了老鼠。
我已经变成老鼠,但还老想着吃老鼠的肉,喝老鼠的汤。老鼠不是白天黑夜,不可能每天都在我们的晚餐上重复。大多数日子,下饭的菜还是一颗大南瓜,南瓜很甜,但吃得多了,那种甜就变成了苦的,比黄连的味道还要苦。
我和弟弟开始焦急地等待下一只老鼠的死亡,冥冥之中,我们开始相信老鼠的肉是干净的,老鼠肉可以治好我们的饥饿,或者说,把我们的饥饿从我们的身体里搬出来。母亲不了解我们的心思,但我们知道母亲的忧愁。在家里,我和弟弟几乎惯性般地对于父亲只字不提。对我们来说,父亲的存在就是天空的存在,跟我们离得很远,只是偶尔,天上出现的乌云和闪电会让我们产生注意。比起父亲,我们更为注意我们的贫困和饥饿,因为父亲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麻将桌上的那些赌徒才是他的亲人,而他的老婆和孩子,则是三只屁都算不上的老鼠。
和食鼠之家这个概念一样,这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这个现实第一次让我和弟弟成了有秘密的人。也正是这个现实,让我看到了生活的沉重,看到了绝望和羞耻。尤其是羞耻。虽然我的灵魂在拒绝着老鼠,但我的饥饿却卑躬屈膝地躺在一只老鼠的死亡里,祈求着做人的原始满足和赐予。
不得不说,欲望和饥饿才是学习的动力。为了再一次吃上老鼠肉。我很快从一个表哥那里学会了一种简单却实用的捕鼠方式。一块大石板,一些粮食,一根棍子,就这么简单。捕鼠的地方不在家里,而是在半山腰的树林。表哥是捕鼠能手,每天三五只不成问题,表哥总是说他要把这些老鼠拿回家喂猫,我说我也要喂猫,我家就有一只很大的猫,但跟我家挨得很近的表哥却从来没舍得给我一只。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到表哥家串门,老远便闻到了一股足以让人垂涎三尺的肉香,我知道是老鼠肉,转身朝家里走去,我怎么好意思拆穿表哥的谎言呢?这毫无意义,何况,我们都是食鼠之家。
4.
天就要黑了,龙门山的黑夜总是来得很快很急,乌鸦和猫头鹰的叫声在村子里游荡,平通河哗啦啦流着,仿佛这一条河里有着说不完的故事和心事。
故事是故事,心事是心事。我知道,一旦说道平通河的水鬼,我就知道大人们又要开始讲故事了。如果某某人在某某人面前说某某人跳河的事情,我就知道那个人是在说心事,说自己的心事,也在说别人的心事。不管故事还是心事,这些事都是属于平通河的,虽然,它从不言语。
林子里的风很大,准确点说,这是一片竹林,有的竹子比我们的腿还大。夏天的时候,我们最喜欢到竹林里捉笋子虫玩。后来,修九环线的时候,竹林被公路取代,公路就在竹林下面,公路吃掉了竹林,也吃掉了站在我们童年里的记忆。
我和表哥还在竹林里精心设置我们的陷阱,有了上一次的发现之后,我和表哥就更加的亲近和默契了。不仅仅因为我们的父亲是兄弟,我们身上流淌着相似的血液,还因为我们都来自食鼠之家。我之所以对我的发现保持沉默,是因为我确信表哥肯定知道我的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猫,要是有的话,也是我这种馋嘴猫。
兴许是上一次用的石板太大太沉重,我和表哥的猎物都被压成了老鼠饼干,吃肯定是没发吃的,我们只好把这些老鼠扔得远远的。表哥说,老鼠很聪明,绝不能让老鼠们发现自己的亲戚是这样死的,他说,失踪总比血淋淋的死亡好得多。我同意表哥的观点,并且,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天,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我们喂猫的事。
每天下午放学之后,我、弟弟和表哥都要到竹林里来查看我们的胜利果实。开始捕鼠的日子,事情并非一帆风顺,老鼠也确实聪明,我在竹林里设置的陷阱比表哥还多,但猎物似乎总是更愿意选择到表哥的陷阱里牺牲。原来,表哥不但会在陷阱里放玉米,还会放一些面饼,面饼用清油泡过。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怪不得呢!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恍然大悟。
为了捕到老鼠,我不由自主地成为表哥的模仿者、跟屁虫,模仿者和跟屁虫有着本质的区别,模仿者是学习,跟屁虫是为了讨好。付出有了回报,渐渐的,我捕鼠的天赋慢慢显露出来。平均每天两到三只,多的时候,每一块石板下面都会躺着一只死掉的老鼠。有时候,一块石板下面会有两只老鼠。不用说,这两只老鼠是一对,要不是夫妻,就是兄弟,我这么想着,还有些心疼。
有了从竹林里捕来的老鼠,母亲眉开眼笑,我们一家人的晚餐也随之丰盛起来。至少,我们再也不用老是吃那种甜腻了的南瓜。不管怎么说,老鼠肉肯定比南瓜营养丰富。就这样,一只只老鼠在食鼠之家的流水线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学校里,我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宁愿跟一只苍蝇一棵树或者一只鸟儿聊天,我也不愿意跟我的同学们聊天。他们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只是不愿意面对自己,不愿意让自己伤口一样驻足于他们无忧无虑的欢乐。我的贫困让我过早地学会了隐藏和自卑。因为没有更多的伙伴,我总是乐意花更多的时间想象以后的生活,想我以后一定要离开这里,远走高飞;想我今后要是有了钱,一定要买很多的肉给母亲还有我和弟弟吃。
我不喜欢课间活动,也不喜欢体育课,因为这似乎意味着我皱巴巴的衣服破了洞的鞋子可能会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学校里,我常常是那个去的最早走得最晚的人。我用了最多的努力来维护我的尊严。尊严,才是人的面孔,可有时候我竟然希望人是没有面孔的。
好在,没人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也没有人知道食鼠之家的秘密——我以为。
5.
然而,我们的饥饿并没有因为每天都能吃到香喷喷的鼠肉而止步。
我们吃鼠肉的同时,老鼠的灵魂在我们的胃里面仍然活着,没有死去。鼠和人原本水火不容,可是,渐渐的,我惊讶地发现鼠的某些习性,其实在人的身上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也更为残酷。
小学毕业那年,一个同村邻班地同学指着我的鼻子说,他曾亲眼看见我的母亲爬到别人家的树上偷桐子,他毫不避讳地跟同学们说我的母亲是贼,说我的母亲是一只老鼠变的,说我们一家人都是老鼠。说完,那位同学趾高气扬地看着我。
我简直气疯了,恨不得当场跟这位同学打起来,可是,拳头抬起来的那一刹那,我忍住了。我知道我可以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如果我愿意。理智将我的手放下,我想起我那整天都在麻将桌上虚度光阴的父亲,想起了肚子里那些被我、弟弟还有母亲吃下的老鼠,眼睛里满是泪水。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勇气跟母亲求证这件事,不过,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说明这位同学并没有说谎,他看到了一个食鼠之家背后所隐藏的不幸和悲哀,他帮我看清了一个毋容置疑的事实:生活,已经将我的母亲折磨成了老鼠。家里债台高筑,每天来家里要债的人比赶集的还多,父亲不问家事,母亲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人,还能有什么办法为我和弟弟交清那现在看来几乎不值一提的学费?
借钱几乎等于自取其辱,为了我们念书的学费,那一年冬天,母亲不知从哪里捡了很多桐子回来,我们家里没有这么多桐子,我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母亲这是在帮我和弟弟去犯罪。母亲别无选择。生活从来都是激烈而矛盾的,没有胜负,可以选择的就是死或者生。
那一年冬天,我和弟弟从外面回来,母亲正满脸泪水地坐在堂屋里,房梁上,一根绳子已经打好了结,只是,母亲的脖子还没钻进去。我们都知道母亲想做什么,我和弟弟都哭了。这时候,母亲却笑着擦干眼泪,说这就去给我们兄弟两做晚饭,于是,灶屋里又响起了我们熟悉的火苗的声音,于是,我们又听到了母亲用菜刀切老鼠肉的声音……我们真的饿了。
印象里,母亲不止轻生过这么一次,而是很多次。死,对她来说像是解脱。但是,为了我和弟弟,为了两张年纪还小的嘴,母亲把自己留了下来,母亲选择了生,不为她自己,而是为她的两个儿子。
这么多年,母亲一直为她的两个儿子,像一只可怜而又坚强的老鼠那样活着。是的,我可以看见母亲脸上的疲惫,但我无法看见母亲在母亲的夜晚所忍受的痛苦和煎熬。对于这样一位母亲,我实在不忍心用道德去评价母亲。毫无疑问,母亲是孤独的,她有自己的世界,她的世界我不曾经历,但是我的心早已为我打开一扇窗子,我的目光可以感受到那里的温度和荒凉,那里真实存在过的挣扎、迷失和混沌。
郝塔•米勒说:“他们去领受圣餐,却没有忏悔。”我不得不忏悔,忏悔,就是把灵魂从肉体独立出来,跟记忆和时间对话。
我们来自食鼠之家,老鼠有时就是我们的同类,我们用自己伤害自己。
毫无疑问,我们伤害过老鼠,就像老鼠曾经伤害过我们一样。有一次,看着表哥将自己那小老鼠一样的家伙喂进弟弟嘴里撒尿,我的伯伯在一旁鼠眉鼠眼地笑着,却并不干涉。我恨弟弟愚蠢,又不敢轻举妄动,我知道我可以将表哥打得头破血流,如果我愿意。父亲不在家,面对着皮笑肉不笑的伯父和耀武扬威的表哥,我和弟弟不得不选择忍气吞声。也许,往弟弟嘴里撒尿的表哥不是和我在竹林里捕鼠的那个表哥。出于保护弟弟,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母亲,总之,我的确这么做了。时隔多年,我不由得淡然一笑:看清一件事,并不比看清一个人究竟是人还是老鼠简单。也许,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单纯而稚嫩的玩笑,受伤的反而是旁观者,这种伤害,已经远远超出语言对人的控制范围,已经远远超出食鼠之家这个秘密对于我自身的引导。伤害,本身意味着两种可能,一种是超越,一种是毁灭。
“食鼠之家”不是苦难的缩影,而是一个充满寓意的手势,手势在冲着现在的我欢呼、咆哮,似乎再告诉我,我是从它的屋檐下走出来的,不是唯一,而是众多身份尚不明确的一员。我是少数,又是多数,犹如那些被我们吃掉过的老鼠,犹如尖锐的生活在我的脸上刻下的痕迹,我认识它们,它们却不一定认识我。我的秘密生涯让意识到——卑微和软弱并不是妥协,而是一种大智若愚般的生存智慧:
“我们曾是少数人,但我们许多人留了下来。”
6.
多年以来,食鼠之家的阴影,像幽灵一样跟着我。感觉又像是暴风雨之后的宁静,使我更加珍惜眼下的生活。我需要一个家,一个归宿。家不是一个住址,而是心灵停顿的港湾。食鼠之家是我的港湾,尽管遭遇让我的勇气难以接受。事实上,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喜欢顾影自怜这个词语,也不喜欢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我羡慕那些表情总是静如流水的人,因为他们的面孔不会浮出老鼠的面孔,他们的话语不会老鼠一样龇牙咧嘴。我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我的归宿,归宿也在茫茫人海里寻找我。
母亲老了,随着我们的成长,她原本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沉迷赌博几年之后,父亲再次回到我们身边,父亲终于变成了好人。他四处打工为我和弟弟挣学费。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10年秋天。家门口的那一树核桃结束了父亲的生命。父亲的意外去世让母亲伤心不已,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会这样在我们面前永远消失。
那一年七月,也就是父亲去世的前一个月。正在读大四的我回了一次家,父亲和母亲都在,只是老了,但他们依然像两只老鼠一样忙忙碌碌。
地震之后,家里重新修了房屋,现在想来,这一栋在村子里绝对算得上气派的房屋,是父亲留给我们唯一的纪念和财富。母亲说,父亲是个固执的人,家里的一切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什么都想要最好。父亲去世的前几个月,爷爷刚刚去世不到半年。因为和父亲吵架,母亲喝了农药,在医院里抢救过来。出院以后,父亲除了挣钱以外,还主动承担家里的一切家务,洗衣做饭,喂猪扫地,他用自己的方式讨好着母亲。
这件事,是外婆亲口告诉我的。外婆要我回去叫他们不要吵架,否则家里必有灾难,外婆说,这是她从梦里看见的,外婆还说着件事跟死去的爷爷有关。老实说,我并不迷信,当时并未把外婆地话放在心上,以为只是老人善意的提醒。外婆在我们龙门山这一带很有名气,因为她身上有不平常的本事,找她办事的人很多,因此平日里外婆很少有时间在家。在我眼中,外婆是个好人。可是我却没有把外婆的话放在心上。一个月之后,父亲就出了意外。当我再次回头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刚刚开始享福刚刚开始住进新房的父亲竟与世长辞。
我曾经跟宁夏的作家姐姐阿舍聊起过这件事,她惊讶不已。
生活不是小说,我虚构小说,却无法虚构我的生活。对我来说,最大的幸运便是将这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遭遇写下来,把一颗在食鼠之家长大的赤子之心写下来,永远留在纸上。
“人越大就越是相信命运”,在老家平武县城的一个露天广场,喝茶的时候,我跟阿舍姐姐如此说过。那天,参加完县上的文学采风活动,她将启程去九寨沟,然后从成都直接返回宁夏。我们聊得很尽兴,基本上都是我在说话,事实上,我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但那一天,我说了很多。其实,内心里我一直不曾把这些遭遇看成是我的苦难,它只是我所经历的一段生活,因为这些生活,我的内心世界才能如此丰富,我的人生才能如此广袤。
我会一直感谢它们,感谢食鼠之家赋予我的韧性和灵魂。在我看来,食鼠之家的阴影,就是一种语言,它时而粗糙时而生动,时而婉转如流水,时而静止如停留在我头上的死亡。死亡站在我的头上,它远远打量着我,当我厌倦了我累了我彻底烦了,就带着我转身离开。
死亡,同样是住在食鼠之家隔壁的阴影,幽灵一样跟着我,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它不时钻进我周围的人的身体,犹如一只回到洞穴的老鼠。
7.
其实,老鼠并不可怕,虽然我的手指曾被老鼠咬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担心自己会变成一只老鼠。我的贫穷没有让我变成老鼠,功名利禄也不会让我变成一只老鼠。
在关于食鼠之家的这篇文字背后存在的,是我长时间隐居的处所,也许我只是在此借宿,也许我想要在这里定居。远离人群、浮躁和欲望,我借助身体跟别人的文字交谈,也写下我的所见所闻,赋予它们崭新的生命,这就是我目前的职业。尽管有很多人,包括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并不支持,甚至公开反对。我依然固执己见,因为我害怕遗忘。
时隔多年,这些经历在我的身体里长成了一棵大树,它经历过风风雨雨,从未倒下。如果说食鼠之家是一个家庭与逆境的反抗,是人对于饥饿的本能反应,是一次关于命运和人生意义的说话。那么,写作就是一场充满反思的斗争,是一场肉体和灵魂的双重考验,是一道风景的再现,或者,是一次关于记忆的长途旅行。我选择写作,是为了跟自己说话,跟自己的过去和灵魂说话。除了写作,我只能保持沉默,我的话语远远没有我的文字精彩,因为文字有选择和退让的权利,话语和生活是一对夫妻,他们的爱让他们伤害着彼此。
“沉默可能产生误解,我需要说话;说话将我推向歧途,我必须沉默。”这一点,可能是我沉默和选择沉默的理由。我并不排斥说话,说话的方式很多,我选择写作。话语在离开嘴唇的时候就已经倒下了,而文字在踏上稿纸的那一刻开始有了生命。一个是死亡,一个是活着。很多时候,我都在自己的脑子里创造自己的土地,这种感觉,就像是曾经将我们变成食鼠之家的生活。我要像一个国王那样善待每一个词语,它们不是老鼠,它们是陪我一起完成旅途的同伴。
食鼠之家这个仪式之后,我已经彻底看开生活,虽然“人越大就越是相信命运”,我还是想要好好活着,好好地活下去。为了亲人,也为了自己。
走在春天的大街上,人群里那些一会儿变成人一会儿变成老鼠的“我们”让我忽然想要发笑。我却情不自禁留下眼泪。
《成都 成都》
文/敏洮舟
快到的那刻,暮色闯入了视线。沉沉地,看不清周围的样子。灯火连接成横竖交错的线条,或大片大片的光幕,燃烧在公路的尽头。我使劲瞭着,前方,远处,更远的远处。如果掀开那片灯火,前方一定是空旷的,那种什么都没有的空旷,让人茫然无措的空旷。幸而没被拿开,灯火流淌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什么的地方。于是便成了另一种空旷,一种依然使人茫然的空旷。
似乎前方的世界,是用灯火筑成的,像一片海。如我站在黄土高原的某个山顶,放眼一扫,黄土大山手挽着手,头挨着头,茫茫无边的去了,也像一片海。一丝风都没有,太平静了,我茫然地冲撞在追不上也甩不掉的暮色里。一不留神,就冲进了细润的成都平原。
木综厂里,人抬着木板,车鸣着喇叭,三轮车穿梭在堆堵的缝隙里。几十亩大的场地,沸腾成了一锅粥。木综厂汇集了各种和木头有关的建筑材料,每天进来购货的人可以用“翻滚”来形容,就像粥在锅里翻滚。购了货,自然就要运走,一个人的脊背是不够用的,车就派上用场了,所以,在木综厂的一角,有个专门的停车场,门口停着许多微型货车,是专门供市内拉货用的。停车场里面,一排一排地队列着二三百辆大货车,是专门跑长途的,拉运的货物形形色色,并不是停在木综厂就得拉木头。
跑车很难有轻松自在的时候。来到成都等待装货的那几天时间,每个司机都把它当作假日来享受。老成都们一撂下车,换身干净衣裳就走了,一天甚或好几天都不见人影。像我这样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只能在停车场周围徘徊。我不喜欢瞎逛,或者还不知道去哪儿瞎逛。只在饭点才离开停车场,到一环路和二环路中间的一个巷道里去吃饭。那里有家清真饭馆,是甘肃老乡开的。
从停车场到清真饭馆,大概有三里路。走出木综厂,气氛马上就变了。一条并不宽的街道两边,各种商店铺子次第开着,门口大多都会放一张桌子,桌子四边都镶有凸起的边条,中间则是一堆红白相间或红绿相间的麻将牌。桌子周围幺妹儿老太、店主民工随意落座,摊开双手排山倒海,横砌竖码,似乎唯有在这一米见方的桌面上,人与人才没有了某种区分和距离。我心里暗暗诧异,在甘肃老家,几个大小伙凑在一起玩个扑克牌,还需遮遮掩掩,否则会被视为不务正业,是个二流子。更何况是一群大姑娘老太太,这要发生在老家,一定就爆炸了。
街道走上一半,拐进一个小巷子就到清真饭馆了。拐角有个美发店,每次经过,都会让我脸红心跳。美发店装修得洋气,落地窗和大块的玻璃门让里面的所有风景一览无余。第一次经过,走的离门窗比较近,有个20岁左右的女孩恰好站在玻璃门跟前,见我过来,将门拉开一条缝热情地招呼,帅哥,进来耍噻……我先是一愣,进而看到她的穿着,不觉一阵心跳,作为衣服,一上一下她实在省去了太多布料,我一个黄土沟沟里的孩子何曾见过这种阵势,匆忙蹿离时脚下一崴,差点从三层的台阶上摔下去,后面“咯咯咯”传来一阵清脆地笑声。后来每次去吃饭,我就绕到小巷对面往里走,然后低着头做沉思状,或抬头装作注视前面的某个地方,可对面依然会传来热情的招呼声,随后就“咯咯咯”笑成一片。
晚上是我最惬意的时候。吃过晚饭天就黑了,灯火又把整个城市照亮。老家的司机都喜欢摸黑出去逛,白天太热。他们也会叫我,叫我的时候我会踌躇一会儿,最后谢绝。到哪儿去逛,这成了我思考的问题。我想起了刚进城时看见的那片灯海,太大了,大到不知该去哪里,大到没有目标和方向,大到我怕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不如就呆着。我喜欢呆在车里,外面太热,还有蚊子。里面虽然热,但没有蚊子,却有一个婉约的声音,外面没有。
晚上无聊时我会想很多东西,心里总藏着些浅浅淡淡地哀愁。这是20岁少年的专利。有时会收听成都的频道,手指来回拧动,各种音乐和谈话将成都浓缩成一个会发声的盒子,毫不遮掩地摆放在一个脑海里只有荒山和野村的孩子面前。交通、医疗、保健、交友、婚姻、股市、房价……在安静的驾驶室里,千丝万缕的城市信息像一个无序交织的网,我在网中,看见了那片灯海之下的底蕴。
手指一旋,各种频道声音挤成一串噪杂刺耳的音色,一划而过。手指停下,那音色也随即消失。稍一停顿,一缕舒缓轻柔的音乐缓缓响起,仿佛从遥远的地平线缓缓走来,脑袋倏然一轻。似乎越过了某种噪杂和繁华,让人回到了往昔的那点心动,那点惆怅,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和失落。
音乐渐渐隐去。我侧靠在座位上,透过车窗打量着头顶这个没有星星的的夜空,沉浸在一幕幕再也回不去的情和景中。音乐消尽,车里一片悄寂。两三秒后,一个声音响起,温婉如玉。
“亲爱的你,在这如水的夜色里,小忧沿着昨夜的约会,又来了……府南河的流光里,闪烁着太多的故事。一个人,一座城市的心情,或许就安静地扑伏在我们偶尔驻足的那棵树旁,那片河滩……往事如风。在如风的往事里,请抓住刻满了年华的那一丝一缕,让我们一起缅怀……”。
我爱上了成都的夜。白天成了多余和累赘,夜间,在短暂的四十分钟里,在一个叫《往事如风》的声音里,我沉醉在不同的故事和相似的惆怅里,更沉醉于一个素未谋面却温润如玉的女子,一月,一年。
成都的夜湿热如母亲灶台上的蒸笼,母亲的蒸笼里有胡萝卜包子的香味,而成都这个大蒸笼,却将我身上粗糙的黄土泥巴层层蒸落,流褪如汗。
很多时候,我是愿意和司机老乡们出去的,去领略他们口中诱人的成都夜色。迷乱、暧昧、放肆、疯狂……种种元素不时地蹦出年轻老乡们喷着酒气的嘴巴,无数次,我醺醺欲醉。同行未几步,背后如被某种力量拉扯,心神一清,辞别,转身,然后一个人,听听音乐,想想心事,如此很长一段时光。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或找寻什么。心里清楚,我渴望去亲近这座城市,去触摸那些神秘的体温与角落。朋友建议,去春熙路,天府广场,西御街转转吧,坐99路都能到。
巨幅的广告牌和玻璃橱窗内靓丽前卫的服饰装点了整条大街。站在刻着“春熙路”三个大字的石刻前,我有些兴奋。街道很长,也很宽阔,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们摇曳着碎步,漫散在整条街上。我和硕大的石刻并肩站立,自然招惹不少目光。有个着一袭淡绿吊裙的女孩走过我身边,上下看看我,抿嘴浅笑一声,迈过头去。被她一笑,我的头自然低了下去,划过她凹凸有致的腰身,撞入眼中的风景却让我耳红面赤,心如小鹿冲撞。我拔腿就往街道里面逃去,也顾不上寻思她为什么发笑。
站在一张大玻璃窗跟前,视线被色彩斑斓的衣饰填满,心神却恍惚在刚才那一抹浅绿色的笑容中。跟窗连接的玻璃门打开了,两个穿着红装,如两团火般的迎宾小姐热情地招呼,欢迎光临,请里面看。随着招呼,我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身后传来低低的窃笑声,转身一看,两个红火的迎宾小姐正指着我身上说说笑笑,见我转身,互相吐吐舌头,各自转头。我全身有些不自在,像每一寸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下,马上出去有些丢人,于是佯装镇定,四处打量顾盼,机械地在店内转了一个圈,就溜了出去。出去后看看自己身上,蓝色运动服是二哥从北京买回的,虽说旧了点,可洗的很干净,腿上穿着崭新的西裤,那条充满垂感的流线依然微凸,配在白色的运动鞋上,没有不妥,很有个性。我不明白,那一抹绿和两团红,她们究竟在笑什么。
从春熙路拐几个弯,穿两条街,就到天府广场了。站立在广场中央,在草坪和花卉的近旁,才稍觉甩开了春熙路的局促和尴尬。广场四四方方地被道路包围,望着四面流淌不息的车潮,恍如囚笼其中的困兽,忽然想起“突围”二字。
其实对于成都,我也并非一无所知。父亲年轻时经商,进西藏时先去成都,购置货物,免不了小住一段时间,年复一年,成都的人情风物也就有所了解了。父亲口中说的最多的,是天府广场一旁的皇城清真寺。父亲教门笃诚,到成都,除了生意上的事,吃住基本都在清真寺周围。在他口中,皇城清真寺似乎就是成都的别名。清真寺坐落在广场西南角的西御街,平日里,有些想家了,或在成都的空旷中迷茫了,就到清真寺转转,坐坐。在这里,有我熟悉的气息。
寺院里很清静,偶尔有阿訇管寺来回走动,不时地再进出几个甘肃青海的回族司机和新疆的维族小贩,互相道一声“赛俩目”,点头而过。一切,都朴素如在老家,我也似乎从未离开过那片哺育我的回民文化。
回到木综厂,对尔萨说起了春熙路的尴尬遭遇,他听后哈哈大笑,我安静地看着,也不说话,等他笑完了给我答案。他一看我愣头愣脑的神情,再看看我身上的穿着,越发地爆笑不止。我有些愠怒,问他,笑完了吗?笑完了说说,什么事情好笑。我一说话,他笑的更放肆了,鼻涕哈喇子夹杂着咳嗽,随笑声一起荡出。好一阵后,笑声平复下来了,他才喘息着说,有你这么穿衣服的吗?西裤配个白色旅游鞋,你以为你是赵本山啊!这种穿法在停车场没人注意你,因为这里全是司机搬运工,可一到春熙路,你就显眼啦,一看就一土包子。尔萨说完后看我没反应,问道,咋啦?我说,就这?他说,是啊!我没好气地“切”了一声,转身走开,可心里隐隐觉得,春熙路对我而言,是另一个世界。
进入王贾桥停车场,我已算个老成都了。王贾桥在老三环路边缘。城市在不断扩建,一二环之间交通吃紧,居于木综厂的停车场被迁了出来。王贾桥,是我触摸成都的第二个切口。
有桥就有水。从藏区出车回来,我时常去停车场不远处的一条河边散步。河边有柳,也有叫不上名字的树木。柳枝下,巨木旁,竹椅竹桌沿河畔曲直,蜿蜒而去。夏风一吹,咸湿细润满面扑来。河岸对面全是铺子,美发店占去大半,店内风情万种的女子偶尔招呼,我摆摆手,报以一笑,全然不似初来乍到时的羞怵。
天色暗下来,灯光亮起来,成都就活了。我没有心思坐在车里,《往事如风》的唯美也褪去了色彩,仅仅几个月,初到时的心境如被稀释。虽不似不少老乡一到成都,便过上依红偎翠的生活,但夜半笙歌却也偶尔为之。心里给自己辩解,我没有触碰底线。
最初是被尔萨拽去的。他和我走进成都的时间差不多,但他的适应能力明显比我强出太多。以前只知道他车开的好,那晚被他生拉硬拽,从河柳下的茶桌拖进一家灯光迷乱的歌吧后,才发现他已在成都练就了很多本事,喝酒飙歌如饮水谈话。歌吧里不少女孩与他微笑招呼,或者俯首在彼此耳边一阵低语,显然相熟已久。看他扭动着潇洒的身姿,慷慨放歌的从容,我如上刑台,拘谨机械地立坐在沙发上。唱完歌后,他拉着一个女孩坐倒我身边,介绍说,这是我表哥,文人,不喝酒,给他取罐健力宝。女孩上下打量着我,像打量一只刚跑出动物园的稀有物种,笑吟吟地说,甘肃娃儿来这儿不喝酒,稀奇。不过我相信,用不了好久,你也会喝上的。听了这话,心里隐隐感到不舒服,转头对她说,不喝酒的很多,只是你没看到。而且,不管过多久,我是不会沾酒。女孩笑笑说,以前也有甘肃娃儿说过这样子的话,但没来几次,就喝上了撒。我无言以对,心里说,你看着吧,总会有人不一样。
那晚,被尔萨拉着不让走,连续喝了三罐健力宝,胸口涨得满满的。回停车场途中,尔萨溜了,不知去哪里。我一人回到停车场旅馆,洗完澡快睡时,传来敲门声。心里骂道,臭小子,要折腾到天亮吗。打开门,一个白色身影如幽灵般闪了进来。
还没睡撒?你兄弟要我来陪你。说着坐在了床边。我惊得不知所错,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立在门口,竟挪动不了。白色幽灵脆生生地笑着说,休息撒,发啥子呆哦。我认出她也在刚才那歌吧里。
我不需要,你走吧。我明显的感觉,舌根发硬并不是形容词。
她依然笑着,你兄弟已经交代好咯,今晚我要陪着你。
我真不需要。我有些发急。她笑着再不说话,也没有走的意思。我们僵持着。房门也大开着,楼道有风吹来,感觉背上一片清凉,低头一看,才发现体恤没穿,急忙到枕头边扯来套在身上,脸上火辣辣烧灼着。心里明白,尔萨这小子使坏,要这女孩出去,怕是不可能了。于是看她一眼说,那你睡吧。说完带上门走出了旅舍。
我又到了河边,在美发店、歌吧的附近,有家网吧通宵营业,无床可睡,只有委身在这儿了。我选了一台靠窗的电脑,打开常去的一家BBS,开始敲打。不知不觉,窗外微微发白了,心想,父母亲此刻大概正在礼邦达吧。伸伸腰,浑身算困,起身回停车场,钻到车里倒头就睡着了。
日后阅读,那晚的文字紊乱如那一夜的心情。
我和尔萨跑了很长时间的对车,进藏回川,两个人两辆车总在一起。每回到成都,免不了,又被撒扯到歌吧,他唱我坐,他啤酒我饮料。渐渐的,也就习惯了。甚至觉得,听听歌,也不失为减压的办法,开车是最为劳心费神的。有了这个借口,再去歌吧,已不需尔萨撕扯了。尽管五音不全,也偶尔会吼两声,糟蹋一下齐秦之流。敢拿起话筒,不是尔萨持之以恒的胁迫和诱惑,而是一个女孩的一句话:看着挺个性的,唱歌都不敢,弯弯(乡巴佬)。心里有气,第二天晚上,看她在,脑子一热加上尔萨怂恿,就吼上了。音响里出来的声音,很是折磨耳朵。她已笑的花枝乱颤。这女孩就是那晚的白色幽灵。
成都的天少有清澈的时候,遇到雨天或大雾天气,别说天空,整个成都都混沌成了一座迷宫。天色好了,才可仰见一片淡淡的蓝晕,巷陌间的红绿也努力弥补着天空的寡淡,路中街边,河畔院落,处处花繁叶茂,不负蓉城美誉。甘肃正好相反,尤其在老家,好季节里,天空会湛蓝成一种迷,让人心生敬畏,仿佛那蓝的上面,有什么在注视着你。蓝天下的大地却悲壮成浩渺的褶皱和灼目的枯黄,茫茫无边。这样的地理,敬畏和坚持容易被镂进人心。
雾刚散去,王贾桥鲜亮成了一堆锦绣。河边的麻将桌清脆地叫嚣起来,河堤下那些无人修葺的野花也似沾惹了人气,蓬蓬勃勃地肆放着。尔萨倚着河边的栏杆,闲散地端着茶杯,见我走来,朝我遥遥一举。栏杆下面,一脉浊绿的河水将岸边的事物拉进河去,与河岸上一正一反,扬长开去。扶着栏杆俯视,我看见河中倒置的另一道河岸上,扶栏站立着另一个自己。
我看着河中的我,河中的我看着岸上的我。水波隐隐流动,却不清澈,甚或有些浊重,有些深沉,如河中的我的眼神。看的久了,奇异地察觉,那双眼里的浊重深沉,似乎是在厌弃着什么,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尔萨一只胳膊搭在我肩上,眉头挤成一个“川”字,煞有介事地打量着我注视的地方问道,看什么,有美人鱼吗?我甩开他的胳膊坐在茶桌边,没好气地说,是,刚游过去。他跟过来坏坏地说,是白色的吧,那一定是游到“零点”去了,今天星期五,零点打折,美人鱼很多。我们也游过去吧!我知道他有所指,自从白色幽灵事件发生后,我经常被他嘲笑为逃兵。
“零点”是个迪吧,旁边毗邻着一所大学,每个双休日的零点过后,消费都会打折,所以里面有很多大学生。尔萨在我耳边不止一次地念叨过,也曾动心想去看看,后面不知怎么就搁浅了。
尔萨不断在身旁撺掇,说在春熙路转转,在天方楼吃个饭,时间就差不多了。连拉带拽下,我们坐上了出租车。我知道,如果拒绝的坚定,他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动我的。
出租车驶离河边,我心里纠结成一团麻。“零点”,只有纯粹的声色犬马,走向“零点”,似乎是在走向某种妥协。以往尔萨深夜回来,嘴里不是常喊着零点的娱乐口号吗——不堕落,不快乐。在河边唱歌,是在放松自己,那去零点是为了什么?我还有适当的借口吗!摇摇头,却甩不开一片糟乱,许多画面拥挤在一起跳跃着:蓝色而暧昧的灯光忽明忽暗,纤柔的长发与腰肢飘扬摆动,头上顶着灯,脚下踩着灯,人在中间,恍若置身在虚幻的云层里。接着,身子一沉,仿佛从飘渺的云层里坠落,重重地摔在土地上,起身一看,四周一片苍黄,风吹过来,鼻腔里钻进呛人的黄土末。这风景和气味,与我周身的气质相合。我冲向前面的秃山,山那边,有我的家。爬上山顶,我看见一座旧城,城南有个院落,院落里的那两个面含忧郁的老人,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成都很快被11点的夜幕笼罩,我和尔萨正在赶往“零点”的路上。中午离开河边,我如牵线木偶般,跟在尔萨后面,与时间一起,游荡在成都的街角巷落里,游荡在某种无凭的真空里。
“零点”门口,人如水流般涌进。看看表,正好零点。尔萨一推我说,赶快进,不然没座位了。我将心一横,出来了,就不再多想。迈步赶上尔萨。脑际却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一步迈去,踏进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但愿在领略过新鲜和美景之后,这步子还能收得回来。
这是一个只有声和色的世界。音响里的鼓声砰砰震荡着,音波散去,填满了耳朵,填满了酒杯,也似填满了人心。每一下震荡都如敲在人的胸口,心脏跟着鼓点跳跃,头颅也似装了弹簧,上下点动起来,像尔萨,他晃动着摇滚的脑袋,没几步,就挤进张牙舞爪的人群,消失了。我一人坐在桌上,面前矗着一大堆淡黄的酒瓶,酒瓶上,折射着各种炫目的光晕,深蓝,青紫,酒红,电白,一个酒瓶,装进了一个迷乱的世界。
我渐渐习惯了这声音和色彩。身体一松弛,不由得跟着节奏摇晃起来。心里那点薄弱的警惕被鼓声敲碎,被色彩融化。奢靡的空气里,流动着带有香水味道的热浪,我有些口渴了,不由得看了看摆在眼前的瓶子。心里一跳,赶紧挪开目光,正好与对面一双明亮的眼睛撞在一起。双目一对,她笑了一下,很灿烂,然后举起手里的酒瓶朝我一举。那一笑似有魔力,我有些慌乱,不自觉地抓起酒瓶也向她一举。没想到,她竟离开桌子向我走来。
我们相距不过一尺。坐定后,她碰了碰我手中的酒瓶,然后喝了一口,动作很轻柔。看我局促不安地呆坐着,她笑了笑,凑过来说:喝撒。酒瓶举到嘴边,我犹豫了一下,一咬牙,酒灌入了口中,涩涩地划过喉咙,流进了肠胃。浑身微微颤抖起来,想哭,又似想笑。
她很漂亮,与我想象中的形象吻合,有点儿熟悉的感觉,对了,就像一年前《往事如风》里,那声音背后应该有的容颜。我忽然像甩开了什么,与她毫无顾忌地碰着喝着,也聊着。她说,你坐到这儿我就注意你了,你不一样,好像跟这儿的气氛不协调,太安静了。音响里的声音太大,我听得断断续续。指了指耳朵,她凑过来搭着我的肩膀继续说,我是个学生,一般双休日都会来这里玩哈,我给你留个呼机号,交个朋友,常联系撒。我不住点头,耳朵麻酥酥的,微微一转头,看见尔萨站在桌边,瞪着眼,张着嘴,直直地盯着我们。
回到河边,我没有去停车场。凌晨的河畔清冷寂寥,一颗垂柳遮住了路灯,洒下一片阴影,我坐在树下的石阶上,把自己藏了进去。怔怔地坐着,放佛我不在我的身体里。抬头仰视着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没有云层和夜岚。只有不可见顶的深暗和混沌。半空中,升腾着一派焦黄的光,那是这座城市的折射,与本有的夜色杂拌在一起,就像一个牛群走过黑褐的黄土坡后,卷起了阵阵黄尘。
我想起了刚进成都时看见的那片海,那片遥远浩渺的烟火海洋。今夜,我举头望去,那片讳深的混沌里,已看不见曾经的路,路上的自己。因为,我已成了曾经遥望的,那片海中的一滴。
《施与受》
文/帕蒂古丽
喀什老街巷子口,正午的天光底下,我遇见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大夏天小女孩将头巾包得严严实实,我猜测她的头发大概被剃光了。看肤色眉眼,小女孩该有一头金色的头发。我在这个年纪也跟她一样,患病的母亲不能帮我梳头,一头小辫子被父亲剃得精光。包了头巾去上学,被淘气的男孩子掀掉,我裸露的光头成了课堂的常备笑料。
大点的那个女孩走过来,见有人打量她,顺势蹲在门槛上,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裤子大腿处一个破洞。这个年纪的少女最敏感害羞,穿一条遮不住羞体的裤子,被一群衣着光鲜的陌生人打量和拍照,破裤子与她的天生美貌冲突着,尴尬的场景跟她怕羞的天性冲突着。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不体面,羞愧地低头侧过脸去,不敢正视我们。
真后悔出门前换了鲜艳的裙子,我本该穿着破旧的衣衫与她相逢,那一刻就像迎面撞见十几岁的自己:大梁坡秋日的天光下,家门口路过几个兵团男人,眼睛紧紧盯在我暴露的小腿上。我穿着一条不够长的蓝布裤子,裤子短到藏不住猛地增粗变长的腿。我为自己露出身体而羞耻,顺势跪在门前的土豆地里,屈膝低头假装挖土豆,等着那些人离开。时间被无限拉长,下半身像着了火一样烧灼发烫,我能看到自己天蓝的裤子跟腿上雪白的肉映衬着,无比耀眼地晾在别人的目光里。
我想替那个少女承受她不堪承受的那一份难堪,我能感受到她手捂住裤子破洞蹲下去的那一刻很灼痛,很漫长。
为了让小女孩抬起头,对着镜头,我身边一个同行者掏出两张零钱塞在小女孩手里,另一个从挎包里掏出了一粒糖递过去。少女抬头转过脸来,她身边那个小女孩手里捏了两张零钱,头却拼命低下去,小女孩身子紧张地弓起来,头抵在少女肩膀上,似乎在用全身的力气抵制住那块糖果的诱惑。少女脸上显现出一份不自然的表情,或许是领会了小女孩的身体语言,她想为小妹妹接受一小块透明塑料包装纸包裹的甜蜜诱惑。被强行压制的羞耻感让她的面部线条微微扭曲,那块糖投影在她清澈的眸子里,就像一口井里扔了一个石子进去,本来平静的目光顿时变得纷乱,那晃动的波光里映射出她内心的纠结,她对着照相机的镜头方向伸出手,脸上显出一副很吃力的样子,仿佛需要用全身的力气,来接这块只有几克重量的施舍。
她得到了那块糖,她能轻松地咽下那块糖吗,我想象经历了这样一番心理过程后,要花上多大的力气才能消化它。她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对施舍的对抗、抵触、矛盾、痛楚之后,最终抵不住诱惑,还是无奈地伸出手做出接受的姿态。
在我的印象中,少女的手一直停在半空中,半握着一块糖,镜头里她向别人展示着满面的羞臊,这羞臊被镜头放大,成为那个巷子里半掩墙门的表情,成为这户人家的表情,成为这个城市的表情。
对一群不速之客的施舍,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迎合,该用什么样的心理平复那一刻受伤的自尊,用什么方法才能让自己在伸手接受的刹那,快速消除掉那种蚀心磨肺的羞臊感。一个习惯了只接受来自造物主恩赐和父母馈赠的孩子,在犹豫中,还来不及思考是否该接受外人的施舍,就在心理上体验了一种消化施舍物时,艰难的心理过程。我能看出她们眼神里那份陌生感和疑惑:这些素不相识者的馈赠,仅仅是出于友善吧,他们拍下了她接受施舍时满脸的尴尬,那么这算不算为了一块糖果就出卖了自己的尊严。这是多么严肃复杂的话题,她们无法担当,也无法判定,这些都被搁置在一块糖果和一个镜头里,变得无比的沉重。
女孩抗争的动作和表情已经出卖了她的内心,她显出羞愧,她为自己感觉到的羞愧而羞愧,她还没有学会隐藏自己的表情,感谢真主,至少这份羞愧没有被施舍者嘲笑。羞耻心是宝贵的,高贵的人才懂得羞耻。
这些陌生人,用一块糖果的诱惑,刺激了她的羞愧,他们或许会以为她眼角潮湿、满心感恩地接下了那块糖果,却无法体会,她要为接受这颗糖果,付出多么沉重的心理代价。
也许她们可以吞下那块糖果,难以吞下的是那种被人施舍的羞耻感。在体会了一份善意的同时,要承担超过它一百倍的沉重感,要消化超过它一百倍的羞耻感,这就是心理的代价。她们还太单纯,单纯到在接受了别人的好意后,竟无法处理随之产生的那种与自尊粘连在一起的羞惭感。
这些看起来很富足,也许从来都没有机会接受施舍的人,衣着光鲜,背着相机在巷子里东走西拍,施舍给她们糖果后,面带满足的笑容看着他们。女孩甚至不会用汉语表达出于礼貌的感谢,她们无言地地看向我,用目光向我求助,我知道那块糖果是素的,在南方我也经常买着吃,除此之外,我无法对她们解释更多,我在内心祈祷,让她们接受一份友爱的过程,不要成为一个受难的过程。我希望我使用的维吾尔语,能帮助女孩减少心理负担,让她们的接受过程能轻松一些,在咽下那块糖果时,能安心一些,消化得不那么艰难和疼痛。
我宁愿想象她们不是真的想要那块糖,而是出于善良,不想拂了施舍者的好意,才礼貌地接过了小小的馈赠。因为好多时候,在施与受的过程中,疼痛的也许是受施的一方,而拒绝接受施舍,伤害的却是施者和受者双方的感情。
《土木华章》
文/禾源
曾以为能长草木的地是活土,能长叶开花的树是活木,后来才觉得土木无生无死,只是在涅槃后的他们形态万千。夯土成墙,烧土成瓷……架木成梁,雕木成艺……孕育着生命不同的华章。
夯 土
在西部边陲,我见过城墙残骸,见过古寺佛塔遗存;在闽南见过各种形态的土楼;在安徽、江西的徽派建筑中见过一堵堵马头墙;在洒落各个山坳中的村子里见过不同土色的院墙。墙,不管是立定在哪里,也不管他撑起什么样的建筑,墙体永远是土生土长的。
土,一向安静,安静到连个轻轻的叹气声也不发,默默地承受着天下苍生的生死托付。昆虫把自己的轮回祭台建在土里,龟蛇把孵化下一代的温床铺在土中。风,把土当作爱人,兴时撩拨着土,呼呼吹过,把随身带来的种子落到土里,慢慢孕育发芽。土,苍生之母,有着包容一切的大德。土,泉温滋润,天露开眼,看空中风卷云舒,看四季花开花落,看飞禽交颈,看走兽交配,看人儿相亲……在土的世界里这一切都是一样的,没有雅俗,没有尊卑,只是不同的演员在演绎着生存繁衍的游戏。土,不论何年,开春第一锄锨出都是新土的芳香,不论何时滴下的雨,泥土总当新欢相拥,共同孕育着一年年草木春秋。土,还能随着人的意愿,从地上爬起,跟着夯土的墙板一级级提升,在号子与夯声的一呼一应中,渐渐长高,高过牲畜、高过人,高到与主人心力等平。
土成了墙,墙与宅里的人共当风雨,共享荣辱,成了一个院落的碑,见证着人与禽兽不同的生活,见证人自认为的聪明才智。岁月在这里留痕,家脉在这里抒写,每一粒的土都渗透着世间烟火。
方正、平直是一座座宅院主人的心理向度,可是天地处处是玄机,顺者昌,逆者亡,和者吉,背者害,审时度势是明智之举。《宅经》中记曰:“宅以形势为身体,以泉水为血脉,以土坡为皮肉,以草木为毛发,以屋舍为衣服,以门户为冠带。”这建房修厝,是一家大运。落址选何处如人投胎,何时动土如人生辰,楼宇高低如人身材,门户向背如择师从,一味求得方正平直难以做到,量体裁衣,该避的避,该让的让,土墙吧运势而夯,不方则圆,不正就倚,合符天地格局重于一切。
我看着这格局中的福建土楼,可让我感觉这里的夯土处处出格。四方楼、长方楼、圆楼、椭圆楼、半月楼、交椅楼等,各具形态,把寄托永世其昌的宝宅院墙赋予生动活泼的形体,成了华夏庄严肃穆建筑画中的诙谐一笔,大胆地突破了中轴一线两边对称四平八稳建筑风格。当然依然守住中心居正四方辐射的族权之序。有人说“圆不会亏一方”是平等匀衡的理念外化,也有人说这是神权为中心的取向。我琢磨着客家先祖的伟大,想到更多的是他们朴实想法,那就是一碗水端平让各房平等。这里墙高得出格,“和贵楼”墙高五层,21.5米。我世居土墙之院,我睁开眼除了能看黑黑的壁板外,就是看到那灰头灰脸的土墙,他们最高都只有三层,五层之高成了夯墙的豪门。有人说这个规格高过宫殿,是不是有蔑视皇权之念,我想不会有的,出格的高墙,为的是守住一家的财富,防盗防偷,守一家平安,这才是他们实实在在的想法。出格的高墙,让当年的嘿哟、嘿哟的夯声成了一曲接近梵音的绝唱。我进进出出南靖的土楼,从他们的故事觉得这“和贵楼”和得出格,会选择在一块方圆3000平方米的沼泽地上盖楼,把一个千秋华构落址在沉浮不定的沼泽之上。凭一个地理先生说:此地后山有数百里来龙,龙脉没有穿着过坑、河道,没有断凹,而前面则是河水环抱玉带,是块肚兜风水宝地,若在此建楼子孙会人丁兴旺、读书中举,福禄寿全。风水先生察地理观水脉,更察人心。一个人能置心一处,认定目标,想方设法,执着到顽痴,是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这样的基因代代相袭,总有一代应验他的话。“和贵楼”以千年不朽松树为桩扎入沼泽地,桩上立基,基上夯土,一年一夯,全家合心合力,不仅落成千秋华构,也栖下了同心聚力的家族文化基因。这种聚有核心,有方有矩,秩序井然和睦家庭,能不出贵吗?
客家人,流着同样的血统,一家如是,家家效仿,你有裕昌楼,我筑怀远楼,你筑顺裕楼,我夯长源楼……夯土之声此起彼呼,四面八方杵起影舞,艰难与辛酸就如爱闹的婴儿,夯声催眠,杵影如梦,安详地睡着。在一声声赞词中婴儿成了一个个立命于土墙跟前的汉子。
阳光熙和,照在青山上,片片的绿树透着永远不老的生机,清清的溪水流进日子流出岁月,土楼与这方山水长相斯守,真正成为这里的主人。看看山,瞧瞧树,看看河,照照水,看看土楼,顾盼从这里进进出出的人群,总觉得土楼大有化境,纵有千姿百态,皆有风骚,可以有老夫荷薪,也可以有摩登过弄,还可以有西装革履……此番情景会滋长出一些错觉。土楼能做到固若城堡,盗匪难攻;可做不到贵贱有别,粗雅有类,是一个土豪。然而田螺坑土楼群的分布,告诉我,他们讲究外圆内方,讲究界而不绝,讲究尊严有序,让一个建筑群形成了众星拱月的效果,人们以可口的四菜一汤冠之。再看座座名楼,一定是面山清秀,遇垭植树,逢坎补桥,道冲立碑,把破与立的大哲学用这些寓意的行为来书写,这不是土豪能为,而是土楼在夯土中夯下了形意相随的哲学思考。意随天地格局运转,讲究意韵不只是中国的艺术家才享用,民间百姓一样处处用意,就是老奶奶也常说:意到即行,意到即行,意到吃水也发胖。意到便是神来,处处随意有乾坤,朴实无华的土楼就是这种用意在先夯起的民间大厦。
我背着突突作响的土楼夯土声回家,把自己的双掌及胸脯贴在家乡的土墙上,让心跳传出土楼夯土的节奏,让双手脉动传出夯土的音律。家乡的土墙微微颤动,我的双掌与胸前粘上墙土的粉尘,同样节奏同样音律,只不过土楼的夯土阵容大气势猛,那声响也就能历久弥新,越传越远。
我走到安徽宏村、江湾、西递、李坑……这些村子座座房子规矩方正,面面院墙灰色涂抹,高高墙顶翘首舒翼,青山绿水间有这样的房子就是典雅一笔。同宗同栖,同族相亲,座座相连,又成了宗族光宗耀祖的一笔。庄稼人讲究实在的丰盈富实,经商者讲究品牌的打造,文艺者讲情趣意韵的暗合,为官者则讲究宏图骄气的渲染。相比相较中,土楼仿佛就是庄稼人城楼,安徽、江西徽派建筑的屋宇则是商人与官宦世家的宅第。
一种审美取向的导录,自然能搜索出许多相关信息。夯墙各地一样,捣、掺、拌,把土整成墙土,杵、筑、夯,让墙土壁立,四面合围构成院墙。不管是永定和南靖土楼,或是福建闽东各地民居,还是这独领风骚的徽派建筑,一概如是。然而也因为修房盖屋主人志趣不同,这夯墙中也能搜出不同的词条。土楼主人是提着茶壶,一边抿着茶,一边听着夯声,说声可以加土,墙土才加上一层。主人若被夯声催眠了,这土就加不上,就一直杵个不停,此时头把式就会适时领唱一句的号子来唤醒主人。而这徽派老宅的主人,则是戴上墨镜,摇着扇子,吆喝几声,撒些纸烟,跟监工说上几句就走了。土楼主人在墙固楼实时,会到楼顶看看墙顶杵印,用手抺了抺,光滑如瓷,便满意地躺在睡椅上,取来山泉水泡着清明茶慢慢细品着。而徽派老墙的主人,看着固实的墙体,便要想着土墙的粉饰与翘角装点等,还得回忆生意路上见到的许多美景,如何塑到天井墙体上,让在家的母亲,媳妇也能分享到他所看到景致。土楼里的主人实实在享受土楼的温馨,徽商徽宦或许身在家中心还在路上,家中的安全,靠着这墙来守护,严严实实,不开窗户。土楼的主人也许明白,攻也是守,二楼以上开窗既可取光又可当防守的射口,放铳、投石、泼油……想到这些,再看高高的马头墙,斑斑驳驳的墙体。仿佛呼呼的长风吹到这里,绕墙三匝,走了岁月,留下风情。母望儿归,妇盼夫回,美人倚望,长嘘短叹……斑驳如花地开在风情种种的墙上。这徽派建筑夯起的土墙比起土楼来,也许就多了些情味。
土,下种子会长花香,长果实;土,下夯杵会长夯歌,长院墙。土,捏成器物,投入烈火中,会长出冰心玉洁的瓷器。赣、皖之间鄱阳湖生态区的浮梁县,就凭景德镇瓷器闻名天下,被誉为“中国瓷都”,也因为景德镇名盖浮梁,曾经浮梁县的一个镇,一越成了管辖浮梁县的地级市。窑里烈火烧出来的货就是不一样,土成器,工成艺,雷鸣瓦釜也会烧成金声玉振。就如古戏中住在砖瓦窑里的穷书生,也能借窑里的旺气得中状元。
随着瓷片铺设的通道进入浮梁老县衙,我在县衙的城门边回首这条瓷质冰心的通道,感觉到历史在这里停了很久。唐时光彩,宋代清幽,明遗典雅,清传艳丽,每一块瓷片都闪烁着当年通红窑火烧出的幽光。也就在这幽幽灵光看到泥土的涅槃。土楼的夯土、徽派马头墙等这些土依然可以走着轮回的路,可景德镇中经过窑火炼狱出来的土不再步入轮回,就是重重摔碎一个花瓶,听到的是一隅清脆悦耳的挽歌,看到的是一地闪耀光茫的泪花。
夯墙的号子,马头墙上的长风,青花瓷瓶上的罄音,你们都是夯土的华章。
架 木
进了土楼,站在院中,顿觉脚底生风,滋长出要飘起来的想法。若有武侠小说所描摹那绝世轻功,一定会就地拔葱,一跃而起,功力到家就直上屋顶,功力不济就一层一踏板,层层而上,立定高处,吹一声口哨,让楼里的人所有的目光一同投向我。童话一样的想法,想来了童年趣事,一到夏天,几个伙伴便去攀爬村前那棵大柳杉,爬得越高兴奋劲越大,对着树下的呼喊,有如号令,让一张张脸像向日葵一样寻声而向。正因为这些往事,我曾写过一篇题为《想做树的曾孙》的文章。文中写到老子指树为父,释迦牟尼也生于菩提树下。树的孩子能成为圣人和佛祖,我一定要做树的曾孙,秉树之美德,顶天立地,叶沐阳光雨露,根接地脉山泉,生机勃勃。
看着土楼天井上空的蓝天,蓝天下的黑瓦,我顾不得楼梯口“顾客止步”的警示,悄悄沿梯而上,一层、两层、直到顶层。踩在每一块楼板上,绕着通达的走廊走上一圈。一步一响,一步一颤,楼板敏感地反应着,声响!颤动!只有亲人的情愫才有这敏感的神经,只有树锯成的板与我才有这种亲情。我双手抱胸伏在走廊的围栏上,居高临下又如当年爬在村前的风水树上一样,看那些在楼下喝茶的人,就是在风水树头纳凉的人,只是此境中我没有呼喊,而是在心中默念:土木老屋,土墙围形,架木为骨,铺板当肌,立为杆,横为枝,一座楼房就是一棵栖息着整个家族的常青树。
金、木、水、火、土分野四夷,木为东方。为此便有人说华夏民族用易焚易腐的柔软木头盖宫殿起民居,全因为木与龙同性质同寓意。树吸水而生,点燃成火,就如龙潜深渊,喷吐火舌;龙传说中驾云施水,就如树挡风遮雨,龙的传人选择树木建造自己的家园,自在常理之中。
常人眼里树就是树,倒下的树就木头,我们的祖先随水而迁,择草丰林密的地方而居,在我眼里木柱木梁,架木起居,全是就地取材,方便为宜。
安居乐业,兴业家旺,渐渐地让房屋成了主人彰显实力象征,官修府第,商起精舍,民建大楼,一座座房屋从栖身之所变为寓名旺在其中。客家人远迁而来,深深明白自然法则物竞天择,一个人的实力比不上一个家族的实力,一指之力远不及一拳之势,不管多少兄弟,多少子孙同心协力,荣辱与共才能立足一方。一家之长务必不偏不倚,让每个子孙同罩在家族这棵大树的福荫里。他们不管方楼圆楼起梁架木选一样大小木柱,建造一样格局房间,让每个子孙享受同等福气。中间天井成了一棵无形家族之树的大树杆。有的天井再盖小楼,就是这棵大树的树头之境,家族大事在此商议,家族的事在此办理,枝枝蔓蔓同归其中。
闽东北老屋的仿佛各自为尊,一家一户独立门户,各房各宗各侍其家,若几个兄弟能同荣同辉便是几栋华构并排而列,择个好日子同时架梁,梁高等齐。正堂之柱不拼不接的圆溜溜地擎举起一家的屋梁,堂前两柱方方正正,下廊后厅等同大小的小柱并列。武夷山下梅村的邹氏祠堂立柱的思维有了创举,邹氏开基祖一种育四郎。他们既要体现四儿郎人人有为,又要让个个儿郎同承祖祠福荫,便把祠堂前的大柱一分四片,又片片合抱成柱,同心协力支起祖祠的大梁。柱、顶梁柱,架木起家最重要莫过于柱。看着这些柱子,读到了有方有圆的家庭规矩,读到了直桶桶尊卑秩序,读到千年的儒家纲常。村里有名望做了,别人效仿;上代做了,下代人沿袭。一代代沿袭,成了顽固的思维模式,反射到行为中便是习惯。
宏村、西递、江湾、李坑……一个个村子的名字,点着这些名字,跟读着别的村名没什么两样,然而这些村子则是山、水、屋,风水、风景、风格和谐相融的徽派建筑的出众村子。口口天井,一同吐纳,同心同咒:“四水归堂”;座座马头墙,风雨同潇潇,仰首朝天,万马齐鸣:马到功成。登堂看架梁飞檐,才知道这徽派建筑最上心的是那大大胖胖“冬瓜梁”,说什么瘦柱肥梁,金银斗量,梁越大说明这家实力越强。这在客家土楼中没有的,闽东北民居也没有的。也许徽派人认为家道兴旺不在立地的柱子上,而是在横贯东西的大梁上。为官者志在四方,经商者走南串北,要发四方财,一个个弘愿,只有这样的大梁才能挑得起。大梁如主人大腹便便,把一座宅院的风度彰显。此情境滋生出一句家乡俚语:傻人吃脚肚,智者吃腹肚。我所有的心力用在这根大梁上,所有雕刻,院中花草,都只是一路风景,浏览而过。
盯着的目光,加上想法,眨眨眼仿佛会化作尖利的牙齿,我就这样啃着徽派建筑的“冬瓜梁”。眨着——啃着,口口生津,啜啜中让我回味着闽地的栋梁意味,龙头托架,一梁横贯,虽只是象征性一根横木,但必取良材,端庄笔直。架起鲁邦先师合天时地利的精妙之算,架起了先师的庄严肃穆。上梁之时必是吉时良辰,先师的徒子徒孙不管有多少精湛技艺也依然中规中矩。梁架上,供品上,请来先师,大喝赞诗,新居也就有神灵之气笼罩其中。这梁的意用仿佛在梁之上。
华屋落成,原以为这千年宝盖会庇荫子孙代代发达,千秋流彩,可总有些宅第会出现家道中落。究竟什么原因,乡村里的人说:家业兴旺与否,一看厝,二看墓。看厝吗?宅基合局,动土吉日,架木精算,这厝会有什么问题呢?前思后量,许多人不是从居家人因缘中查找原故而从立柱架梁的师傅身上查找因果。如是便有了木匠师傅下毒之说。有的毒下在柱里,有的下在梁上,乡野间相传很多,且有佐证。就如正厅大柱被偷偷镶进一些女人头发或别的秽物,有的在梁上安置了木匠师傅做的小木船,等等。秽物玷污,屋脏难守财;木船向外撑着,家财外流,样样验证,描绘着木匠师傅这一毒招,破损了院落的天地和谐好格局。也有的从用材上找到原因,取材是否正道,盗伐而来,争讼而得,这些材料立柱架梁,绝不吉祥。
我带着许多念想,行走在江西铅山河口镇的古街上,这被誉为“八省通衢”老镇古街多少岁我不敢问及,就街中的铺路石磨出锃亮的坑道,用我的百倍岁数再加上我念想的许多故事都难填平它,只有街边的两排木架的板楼才能与其共同见证着这里岁月的脚力。这些板楼一栋挨着一栋,木柱、板墙,木门、木窗,卯榫拼合,一阴一阳,孕育出一座座房。房屋阵列街道两边,开窗相望,一楼为铺,二楼为厢,一到夜晚各铺打烊,整条街成了一条隧道。想象中,在夜深人静时穿过街衢,一定有进入森林古道的感觉,偶有的鼾声像林海深处缥缈的玄音。一个繁华的集镇,居然是林木的拼架起来,真是大笔书写了水生木,木生火的五行玄机。古街正因为这么多的木,故日子也就过得红红火火,也正因为这么多木房子才住下了河口镇温馨的岁月。
木头心直质软,不管纹理经纬多维,木心一味直上,树总是向上长着。也不管木质密度再高,也硬不过石头,相对而言这木质是柔软伏贴,柔软的特性成了雕刻人最亲眤的性格。土楼人不雕梁画栋,但要雕窗刻棂;闽东北人也一样,不放过显眼处摆谱风骚,什么渭水访贤,姜太公钓鱼等,把渔、樵、耕、读刻在一扇扇有窗有棂的地方,让历史上典故定格在这里。徽派建筑在此基础上还在那个硕大的“冬瓜梁”上刻下精美的木雕,雕梁画栋,意气风发。木架的房子折下时,依然是木头,而这些雕刻着寓意的木头则成了古老民间技艺,木头在这里成了艺术精品,木头与泥土一样能登上艺术的殿堂,到达自己意想不到的意境,聆听着一年年春风秋雨的咏唱。
我如今常走在裹着水泥的道路上,踩出的声响格外清晰,就在这清晰的声中,我感觉到水泥下泥土的哀怨,声声有如阿炳在街头流浪的二胡曲调。我如今常见到那些找不到纹理的木柱,轻轻叩着,回音短促坚硬,我感觉到柱子的无奈,无奈至郁郁寡欢,失去了她应有的温馨。怀旧吊古,不是自作多情,是因为土木阴魂不散,在我的身上感应。
《乱红集》
文/文河
团扇如月,女人拿在手里,有润秀明洁之感。丝绸的细腻,华贵,触摸上去,有活生生的现实感。秋扇见弃,说明了它的实用性的一面,也说明了人性的另一面。秋天了,天凉了,扇子变得多余。一个“弃”字,说得绝情。时光对生命也是如此。“天若有情天亦老”,这句诗,无情到极致,也悲怆到极致。好在,天弃人,人却不自弃。这样一来,每一天就有每一天的风月。
晴雯撕的是折扇。
贾宝玉说了一番大道理。这道理,也是庄子“齐物”的道理。贾宝玉对待事物,是终极性的,艺术性的。晴雯的性情也是道家的,率真,任情。终极性的,艺术性的东西,往往超越于规律之外,实践起来,剑走偏锋,是危险的,破坏性的。晴雯实践宝玉的道理,扇子撕得真是惊心。毛泽东说,“试看天翻地覆”,结果,使得整个民族承受不起。文化大革命,是另一种晴雯撕扇。
诸葛亮拿的扇子,是鹅毛扇,不能折的,诸葛亮是只进不退的人,六出祁山,是事知不可而为之。偏于一隅的蜀国没有一统中原的实力,侥幸成功,以蛇吞象,难道就能消化?以诸葛亮的绝世之才,不会不明白。但他必须尽人事。
诸葛亮如果晚生一些时间,也许会手持一把折扇,进则兼济天下,退而独善其身。但那就不是诸葛亮了,也许会成为谢安。
北窗高卧,清风徐来。不为物累的时候,天地自是一把扇子。陶渊明也应该有扇子的。他把扇子放在心中。贬谪中的苏东坡高唱道,“说渊明,是前生”。其实,我也想这样说。只是现在没有清风了,空气质量太坏。如果也迎风高唱,会灌一嘴灰尘的。如今,最好的状态是沉默。
为什么当代人的胸襟、气度变得越来越小了?因为我们已经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了。
穆穆
春阴漠漠。至蚩水岸看桃花。桃花才开数点,满树满枝稠稠的蓄势待发的蕾苞。佛说,一花一世界。那么,我们应该把一朵花的开放,当成一件大事。应该看重的,反而看得极轻。应该看轻的,反而看得极重。众生颠倒,就含有此意。
站在高堤四望,天地有穆穆气象。
《诗经》里有“穆穆文王”之句,“穆穆”二字,用得真好。一个如天如地、如山如河的人,只能用“穆穆”来写,用“伟大”来写,反而狭小了。“穆穆”是自然性的,“伟大”是社会性的。前者高于后者。
少年时喜欢柔媚轻盈,近来始觉宏远正大之美。“穆穆”其实是温厚和包容。
回来临写张迁碑,临到“於穆我君”四字,对这个“穆”字,不觉多临了几遍。
夭桃
年年看桃花,人年年在变,心情也在变。
再娇艳的花朵,都会忽然沧桑。但沧桑自有沧桑的好处。沧桑是一台大戏。有的人,越寂寞,越投入。
弘一法师三十九岁摒弃人间声色,我年至四十,声色仍是诱惑。是的,诱惑总是因自己而起。如果不去寻找诱惑,便不存在诱惑。
桃之夭夭,逃之夭夭。其实,只要自己一直在着,又能向哪里逃。逃来逃去,无处可逃之时,才会突然发现,原来最安全的地方,还是自己那儿。
桃花欲开未开之时,每一朵,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幽婉的悬念,意味着某种可能。那抹浓红,艳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
花一开,那抹艳红就淡了。
这么多的花朵,密密堆在枝头,却有着各自的命运。有的花朵变成果实。有的花朵便只是花朵。
不能拥有,就不要去拥有。好的东西,也需要去掉一些,多了太重,就成了负担。就像枝条,果子挂得太多,就会压折。
寂静
读庾信的《入彭城馆》,其中有“水流浮磬动,山喧双翟飞”。远行的人,能感觉到巨大的寂静。像某种液体,又厚又稠,搅不动。突然两只野鸡飞起来,其实并没有多大动静,但整座山倒仿佛都喧哗起来了。一个声音的错觉。
孔子和弟子们在漫漫山路上行走,看到几只野鸡。听到他们的响声,野鸡便呼啦啦飞起来,飞了一阵儿,打几个圈儿,又落下来。孔子道:“这些野鸡,得其时呀,得其时呀!”
子路向它们拱拱手,它们又飞起来,飞走了。北方的天空很大,很蓝,当头罩着。
《论语》中的这段文字,自古费解。其实并没必要去找什么微言大义。我在这儿,倒读出那种旅途中特有的寂静。
去年夏天,我在淝河岸边走,看到一只野鸡。只有一只。长长的尾巴,很美丽。它的脖颈处的羽毛带点绿影儿。我甚至能看到它眼睛中有一星闪闪的亮光。它看了看我,动了动——欲飞,而未飞。岸边都是大白杨,绿荫滚滚。
共生
初夏临近,气温大降,宛如初冬。然而,绿阴郁郁,呈勃发之象——想到一个词:“发飙”。
李商隐的华美深致已难契我心。近来,对杜甫的忧世伤生倒大有共鸣。
人应该有承受痛苦的勇气和能力,但只有把自己纳入人类浩大的休戚相关的命运中(一枝一叶总关情),个人的冲撞、挣扎才有意义,才能体现其优质性,否则,没有多大意义。
当然,还有另一个最常见的途径,也是最普遍的途径,即把自己的痛苦,升华成艺术美,并赋予其丰厚的象征性。
某个地方
最好有山,但不要太大,太大有压迫感,一个霸气的存在,仿佛天空和大地全是它的,什么都是它的。仁者乐山,隐者也乐山。有山靠着,会感到世事安稳、长久。每天望一望它,又不想到是在望它。心中可以有牵挂,但不能有石头。如果有,一定要让它落地。让它落在应该落的地方。要消尽胸中块垒。活着,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峭拔和峥嵘。
但一定要有水,一定。小小的水就够了。湖水或溪水。浩淼与广阔有太多无常。水一定要清澈,见性情。月亮落在里面,一定要清晰。刮大风的时候,不要有太多、太大惊慌失措的波浪。活到一定年岁,变得越来越胆怯了,害怕动荡和破碎。
要有宁静。与万物共处,但不能太喧哗。万物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轻轻的,打个招呼。你不干扰我,我不干扰你,但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爱,是一种低语。
要有茂盛的草木。春,夏,秋,冬。有荣,有枯。要向它们学会顺应,学会在一次次告别中,最后自己平静的回去。每一种草木,都那么纯洁,高贵。
生活,终究是美好的,所以,我们才会痛苦和流泪。
风中的鸟儿
“六鷁退飞,过宋都”。
这个现象被作为一件大事,郑重记载在《春秋》一书中。
《春秋》把此事看成一种可以产生巨大社会影响的神秘征兆。《左传》对此事的解释则是,“六鷁退飞,过宋都,风也”。冬天,刮大风,迫使这六只鸟儿的飞行姿势身不由已地发生了改变。
原来如此。记得初读此书,至此,哑然失笑。
当初,是哪些人看到这六只鸟儿的呢?记下此事的,又是哪位史官?
史官关注的是人事和天意。我关注的则是在呼啸的大风中,那六只鸟儿最终飞向了何处。这是另一种大事。
有意思的是,《春秋》对此事的“误读”,产生了诗意。诗意往往拖着神秘感的影子。也许,诗意即是对世界的“误读”。
今天的世界,是赤裸祼的,炽烈,耀眼。不是简洁明了,而是单调枯燥。缺乏丰富的意蕴和想象的空间。生活的目的精确——直达欲望的目的地。但回头看一看生活的过程,原来不是精确,而是机械。
诗意等同于一种精神取向,需要坚守。
写到此处,我突然明白,那六只鸟儿最终飞向何处,原来并不是问题。关键是它们一直在飞着,并没有在几千年前的大风中消失。而大风其实也一直没有停息,并且越来越大。
栖息地和落脚点早已失去,它们飞得更为艰难。
《唐婉:欲笺心事 独语斜阑》
文/王立
沈园,我梦幻中的情爱圣地!你是一阙柔情缱绻的诗篇,是一首催人泪下的歌儿。
再一次来绍兴,又是烟花三月。总是情不自禁,再来沈园凭吊追踪。沿着碎石铺砌的曲幽小泾,一路寻寻觅觅。我在寻找什么?绿树繁花、蜂飞蝶舞的人间胜景,果然已是梦里依稀成往事?
走近孤鹤轩,惊见门柱上那幅对联:
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与东风飞白絮
六曲阑几多绮思频抛细雨送黄昏
这一瞬间,让人吟得遗恨满怀、多少叹息。移步假山,飞檐高翘的亭阁中,石桌石椅一如往昔,迎候着不再重来的故人。我轻轻拂去尘埃,悄悄地落座。茫然四顾,怅然若失。
因为唐婉已香消玉殒、因为爱情已逝云烟中,这昔日的一泓碧水,纵然有垂柳轻拂,却已不再清澈;曾经秀挺的青青玉竹,虽然还是一派绿荫婆娑,但已了无生机;那依然精巧的凉亭阁楼,在风侵雨蚀中满面尘垢。
南宋的春风悠悠地吹拂而来,绮丽而繁华,却吹不散满腹相思、缱绻深情。或许是心有灵犀终相逢,踌躇沈园的陆游邂逅了相别十年的前妻唐婉。她正与夫君赵士程相偕游园。唐婉与陆游乍然相逢,不禁错愕。四目相对,泪眼朦胧。莫道命运捉弄人,有缘无份难聚首。
世传唐婉的父亲与陆游的母亲乃亲兄妹,是北宋名臣唐介的孙子、孙女。唐婉与陆游这对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情趣相投。及至长大,青春年华的一对年轻人,丽影成双、吟诗作对,爱意盈盈。双方父母与亲朋好友无不认为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眷侣佳偶。后陆家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订下了唐家这门亲上加亲的婚姻大事。有情人终成眷属。新婚燕尔的唐婉与陆游伉俪恩爱,琴瑟相和。沉浸在温柔乡中的陆游,淡了应试功课进仕为官之心,陆母渐起不满之意。
陆母对陆游的管教向来严厉,期望甚高。她一心盼望的是陆游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昔是姑姑、今为婆婆的陆母,对唐婉大加训斥,命她以丈夫前途为重,淡薄儿女之情。可是鱼水之欢的唐婉与陆游缠绵依旧。婆媳矛盾日益加深。一日,陆母去寺庙求签卜算,得到陆游与唐婉命理不合、必遭非难的凶签,既惊又怕,一俟急急回府,便严命陆游休了唐婉,陆游自是不舍,怎奈母亲以死相逼!
陆游对母亲素来孝顺,虽然心痛如刀绞,终是母命难违,把唐婉送归娘家。多情的诗人不忍就此一去各分东西,另置别院于唐婉,一有机会前往相聚。后陆母察觉,恼怒不已,命陆游另娶王氏女为妻,彻底斩断了陆游与唐婉的深深情丝。而唐婉也由家人作主嫁给了同郡士人赵士程,这个皇家后裔、门庭显赫的赵士程知书达理,宽厚重情,以满腔爱意抚慰了饱受心灵创伤的唐婉。从此,唐婉与陆游天各一方,把爱与思念埋藏在心灵深处。
曾经看过越剧《陆游与唐婉》,其中有个情节令人疼痛。陆游含泪相问唐婉:“为什么不等我?”无语凝咽的唐婉颤抖着双手递上了那封婆婆转交的休书,是陆游写给唐婉的字迹:
若要重聚,等我百年。
陆游看罢,顿时悲恸万分。他千里迢迢捎回给唐婉的锦书,清清楚楚写着:若要重聚,等我三年!是陆母把“三”改成了“百”。这一字之改,让两个相爱的人永远地错过了一生。为了儿子的锦绣前程,陆母已不惜任何手段,非要拆散这对人间好鸳鸯不可。
封建礼教如同一把寒光凛冽的双刃剑,无情地封杀了一对青梅竹马、浓情蜜意的爱侣。这一错手,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山盟海誓烟消云散。
十年后的沈园偶遇,俩人惟有百感交集,此情却是无以遣解。
善解人意、温婉多情的唐婉征得夫君赵士程同意,便遣致酒肴,藉以抚慰不期而遇的故人。然而,长歌当哭,情何以堪!这细巧精致的越瓷酒杯里,斟满的不是琥珀色的黄滕酒,而是永远也饮不尽的人生苦酒。陆游悲从中来,临壁作诗《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年轻的诗人急疾书罢,一掷柔毫,早已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碧色绣襦、长裙曳地的唐婉,一字一句面壁吟来,珍珠般的泪珠从她那双秀美哀伤的眼睛、从她的心灵深处奔涌而来。翌年,唐婉再临沈园,面壁读诗,触景生情而悲恸不已,和词一阙: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唐婉一阙《钗头凤》,如杜鹃啼血,凄艳异常。琴瑟相和成绝唱、相思似灾落黄泉。
从此,“沈园”永远地攫住了陆游的心灵。在这江南名园中,只有陆游能真切地感受着唐婉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是如此的生动,触手可及。她的呼吸、她的泪水、她的那双红酥手、她幽怨感伤的眼神……,无不让陆游梦萦魂绕。然而天人永隔,有悲有痛、有悔有殇、有思有念,这满园的花柳草木、亭台楼阁知否?永逝人间、黄土垅中的唐婉知否?人生暮年的陆游,依然无限眷恋这沈园,只因尘缘未了、旧情难舍。
  梦断香消四十年,
  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
  犹吊遗踪一泫然。
写下这首七绝的这一年,重游沈园的陆游已七十五岁、唐婉作别人世已四十年。他俩于沈园久别重逢,带来的只是绵绵无绝期的怆痛。
唐婉作成《钗头凤》不久之后,忧伤满怀的她悄然作别人世。从此,陆游已不能再执一回红酥手,再饮一杯黄滕酒。天上人间、无处相觅。爱情两个字,道来太心伤。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至天老地荒,此心永殇。
时过八百多年,我徘徊于沈园,如临其境感同身受。花木扶疏的亭阁中,依稀可见两个痴情人手执一杯黄滕酒、深情凝视泪湿春衫的双眸;惊鸿照影的葫芦池,曾经印证了一对伤心人洒泪诀别、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的背影;孤鹤轩前的宫墙上两首《钗头凤》,镌刻了一曲流传至今的爱情悲歌。情缘的纠缠,终是疼痛而幸福的。生前身后,只要深深地爱过、疼过,这心灵便有了寄托、有了归依,便可以刻骨铭心、生死相许。因为陆游与唐婉,因为千古绝唱《钗头凤》,我想,我再也走不出这多情的沈园了。
多情应是沈园魂!
《金满仓》
文/刘亚荣
方圆几十里,金满仓绝对是个传奇。
金满仓是爹的发小,我叫他满仓叔。金满仓的名字,是老金家的希望,金满仓,金银满仓,吃穿不愁,人丁兴旺。
可是,直到满仓叔该娶妻生子了,他的仓,还总是填不满粮食,更何况人丁兴旺?满仓的名字似乎没有改变啥,几代单传,缺吃少穿。
直到满仓叔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满仓叔津津乐道,我也希望自己能做一个这样的梦。月亮挂在大柳树梢,月光下的小河静静的,满仓叔在河中戏水,一条条一拃长的鱼,纷纷咬他的大腿,他毫不费劲地捧来装到扎紧的裤腿里,他捞啊,捞啊,直到身边围满了鱼……然后就是浓浓的鱼香,很多人围着他,却只有他一个人吃秫面饼裹煎鱼,这鱼啊,这个香……满仓叔边说,边吧咂他厚厚的嘴唇,仿佛鱼的香味还在嘴里。
不知道这个梦是不是个极好的兆头,爱赌钱,且屡战屡败的满仓叔,连续两晚上没合眼,赢了1488块钱。当时,生产队的工值是2毛。一时间,村里炸了窝,盛传满仓叔赢干了方圆几十里赌徒的钱。满仓叔的婚事也顺理成章,娶到了本村最能干最漂亮的姑娘。而更让村人惊异的是,满仓叔从此再不玩钱。我百思不得其解,曾经追问过满仓叔几次,他总是卖关子似的,又轻描淡写地说:“见好就收呗。”我不依不饶地问他,他说,傻孩子,正经人谁靠玩钱过日子。村里人都说满仓叔鬼,满仓叔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挣钱呢。他家在自留地里种小葱,用小葱换鸡蛋的事,都是满仓叔早晚去干。爹娘说这事的时候,我仿佛听到满仓叔稚嫩的:“有鸡蛋的换小葱来……”的吆喝声,看到他又用鸡蛋给家里换来粮食。
老人们都说,惯骑马惯摔跤。没几个人听得进去,如满仓叔在盛极时收手的不多见。
满仓叔用赢来的钱,给爹娘翻盖了新房子,余下的存银行,剩下一些做本钱,借助当地的柳货市场优势,做起了生意。记得第一次吃香蕉就是满仓叔拉回来的,虽然当时的香蕉不是黄色的,黑不溜秋的难看,听说是冻了的,味道和冻了的山药差不多,但还是点燃了我逃出农村的梦想。那时候的满仓叔,嘴里满是新词和没听说过的事,城市里的汽车,高高的大烟囱,百货公司的转笔刀、有机玻璃发卡,大山里黄橙橙的柿子,还有煤矿。
分田到户,满仓叔女主内男主外,小日子更滋润。一溜8间大出厦的房子,做着红红火火的柳货生意,买了村子里第一台大彩电,那时候正在连播电视剧《霍元甲》,村里的人都要挤破了他家的大门。满仓叔常常倚在墙角打盹,我问他,天天熬夜,还要打扫院子,多麻烦。满仓叔会咧着大嘴说:“庄稼人,过日子就图个人气,喜庆。”
满仓叔的小日子要啥有啥,但却过得没有底气。满仓叔是独苗,他自己也常常骂自己不争气,生生要断了金家的烟火。连续生了7个姑娘后,恰逢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满仓叔无计可施,从外地买来了一个男孩子。
这孩子被满仓叔看做掌上明珠,为好养活,起名狗剩子,大号金成海。
姑娘们大了,一个个都嫁了出去。满仓叔每人都给了不菲的嫁妆,能做满仓叔家的女婿也是很令小伙子们眼热的事。姑娘们漂亮能干是其一,老丈人的经济头脑也是小伙子所敬仰的。
随着农村机械化的加速,柳货市场萎缩了。满仓叔在经过市场调查后,在村子南面盖了一排小房子,开始养鸡了。满仓叔养鸡照样发财,村里人一哄而起,几乎家家养鸡了。满仓叔无偿地提供养殖经验,将育小鸡变成主业,对于没有资金的乡亲,赊出去,盈利了再还钱。
日子似乎很平淡,满仓叔的故事似乎也不具备传奇性了。
禽流感汹涌而来。满仓叔也损失巨大,但他第一个将鸡掩埋。那一锨锨土,埋掉的其实就是一张张人民币呀。这次的鸡瘟,满仓叔似乎伤了元气。他又种起了菜地,弄大棚,种反季蔬菜,那个用小葱换鸡蛋的小孩子,老了又种起了小葱,养家治家。那个用梦改变满仓叔穷命的小河,早已干涸,满仓叔果断地承包了20亩河滩地,押宝般的种上了麻山药。绿油油的麻山药架,仿佛是一条绿的小河在流淌,沙土下的麻山药,就像当年小河里的鱼。也许是因为满仓叔的勤劳,也许是老天再次眷顾了他,他的麻山药销到了北京,亩产达两万。满仓叔再次成为一个传奇,数钱数到手抽筋了。
村里人都种麻山药了,这方曾近贫瘠的沙土地,一下子变成了聚宝盆。满仓叔带着家人,不在限于种麻山药,他利用原来卖柳货的经验,做起了麻山药的生意。一车车麻山药经他的手,走进了许多大城市。有时候在菜市场买菜,我会端详那些离乡的麻山药,我似乎能分辨出家乡麻山药的模样,只有我们的沙土地,只有我们河道里的水,才能长出这白生生甘甜的麻山药。而这一切,都和满仓叔有关啊。满仓叔这个人,真是不简单。
满仓叔的七个女儿都没读大学,狗剩子很聪明,却不爱学习,从来不打孩子的满仓叔气急了,举着鞋追着狗剩子满街跑。为这,招来了一些闲话,到底不是亲生的,下得了手。满仓叔只当没听见,只要狗剩子不好好学习,他就不依不饶。狗剩子终于成为一名大学生。
狗剩子很依恋满仓叔,也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不知道是谁醉了酒,撕开了一道已痊愈的伤痕。当狗剩子追问自己的身世和亲生父母时,满仓叔好像有这预感。他没有慌乱,拿出当年的小被子,并把狗剩子亲生父母的地址姓名都详细地写到纸上,包括一张存折,郑重的交给了狗剩子。
快结婚的狗剩子,捏着纸条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狗剩子走了。还不算上年纪的满仓叔一下子老了。村里人都说,满仓这人聪明了一辈子,到了,却糊涂了,你不告诉狗剩子的亲爹亲娘是哪里的,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以前骂过满仓叔绝户头的人,依旧是以前的嘴脸,说绝户命,白忙活了半辈子。
狗剩子走的时候,是大寒了。满仓叔嘱咐婶子又给狗剩子买了厚厚的羽绒服。狗剩子临走,满仓叔只说了一句话,别怪你爹你娘,要不是穷,他们不会舍得打发你,多孝敬你爹你娘吧,他们也不容易。
金满仓有钱却依旧没儿子。
春暖花开了,狗剩子回来看望满仓叔,他的亲生父母过得很不如意,他决定留到山里教书,给亲生的父母养老送终。狗剩子的对象,愿意跟着狗剩子去山里教书。满仓叔为他们操办了村子里最热闹的婚礼,大红的喜字和灯笼映红了半个村子,鞭炮声排山倒海般响亮,红纸屑像铺上了红地毯。胖胖的满仓叔笑得成了一尊弥勒佛,他上下一新,站在门口迎送亲朋好友。我却觉得出满仓叔的一丝难过。狗剩子该走了,他走时,偷偷地把存折压倒了满仓叔的枕头下。
狗剩子小夫妻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满仓叔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忘记了时间。中午时分,大杨树“哗哗”的,两只喜鹊也“吱吱喳喳”叫唤起来。满仓叔的手机响了,他收到了一条短信:“爹!等我回来给您养老!”满仓叔流着泪,笑出了声,厚嘴唇颤抖着,然后拍着大腿,喊道:“是我的儿子!”
《立冬不使牛》
文/青衫子
我遭到了袭击。硬硬的,麻麻的,像一只钵大的榔头,冷不丁地将我擂在喂牛的石槽上。魂魄怦然破碎,从体内弹射而出,迸在石槽上,地上,墙上,沾了一身的草末、尘土,以及牛的粪尿、口水。我啊了一声,手中竹筛翻落,草料倾覆,惊恐遍布周身每一个毛孔。袭击者------那头牛似乎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后退几步,将随处散落的魂魄和草料碎片踩得咔咔作响。它的头略微低冲,两只弯角尖硬地挺着,蓄势待攻。奶奶闻声而来,小脚急摆,表情慌张,急声唤我,怎么了,怎么了?!我带着哭腔急嚷,它牴我!
立冬这一天,牛在我的后背上牴了一记青印。奶奶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另一只手轻抚着我的后背,说小儿,别怕,它这是护犊子。奶奶说得轻描淡写,像一团棉花,或是雾,将我所有的疑惧与怨恨纷纷团起来,不露一丝楞角。她的话语、动作绵软有力,与当空的阳光一起,形成一层薄薄的保护膜,让我由眼到心,体会到了基于亲情之上的安全、信任和温暖。与此同时,那些魂魄的碎片被她不动声色地招回、联接、复原,回附我的体内,并一点一点从我的眼睛、面颊、口唇漫延出来,直到完全恢复从前的样子。奶奶安抚我的时候,那个所谓的犊子,披着一身细软的黄毛,眨着一双安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们,几轮对视之后,复转身去,将头嘴埋在母牛腹下,美美地吸吮着。昏暗的牛棚里,母牛神态安祥,慢慢咀嚼着,发出规律的反刍声,之前的敌意荡然无存,一切似乎变得柔软、缓舒,一如从前,令人恍惚。
从前是个洞,宽泛异常。我始终看不到洞口,也探不到洞底,甚至难以寻觅通往洞口的明确路径。我必须将身子靠在最临近的洞壁上,借助某些血脉相连的记号或是绳结,顺着青青藤蔓,轻轻触摸,隐隐感知。像梦,像烟,像相框里爷爷透出的眼神。有时候我想,自己的魂魄碎片之所以能被奶奶轻易招回,并得以复原,或许与爷爷的眼神有关,在我看不见的世界里,他能看得见,能看见那些碎片,心甘情愿地为我妥善保管,并一丝不差地交予奶奶,借助她的心眼手足,重归我身。爷爷一定呆在那个洞里,与祖先们一起,还有乡邻、亲戚,寒来暑往,居家度日,像是去另外一个村子赶集上店串亲戚,然后过年过节时候再回来。那些安放他们的族谱和相框,更像是一种序号或是标识,透过它们,透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和眼神,我们得以寻到通往洞口的某种路径。
在并不确定的某条路径上,我读到了贫穷和缓慢。它们是如此平常,如此平淡,像遍布的土壤庄稼,像随处可见的青衫灰袄,像移动的羊群,像牛的哞声,像炊烟,像林梢,像煜煜闪亮的昨夜星辰。贫穷嵌在从前,嵌在过往,写满每一天,每一年,写满每一个日子,像一枚枚叶片,缓慢地生长着,葳崴着,从春到秋,有一些最终印在乡间小路,沟畔河边,被牛蹄一下一下踏碎,被鸟雀一次一次衔回窝巢。在鸡的鸣叫声里,一天总会醒来;在虫蚁的密语声中,村子终会安睡,像一场原生态的影片。蹄印联接着庭院和老井,密语联接着田梗与河边,联接着村东的窑厂和荒地,也联接着集市、姑和姑奶的家。
牛被从集市上牵回来的时候,我还是一个犊子,被奶奶护着,是她的一个宝儿。我蹲在猪圈边上,用小棍拨弄着横冲直撞的蚂蚁。我一次次划着横道竖道圆圈,试图切断它们的觅食路径。当我终于决定放弃的时候,父亲牵着牛进门了,喜笑颜开,像是得了什么宝贝。牛很瘦,像是得了病。被拴在墙边的榆树上,哞哞地叫着,朝着某个不确定的方向,或许是家。父亲对奶奶说牛秧子不错,是姑奶村子某某家的,最后让了20块钱;找个好兽医,好好治治,侍候好了,来年就能耕地干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是一个姑娘,直到后来亲眼看到它生下一头小牛犊。小牛犊被父亲亲手从牛的屁股后面拽出来,带着血水和粘膜,让人感觉很肮脏。奇怪的是,小牛的样子和母牛长得不太一样。奶奶说随小牛的爹。我不知道小牛的爹是哪个,也没有问。再后来,我稍大些了,隐隐知道小牛的爹住在二里外的邻村,是头壮壮的种牛(公牛)。听人说,种牛只配牛,不干活儿,还能好吃好喝。于是,一种模糊的羡慕在我心底隐然生发,像春天沟渠边的草芽。草芽隐在黑暗里,没有影子,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像一个永远的谜。灯影里,父亲吸着烟说,牛又打栏(发情)了,上回没配上。明天过晌(下午)运完粪就去。母亲用牙把针从鞋底子一端抽出来,嗯了一声。麻线拉得呲呲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令心隐隐作疼。
是空气被撕裂了,或者还有人心。我亲眼看到母亲和姑姑与几个妇女一起,一下一下用力撕扯着白布,缝制成孝衣孝帽,穿戴着它们,生者和逝者得以联接、对话,在一种平凡的仪式上,爷爷得以体面终老,在族谱中占据一席之位。爷爷的席位上写着他的名字,并无其他。父亲说爷爷是带着遗憾走的,他劳累一生,有了孙子,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头牛。父亲似乎很为这种遗憾自责,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也许在那时就下定了决心,要拥有一头属于自己的牛。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父亲的心事,我把父亲的哭当成一种仪式,一种老人老(去世)了晚辈必须尽的义务。看到父亲哭了,我也哭了,为了让眼泪多些,哭得痛些,我把爷爷从相框里拉回来,摆在眼前。我看到爷爷笑咪咪的,他背着我,胸前挂着一个包袱,去几里外的姑奶家染布,我不知不觉在爷爷背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在姑奶家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头牛,是母牛,一头小牛犊一撞一撞地正在吃奶,很是贪婪。我在爷爷的目光中读到了羡慕。
羡慕挂在洞壁上,一个又一个,各有名目。后来,我在姑的目光中读到了另外一种羡慕,有着所有羡慕身上那种同样的炙热,同样的不舍。那年冬天,父亲驾着牛车拉着奶奶、母亲和我,去给姑的孩子“做十二”(农村风俗,孩子生下来第十二天,娘家人和近亲去看望)。看到娘家人来,姑自然是高兴的,可是在高兴之余落寞之意溢于言表,用她的话说,又是个丫头片子。听了这话,姑父眼神躲闪,一脸讪笑,将一碗放了红糖的小米粥递给她,像是不小心做错了事。姑吩咐姑父,让给我也盛一碗,多放些红糖。从姑的目光中,我读懂了生儿子在她心中的位置,于她来说,这也算是一种人生遗憾吧。有时候想想,人真是矛盾至极,自己生养喜欢男的,牛生养喜欢女的。
当那头老牛终于干不动活的时候,父亲把它卖了。在父亲眼里,它终归是一头畜生,父亲不可能像对待爷爷一样给它养老送终,它的最后归处只能是屠宰厂。取代它的,是它的女儿------一头小母牛。像是一种冥冥中的报复,小母牛在一次次的唤母无果后,将奶奶牴成骨折。父亲将小母牛打得鼻口流血,扬言要宰了它,剥皮吃肉。奶奶躺在炕上劝父亲,算了吧,和畜生治什么气,过日子要紧。奶奶伤后没几天,哥哥从就读的中学带回被褥,决意辍学。作为长孙长子,这种逆行必然招致一通责骂和眼泪。都没用。灯影下,哥哥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一言不发。父亲脸色铁青,从浓浓烟雾中扔过去一句话,你自己想好了就行,别后悔。第二天一早,哥哥随父亲母亲去窑场拉土挣钱,从秋天一直干到冬天地里上冻。哥哥白嫩的手终于脱胎换骨,变得手指粗大、硬茧满掌。睡前,他倒上半盆热水,里面放上晒干的茄子秧,用那种水泡手。他的手生了冻疮,口子裂得吓人。泡完手,奶奶帮他用毛巾擦干,涂上廉价的蛤蜊油,说他,随你爹,天生下力的命。在奶奶后来的叙述中,我看到同样的画面,爷爷对年轻的父亲说,想好了,别后悔;以后想念也念不成了。奶奶说,要不是因为她是个病秧子,父亲不会早早辍学,种田养家。
过年的时候,父亲一脸肃穆,在正屋墙上挂上类似于中堂样的东西,上面画着宗祠,最上边写着“三代宗亲”,下面枝蔓着故去的族男族女。老奶奶和爷爷的相片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父亲在正屋外墙上贴了一张黄裱纸,上面写着“天地人之位”。想来那些香火和祭品便是献给他们的,有天有地有人,却没有牛。给牛的只有一句话,“六畜兴旺”。字是我写的,红纸黑字,在灰暗的牛棚上格外显眼,与“五谷丰登”、“福”们一起,描述着一场春色满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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