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经验的诗化
——读管一诗集《更衣记》
李小雨
里尔克有一个重要命题:“诗不是情感——诗是经验”。但他所指的是人类生存的经验,“维系着无数记忆的存在”。这个经验绝不是个人的私生活记录,它必须在人类经验的蒸馏里升华。 诗歌作为最古老的存在,诗人作为人类的通灵者,他的经验是人类生存的见证之一。因为有这个经验,所以诗人不能再无休止浪漫,滥唱下去了。诗歌变得像生活中发生的大事件一样稀罕。 有些诗歌一出现就会被世界性地模仿,这也可能是激发起模仿者的生存记忆。但诗歌被流行之时也是终止之刻,潮退后思考或许留下一地泡沫。 有些人把事件带入抒情短诗,并把里尔克的经验论作为盾牌其实这是更大误会。经验肯定比叙事更近距离接近灵魂,叙事永远不是短诗的功能、存在的意义。 正像青年诗人管一的一句诗所说的那样“躺在地上的人叫事件”,这个人已经触电身亡了,整个事件描写仅有半行诗就到位了。 仔细看了管一将出版的诗集《更衣记》,生发上述感想。再来细看这首《触电死亡者》: 一大早 两张脸铁青着相对 躺在地上的人叫事件站着发火的人 叫镇长。救护车长叹一口气 警车冷笑着不知所云。 镇里的上空早就有一团乌云 在犹豫着 不知是该飘走还是再呆上一阵。 这首诗是叙述一个触电身亡的人,但写得冷峻、客观得令人不知所措。可能是乡村生活的一个大事件,牵扯到镇长、警车,但事情本身完全被诗歌淹没了,弄得连一团云也不知是飘走还是留下。诗人不可能像散文、小说那样去触及其中情节,而呈现的是人和事旁边的“物象”即意象,有着灵魂触摸感官的警车、云朵。 这种短诗的写法就像唐诗的绝句一样,必须将不该属于诗的东西剔除掉,把诗的元素独钓上来。一个渔翁会耳闻目睹多少事?但诗歌只表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境界。 从管一的诗中可以看出他是生活化的诗人,在忙忙碌碌中内敛内秀,把诗深深地藏在袖子里。能在熟稔之物中发现光,看到心灵的闪电。读起来很亲切,又让人有所动。 他身旁的夫妻们也没有情节,甚至连昨夜的影子也很难发现。他的心细到细节处,轻得可能听见落雪。《为妻子染发》:“……好了从现在起/我来亲自为你染发我要调整一下/有些慌乱的生活摒弃那些/不着边的理想让飘浮不定的目光/重新回到你的身边并设法/让一度手足无措的生活/慢下来彻底的慢下来慢过/你发际间落雪的速度”。这样的诗自然而然,充满生活的温度、湿度。其实也不乏一种认识的深度,要慢下来。细节仿佛有了落雪和雷鸣灌顶的两种动态。 生活的枝枝节节诗人都记上心。像《日记本》: “我经常这样的往往不是因为/某件事就是因为我对某件事的看法/那一刻我看到日记本痉挛了片刻/又忍而不发”。诗人不对事件发表看法,只听得见它们躺在日记本里的尖叫。这种忍而不发的尖叫,可能就是诗歌的声音。 管一的诗歌让人确信诗人可能永远生活在别处。诗人虽然时刻与生活形影不离,既不着冠也不骑马,但他的心肯定不在此地,不在曹也不在汉,心灵直觉间已飞越万重。他能听见日记本的尖叫,更能听见更远的呼唤。再古老的事物,对于诗人都是陌生的,都是重新发现的新大陆。你必须写出与众不同的东西来,发出那一种别人未曾发出的声音来,哪怕是自己的回声。像《镜中人》:我总觉得镜中的人不是我/是我小心藏起的某个人/ 这个镜中人对我若即若离/他比我还孤独/他有时候躲在镜子里一躲就是几个月/这几个月我经过无数次/可是我看到的镜子一片空白。 诗人隐身好像站成了一棵《大树》:“大树的方向就是没有方向。/它在地下纠结 在地上没有表情。/有时候它的表情就是轻易地/随风而起。问候每一个令它动摇的念头”。诗人的生命在于个性,没有个性的诗歌是塑料泡沫,来看看诗人管一在内心他向谁《臣服》:中年的时光 我只向疲倦臣服/就像一场盛宴 我只倾向于/拂袖而去的那个人。/大都因为被宽恕 时间才画上了/永恒的句号。而中年的我/因为梦的太清楚 所以才误解自己/并置身于万劫不复的誓言中。这些行句有直入人心的力量,是人到中年的心得,像一把没有生锈的刀子藏起来,此时此刻亮了出来。诗人不仅在生活中更在梦想的无可挽回的节骨眼上。 知青来到村庄,作者说他们是善观天相者。而一队收割机寻常地经过,作者则闻到“空气中布满擦枪走火。/每年都这样一队收割机心急火燎/将时间赶往刑场的路上/将抒情者就地掐灭。”将平庸的生活戏剧化处理,就有了新鲜的情趣。小城撞来了狮子、老虎但不要惊慌,那是一个马戏团。恐龙在停电后就消失了,还有叽叽喳喳的菊花等等,这些诗让我们看到作者“原形毕露”的激情。诗歌正靠此推动。 “表叔得的是癌症他明白自己来日无多/所以他哭得无声无息”。再看那首《表婶》:“南庄的表婶在黑表叔去世后/就有可能终生守寡了……一个寡居的女人往往有着大委屈”。这样的诗是如此朴素,比几百万像素留下的还要真实。 这就是常人的生活,管一的诗恰好地表现再无味、普通的生活都与诗歌相关。管一通过自己的诗歌,使事件和生活化进入诗歌成为可能。他避免了那么多诗人易陷的生活琐碎化、平铺直叙的陷阱。他和一些优秀的诗人一样,正一步步努力把事件提炼为传统意象一样的诗歌元素,一种诗歌经验,夯实了诗意的地基。 他描写的是一个民族的生活经验,并在此地基上垒建自己的诗歌建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