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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一组早年写的关于工人生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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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23 00:06: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组早年写的关于工人生活的诗



今天浏览网站,偶然发现有朋友将我早年写的关于工人生活的诗发到网上,有几首我自己都没有底稿了。如今,货币重估一切价值,因为无法挤进先富起来的行列,工人一词,几乎成为贬义词。诗人天然偏左,孔子说的诗可怨,怨就是一种左派立场。我在1970年到1980年之间,在一家工厂,当了十年的铆工,那时候的铆工,要看图纸,要开机床,电焊,卷板都要干。我因此得以了解西方工业文明的奥秘。这种文明基于一种与汉语完全不同的语言,THE大约是一个根基。汉语没有THE。在工厂,THE,是严格地体现在各道工艺里的,决不可混淆。否则就要出事。但在汉语中,要看“在”在何处才知道所指。也是根基性的。从”THE“开始和从“在“开始导向不同的文明。


电影院



那个铁皮工具箱死了
锁掉下来  那些烟囱死了
砖块倒塌  埋在草丛里  瓜死了
这瘦子捧着英俊的脸庞从二楼跳下
把吴玉珍留在阴暗的过道上  李被毙了
就像电影里  一头栽倒在郊外的山坡
死了  贴在围墙上的布告  死了
那颗血红色的图章  邱先生走了
冬天他讲三国演义  在锅炉旁
我们坐着  伸手烤着火  裘烧焦了
以前他弹吉他  带走了卢小萍
纸婚期间他们用一桶汽油浇透床单
那场火灾带来了雨    工人阶级的
贵妃  没落的美  我们找不到词来向她
表态  整个青春期只是一味地瞎猜
不在啦  这些好玩的人  这些坏蛋
这些美色  粉刺  绰号  这些手艺人
一只歌还没唱完呢  死了  很多年
我们一溜地蹲在工厂大门口   
敲空饭盒  将纸烟头弹到标语牌上
老家在四川的大厨师也死了  炉膛熄灭
锅铲扔在灶台边  盐巴撒了一地
还有些人消失在医院的过道  最瘦的时候
劳动模范马死了 背着水泥袋  小组长死了
死在注满抗菌素的针头下面  木匠李死了
锅炉工张死了  技术员露死了  琳死了
翻砂工赵黑子死了  工会墙上的镜框死了
钟死了  晒图员蓝死了  高音喇叭死了
管仓库的金死了  守门的毛大爷死了
《云南日报》一到他就大声喊
死啦  那些在篮球场上跳跃的钳工
那些青铜大腿和汗稀稀的棉背心
那些搬家的人和参军的人
他们兴高采烈跳上大卡车
将露出弹簧的沙发和塑料袋扔在街角
一切总要有个了结吧
包括我们炼的那些不锈钢
那些桉树  柏树  梧桐树和菊花
那些用模具浇注的铁链子 那些榔头
那些一个个拧紧在机器上的螺丝钉
都死了  环绕着工厂的稻地与河流
乌鸦死了 蛙死了  黎明前的鸡鸣死了
有时候我们骑自行车去乡村  逮蚂蚱
不在了  落日  据说尸体扔在大楼下面
有一年春天  星星出现在普全龙和玉梅的
眼帘下  最英俊的人并没有与最美丽的人
结婚  那时候我们以为大家都是电影里的
人物  一排排脸在屏幕前反着光 他是排长
她是卫生员  他是兵  他是特务
电工组的刘师傅是猪头小队长
黑暗里的笑声  有人提前退场
手拉手走进了那白帆布做的天堂
  他们拍下那么多枪的镜头
耳熟能详  三八大盖  驳壳
勃兰宁  卡宾  左轮  毛瑟
机关枪  无声手枪  迫击炮
54  M16  谁都认识几种
比食堂的品种多多了  三个菜
一个汤  下班时排队打饭
兄弟姐妹笑声响亮  一辈子
谁都没碰过真枪实弹
大家目不斜视  努力坐得端端正正
老是在担心那些涂满火药的胶片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火   
铆工车间的小裴跳海游向香港
他想吃肉  抓回来  后脑勺挨了两响
我们开玩笑说  他吃了一颗花生米
  还有几个镜头就是剧终?
这一场的观众越来越少
座位一个个翻起  脊背冷飕飕的
大朱走了  坐在他的臭沙发上
我们喝过几吨啤酒  放过屁  打过扑克
那时候工厂每个周末都要放电影
我们人多势众  心贴着心
一排挨着一排  电影院里热烘烘地
那些演员在冲锋

2014212日星期三改定


罗家生


他天天骑一辆旧“来铃”
在烟囱冒烟的时候
来上班

驶过办公楼
驶过锻工车间
驶过仓库的围墙
走进那间木板搭成的小屋

工人们站在车间门口
看到他 就说
罗家生来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谁也不问他是谁
全厂都叫他罗家生

工人常常去敲他的小屋
找他修手表 修电表
找他修收音机

文化大革命
他被赶出厂
在他的箱子里
搜出一条领带
他再来上班的时候
还是骑那辆“来铃”
罗家生
悄悄地结了婚
一个人也没有请
四十二岁
当了父亲

就在这一年
他死了
电炉把他的头
炸开了一大条口
真可怕

埋他的那天
他老婆没有来
几个工人把他抬到山上
他们说 他个头小
抬着不重
从前他修的表
比新的还好
烟囱冒烟了
工人们站在车间门口
罗家生
没有来上班

1982年


在烟囱下


它和那些穿劳动布的人们站在一起
就像一个男子汉爱另一个男子汉
他们从来不相互看一眼
但他们总是站在一起
它一年一年站在那里
抽着又黑又浓的烟
望着云 望着风
望着阴雨的天气
望着城市 长成一片森林
它的心和它的外表一样真实
只有天空知道它的心事
工厂的孩子们
在烟囱下
长成了大人
当了锻工
当了天车工
烟囱冒烟了
大家去上工


1983年


锻工房


锻工是男子汉的工种
男子汉都像这些锻工

锻工房的门是全厂最黑的门
锻工是全厂最下贱的工种
有些年头
锻工房是工厂的流放地
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
才被发配到这里

钢,当做泥巴捏
火,当做风景看
干活,一段少林拳
下班穿过城市
一块黑煤炭

弱不禁风的年代
瞧不起这个工种
一九一七年
这些铁匠
是列宁旗下的一个班

1983年


北郊工厂的女王


北郊工厂有许多漂亮的小伙许多鹰眼都记得你
记得一个穿工装的气质高贵的姑娘扎黄蝴蝶骑红单车
你在黎明驶进上班的人流时世界突然安静了
你按着铃铛像一只美丽的麂子穿过宽肩膀的峡谷
许多胡子脸都红透了像一颗颗在雾中上升的太阳
天天那些小伙子都找呀找呀慢慢骑在车上前瞻后顾
大家心照不宣你上白班他们也要求上白班了
许多传说从十八岁就缠着你许多美丽的传说
说是你收到许多许多红信封有一回手都被烫糊了
说是你很高傲臭美说你发誓决不嫁给当工人的
说是有一天你和一个大兵咔咔咔咔在南屏街上走
为了这个传说有许多大兵莫明其妙吃了小伙子的拳头
又传说是市长的儿子招来许多叹息诅咒羡慕嫉妒
据说有一个弹吉它的铁匠为你自杀了又说疯掉了
这些天北郊的小伙子们吐出的烟圈比大烟囱还浓
又传说你上夜大了学英语夜大的名额一下招满了
很多年很多年你是那条路上的希望是人海中的一朵鲜花
很多年许多胸膛敞开着像是一个个等待着春天的空花瓶
终于有一天你出嫁了嫁给煤机厂的一个木工
小伙子相貌很平常很瘦好像你的个子还比他高一点
你们公开地骑着单车肩并肩有说有笑穿过那宽肩膀的峡谷
那峡谷于是有点辛酸有点后悔有点失望又有点高兴
高兴你找了一个和他们一样骑单车上班的小伙子
高兴你多美丽多美丽的女王呀嫁给了工人阶级
于是有许多自信在你们身后升起来升起来
再后来你当母亲了你的小女孩是一只红蝴蝶
她坐在父亲单车的后架上一家三口还是两辆单车
一只红蝴蝶一朵白茶花一棵橡树你们一家子上班下班
当你们穿过峡谷的时候胡子脸们仍旧呼吸急促
那些钳工铆工车工翻沙工锅炉工电工技术员和司机
望见你心就跳得像锻工房的大汽锤
有一个锻工甚至因为眼睛发直从单车上摔下来了

1983年


作品49号


从前他在食堂门口向很多人借过饭菜票
他卖工作服卖铜卖牙膏皮空酒瓶他苦恼卖不掉自己
他开病假逛大街看红红白白的标语看人们谈恋爱
他把裤管改细学华侨但一蹲下就绽开线了
他夜里两点钟起床练哑铃唱革命歌曲上厕所
他爱的姑娘一个也不嫁给他叫他拿镜子自己照照
照就照吧他戴歪帽子斜叼烟对着镜子照了好多年
去年他说要赚大钱去说走就走掉了
厂里的人说总有一天他还要回来向我们借饭菜票
他回来了红摩托停在车间门口精工表戴在左手腕上
全厂都停下来卷袖子的提榔头的拭油手的都竖着耳朵
他穿着真正的牛仔裤发名牌烟给同志们讲他发财的故事
这烟真好啊真过瘾可同志们一声不吭
女工们第一次发现他很英俊说不定舞也跳得很好呢
那时候有人悄悄地从自己的丈夫身边移开了一点儿
那些丈夫们摸摸他的摩托像摸着一团鲜红的火问他多少钱买的
他说钱好找关键要看懂《人民日报》要相信党相信政府
这狗日的是装佯呢故作高深呢耍我们呢讲大实话呢同志们表情复杂
后来他说他太忙要去银行去签合同晚上还要听课学五线谱
他嘟嘟嘟飞驰而去真像一位骑骏马的将军
他走了这个小工厂就像从前游击队经过的村庄
许多人一夜不眠

1984年


大池


下班路上灰色的人流在这里消失了
变成了一群雕塑 被夕光和水刷得闪闪发光
马约尔或者罗丹的作品(还不能由中国的雕塑家署名)
威严谦卑清高圆滑手杖帽子眼镜皮鞋口罩面霜皮包
等等大街上用的东西都脱光了 中国人在大池里变得
轮廓分明 长的短的胖的瘦的红扑扑白生生挤在一起
松弛颤抖喘息坐着站着躺着个个如醉如痴
像是筇竹寺的五百罗汉都脱光了 一本正经的下面
原来都藏着油肚黑毛红痣胎记排骨和胯 甩来甩去
工人们看见书记的胸脯那么肥嫩 忍不住笑了
他在大会上那么威严 铜墙铁壁没有丝毫脂肪的样子
有的男子健美如久已失传的兵马俑 使另一些男子嫉妒
悄悄地钻到水里去了 但在这儿每一个人都要公开自己
每一寸皮肤 中国的另一截身子 藏在汉语后面
藏在名字家庭出生职务政治面貌和衣服后面
洗涤着污垢说着关于身体的笑话不断地谈起不在池中的女人们
毛泽东侯宝林马寅初王麻子李小四张老三和我都在这个池里面泡着

1984年


献给一个退休的锻工




高黎贡山中来的黑小伙子
养着一盆水仙是电影院的常客
星期天喜欢擦猎枪擦得比光还亮
很多年了那股豹子味老是擦不掉
他出生于高黎贡山上的一块岩石
钢却教他叮叮当当地说话
他和大汽锤才见面的日子是敌人
它很硬 是用优质钢铸造的
他也很硬 肌肉撞得出火星
后来他胜了 玩得好了 自在了
就像他少年时代玩猎枪一发两中
全寨子的大人都嫉妒这男孩
有人说这小伙子苦憨了
居然喜欢找不着媳妇的工种
但锻工们喜欢他亲热地喊他的绰号
常常请他喝白洒抽好烟



他才进城时还觉得大都市有点世故
打着铁他还想着故乡呢
想那些树叶子想那些火塘想那些老鹰
但后来他喜欢这高个子的大城市了
他竟从高楼大厦中看出他故乡的峡谷
从那些飞驰的自行车中看见成群的麂子
他竟从那些青沉沉的钢件堆里
感受到他从前在十月那季节里的心境
他甚至说他的伙伴们像山猫像狼像野猪
说得锻工们哈哈大笑
有一回他告诉他从故乡来的兄弟
无论在什么地方 只要老实
活得像老家的大怒江那样
就会有人尊敬你 对你好



这个小伙子不英俊也不丑陋整天笑呵呵
(世界上多的是这种男人 多的是)
他走在大街上平凡得像山上的一棵草
他走在大街上没有一个姑娘会看他一眼
谁也想不到这个工人还是一个男低音
他只是在锻工群中才小有名气才是主角
休息时他们一窝地蹲在焦炭堆上
他的山歌唱得那么好那么有感情
几十双翻毛皮鞋为他打着拍子
未婚的女青工躲在工具箱后面屏息地听
回宿舍后一夜都梦见自己变成小船了
当妈妈的也来听开始还敢看他的眼睛
后来她的眼睛垂下去了心跳着走掉了
但这个小伙子谈恋爱永远拉不开键门
舌头像铁一样重脸像铁皮一烧就红
很多年介绍了很多个他还是单身汉
三十岁结婚时全车间都来喝喜酒
他很爱他媳妇晚上很少出去串门了
她也依恋他说是和他在一起有安全感
她的声音有点像他故乡的一种雀
一种红翅膀的雀 喜欢在松树上做窝



他曾经有过那么值得自豪的年代
钟响八点烟囱冒烟太阳把一万块玻璃擦亮
吃过早点夹着饭盒走在有铁锈味的弟兄们中间
炉火红汽锤吼背心湿中午蹲在食堂门口聊天
日子就这么悄悄地流走了
流走了就像他故乡的那条小河
没有记日记没有戴红花没有上光荣榜
这个高黎贡山中来的黑小伙子
头发白了白得像他那身劳动布工装
他天天抽着水烟蹲在厂门口像一尊门神
他望着汽车进进出出望着工人上班下班
有人以为这老头子是孤独得有点疯了
其实他孤独什么呢他锻出过那么多好钢
那么多比他高大比他英俊比他结实比他命长的好钢
有那么多创造世界的汉子朝他点头朝他微笑喊他师傅
他只是喜欢厂门口这片运动的风景
喜欢听那边远远地传来的钢的音乐
他只是喜欢蹲在这里就像他爷爷
从前天天领着他蹲在故乡的土坯墙边
看看从黄昏中归来的牛羊
听听在黎明中走远的山歌
               
1984年


赞美劳动


我赞美劳动
我赞美一个劳动者
他手臂上的肌肉鼓出来 抡动着锤子
他把黑炭砸碎 弓下腰去
几粒火种 脱离他粗糙的手
爆裂成一炉真正的火焰
火光 照亮了他的脸
把铁砧和整个作坊照亮
劳动 就这样开始
他干的活 是浇注一批铁链
他肯定用不着这些链子
他也不想 它们将有什么用途
这是劳动 一个冶炼和浇注的过程
说话的是手和工具
把一批钢坯投进火炉
浇注成另外一批
废弃的犁头 锤子
从燃烧的煤中出来 成为新的铁链
他的动作和表情没有任何与心情有关的暗示
他只是一组被劳动牵引的肌肉
这些随着工具的运动而起伏的线条
惟一的含义 就是劳动

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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