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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言万语,何若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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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22 11:36: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原文地址:拓展阅读之莫言——千言万语,何若莫言作者:饶水知音

千言万语,何若莫言

【新闻背景】

新华社斯德哥尔摩10月11日专电(记者和苗刘一楠)瑞典文学院11日宣布,将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中国作家莫言。

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彼得·恩隆德当天中午(北京时间晚7时)在瑞典文学院会议厅先后用瑞典语和英语宣布了获奖者姓名。他说,中国作家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融合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

瑞典文学院当天在一份新闻公报中说:“从历史和社会的视角,莫言用现实和梦幻的融合在作品中创造了一个令人联想的感观世界。”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之一、瑞典汉学家马悦然在接受新华社记者专访时说,莫言是一位很好的作家,他的作品十分有想象力和幽默感,他很善于讲故事。此次莫言获奖将会进一步把中国文学介绍给世界。

莫言出生于1955年2月17日,原名管谟业,山东高密人。他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一系列乡土作品充满“怀乡”、“怨乡”的复杂情感,被称为“寻根文学”作家。

他的主要作品包括《丰乳肥臀》《蛙》《红高粱家族》《檀香刑》《生死疲劳》《四十一炮》等。其中,《红高粱家族》被译为20余种文字在全世界发行,并被张艺谋改编为电影获得国际大奖;长篇小说《蛙》2011年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各方声音】

人民网:这一天中国人等得太久了

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这是第一位中国籍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一天,中国作家等得太久了,中国人也等得太久了。我们向莫言表示祝贺!

一个有过先秦诸子、汉唐气象、宋明风韵的传统文学大国,一个曾诞生过孔子、屈原、李杜、曹雪芹的文明古国,走到今天,终于有中国籍作家在诺贝尔文学奖的名册上留下名字。我们需要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是慰藉,是证明,也是一种肯定,更是一种新起点的开始。

不管承认不承认,诺贝尔文学奖因其奖金丰厚、影响力大和权威而为世人看重。诺贝尔文学奖是一个符号,具有明确的指向性价值。中国籍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说明了其著作的高水准,更深层次的意义在于,这是一种接纳和融合的过程,这是一种文明对话的过程。中国文学要走出国门,也必须走出国门;中国作家要走向世界,也必须走向世界。

当然,只有一个莫言还不够,中国不能只有一个莫言。同时,没有哪个作家是为了获奖而写作。在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颁奖典礼上,中国作协主席铁凝说:“我以为获奖与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有共同的身份——作家,共同珍爱文学,共同的使命担当。……写作的过程是不断反省自己的过程,也是考量自己的内心与生活、人生与时代有多大距离的过程。”获得鲁奖如此,茅奖是如此,诺奖也应如此。每个作家都应该扪心自问,自己的写作能不能对得起这个伟大而艰难的时代?

可以期待,莫言之后,还会有中国籍作家或华人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只要作家敢于直视内心,只要不辜负这个时代,只要创作环境不断改善,有责任的作家必然推出更多精彩的作品。

中国作协的贺词

贺辞

欣闻莫言先生荣获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我们表示热烈祝贺!

在几十年文学创作道路上,莫言对祖国怀有真挚情感,与人民大众保持紧密联系,潜心于艺术创新,取得了卓越成就。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莫言一直身处中国文学探索和创造的前沿,作品深深扎根于乡土,从生活中汲取艺术灵感,从中华民族百年来的命运和奋斗中汲取思想力量,以奔放独特的民族风格,有力地拓展了中国文学的想象空间、思想深度和艺术境界。莫言的作品深受国内外广大读者喜爱,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莫言的获奖,表明国际文坛对中国当代文学及作家的深切关注,表明中国文学所具有的世界意义。希望中国作家继续勤奋笔耕,奉献更多精品力作,为人类的文化发展作出新的贡献!

                                                                            中国作家协会

作家祝贺

莫言获奖对于中国文坛来说是极大的肯定和鼓励,一些作家纷纷对莫言表示祝贺。

畅销书作家麦家比喻:中国作家问鼎诺奖感觉就像获奥运首金。“如果有一个中国作家在世界文坛上拿了一个公认的大奖,我觉得就像在奥运会上拿了金牌一样,你看拿到中国第一块奥运金牌的许海峰,大家记了这么多年。”

山东省作协主席张炜也送上了祝福:“莫言此次获奖是中国文学的骄傲,也是山东文学的骄傲。作为他多年的老朋友,我对他表示由衷的祝贺!”

作家王蒙肯定了莫言的影响力。“莫言是中国这一代很具代表性的作家,其作品在国内外的影响很大,包括日本的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等,对莫言都有很高的评价。”

在谈到莫言的文学成就时,王蒙表示:“莫言的获奖说明了中国当代作家以及中国当代文学获得了世界的关注。诺贝尔文学奖这一奖项,对于喜欢写作的人来讲都是有很正面的鼓励作用的。”

《新周刊》杂志副主编、作家蒋方舟则认为,莫言获奖有助于改变中国文学在世界的边缘地位,“莫言得奖,多少能改变中国文学在世界中的边缘位置。当然是好事。”

周国平:莫言获奖使中国作家不再神化诺奖。

余秋雨:中国人平静迎接诺奖是精神成熟的表现。

【其人其事】

获奖后的莫言

新华网山东频道10月13日电 (记者 王海鹰 韩淼 袁军宝张晶)面对网络和媒体上11日晚刮起的“莫言风暴”,最冷静的恰恰是位于风暴中心的莫言本人。

一天里,近百家海内外媒体涌进山东高密这个中国东部小城市。两场媒体见面会、多家的媒体专访,以及四面八方打来的道贺电话和短信,莫言有些应接不暇。这一天只睡了3个小时的他,只好选择关掉了手机。

莫言比全球媒体早20分钟得知自己的获奖消息。瑞典文学院的常务秘书给他打了电话,通知他获奖。当时,他正在高密的家中吃晚饭,感到“有点吃惊”。

虽然在奖项公布之前,莫言的呼声已经很高,但是他坦言“并没有太多期待”。他说:“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渺茫的事情。全世界有那么多优秀作家,中国也有很多优秀作家,一年只颁一次奖,只颁一个人,我觉得好像排了一个漫长的队伍一样。”

无论如何,“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已在中国掀起了一阵空前的“莫言热”。短短一天之内,许多实体和网络书店里,莫言的作品都被抢购一空。中国各大媒体和网站,莫言以及与莫言相关的种种都成为热门新闻。

这种热闹愈发映照出中国严肃文学此前的落寞。冷静的莫言虽也认为自己获奖会在一段时间内让世界的目光更多关注中国当代文学,但自己没有权力代表中国文学,“而获奖的作用更不可高估”。因为“文学是一个相对落寞的领域。严肃的文学作品,它不可能是热闹的,如果它特别热闹,它就不是特别正常。”

少年时代的莫言酷爱读书。当时农村没有电,家中只有一盏小煤油灯。每天晚上,他和同为书迷的二哥就一脚踏在门槛上,凑着火苗像黄豆那么小的煤油灯看书。几年之后,那个门槛竟然被弟兄两个踏凹下去一块。

为了看书,那时的莫言想尽了一切办法,甚至帮人家推磨、割麦子以换取阅读人家藏书的权利。后来实在没书看了,就看新华字典,读得熟到以至于能把新华字典的错误都找出来。

一些学者和文人期待这轮由诺贝尔文学奖掀起的“莫言热”能够重新点燃中国人的文学热情。而莫言却认为,因自己掀起的这股“热潮”并不会持续很久,“我估计有一个月就过去了吧,甚至更短,然后一切又回归正常”。

不过,莫言也坚定地认为,文学永远不会消亡。因为电影、音乐和美术所带来的审美功能并不能代替阅读优美文章时的那种愉悦。

“我们读鲁迅的书,或者读大师们的经典作品,可以翻来覆去地读,这个故事我已经读了好几遍了,但是当你某一天把你读过的这本书拿出来再读,你依然会被那里边的语言之美所打动,依然会为这个小说里边所描写的人物的命运所牵动、所感动,我想这是语言之美,语言的魅力,这是永远不会消亡的。”莫言说。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莫言还将得到约合750万人民币的奖金。依中国法律规定,这笔奖金可以免征个税。当被问及巨额奖金怎么用时,莫言笑言:“准备在北京买套大房子。”不过,很快有人提醒他说也买不了多大的房子。5万多元一平方米,750万元也就是120平方米。

莫言自身故事精彩不输作品

——新华网记者对话莫言

新华网山东频道10月12日专电(记者王海鹰、陈尚营、袁军宝)“从历史和社会的视角,莫言用现实和梦幻的融合在作品中创造了一个令人联想的感观世界。”这是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给莫言的评语。从山东的一个乡村少年,在近耳顺的年龄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莫言自身成长故事的精彩程度并不输给他的小说。获奖后的第二天,在故乡山东高密,莫言接受了新华社记者的专访。

莫言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像昨天在接受众多媒体采访时他所说的一样,作家最重要的是作品,而非奖项。对于名单公布之前很多人对他获奖的期待,莫言表示,自己其实没有太多的期待,因为觉得这是很渺茫的一件事情。“全世界有这么多优秀的作家,像中国也有很多优秀的作家,一年只颁一次奖,只颁一个人,我觉得好像排了一个漫长的队伍一样。”莫言说。

莫言还透露了一个小细节,在诺贝尔奖文学评选委员会向媒体公开获奖名单前20分钟,瑞典文学院的常务秘书给他打了个电话,告知他得奖的消息。

莫言自小对书就很痴迷,书籍成为那个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里,年少的莫言最好的伙伴。关于读书,莫言直到现在还记得一个很鲜活的例子,“我们家实际上都爱看书,我二哥也是个书迷。我们家原来有一条门槛,当时农村没有电,只有一盏小煤油灯。每天晚上这个煤油灯的火苗真是像一个黄豆一样那么小,我母亲在锅灶上做饭,我们就利用这点机会,我就一脚踏在门槛上看书。踏了几年之后,那个门槛竟然被我们弟兄两个给踏的明显得凹下去一块。”

至于为什么会如此痴迷于书本,莫言坦言,与那个时代有关,没有文化生活,就觉得这个东西能把你抓住,能吸引住你。“那时候书非常少,一个村子里几本书了如指掌,为了看书,也想尽了一切的办法,提前拿着自己仅有的几本书去跟人家交换,人家不感兴趣就帮人家干活,帮人家推磨、割麦子,换来阅读人家家里藏书的权利。后来,附近十几个村庄的书都看完了,你不要以为十几个村庄有多少书,没几本书,顶多也就是二三十本书,我当时觉得我已经是世界上学问最大的了,把周围一个东北乡的书全看光了,它也就是十来本书,几本经典著作。”莫言说。

关于读书,在莫言的身上有很多故事,大家津津乐道的一个就是关于莫言能背新华字典,“后来实在没书看了,就看新华字典,看新华字典也觉得蛮有意思的,以至于说倒背如流,那是太夸张了,那不可能。就是读得很熟,有时候甚至把新华字典的错误都可以找出来。”莫言说。

莫言获奖,很多人都在评论说,这印证了“最乡土的才是最国际的”这一道理,而对于这样的提法,在莫言看来,这个问题不是那么简单,他认为,最乡土的就是最国际的,这个话有它一定的合理性,但如果把它当做一个绝对真理来理解,可能是不对的。文学艺术必须具有地区的特色,必须具有自己民族的风格,有自己独特的文化符号和表征方式,这些东西应该是鲜明的、特色的东西。但是仅有特色还不行,还要有共性。这个共性就是文学艺术所包含的所谓的这种普适价值。所谓的普适的价值,实际上就是人的共同性,人性当中的共同的部分。就是我们读托尔斯泰的书,会被里面人物的命运所牵动,会为里面人物的命运所痛苦、所喜悦,中国和俄罗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民族,风俗、习惯、语言都不一样,但是它毫无疑问,他们的情感我们是能理解的。

莫言说:“我想能够把这样一种被全人类都能够理解的情感表达出来,这个作品就具有了这种所谓的普适价值、共同性。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是这两方面的结合,一方面既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另外又具有这非常强烈的普适价值、共同性。”

作为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莫言获奖被很多人认为是中国当代文学进入世界主流社会视野的一个重大文化事件,而莫言自己却认为,获奖有作用但不能高估。莫言说,我是一个中国作家,我的文学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个人得诺贝尔文学奖,当然我觉得我没有权利代表中国文学,但是人们总是要把它跟中国当代文学联系起来,这是一个客观的存在。既然这样的话,我们也必须承认,我获得这个诺贝尔奖会在一段时间内让世界的目光更多的关注中国当代文学,应该会发挥一些比较积极的作用。但这个作用也不可高估,因为文学在世界范围之内也是一个相对落寞的这么一个领域,不可能像电影像其他的媒体,能够吸引那么广大的观众。

严肃文学的萧条已经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莫言的获奖会不会让中国的严肃文学再次活跃起来,很多人对此都抱有期望。不过在莫言看来,严肃文学不可能是热闹的,“我记得20年前我读过一篇前辈作家汪曾祺先生写的文章,当时在30年代的时候,上个世纪30年代,好莱坞电影大举引进中国来,人们的业余时间几乎都泡在电影院里,这个时候汪先生就对这个现象发表了一些很悲观的议论,就说这样下去,将来小说会没人读了,大家都看电影了。”莫言说,现在我们就是这种感觉,跟汪先生当年面对着好莱坞电影对小说的压迫是一样的,现在更多了,又有网络、又有电视,严肃的文学作品,它不可能是热闹的,如果它特别热闹,那么它就不是特别正常。

我们现在经常举80年代初期文学热潮,那时候一首诗歌万人传诵,一部小说能够引发整个的一种社会性的轰动,为什么会那样?那就是因为中国经过了十年文革这样的文学的荒芜时期,突然思想解放,文学出来了,而且这个时候的文学,它附载了很多不属于它的功能,文学变成了拨乱反正的一种政治工具、社会工具,所以这种轰动是不可能持久的,而且也是非正常状态。而像目前这样的,是一种很正常的状态。

对于记者关于“目前社会上阅读的浮躁,写作上的浮躁,都对文学构成了伤害,您如何评价?”这一问题,莫言做了一个很恰当的假设,“你像我们小时候,刚才我讲我那种阅读是如醉如狂、如痴如醉地阅读,就是因为没有别的。那会儿假如有一个电视机,我也不去读小说,我天天也抱着电视机看。但是我相信当大家去玩了一圈之后回来,也许有一天会重新抱起一本书来读,体验一下这种古典读书的乐趣,这样一种乐趣可能是会让大家感觉到一种特别温馨的感受。”对于自己获奖对文学阅读的影响,莫言很清醒,“我估计有一个月就过去了吧,甚至更短,然后一切又回归正常。”莫言说。

人们最早熟悉莫言,应该是从电影《红高粱》开始,对于电影和文学,莫言认为,它们是一对互相依赖的关系,好的小说、好的文学肯定是一切艺术的基础,上世纪80年代开始,很多有名的电影也都是改编自小说作品,这也是必须承认的。但反过来,如果一部小说改编成电影改编得很成功,也会扩大这部小说的影响,也会提高原作者的知名度。“你像我的《红高粱》当年被张艺谋改编,第一次获得了国际上的A级电影节的大奖,反过来也提高了我的知名度,也扩大了《红高粱》这个小说的影响力。后来很多作家的作品也都是这样。”莫言说。而对于坊间关于张艺谋有意再和莫言合作的传闻,莫言表示,张艺谋没有和他谈过这个事。

莫言获奖后,关于诺贝尔文学奖奖金的话题就成了很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如何使用奖金这样“八卦”的问题,莫言笑着说:“我准备在北京买套房子,大房子,后来有人提醒我说也买不了多大的房子,5万多一平方米,750万也就是120平方米。”

在访谈的最后,莫言对新华网网友说:“阅读文学作品、创作文学作品,应该是人类文化生活当中的重要的活动,希望大家积极地体验、尝试,必定会从中得到很大的乐趣。”(完)

莫言:“千言万语,何若莫言”

捉摸来捉摸去,我觉得还是只能借用知名汉学家王德威的说法来概括说明莫言这位作家,那就是,“千言万语,何若莫言”。虽然莫言走上文坛已经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事情了,但创作十分勤奋努力的他,目前显然已经成为了中国小说界的领军人物之一。

莫言,原名管谟业,1956年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市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当时的中国农村社会普遍贫困,由于他家的成分是上中农,所以连领取救济粮的资格都没有。在他的记忆中,曾在某个大年三十晚上到别人家讨饺子吃。经济上的贫困和政治上的歧视且不说,就连父亲过于严厉的约束,也都使他在成长过程中备受压抑。这一切,毫无疑问地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了他后来的小说创作。从莫言部分小说的故事情节中,我们可以窥到这些生活经历所留下的痕迹。莫言小学三年级时,阅读了《林海雪原》、《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小说;12岁时因“文革”爆发而辍学回家,以放牛割草为业,闲暇之余,莫言阅读了《三国演义》、《水浒传》,实在无书可读时甚至以翻阅《新华字典》为乐。

莫言于1976年8月参军。也正是在部队上,莫言开始了自己的小说创作事业。如果说莫言的人生转机是在1976年,那么他小说创作的转机则是在1985年。这一年,他在刚刚创刊不久的《中国作家》杂志上发表了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这篇小说,给莫言带来了最早的全国性影响。曾经撰写过《莫言论》的张志忠评论说:“《透明的红萝卜》是一部在孩子的眼睛中展现开来的作品。主人公黑孩,既是作品的主人公,又是作品中各种事件的在场者、观察者。一个孩子来到各个村子的人们汇合的水利工地,一个生疏的成人的世界,孩子在展开自己的心灵想象的同时,也在观察、体验着‘文革’那样一个特定时代的成人生活的世界。同时,《透明的红萝卜》并不是一部完全写实的、有完整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尾的小说,作者让黑孩的一双眼睛,既看到现实生活的沉重,也看到现实生活的欢乐,同时还看到一个神奇的想象世界”。

在《透明的红萝卜》之后,莫言的小说创作一发而不可收。他相继推出了中短篇小说《红高粱》、《球状闪电》、《金发婴儿》、《爆炸》、《枯河》、《高粱酒》、《高粱殡》、《欢乐》、《白狗秋千架》、《三十年前的一场长跑比赛》、《拇指铐》、《筑路》、《红蝗》、《复仇记》、《马驹横穿沼泽》等,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劳》等。莫言小说中的故事,绝大部分都发生在由他虚构出来的一个“高密东北乡”的地域内。他的“高密东北乡”,如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一样,成为一个奇特艺术世界。

哪篇小说是莫言的代表作,文学界对此有着不同的看法。在我看来,最能够代表他小说思想艺术成就的,应该是长篇小说《丰乳肥臀》。这既是一部对20世纪的中国历史进行着全方位的审视与表现的长篇小说,同时又是一首张扬着女性生命的坚忍与美丽的激昂高亢的颂歌。正如同莫言自己所说:“丰乳肥臀是大地上乃至宇宙中最美丽、最神圣、最庄严、当然也是最朴素的物质形态,她产生于大地,又象征着大地”。正因为如此,这部长篇小说获得《大家》杂志设立的十万元文学大奖,也就自然是名至实归的。

在长期的小说创作过程中,莫言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洪子诚曾经对莫言的写作风格进行过这样的概括:“莫言的小说,表现了开放自己感觉的那种感性化风格。他的写作,对当代小说过分的观念结构所形成的文体模式,是一次冲击。他采用了一种天马行空、不受拘束的叙述方式。在描述中,心理的流动、跳跃、联想是叙述的角度和驱动力,并有大量的感官意象奔涌而来,而创造一个色彩斑斓的感觉世界。上世纪90年代以来,虽然奔涌的感官意象有了朝着内敛、节制的方向演变,但他突破艺术成规,并积极运用、转化‘民间资源’以表现其‘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探索仍在不断推进。在小说叙事日趋‘疲劳’的情景下,这种执意出奇制胜以挑战极限的举动,既令人惊讶,受到赞赏,也引发争议”。虽然如洪子诚所言莫言的创作总是时有争议,但作家凭此种艺术风格而确立的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却又是难以被撼动的。

千言万语,何若莫言——论莫言和他的作品

莫言像是一位法术高强的巫师,他在他的文字中灌输了无穷的魔力,使人被其所迷惑。在他的作品里,无论故事的情境气氛是华丽炫目、荒诞无稽还是鬼灵精怪,莫言的丰富想像空间与澎湃辗转的辞锋总是能叫人惊叹不已。

读过莫言作品的人,刚开始往往会觉得茫然不知所措,“这篇文章到底在讲什么!?”人们也许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可是,即使这样,人们还是无法将视线转移,不会放弃继续阅读,希望能够在后面的段落之中找到答案。就这样,被卷入文字迷宫的人们被神奇的文字吸引着,在迷茫中一点一点地探索着迷宫的出口。

然而,莫言却会在任何一个你所想不到的时刻,给伱一个“当头棒喝”,让你恍然大悟,迷底顿时不解自破。此时的我们会感到无比的畅快,从未有过的清醒,如同经历了一场精神的洗礼。但是,很快我们就会发现,原来,就在走出迷宫的同时,我们又跨进了一座更大的迷宫,始终,我们都被困在谜团之中。就这样,我们被莫言反复地“折腾”着,“戏弄着”,同时又获得一种迷茫而沉醉的感觉,这种无言的快感,是别处所感受不到的。

莫言的作品,风格迥异,各有各自鲜明的特点,可是却都深深地烙上莫言文章所独有的痕迹。激情澎湃,感情张扬的《红高粱家族》,让人读起来酣畅淋漓,热血沸腾;平凡冷淡,深沉诡异的《白棉花》,却给人一种寒气透骨,心惊胆战的感觉。

然而,它们却都是充满着乡土气息,他热爱自己的家乡,家乡给予了他写作的灵感,所以他的作品中往往掺杂着浓厚的泥土的气息。就像他自己所写的“在高密东北乡这块”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上,浩茫无涯的秋水,溢彩鎏金的高粱,洁白如雪的梨花,青翠的麦苗和金黄的麦浪,以及在这优美场景中活动的钢骨血性的先人们,无不以一种诱人的姿态吸引着莫言的灵魂。

莫言的文字,充满着讽刺,充满着叛逆,充满着对现实对当今道德伦理的挑衅。在他的作品中,常理上的正邪界线变得模糊,每个人物都可以亦正亦邪。他往往会非常直接露骨地对性、死亡等这些通常人们比较避讳的事物,进行形象生动地描写,让读者为之震惊。这些在常人眼中觉得非常私密,难以启齿,十分忌讳的,对于莫言来说,却如同吃饭走路一样再平凡不过了。他毫不掩饰,毫不避讳。

例如在《红高粱家族》中对于死亡的描写:“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解放,她跟着鸽子飞着,她的心小得只装在一只拳头那么大的思维空间里,盛着满溢的快乐、宁静、温暖、舒适、和谐。奶奶心满意足,她虔诚地说:“天哪!我的天……”在莫言的小说里彷佛死亡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美与丑被描写得格外鲜明,是莫言小说的一大特点。莫言所追求的美是用丑陋、污秽的东西衬托出来的。其中莫言对丑的描写能力尤其让我佩服,因为能够把美描写得淋漓尽致的作家层出不穷,多如繁星。然而对丑的描写,莫言无人能及!他竟然能把那些东西写得活灵活现,天马行空,屎尿横飞,并带有一种骇人的幽默,我觉得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

如《红高粱》中有段描写“奶奶”花轿的文字:花轿里破破烂烂,肮脏污浊,它像具棺材,不知装过了多少个必定成为死尸的新娘。轿壁上衬里的黄缎子脏得流油,五只苍蝇有三只在奶奶头的上方嗡嗡地飞翔,有两只伏在轿帘上,用棒状的墨腿擦着明亮的眼睛。另外一段“单扁郎是个流白脓淌黄水的麻风病人,他们说站在单家院子里,就能闻到一股烂肉臭味,飞舞着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以至于我在读《红高粱》以后因看了这些恶心的东西而没吃饭……

莫言并不只是用文字使人迷茫,使人拜倒在他的才华之下。他更多的是要人们去感悟到一些平时感受不到的东西。他让读者在不经意之间接受了关于生命的课程,看完莫言的小说,带给我们更多的不是刺激和快感,而是对于人生的思考,以及对于生命的疑惑。莫言通过其独特的语言,渴望激发起人们深藏在内心的正义感,唤醒出人们心灵深处的善良心,帮助人们寻回逐渐被世俗遗弃的民族之魂。

千言万语,何若莫言。

【回眸经典】

《透明的红萝卜》(节选)

秋天的一个早晨,潮气很重,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槐树上已经有了浅黄色的叶片,挂在槐树上的红锈斑斑的铁钟也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队长披着夹袄,一手里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慢吞吞地朝着钟下走。走到钟下时,手里的东西全没了,只有两个腮帮子像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一样饱满地鼓着。他拉动钟绳,钟锤撞击钟壁,“嘡嘡嘡”响成一片。

老老少少的人从胡同里涌出来,会集到钟下,眼巴巴地望着队长,像一群木偶。队长用力把食物吞咽下去,抬起袖子擦擦被络腮胡子包围着的嘴。人们一齐瞅着队长的嘴,只听到那张嘴一张开——那张嘴一张开就骂:“他娘的腿!公社里这些狗娘养的,今日抽两个瓦工,明日调两个木工,几个劳力全被他们给零打碎敲了。小石匠,公社要加宽村后的滞洪闸,每个生产队里抽调一个石匠,一个小工,只好你去了。”队长对着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小伙子说。

小石匠长得很潇洒,眉毛黑黑的,牙齿是白的,一白一黑,衬托得满面英姿。他把脑袋轻轻摇了一下,一绺滑到额头上的头发轻轻地甩上去。他稍微有点口吃地问队长去当小工的人是谁,队长怕冷似的把膀子抱起来,双眼像风车一样旋转着,嘴里说:“按说去个妇女好,可妇女要拾棉花。去个男劳力又屈了料。”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墙角上。墙角上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孩子赤着脚,光着脊梁,穿一条又肥又长的白底带绿条条的大裤头子,裤头上染着一块块的污渍,有的像青草的汁液,有的像干结的鼻血。裤头的下沿齐着膝盖。孩子的小腿上布满了闪亮的小疤点。

“黑孩儿,你这个小狗日的还活着?”队长看着孩子那凸起的瘦胸脯,说:  “我寻思着你该去见阎王了。打摆子好了吗?”

孩子不说话,只是用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着队长看。他的头很大,脖子细长,挑着这样一个大脑袋显得随时都有压折的危险。

“你是不是要干点活儿挣几个工分?你这个熊样子能干什么?放个屁都怕把你震倒。你跟小石匠到滞洪闸上去当小工吧,怎么样?回家找把小锤子,就坐在那儿砸石头子儿,愿意动弹就多砸几块,不愿动弹就少砸几块,根据历史的经验,公社的差事都是糊弄洋鬼子的干活。”

孩子慢慢地蹭到小石匠身边,扯扯小石匠的衣角。小石匠友好地拍拍他的光葫芦头,说:“回家跟你后娘要把锤子,我在桥头上等你。”

一连十几天,姑娘和小石匠好像把黑孩忘记了,再也不结伴到桥洞里来看望他。每当中午和晚上,黑孩就听到黄麻地里响起百灵鸟婉转的歌唱声,他的脸上浮起冰冷的微笑,好像他知道这只鸟在叫着什么。小铁匠是比黑孩晚好几天才注意到百灵鸟的叫声的。他躲在桥洞里仔细观察着,终于发现了奥秘:只要百灵鸟叫起来,工地上就看不见小石匠的影子,菊子姑娘就坐立不安,眼睛四下打量,很快就会扔下锤子溜走。姑娘溜走后一会儿,百灵鸟就歇了歌喉。这时,小铁匠的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脾气变得更加暴躁。他开始喝起酒来。黑孩每天都要走过石桥到村里小卖部给他装一瓶地瓜烧酒。

这天晚上,月光皎皎如水,百灵鸟又叫起来了。黄麻地里的熏风像温柔的爱情扑向工地。小铁匠攥着酒瓶子,把半瓶烧酒一气灌下去,那只眼睛被烧得泪汪汪的。刘太阳副主任这些天回家娶儿媳妇去了,工地上人心涣散,加夜班的石匠们多半躺在桥洞里吸烟,没有钻子要修理,炉火半死不活地跳动着。

“黑孩……去,给老子拔几个萝卜来……”酒精烧着小铁匠的胃,他感到口中要喷火。

黑孩像木棍一样立在风箱边上,看着小铁匠。

“你,等着老子揍你吗?去……”

黑孩走进月光地,绕着月光下无限神秘的黄麻地,穿过花花绿绿的地瓜地,到了晃动着沙漠蜃影的萝卜地。等他提着一个萝卜走回桥洞时,小铁匠已经歪在草铺上呼呼地睡了。黑孩把萝卜放在铁砧子上,手颤抖着拨亮炉火,可再也弄不出那一蓝一黄升腾到空中的火苗,他变换着角度,瞅那个放在铁砧子上的萝卜,萝卜像蒙着一层暗红色的破布,难看极了,孩子沮丧地垂下头。

这天夜里,黑孩没有睡好。他躺在一个桥洞里,翻来覆去地打着滚。刘副主任不在,民工们全都跑回家去睡觉。桥洞里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麦秸草。月光斜斜地照进桥洞,桥洞里一片清冷光辉,河水声,黄麻声,小铁匠在最西边桥洞里发出的鼾声,以及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一齐钻进了他的耳朵。石头上的麦草闪闪烁烁,直扎着他的眼睛。他把所有的麦秸草都收拢起来,堆成一个小草岭,然后钻进去,风还是能从草缝里钻进来,他使劲蜷缩着,不敢动了。他想让自己睡觉,可总是睡不着。他总是想着那个萝卜,那是个什么样的萝卜呀。金色的,透明。他一会儿好像站在河水中,一会儿又站在萝卜地里,他到处找呀,到处找……

太阳两竿子高的时候,小石匠送来两支钢钻待修。这是两支新钻,每支要值四五块钱。小铁匠瞥瞥神采焕发的小石匠,独眼里射出一道冷光。小石匠没觉察到小铁匠的表情,幸福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幸福。黑孩儿感到心里害怕:他看出小铁匠要作弄小石匠了。小铁匠把那两支     钢钻烧得像银子一样白,草草地在砧子上打出尖儿,然后一下子浸到水里去……

小石匠提着钢钻走了,小铁匠嘴上滑过一个得意的笑容,他对着黑孩说,“孙子,他妈的也配使老子淬出的钻子?儿子,你说他配吗?”黑孩缩在角落里,使劲打着哆嗦。一会儿,小石匠回到铁匠炉边,他把两支钻子扔到小铁匠跟前,骂道:“独眼龙,你这是淬得什么火?”

“孙子,叫唤什么?”小铁匠说。

“睁开你那只独眼看看!”

“这是你的钻子不好。”

“放屁,你这是成心作弄老子。”

“作弄你又怎么着?爷们看着你就长气!”

“你、你,”小石匠气得脸色煞白,说,“有种你出来!”

“老子怕你不成!”小铁匠撕下腰间扎着的油布,光着背,像只棕熊一样踱过去。

小石匠站在闸前的沙地上,把夹克衫和红运动衣脱下来,只穿一件小背心。他身材高大,面孔像个书生,身体壮得像棵树。小铁匠脚上还扎着那两块防烫的油布,脚掌踩得地上尖利的石片歘歘地响,他的臂长腿短,上身的肌肉非常发达。

“文打还是武打?”小铁匠不屑一顾地说。

“随你的便。”小石匠也不屑一顾地说。

“你最好回家让你爹立个字据,打死了别让我赔儿子。”

“你最好回家先钉口棺材。”

骂着阵,两个人靠在了一起。黑孩远远地蹲着,一直没停地打着哆嗦。他看到,小铁匠和小石匠最初的交锋很像开玩笑。小石匠卷着舌头啐了小铁匠一脸唾沫,小铁匠扬起长臂,把拳头捅过去,小石匠一退,这一拳打空了。又啐。又一拳。又退。闪空。但小石匠的第三口唾沫没迸出唇,肩头上就被小铁匠猛捅了一拳,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转了一圈。

人们惊叫着围拢上来,高喊着:“别打了,别打了。”但没有人上前拉架。后来,连喊声也没有了,大家都睁大眼,屏住气,看着这两个身段截然不同的小伙子比试力气。菊子姑娘脸色灰白,使劲地抓住她身边一个姑娘的肩头。当他的情人吃了小铁匠的铁拳时,她就低声呻唤着,眼睛像一朵盛开的墨菊。

决斗还难分高低,你打我一拳,我也打你一拳,小石匠个头高,拳头打得漂亮潇洒,但显然有点飘,有点花哨,力量不很足,小铁匠动作稍慢一点,但出拳凶狠扎实,被他懵上一拳,小石匠就要转一个圈。后来,小铁匠头上挨了一拳,有点晕头转向,小石匠趁机上前,雨点般的拳头打得小铁匠的身体嘭嘭地响。小铁匠一猫腰,钻进了小石匠腋下,两只长臂像两条鳗鱼一样缠住了小石匠的腰,小石匠急忙夹住小铁匠的头,两个人前进,后退,后退,又前进,小石匠支持不住,仰面朝天摔在沙地上。

人群里爆发了一阵欢呼。

小铁匠站起来,吐吐口中的血沫子,歪着头,像只斗胜的公鸡。

小石匠爬起来,向着小铁匠扑过去。一白一黑两个身体又扭在一起。这次小石匠把身体伏得很低,保护着自己的下三路不让小铁匠得手,四只胳膊紧紧地纠缠着,有时候,小石匠把小铁匠撩起来,转着圈抡动,但并不能把小铁匠摔出去。小石匠气喘吁吁,满身都是汗水,小铁匠却连一个汗珠都没掉。小石匠体力不支,步伐错乱,眼前出现重影,稍一懈怠,手臂便被拨开,小铁匠抱住他的腰,箍得他出气不匀,他再次仰天倒地。

第三个回合小石匠败得更惨,小铁匠一个癞狗钻裆把他扛起来,摔出去足有两米远。

菊子姑娘哭着扑上去,扶起了小石匠。在菊子姑娘的哭声中,小铁匠脸上的喜色顿时消逝,换上了满面凄凉。他呆呆地站着。小石匠爬起来,拨开菊子的手,抓起一把沙土,对准小铁匠的脸打上去。沙土迷住了小铁匠的独眼,他像野兽一样嗥叫着,使劲搓着眼睛。小石匠趁机扑上去,卡着小铁匠的脖子把他按倒,拳头像擂鼓一样对着小铁匠的脑袋乱打……

这时候,从人们的腿缝里,钻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这是黑孩。他像只大鸟一样飞到小石匠背后,用他那两只鸡爪一样的黑手抓住小石匠的腮帮子使劲往后扳,小石匠龇着牙,咧着嘴,“噢噢”地叫着,又一次沉重地倒在沙地上。

小铁匠挣扎着坐起来,两只大手摸起地上的碎石片儿,向着四周抛撒。“畜牲!狗!”骂声和着石头片儿,像冰雹一样横扫着周围的人群,人们慌乱地躲闪着。菊子姑娘突然惨叫了一声。小铁匠的手像死了一样停住了。他的独眼里的沙土已被泪水冲积到眼角上,露出了瞳孔。他朦胧地看到菊子姑娘的右眼里插着一块白色的石片,好像眼里长出一朵银耳。他怪叫一声,捂着眼睛,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

黑孩听到姑娘的惨叫,便松开了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把小石匠的腮帮子抓出两排染着煤灰的血印。趁着人们慌乱的时候,他悄悄地跑回桥洞,蹲在最黑暗的角落上,牙齿打着战,偷眼望着工地上乱纷纷的人群。

第二天,滞洪闸工地上消失了小石匠和菊子姑娘的影子,整个工地笼罩着沉闷压抑的气氛。太阳像抽疯般颤抖着,一股股肃杀的秋风把黄麻吹得像大海一样波浪起伏,一群群麻雀惊恐不安地在黄麻梢头噪叫。风穿过桥洞,扬起尘土,把半边天都染黄了。一直到九点多钟,风才停住,太阳也慢慢恢复正常。

刚娶完儿媳妇回来的刘太阳副主任碰上了这些事,心里窝着一腔火,他站在铁匠炉前,把小铁匠骂得狗血淋头,并扬言要抠出他那只独眼给菊子姑娘补眼。小铁匠一声不吭,黑脸上的疙瘩一粒粒憋得通红,他大口喘着气,大口喝着酒。

石匠们不知被什么力量催动着,玩儿命地干活,钢钻子磨秃了一大批,堆在红炉旁等着修理。小铁匠像大虾一样蜷曲在草铺上,咕咕地灌着酒,桥洞里酒气扑鼻。

刘副主任发火了,用脚踹着小铁匠骂:“你害怕了?装孙子了?躺着装死就没事了?滚起来修钻子,这样也许能将功补过。”

小铁匠把手中的酒瓶向上抛起来,酒瓶在桥面上砰然撞碎,碎玻璃掺着烧酒落了刘副主任一头。小铁匠跳起来,一路歪斜跑出去,喊着:“老子怕什么,老子天都不怕,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他爬上滞洪闸,继续高叫着:“我谁都不怕!”他的腿碰到了石栏杆,身子歪歪扭扭,桥下有人喊:“小铁匠,当心掉下桥。”“掉下桥?”他哈哈大笑起来,笑着攀上石栏杆,一松手,抖抖擞擞地站   在石栏杆上。桥下的人都中了魔,入了定,呼吸也不敢用力。

小铁匠双臂奓煞开,一上一下起伏着,像两只羽毛丰满的翅膀。他在窄窄的石栏杆上走起来,身体晃来晃去。他慢走变成快走,快走变成小跑,桥下的人捂住眼睛,又松手露出眼睛。

黑孩走出桥洞,爬上河堤,钻进黄麻地。黄麻地里已经有了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麻秆儿都向两边分开。走着走着,他停住脚。这儿一片黄麻倒地、像有人打过滚。他用手背揉揉眼睛,抽泣了一声,继续向前走。走了一会,他趴下,爬进萝卜地。那个瘦老头不在,他直起腰,走到萝卜地中央,蹲下去,看到萝卜垄里点种的麦子已经钻出紫红的锥芽,他双膝跪地,拔出了一个萝卜,萝卜的细根与土壤分别时发出水泡破裂一样的声响。黑孩认真地听着这声响,一直追着它飞到天上去。天上纤云也无,明媚秀丽的秋阳一无遮拦地把光线投下来。黑孩把手中那个萝卜举起来,对着阳光察看。他希望还能看到那天晚上从铁砧上看到的奇异景象,他希望这个萝卜在阳光照耀下能像那个隐藏在河水中的萝卜一样晶莹剔透,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但是这个萝卜使他失望了。它不剔透也不玲珑,既没有金色光圈,更看不到金色光圈里苞孕着的活泼的银色液体。他又拔出一个萝卜,又举到阳光下端详,他又失望了。以后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他膝行一步。拔两个萝卜。举起来看看。扔掉。又膝行一步,拔,举,看,扔……

看菜园的老头子眼睛像两滴混浊的水,他蹲在白菜地里捉拿钻心虫儿。捉一个用手指捏死,再捉一个还捏死。天近中午了,他站起来,想去叫醒正在看院屋子里睡觉的队长。队长夜里误了觉,白天村里不安宁,难以补觉,看院屋子里只能听到秋虫浅吟,正好睡觉。老头儿一直起腰,就听到脊椎骨“叭哽叭哽”响。他恍然看到阳光下的萝卜地一片通红,好像遍地是火苗子。老头打起眼罩,急步向前走,一直走到萝卜地里,他才看得那遍地通红的竟是拔出来的还没有完全长成的萝卜。

“作孽啊!”老头子大叫一声。他看到一个孩子正跪在那儿,举着一个大萝卜望太阳。孩子的眼睛是那么大,那么亮,看着就让人难受。但老头子还是不客气地抓住他,扯起来,拖到看园屋子里,叫醒了队长。

“队长,坏了,萝卜,让这个小熊给拔了一半。”

队长睡眼惺忪地跑到萝卜地里看了看,走回来时他满脸杀气。对着黑孩的屁股他狠踢了一脚,黑孩半天才爬起来。队长没等他清醒过来,又给了他一耳巴子。

“小兔崽子,你是哪个村的?”

黑孩迷惘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谁让你来搞破坏?”

黑孩的眼睛清澈如水。

“你叫什么名字?”

黑孩的眼睛里水光潋滟。

“你爹叫什么名字?”

两行泪水从黑孩眼里流下来。

“他娘的,是个小哑巴。”

黑孩的嘴唇轻轻嚅动着。

“队长,行行好,放了他吧。”瘦老头说。

“放了他?”队长笑着说,“是要放了他。”

队长把黑孩的新褂子、新鞋子、大裤头子全剥下来,团成一堆,扔到墙角上,说:“回家告诉你爹,让他来给你拿衣裳。滚吧!”

黑孩转身走了,起初他还好像害羞似的用手捂住小鸡儿,走了几步就松开了手。老头子看着这个一丝不挂的男孩,抽抽答答地哭起来。

黑孩钻进了黄麻地,像一条鱼儿游进了大海。扑簌簌黄麻叶儿抖,明晃晃秋天阳光照。

黑孩——黑孩——

                            (节选自《透明的红萝卜》,莫言著,原作刊于1985年《中国作家》第二期)

“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评莫言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

李陀

前不久出版的(中国作家)第二期上发表了一个中篇小说,题目叫做《透明的红萝卜》。

萝卜能够透明,还是红色的。这已经是个意象,一个富于诗意的意象。它使人想起童话。然而,按照通常的说法这应该算是一篇反映农村生活的所谓农村题材小说。但凡是读过这篇小说的人,恐怕都要犹疑,它究竟能不能算是反映现实农村生活的农村题材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这孩子刚出现的时候普普通通,赤着脚,光着脊梁,穿一条又肥又长的白底带绿条条的大裤头裤子,细长的脖子支撑着大脑袋。但是越到后来,这孩子越象个小精灵,还透着几分神秘。他从来不说话。他从不怕冷,当十分强壮的老铁匠都穿上棉袄时,他仍然光背赤足,且没有半点瑟缩。他用手去抓热铁,让热铁象知了一样在手里滋啦滋啦地响,把手烫得冒出黄烟,可他还不慌不忙,仿佛那皮肉的灼痛中有一种快感。他在一个夜晚看见了透明的红萝卜,那萝卜晶莹透明,尾巴上的根根须须象金色的羊毛,萝卜里还流动着活泼的银色液体。于是孩子便着迷地去寻求它,以至于到萝卜地去,把每一个萝卜都拨下来举到阳光下端详,最后把一片地萝卜全部拔光……。

这的确很象童话。然而,这些非现实的童话因素在《透明的红萝卜》中只是其艺术形象构成的一种成分。与这种童话式的非现实因素相交织,小说中又很多十分现实的农村生活描写。凡是对我国农村生活,特别是对“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农村生活比较熟悉的人,都会承认这些描写既丰富多彩,又生动准中华励志网 www.zhlzw.com 确。例如小说作者对公社副主任刘太阳的刻画,用墨并不多,只寥寥几笔,然而活龙活现,一个本质还不算太劣,却已经习惯于欺凌百姓的小官僚跃然纸上。小说中的其他几个人物,还有小说所展现的一幅幅农村生活图景,也都写得十分生气,发散着一股温馨的泥土气息。读这些地方的时候,我们几乎会忘记小说中的那些童话式的非现实的因素,以为自己在品味一篇风格上非常“写实”的小说。如此,《透明的红萝卜》多少给人一种迷离恍惚之感。它所描写的一切,似乎是现实的,又是非现实的,是经验的,又是非经验的,是透明的,又是不透明的。小说这种独特的艺术形象和艺术效果,使我们获得一种新鲜的。陌生的审美经验。它使我们有些困惑,但也使我们享受到一种“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的愉悦。

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作者要这样写小说?是否有些故弄玄虚?我以为读者发此疑问是合情合理的。但要回答这问题却比较困难,因为很难用简单的几句话说清。首先,这篇小说所蕴藏的涵义似乎与我们通常所见的农村题材小说有很大不同。虽然它也写了贫穷落后的农村状况,也写了农村生活的“阴暗面”,还有农民做为小生产者的种种心理,他们的狭隘、愚昧、纯朴、善良等等。但是,我们越仔细解读小说,就越相信这些都不是作品的主旨;作者无意于使自己作品的主题拘束于社会学范围之内,这大概正是使许多读者困惑的原因所在。许多年来,不仅文艺作品对生活的表现形成一定的模式,读者的欣赏习惯和心理似乎也形成了一定的模式。

其实,倘若我们有意不象通常那样到《透明的红萝卜》中寻找我们所习惯的主题,这篇作品的解读相反会比较容易。关键是对小说主人公——黑孩的理解。从表面的层次上说,这是一个具体的人物形象,一个倔犟顽强、饱受困苦的农村孩子,他的性格和命运中都有一种悲剧色彩,令人同情,读者也许会通过他思索很多的东西。但是如果仅仅如此,那这思索就会与类似小说中类似这样的形象所引起的思索大同小异。然而,正是渗透于这个形象的那些童话式的非现实因素,使我们对黑孩的理解有可能进入到更深的层次。黑孩形象中的非现实色彩,使他在一定意义上成为一种抽象和象征。这和(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形象是一种抽象和象征有些类似。只不过孙悟空是人们在专制压迫和长期压抑下所形成的那种造反情绪和愿望的抽象、象征。而黑孩却是中国农民那种能够在任何严酷的条件下都能生存发展的无限的生命力的抽象和象征。无论黑孩那种超自然的、神秘的承受苦难和忍耐痛苦的能力,无论黑孩那在刚刚能活下去的恶劣条件下仍能保持那么多幻想,仍能顽强地去追求的炽烈感情,我们都不能把它们只中华励志网 www.zhlzw.com 看做是人物性格,而是应当做作者对中国农民的反思。其中有他的热爱、理解和信任,也有忧虑、怀疑和批评。

因此,《透明的红萝卜》并不玄虚。作者想表现他对生活的一定感情和态度,但是他没有采用人们都十分熟悉的写实方法,而是藉一种特定的表现形式,将现实因素和非现实因素落成一体,形成一种十分特殊的小说艺术形象。这种小说写法自然与追求“如实”地反映现实生活的方法,有明显的不同。不过,如此处理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我国伟大画家齐白石曾有一个很好的概括,叫做“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或许有人认为这原则只适合于中国画的画理,用之文学则不然。这看法恐怕可以商榷。

我国古典小说中的皇皇巨作(红楼梦),从大的情节构架至小的生活细节,都有现实因素和非现实因素的交织,其遵循的原则恐怕也正是“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倘再研究其他小说,如六朝志怪、唐家传奇乃至“三言”、“二拍”等等,就更可看出这是我国小说艺术的独有传统。说起来,《透明的红萝卜》还应算做是恢复这个传统的一个很有成效的努力呢。

【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经典作品】

莫言的散文一如他作为乡土民众精神图腾的红高梁系列,是小说的藤蔓,亦是理解莫言作品的灯塔。

会唱歌的墙

高密东北乡东南边隅上那个小村,是我出生的地方。村子里几十户人家,几十栋土墙草顶的房屋稀疏地摆布在胶河的怀抱里。村庄虽小,村子里却有一条宽阔的黄土大道,道路的两边杂乱无章地生长着槐、柳、柏、楸,还有几棵每到金秋就满树黄叶、无人能叫出名字的怪树。路边的树有的是参天古木,有的却细如麻秆,显然是刚刚长出的幼苗。

沿着这条奇树镶边的黄土大道东行三里,便出了村庄。向东南方向似乎是无限地延伸着的原野扑面而来。景观的突变使人往往精神一振。黄土的大道已经留在身后,脚下的道路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黑色的土路,狭窄,弯曲,爬向东南,望不到尽头。人至此总是禁不住回头。回头时你看到了村子中央那完全中国化了的天主教堂上那高高的十字架上蹲着的乌鸦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融在夕阳的余晖或是清晨的乳白色炊烟里。也许你回头时正巧是钟声苍凉,从钟楼上溢出,感动着你的心。黄土大道上树影婆娑,如果是秋天,也许能看到落叶的奇观:没有一丝风,无数金黄的叶片纷纷落地,叶片相撞,索索有声,在街上穿行的鸡犬,仓皇逃窜,仿佛怕被打破头颅。

如果是夏天站在这里,无法不沿着黑土的弯路向东南行走。黑土在夏天总是黏滞的,你脱了鞋子赤脚向前,感觉会很美妙,踩着颤颤悠悠的路面,脚的纹路会清晰地印在那路面上。但你不必担心会陷下去。如果挖一块这样的黑泥,用力一攥,你就会明白了这泥土是多么的珍贵。我每次攥着这泥土,就想起了那些在商店里以很高的价格出售的那种供儿童们捏制小鸡小狗用的橡皮泥。它仿佛是用豆油调和着揉了九十九道的面团。祖先们早就用这里的黑泥,用木榔头敲打它几十遍,使它像黑色的脂油,然后制成陶器,砖瓦,都在出窑时呈现出釉彩,尽管不是釉。这样的陶器和砖瓦是宝贝,敲起来都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继续往前走,假如是春天,草甸子里绿草如毡,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小小花朵,如同这毡上的美丽图案。空中鸟声婉转,天蓝得令人头晕目眩。文背红胸的那种貌似鹌鹑但不是鹌鹑的鸟儿在路上蹒跚行走,后边跟随着几只刚刚出壳的幼鸟。还不时地可以看到草黄色的野兔儿一耸一耸地从你的面前跳过去,追它几步,是有趣的游戏,但要想追上它却是妄想。门老头子养的那匹莽撞的瞎狗能追上野兔子,那要在冬天的原野上,最好是大雪遮盖了原野,让野兔子无法疾跑。

前面有一个池塘,所谓池塘,实际上就是原野上的洼地,至于如何成了洼地,洼地里的泥土去了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大概也没有人想知道。草甸子里有无数的池塘,有大的,有小的。夏天时,池塘里积蓄着发黄的水。这些池塘无论大小,都以极圆的形状存在着,令人猜想不透,猜想不透的结果就是浮想联翩。前年夏天,我带一位朋友来看这些池塘。刚下了一场大雨,草叶子上的雨水把我们的裤子都打湿了。池水有些混浊,水底下一串串的气泡冒到水面上破裂,水中洋溢着一股腥甜的气味。有的池塘里生长着厚厚的浮萍,看不到水面。有的池塘里生长着睡莲,油亮的叶片紧贴着水面,中间高挑起一枝两枝的花苞或是花朵,带着十分人工的痕迹,但我知道它们绝对是自生自灭的,是野的不是家的。朦胧的月夜里,站在这样的池塘边,望着那些闪烁着奇光异彩的玉雕般的花朵,象征和暗示就油然而生了。四周寂静,月光如水,虫声唧唧,格外深刻。使人想起日本的俳句:"蝉声渗到岩石中。"声音是一种力呢还是一种物质?它既然能"渗透"到磁盘上,也必定能"渗透"到岩石里。原野里的声音渗透到我的脑海里,时时地想起来,响起来。

我站在池塘边倾听着唧唧虫鸣,美人的头发闪烁着迷人的光泽,美人的身上散发着蜂蜜的气味。突然,一阵湿漉漉的蛙鸣从不远处的一个池塘传来,月亮的光彩纷纷扬扬,青蛙的气味凉森森地粘在我们的皮肤上。仿佛高密东北乡的全体青蛙都集中在这个约有半亩大的池塘里了,看不到一点点水面,只能看到层层叠叠地在月亮中蠕动鸣叫的青蛙和青蛙们腮边那些白色的气囊。月亮和青蛙们混在一起,声音原本就是一体--自然是人的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在天安门集会,青蛙在池塘里开会。

还是回到路上来吧,那条黄沙的大道早就被我们留在了身后,这条黑色的胶泥小路旁生了若干的枝杈,一条条小径像无数条大蛇盲目爬动时留下的痕迹,复杂地卧在原野上。你没有必要去选择,因为每一条小径都与其他的小径相连,因为每一条小路都通向奇异的风景。池塘是风景。青蛙的池塘。蛇的池塘。螃蟹的池塘。翠鸟的池塘。浮萍的池塘。睡莲的池塘。芦苇的池塘。水荭的池塘。冒泡的池塘和不冒泡的池塘。没有传说的池塘和有传说的池塘。

传说明朝的嘉靖年间,有一个给地主家放牛的孩子,正在池塘边的茅草中蹲着干一件事儿,听到有两个男人的声音在池塘边上响起。谈话的大意是:这个池塘是一穴风水宝地,半夜三更时会有一朵奇大的白莲花苞从池塘中升起。如果趁着这莲花开放时,把祖先的骨灰罐儿投进去,注定了后代儿孙会高中状元。这个放牛娃很灵,知道这是两个会看风水的南方蛮子。他心中琢磨:我给人家放牛,一个大字不识,一辈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了,但如果我有中了状元的儿子,子贵父荣,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尽管我现在还没有老婆,但老婆总是会有的。放牛娃回去把父母连同爷爷奶奶的尸骨起出来,烧化了,装在一个破罐子里,选一个月明之夜,蹲在池边茅草里,等待着。夜半三更时,果然有一个比牛头还要大的洁白的荷花苞儿从池塘正中冒了出来,紧接着就缓缓地开放,那些巨大的花瓣儿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什么只能由您自己去想象。等到花儿全部放开时,有磨盘那般大小,香气浓郁,把池塘边上的野草都熏蔫了。放牛娃头晕眼花地站起来,双手捧住那个祖先的骨灰罐子,瞄得亲切,投向那花心,自然是正中了。香气大放了一阵,接着就收敛了,那些花瓣儿也逐渐地收拢,缩成了初出水时的模样,缓缓地沉下水去。放牛娃在池边干完了这一切,仿佛在梦境中。月亮明晃晃地高挂在天中,池塘中水平如镜,万籁俱寂,远处传来野鹅的叫声,仿佛梦呓。此后放牛娃继续放他的牛,一切如初,他把这事儿也就淡忘了。一天,那两个南方蛮子又出现在池塘边,其中一位,跣足长叹:"晚了,被人家抢了先了。"放牛娃看到这两个人痛心疾首的样子,心中暗暗得意,装出无事人的样子,上前问讯:"二位先生,来这里干什么?怀里抱着什么东西?"那两个人低头看看怀中的骨灰罐子,抬头看看放牛娃,眼中射出十分锐利的光线。后来,这两个蛮子从南方带来了两个美女,非要送给放牛娃做老婆,所有的人都感到这事情不可思议,只有放牛娃心中明白。但送上门来的美女,不要白不要,于是就接受了,房子也是那两个蛮子帮助盖好。过了几年,两个女人都怀了孕。一天,趁放牛娃不在家,两个南方人把两个女人带走了。放牛娃回来后,发现女人不在了,招呼了乡亲,骑马去追,追上了,不让走,南方人也不相让,相持不下,最终由乡绅出面达成协议,两个女人,南方人带走一个,给放牛娃留下一个。过了半年,两个女人各生了一个儿子。长大后,都聪慧异常,读书如吃方便面,先生们如走马灯般地换。十几年中,都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举人,然后进京考进士。南方的那位,在北上的船头上,竖起了一面狂妄的大旗,旗上绣着:"头名状元董梅赞,就怕高密哥哥小蓝田。"进场后,都是下笔千言,满卷锦绣。考试官难分高下,只好用走马观榜、水底摸碑等方式来判定高低。董梅赞在水底摸碑时耍了一个心眼,将天下太平的"太"字一点用泥巴糊住,使他的同父异母哥哥摸成了天下大平,于是,董梅赞成了状元,而蓝田屈居榜眼……这个传说还有别样的版本,但故事的框架基本如此。

如果干脆舍弃了道路,不管脚下是草丛还是牛粪,不要怕踩坏那一窝窝鲜亮的鸟蛋和活生生的鸟雏,不要怕被刺猬扎了你娇嫩的脚踝,不要怕花朵染彩了你洁净的衣裳,不要怕酢浆草的气味熏出你的眼泪,我们就笔直地对着东南方向那座秀丽的、孤零零的小山走吧。几个小时后,站在墨水河高高的、长满了香草、开遍了百花的河堤上,我们已经把那个幸运的放牛娃和他的美丽的传说抛在了脑后,而另外一个或是几个在河堤上放羊的娃娃正在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你。他们中如果有一个独腿的、满面孤独神情的少年,你千万可别去招惹他啊,他是高密东北乡最著名的土匪许大巴掌一脉单传的重孙子。许大巴掌曾经与在胶东纵横了十六年的八路军司令许世友比试过枪法和武术。"咱俩都姓许,一笔难写两个许字。"这句很有江湖气的话不知道出自哪个许口。至今还在流传着他们在大草甸子里比武的故事,流传的过程也就是传奇的过程。那孤独的独腿少年站在河堤上,挥动着手中的鞭子,抽打着堤岸上的野草,一鞭横扫,高草纷披,开辟出一块天地。那少年的嘴唇薄得如刀刃一样,鼻子高挺,腮上几乎没有肉,双眼里几乎没有白色。几千年前蹲在渭河边上钓鱼的姜子牙,现在就蹲在墨水河边上,头顶着黑斗笠,身披着黑蓑衣,身后放一只黑色的鱼篓子,宛如一块黑石头。他的面前是平静的河水,野鸭子在水边浅草中觅食,高脚的鹭鸶站在野鸭们背后,尖嘴藏在背羽中。明晃晃一道闪电,喀啦啦一声霹雳,头上的黑云团团旋转,顷刻遮没了半边天,青灰色的大雨点子急匆匆地砸下来,使河面千疮百孔。一条犁铧大小的鲫鱼落在了姜子牙的鱼篓里。河里有些什么鱼?黑鱼、鲇鱼、鲤鱼、草鱼、鳝鱼,泥鳅不算鱼,只能喂鸭子,人不吃它。色彩艳丽的"紫瓜皮"也不算鱼,它活蹦乱跳,好像一块花玻璃。鳖是能成精做怪的灵物,尤其是五爪子鳖,无人敢惹。河里最多的是螃蟹,还有一种青色的草虾子。这条河与胶河一样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母亲河。胶河在村子后边,墨水河在村子前面,两条河往东流淌四十里后,在咸水口子那里汇合在一起,然后注入渤海的万顷碧波之中。有河必有桥,桥是民国初年修的,至今已经摇摇欲坠。桥上曾经浸透了血迹。一个红衣少女坐在桥上,两条光滑的小腿垂到水面上。她的眼睛里唱着五百年前的歌谣。她的嘴巴紧紧地闭着。她是孙家这个阴鸷的家族中诸多美貌哑巴中的一个。她是一个彻底的沉默者,永远紧绷着长长的秀丽的嘴巴。那一年九个哑巴姐妹叠成了一个高高的宝塔,塔顶上是她们的夜明珠般的弟弟--一个伶牙俐齿的男孩子。他踩在姐姐们用身体垒起来的高度上,放声歌唱:"桃花儿红,莲花儿白,莲花儿白白如奶奶……"这歌声也照样地渗透在他的姐姐们的眼睛里。每当我注视着孙家姐妹们冷艳的凤眼,便亲切地听到了那白牙红唇的少年的歌唱。这歌唱渗透到他的姐姐们丰满的乳房里,变成青白的乳汁,哺育着面色苍白的青年。

发生在这座老弱的小石桥上的故事多如牛毛。世间的书大多是写在纸上的,也有刻在竹简上的,但有一部关于高密东北乡的大书是渗透在石头里的,是写在桥上的。

过了桥,又上堤,同样的芳草野花杂色烂漫的堤,站上去往南望,土地猛然间改变了颜色:河北是黑色的原野,河南是苍黄的土地。秋天,万亩高粱在河南成熟,像血像火又像豪情。采集高粱米的鸽子们的叫声竟然如女人的悲伤的抽泣。但现在已经是滴水成冰的寒冬,大地沉睡在白雪下,初升的太阳照耀,眼前便展开了万丈金琉璃。许多似曾相识的人在雪地上忙碌着,他们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这就是高密东北乡的"雪集"了。"雪集"者,雪地上的集市也。雪地上的贸易和雪地上的庆典,是一个将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一出声就要遭祸殃的仪式。成千上万的东北乡人一入冬就盼望着第一场雪,雪遮盖了大地,人走出房屋,集中在墨水河南那片大约有三百亩的莫名其妙的高地上。据说这块高地几百年前曾经是老孙家的资产,现在成了村子里的公田。据说高密东北乡的领导人要把这片高地变成所谓的开发区,这愚蠢的念头遭到了村民的坚决抵制。圈地的木橛子被毁坏了几十次,乡长的院子里每天夜里都要落进去一汽车破砖碎瓦。

我多么留恋着跟随着爷爷第一次去赶"雪集"的情景啊。在那里,你只能用眼睛看,用手势比划,用全部的心思去体会,但你绝对不能开口说话。开口说话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们心照不宣。"雪集"上卖什么的都有,最多的是用蒲草编织成的草鞋和各种吃食。主宰着"雪集"的是食物的香气:油煎包的香气,炸油条的香气,烧猪肉的香气,烤野兔的香气……女人们都用肥大的袖口捂住嘴巴,看起来是为了防止寒风侵入,其实是要防止话语溢出。我们这里遵循着这古老的约定:不说话。这是人对自己的制约,也是人对自己的挑战。前苏联的著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说不抽烟就不抽烟了,高密东北乡人民说不说话就不说话了。会抽烟不抽烟是痛苦,但会说话不说话却是乐趣。难得的是来这里的人都憋着不说话。当年我亲眼目睹着因为不说话使"雪集"上的各项交易以神奇的速度进行着。因为不说话,一切都变得简捷明了,可见人世上的话,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废话,都可以省略不说。闭住你的嘴巴,省出力量和时间来思想吧。不说话会让你捕捉到更多的信息。关于颜色,关于气味,关于形状。不说话使人处在一种相互理解的和谐气氛中,不说话使人避免了过分的亲昵也避免了争斗,不说话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拉上了一层透明的帷幕,由于有了这层帷幕,彼此反倒更深刻地记住了对方的容貌。不说话你能更多地听到美好的声音。不说话女人的嫣然一笑更加赏心悦目、心领神会。你愿意说话也可以,但只要你一开口,就会有无数的眼睛盯着你,使你感到无地自容。大家都能说话而不说,你为什么偏要说?人民的沉默据说是一个可怕的征兆,当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詈骂着时,这个社会还有救;当人民都冷眼不语装了哑巴时,这个社会就到了尽头。据说有一个外乡人来到"雪集",纳闷地说:"你们这里的人都是哑巴吗?"他受到了什么样的惩罚?请你猜猜看。

不要在此流连,关于"雪集",我会在一部长篇小说里再次对你说起,非常的详细。下面,请你注意那条狗。那条瞎眼的狗,在雪地上追逐野兔。我在本文开篇时为这条狗下了一个定语:莽撞。其所以莽撞,是因为瞎眼;正因为盲目,所以就莽撞。其实它追逐着的,仅仅是野兔的气味和声音。但它最终总是能一口咬住野兔子。使我想起了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那里边有一个怪人,通过对气味的了解,比所有的人都更加深刻地了解了这个世界。日本的盲音乐家宫城道雄写道:"失去了光之后,在我的面前却展现出无限复杂的音的世界,充分地弥补了我因为不能接触颜色造成的孤寂。"这位天才还听到了声音的颜色,他说音和色密不可分,有白色的声音,黑色的声音,红色的声音,黄色的声音,等等,也许还有一个天才,能听出声音的气味来。

就不去西南方向的沼泽地了吧?也不去东北方向的大河入海处了吧?那儿的沙滩上有着硕果累累的葡萄园。也不去逐个地游览高密东北乡版图上那些大小村镇了吧?那儿的历史上曾经有过的烧酒大锅、染布的作坊、孵小鸡的暖房、训老鹰的老人、纺线的老妇、熟皮子的工匠、谈鬼的书场等等等等都沉积在历史的岩层中,跑不了的。请看,那条莽撞的狗把野兔子咬住了,叼着,献给它的主人,高寿的门老头儿。他已经九十九岁。他的房屋坐落在高密东北乡最东南的边缘上,孤零零的。出了他的门,往前走两步,便是一道奇怪的墙壁,墙里是我们的家乡,墙外是别人的土地。

门老头儿身材高大,年轻时也许是个了不起的汉子。他的故事至今还在高密东北乡流传。我最亲近他捉鬼的故事。说他赶集回来,遇到一个鬼,是个女鬼,要他背着走。他就背着她走。到了村头时鬼要下来,他不理睬,一直将那个鬼背到了家中。他将那个女鬼背到家中,放下一看,原来是个……这个孤独的老人,曾经给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当过马夫。据说他还是共产党员。从我记事起,他就住在远离我们村子的地方。小时候我经常吃到他托人捎来的兔子肉或是野鸟的肉。他用一种红梗的野草煮野物,肉味于是鲜美无比,宛如动听的音乐,至今还缭绕在我的唇边耳畔。但别人找不到这种草。前几年,听村子里的老人说,门老头儿到处收集酒瓶子,问他收了干什么,他也不说。终于发现他在用废旧的酒瓶子垒一道把高密东北乡和外界分割开来的墙。但这道墙刚刚砌了二十米,老头儿就坐在墙根上,无疾而终了。

这道墙是由几十万只酒瓶子砌成,瓶口一律向着北。只要是刮起北风,几十万只酒瓶子就会发出声音各异的呼啸,这些声音汇合在一起,便成了亘古未有的音乐。在北风呼啸的夜晚,我们躺在被窝里,听着来自东南方向变幻莫测、五彩缤纷、五味杂陈的声音,眼睛里往往饱含着泪水,心中常怀着对祖先的崇拜,对大自然的敬畏,对未来的憧憬,对神的感谢。

你什么都可以忘记,但不要忘记这道墙发出的声音。因为它是大自然的声音,是鬼与神的合唱。

会唱歌的墙昨天倒了,千万只碎的玻璃瓶子,在雨水中闪烁清冷的光芒继续歌唱,但较之以前的高唱,现在已经是雨中的低吟了。值得庆幸的是,那高唱,那低吟,都渗透到了我们高密东北乡人的灵魂里,并且会世代流传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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