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诗的境界——论查良铮对普希金诗艺的再现谷 羽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4月04日 18 版)
| 1782年立于圣彼得堡的彼得大帝纪念碑,因普希金的长诗《青铜骑士》而声名远扬 |
| 查良铮(穆旦) |
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1799—1837)一生创作了十四部长诗,查良铮(1918—1977)翻译了其中的九部。
《波尔塔瓦》、《青铜骑士》、《努林伯爵》和《强盗弟兄》于1954年4月由上海平明出版社出版。其他的五部:《高加索的俘虏》、《加百利颂》、《巴奇萨拉的喷泉》、《塔西特》和《科隆那的小房子》,时隔31年后(1985年6月)才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而此时距诗人翻译家不幸去世已有八年之久。想想查良铮在那段孤独沉寂岁月的艰难遭遇,欣赏其译笔的读者,必然扼腕叹息!
杰出的诗人,其作品往往具有明显的艺术风格,普希金的风格,别林斯基说是“深厚的坚韧,明亮的忧伤”。至于说到每部作品,往往又有细微差别。历史题材的长诗,语言庄严凝重,书卷气较浓;社会现实生活的题材,多用日常口语,语调清新活泼,洋溢着生活气息;有些作品主旨在于讽刺,比如《加百利颂》嘲讽宗教虚伪,语言犀利尖刻;《努林伯爵》讥笑贵族伪善,用语俏皮幽默;《科隆那的小房子》表现小市民的狡黠,诗行中洋溢着欢乐戏谑的情调。可贵的是,原作风格上的细微差别,在查良铮的笔下,都得到了艺术的再现。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
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
著名作家王小波对查译《青铜骑士》的这几行诗赞赏有加。他在《我的师承》一文中写道,上中学的时候,哥哥就给他朗读查良铮的译诗,并告诉他说,这是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是最好的文字。有意思的是,王小波还引用了另一位译者的译文,与查译加以比较:
我爱你彼得的营造,
我爱你庄严的外貌……
王小波幽默地说:“现在我明白,后一位先生准是东北人,他的译诗带有二人转的调子,和查先生的译诗相比,高下立判。那一年我十五岁,就懂得了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叫做好。”
王小波的评价中肯而有见地,普希金的《青铜骑士》,原诗采用四音步抑扬格,每行八个或九个音节,节奏平稳而从容。查良铮的译诗采用每行十个字或九个字,节奏分为四顿,所以显得诗句庄重,“雍容华贵”。而被王小波戏称东北人译、带有二人转调子的诗句,每行八字三顿,节奏紧迫急促,像中国的顺口溜和民间唱词,背离了原诗的恢弘气度,因而显得滑稽。
《波尔塔瓦》、《青铜骑士》风格庄严凝重,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努林伯爵》的嘲讽和《科隆那的小房子》的戏谑。努林伯爵旅途中借宿庄园,与女主人见面后神魂荡漾:
他想着她那秀美的双足,
真的,一切都这么清楚!
她以柔软的手漫然捏着
他的手,他真是笨伯!
为什么不和她留在一起
享受一下片刻的欢乐。
文字流畅,轻松,俏皮,隐含讥讽,把伯爵的轻浮好色、想入非非描绘得活灵活现,普希金刻画人物功力非凡,翻译家查良铮的译笔巧妙传神。
《科隆那的小房子》,又译作《科隆纳的一家人》,这一家人其实只有母女俩:老寡妇和她年轻的女儿巴娜莎。她们家雇佣的老厨娘不幸得病死了,女儿自己出去雇来了一个年轻、高大的新厨娘。一次母女俩一道去教堂祈祷,老寡妇心血来潮突然回家,她发现:
在巴娜莎的小镜子前面,厨娘
正静静坐着刮胡须。“呵呀,呵呀,”
怎么?老太婆扑通一声栽倒。
厨娘正把肥皂涂满了面颊,
看见了老太婆,便慌慌张张
(也不顾寡妇的尊严)越过了她,
一直奔向门口,跳下石级,
用手遮着皂沫的脸,向前跑去。
看到这一幕,读者会粲然大笑。普希金把一场闹剧导演得十分成功,而诗人翻译家查良铮则再现了这一场景,取得了令人赞赏的艺术效果。
查良铮翻译普希金叙事诗,非常注意锤炼词句,特别是那些涉及文化历史的词语,总是反复斟酌,下笔谨慎,力求传达文字的深层内涵,从不满足于词典给出的解释。
长诗《波尔塔瓦》以历史上著名的波尔塔瓦战役为背景,歌颂了彼得大帝维护国家统一的功勋,刻画了乌克兰督军马赛蒲老奸巨滑的形象。马赛蒲阴谋投靠瑞典国王,脱离俄罗斯使乌克兰独立。诗中穿插着凄婉的爱情故事,诗人把抒情、戏剧、史诗三种因素巧妙地糅合在一起,把人物置于尖锐的矛盾冲突中。乌克兰司法总监高楚贝的女儿玛丽亚违背父命,偷偷私奔,跟老督军马赛蒲结合,高楚贝一气之下向沙皇密告马赛蒲谋反,不料反落到督军手中,被他处死。行刑前夕,马赛蒲对玛丽亚说道:
听着:假如,我和你父亲
两个人必须有一个牺牲,
假如你就是我们的法官:
你将要把谁判处死刑,
你将要袒护谁的性命?
此时,玛丽亚还不知道,她父亲已经被关押在古堡的监牢里。
从白拉雅教堂的高空
月亮悄悄地洒下幽光,
照着督军的富丽的花园
和城堡的古老的围墙,
四野都异常寂寥,安憩;
但古堡里却在低语和动荡。
高楚贝,身上带着枷锁,
独自坐在碉楼的窗前,
他沉郁不言,满怀心事,
黯然地望着窗外的天。
母亲跑来,向玛丽亚求援,对女儿说的话有这样几行:
…… 难道你
不知道你父亲的脾气
不能够忍受女儿的私奔;
他一心一意想要报复,
于是向沙皇密告了督军……
查良铮的译文生动、流畅,更为难得的是用词准确。比如,“督军”在原作中是гетман,刘泽荣编《俄汉大词典》的解释是:黑特曼(乌克兰1654—1764年间的执政;查坡罗什哥萨克公选的首领;波兰16及17世纪的统帅)。国内其他译本有的采用音译“黑特曼”,有的译为“将军”。查良铮既不取音译“黑特曼”,也不用“执政”、“首领”、“统帅”或“将军”,而是采用了“督军”,使人想到统辖一方、独揽军政大权的人物,其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称雄一方。马赛蒲正是这样的人物。面对俄罗斯,他向沙皇称臣,而在乌克兰,他却是权力最高的行政长官。这里译成“将军”显然不妥。“将军”属于军职,一般不会有行政权力,其次,军队里的“将军”不止一个,这些都与马赛蒲的地位不相符合。透过这种比较,不难看出查良铮译笔之细致,考虑之周密。
还有一个词组值得注意:白拉雅教堂,原文是Белая Церковь,直译为“白教堂”,查良铮用音义结合的方法,把Белая(白)译成“白拉雅”,译法新颖,颇具创意。除了词的内涵,还顾及到诗句的节奏,如把这一行译为“从白教堂的高空”,七个字两顿,意思虽然准确,但违背了四音步抑扬格的格律,节奏失之急促,破坏了整体的和谐,译为“从白拉雅教堂的高空”,九字四顿,才与原作的韵律合拍。
1985年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查译《普希金叙事诗选集》,附有译者写的《关于译文韵脚的说明》。其中有这样的文字:“普希金的叙事诗是很严谨的格律诗,要把它译成我国的新诗,对译者立刻发生一个困难的问题。由于我们的新诗还没有建立起格律来,译者没有一定的式样可以遵循,这迫使他不得不杜撰出一些简便可行的、而又类似格式的临时的原则,以便他的译文有适当的规律性。”
普希金原作是严谨的格律诗,音节、音步、韵脚、韵式,都有严格的规律,要想完全再现这些音韵与格律特点,难度相当大。查良铮想出的办法概括起来有几条:坚持以格律诗译格律诗;尊重原作,但不完全拘泥于原诗格律;保持韵脚的连续,但避免韵脚过密;注重音韵美感,力避呆板单调,对不同的格律与韵式采用不同的翻译方法。
长诗《强盗弟兄》当中有这样几行:
但以后呢?我们两兄弟
游乐不久,便都遭了殃,
官府捉住了我们,铁匠
给我们连身钉上了镣铐,
卫兵又把我们送进监牢。
译诗节奏鲜明、紧凑,与原作四音步抑扬格相吻合,但韵式稍有变化,原作为abab交叉韵,译文采用 aabb相邻韵,但坚持不变的是以格律诗译格律诗。
又如,《波尔塔瓦》描写战场的厮杀场面:
瑞典人,俄国人,在刺、杀、砍。
战鼓的声音,切嚓,叫喊,
大炮的隆隆,马嘶,呻吟,
地狱和死亡,混做了一团。
译诗用词急促,顿挫铿锵,特别是三个单音节词“刺、杀、砍”,把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惨烈氛围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惊心动魄。
九首长诗当中,就韵律而论,《科隆那的小房子》独具特色,普希金原作借鉴了拜伦的《唐璜》诗体,采用八行体,五音步抑扬格,即每个诗节由八行构成,每行五音步,阴性韵十一个音节,阳性韵十个音节,韵式为abababcc,头六行押交叉韵,最后两行押对韵。查良铮的译诗稍有变通,每行字数在十一、十二个之间,顶多十三个字,大致分为五顿,头六行偶句押韵,最后两行押对韵。请看长诗描写少女巴娜莎的一节:
巴娜莎(这是那小妞儿的名字)
她能织能缝,能洗刷和烫平衣服;
所有的家务都由她一个人
管理,并且要算清每天的账目。
荞麦粥也必须由她亲自煮好
(这件重要的工作,有个老厨妇
好心的费克拉帮着她执行,
虽然她的听觉和嗅觉早已不灵)。
普希金驾驭语言音韵炉火纯青,查良铮把握音韵也毫不逊色,达到了驾轻就熟、得心应手的地步。
一个卓越的诗人遇到一位杰出的诗人翻译家,这是件幸事,一个杰出的翻译家,遇到一个有眼光的出版社,是又一件幸事。尽管查良铮翻译普希金叙事诗曾遭遇种种坎坷与磨难,但他的译作能够出版,并多次再版,毕竟是中俄文学与文化交流的一段佳话。
钱锺书先生说过:“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可以说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查良铮先生翻译的普希金诗歌既能保持原作的风格,又没有生硬牵强的痕迹,可以说,有些篇章已接近化境,有些篇章则已达到化境。
钱锺书先生还说,好的译本使读者想读原作,而坏的翻译则起离间作用,摧毁了读者进一步和原作直接联系的可能性,扫尽读者的兴趣,同时也破坏了原作的名誉。查良铮的译本对很多读者产生了良好的影响,激励他们想学俄语,用原文阅读普希金的著作。许多诗人和作家赞赏他的译本,从他的语言文字中汲取了营养和力量。他的译本不愧为诗歌翻译的典范。
著名作家王小波深情地写道:“道乾先生和良铮先生都曾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后来,因为他们杰出的文学素质和自尊,都不能写作,只能当翻译家。就是这样,他们还是留下了黄钟大吕似的文字。文字是用来读,用来听,不是用来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书。不懂这一点,就只能写出充满噪声的文字垃圾。”
王小波先生说得好:查良铮发现了现代汉语的韵律,并把这种韵律运用到他的译文当中,他再现了普希金文体的优美,善于控制韵律和节奏,而这一切都源于对美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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