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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人类能否在非对抗中重生
刘梦溪
世纪的转换,是历史的恒常现象,照说不应该对人类社会有什么影响,可是复按历史却不尽然。当19世纪末、20纪初的时候,也就是上一个世纪转换的历史时刻,全世界都害起了“世纪病”。
当时东方许多国家面临西方强势文化的冲击,迎退失据,陷入了自身价值系统解体的危机。西方也发生了危机。东方的危机,迫使人们通过变革来改变现状,因此反倒看到了希望。西方的危机似乎更加深在。后来终于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危机的直接结果,也是试图摆脱危机的一种方式。正因为如此,上一个世纪转换时期,也就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才有西方物质文明已经破产的观点出现。
一个世纪过去了,虽然中间又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多少世纪累积的人类文明成果遭受重创。但西方的物质文明并没有破产,不仅没有破产,而且在20世纪差不多走到了峰颠的位置。当然东方也没有破产,不仅没有破产,而且在磨难中逐渐苏醒过来,纷纷获得独立,不少国家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民族国家的整合过程。
从大历史着眼,如果说西方赢了,那么东方并没有输。中国的站立起来和重新走向世界,不就是20世纪惊世吓俗的一大景观吗?历史过程本身,是不可以简单用输赢、胜负、成败来计量的。
这次20世纪和21世纪的转换,至少到上一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中期,人们还是相当平静的,没有什么危机感,西方没有,东方也没有,不但没有,反而为一片乐观的情绪所笼罩。西方浸沉在因前苏联和东欧的解体而进入冷战后的喜悦之中,东方为自己的经济奇迹而沾沾自喜。特别是亚洲一些经济发展势头强劲的国家,情绪高蹈,对未来作出了极为乐观的估计。因此“21世纪是东方文化的世纪”、“亚洲的世纪”等话语,都出现了。
但没过多久,1997年开始,席卷亚洲的金融危机爆发,泰国、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韩国,传染似的连锁反应,全球为之震惊。于是“东方文明破产了”、“亚洲价值崩溃了”一类话语又大行其时。但三年过后,亚洲经济又开始复苏。如果仅仅以经济的浮动指标作为现代文明的尺度,对于亚洲价值作价值判断,就会像华尔街股指那样变得不可捉摸。
现在以金融危机为潮头的经济危机,又一次汹涌而来,“金元帝国”美国始作俑,席卷西方,弥漫全球。相对这次亚洲所受冲击要轻一些。但没有置身局外的幸运者。即使三流四流的政治家,也不敢有所轻忽,更不敢幸灾乐祸。也许已经像通常设想的那样,一年见底,二年回升,三年重振。可谁都不是预言家,无法预测这次以及下一次人类在21世纪已经或者还要面临哪些严峻的挑战。
21世纪和20世纪一样,仍然是充满变量的时代。当人们处在19世纪末的时候,谁想到20世纪会发生两次世界大战?历史的发展、社会的变迁、文明秩序的建构,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不断地挫折,不断地重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常态。可是人性的弱点,是最容易犯重复的错误。不肯吸取教训是人类的痼疾。现在一些国家拥有的最先进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大家都在扩军备战。连产生圣雄甘地的“非暴力主义”的印度,也在耀武扬威地以武力自炫。本来危机尚不算深在的东北亚,也被那只看得见和看不见之手,搅扰得危机重重。
人类大约没有想到,刚跨入21世纪的门坎,就晕眩地站在了十字路口。看来奥巴马去年复活节演说流露出来的“世界重生”的闪光一念,只不过是策略性的权宜之计,世界第一大国的权力中枢和战争机器,并未因胜心不胜而累积出新世纪的绝地猛醒。
然而,并不很聪明的人类可曾知道:我们的居住之所地球已经远不像从前那样硕大无垠了,所谓地球有无穷无尽资源的想法已变得荒唐可笑。当金融家、政客、金钱和权力万能论者,用各种神话编织全球化的奇妙网络的时候,他们忘记了地球在21世纪会做出怎样的回应。现代文明惟一被遗忘的角落是地球的超负荷运转。其实地球被迫做出响应的预兆我们已经看到了:气候变暖,那是地球在慢性发热;赤地千里,那是地球的饥渴;洪水泛滥,那是地球流的泪水;火山喷发,那是地球的叹息;地震,那是地球的愤怒。
一个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不可能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单独完成,需要有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文化系统、不同文化理念的点燃与嫁接。就像一个人不能离群索居一样,一个国家也不可能逸世独存于当代世界。亨廷顿教授的偏颇,是过分强调了文明的冲突,而轻忽了文明的融合。而文明的融合,首先需要文化沟通。文化沟通不仅是文明人的礼仪,而且是文明人的智慧和生存方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国与国、区域与区域、民族与民族之间,是互为依存的关系。东方离不开西方,西方也离不开东方。同和异,是就达至目标的途径而言。最终归宿,常常是相同的。《易经》上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东方文明中,譬如说中国传统文化里面,是不是也含有供全人类取资的普世价值?我想那是毋庸置疑的。作为中国学术思想经典源头的“六艺之学”,也就是六经,其义理内涵与人类的普遍精神追寻可谓同一旨归。而孔子的“仁”、“恕”思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学说,显然应该成为人类的共德。还有源于孔孟而由宋儒集大成的“主敬”,也应该是属于全人类的德律资源。不过西方传统中,同样也有近似或者相同的价值呈现,不是孰好孰不好的问题,而是对话互阐的问题。
所谓“21世纪是东方的世纪”、“亚洲的世纪”──我个人不作如是观。我更倾向于这样一种看法,即世界是多元的、文化是多元的、现代文明模式的建构是多元的。社会制度是历史的阶段性型态,文化精神的理性之光是永恒的。21世纪既属于东方,也属于西方,它是大家的,属于全人类。
因此,如果需要对21世纪的进程作出某种预测,我认为经济的全球化、现代文明的普世化是必然之趋势,但各个国家的经济模式和文明的类型却不必也不可能完全整齐划一,本土文化资源的整合必定是各该民族国家追寻的既定目标。“全球化”的理想是令人神往的,但“全球主义”则是一个危险的口号,因为那意味着人类将接受霸权的主宰。当然我同样不能认同“新亚洲攘夷论”,我认为那里面也隐含有不祥之兆。
距今一千多年的宋代思想家张载,为了启发人类的良知,写了一本书叫《正蒙》,书中第一篇是“太和”,里面有四句有名的话:“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这是对宇宙世界图景的一种哲理认知。我相信他的话——“仇必和而解”。我们海峡两岸,如今不是也已经走上了从“有对”、“有仇”到“和而解”的互利双赢的历史途程了吗?已故的佛学大师赵朴初先生的两句诗,写的很好,他写的是:“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他说出了两岸其实也是全人类每一个人的心里话。
看来能够带给人类未来真切曙光的,是中国的一个字“和”、两个字“和合”、三个字“将无同”(晋时吊诡清谈的“三语掾”,即无不同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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