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情感(二):写作的零度
然而,古典小说仍然遭到了现代小说家与批评家们的严厉指责——它仍被看成是“感伤主义”的,“煽情“的,“失去控制”的,在指责中,他们慢慢确定了现代小说的行为原则。这个原则最终由罗兰·巴特完成了语言上的最到位的表述:零度写作。 现代小说倘若要给人们留下“零度写作”的印象,仅凭作者“离场”和在情感上不介入实际上是远远不够的,它还必须做到这一点:小说中的人物也必须是一些缺乏感情色彩的人物,小说的内容也不能再像从前的小说那样永远将感情作为自己的题材。关于这一点,现代小说理论,甚至是现代小说家们自己都未能指出,他们只是说了“作者在感情上处于零状态”这一点。 试想:如果仅仅是小说家(叙述者)本人不再在情感上有所渗入,而作品中的人物还一如实际存在中的人物,或热情,或温柔,或古道热肠,或激情鼓荡,并继续编织那些恩恩爱爱充满罗曼蒂克的故事,现代小说希求实现的“零度感觉”可能实现吗?显然,仅有作者的撤离、疏远和情感“守零”,是无法实现这一零度感觉的。这是现代小说理论在论及现代小说的“零度写作”时的一个极大的疏忽。 清楚了这一点,我们再来看现代小说,我们将看到现代小说中的人物,千篇一律都是一些情感冷漠或对情感无动于衷的人。无论是K(《城堡》)、“局外人”(《局外人》),还是洛根丁《恶心》),他们都不再具备阿达拉的柔情(《阿达拉》)、安娜的激情(《安娜·卡列尼娜》)、芳汀的母性之情(《悲惨世界》、阿克西妮亚的大胆、质朴又近乎于粗野的女性之情(《静静的顿河》)以及翠翠如水一样清纯的少女之情(《边城》)。我们也不能再看到葛利高里“跪了下去,亲着儿子冰凉的粉红色的小手”而轻声呼唤儿子的场面,不能再看到娜塔莎热泪盈眶、用痴迷的目光望着安德烈公爵的场面,自然也不能再看到翠翠独自一人坐在门前、望着从此举目无亲的世界的场面。 现代小说将这一切本也是真实的场面看成是“矫揉造作”,而将脸扭到一边。这时,它看到的只是冷漠、冷酷乃至残酷。小说中的那些人物都成了冷面的人物。他们不苟言笑,没有情感需要。作者总是将他们放置于一个又一个阴冷的、令人麻木的、怪诞的场景之中。偶尔的疯狂,又都被压到了“生理性”的层面。从前小说中精心设计的情感戏被一扫而光,代之而起的是对一些抽象性的存在主题的顽固关注——情感问题已经不再属于构思的范畴。这些小说没有一丝想要在情感上打动你的心思,它仅仅想引起你对一些形而上的问题的思索。它的功用不在情感上,而只在理智上——不是满足人的情感需要,而只是满足人的求知之欲。它唯一的企图就是发动人对人、对存在进行非常吃力的追问与思考。人物不再是感情的载体,而只有当他们能够承担小说家的哲学念头时,他们才有可能被请进小说。而这时的人物,无一不具一种思想代码(或符号)的特征。他们只有所谓的人性,而不再具备人情——人性与人情在现代小说这里被分解成完全没有联系的两个概念。 可以做这样一个总结:现代小说不仅仅是零度写,同时也是写零度。只有认可这一总结,我们才有可能了知对现代小说的阅读为什么总是由始至终地处于一种冷漠之中。 现在再来谈“不在场”,谈“白色的”和“纯洁的”写作。 如果说现代派小说家对价值中立还有理论上的阐释的话,那么,他们对情感中立并无太多的论证。他们只是强调了在写作过程中小说家应在情感上保持零度,至于说为什么非得如此,是没有什么说明的。米兰·昆德拉在作了“小说=反抒情的诗”这一论断之后,也没有向我们说出任何理由。由此我们可以说,现代派小说家在情感问题上所采取的“零度”立场,只是一种姿态而已。 这种姿态确实摆出来了,并摆得十分清楚,一点也不模棱两可。于是,我们再也不能从现代派小说家的嘴中听到欢笑与叹息。他们不再摆出托尔斯泰的道德架势。对作品中的人物,他们没有同情与怜悯,也没有愤怒与憎恨。从前的“与人物同命运共患难”的“高尚情操”,被一种不动声色、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态度替代了。当格里高尔·萨姆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甲虫之后,焦虑的是他和我们,而不是卡夫卡。尽管现代派小说家向人们辩解说他们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他们对人类存在的基本状态的关注已足以说明他们才是最关注人和人类命运的,但他们的作品却无法改变人们印象中的“冷漠”感觉。人们甚至怀疑,当现代派小说家去掉了古典小说的温暖色调、不再显示任何悲悯之情,并在那里不动声色地描写暴力、见死不救时,他们是否真的如他们自己所说是人道主义者。我们进而还发现:现代派小说家们的写作也并未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守零”——当然不是说他们升至零度以上也显出了温情,而正他们滑入了零度以下——负感情领域了。也就是说,他们显得比在零度状态时更加冷漠。零度状态之下的暴力描写,应该就是暴力场景的客观显示,但在零度状态之下的暴力场景中,我们却看到了一种叙述者的暗藏不住的快意与美学情趣。仔细分析时,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在描绘“暴力”时,所使用的并非是中性的语词,而常常使用褒意的语词——暴力具有了“诗性”。对人际间的正常情感加以回避而专门关注人际间的冷漠,这一点也证明了现代小说家们并不是真正的客观主义者。“零度写作”是打了折扣的,甚至是虚伪的。它实际上既不是“白色的”,也不是“纯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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