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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极好的人学教科书——读高尔泰《寻找家园》(王尚文)
看完《寻找家园》,久久无语。查版权页,发现它出版于2004年,也就是说,我是它出版整整八年之后才与之邂逅的,一位朋友送我这本书也有好几个月了。一则感到沮丧,八年来我一直不知道有这么一本好书,我都干什么去了?!一则又感到庆幸,虽然经过了漫长的八年,终于还是读到了它。我深深地感谢这位送书的朋友,更为高尔泰先生写出这样的好书而莫名地感动、振奋。多少年前,我接触过他的美学论著,敬佩他的独到见地,现在读了他这本纪实自传散文——也可以说是回忆录,一个更加高大伟岸的真正的人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既让我进一步认识了自己的浅薄、猥琐、懦弱,又为同一年龄段中有人写出了我们这一代人曾经的遭遇而分外欣慰。
书分两卷:“梦里家山”和“流沙堕简”,由各自相对独立而又相互连贯的四十多篇文字组成。前一卷写他的童年、少年,后一卷,主要写他在夹边沟的右派劳教生涯和在敦煌的文革岁月,让我震撼的是《流沙堕简》。类似题材的回忆平日也看过一些,有的来自个人的记忆,呈现的是事实、现象;有的出之于反思,除了事实、现象,还有有深深的自省、沉痛的倾诉;而它,则是穿越了事实、现象,也不是一般的自省、倾诉,它着重展示了人在特定环境中变恶和为恶的必然性和无限可能性,原本是好端端的人,也会因饥饿、自保而被不断地激发出人性之恶,不由自主地同流合污,情不自禁地助纣为虐,把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的聪明才智仅仅用于对人的算计,当然动机是常常是为了自保,但也往往只有对别人的算计中才能自保,人因此而变得极度的狡黠、凶残,而且特别虚伪。人就是如此这般地自觉而又无奈地变成了非人,即所谓被开除出了“人籍”的“异物”。明明是人,不是鬼,不是兽;却又比鬼和兽更可鄙,更可怜,也更可怕,总之是人不人,鬼不鬼,兽不兽,完全有别于设计、建造毒气室和毒气室里就死的人,而是宇宙中、地球上的另类,是人类演化进程中误入歧途的畸形变种。有人在夜里假装做梦高呼“毛主席万岁!”,也有人编造曾经“亲见”别人在毛主席像上打过钢叉的谎言以落井下石,而他们之间从无冤仇或过节。至于人的尊严,相互之间的怜悯、信任,则是根本无从谈起的绝对奢侈品。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们就在相互的提防、咬啮中苟延残喘,在绝望中拖着、挨着、忍着。
而且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自然,确确实实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作者没有添加什么,更没有造假作伪——坦率地说,就是有心刻意造作,也决没有这样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生活本身不知要比小说丰富生动多少倍,隐约记得巴尔扎克、车尔尼雪夫斯基都说过类似的话;但有时在生活里绝对是真实的人和事,写成小说却会变得是虚假的了,善良的读者难免少见多怪。这本书因其是纪实而使本是不可想象的凶残、难以置信的诡计、匪夷所思的荒唐而变得不容置疑。我想,即使五千年之后,假如人类尚未毁灭,也许会感到诧异,然而也不能不信,不能不为之感到恐怖。恐怖!有时放下书,还以为仍在恶梦当中,久久不能摆脱。要费好大的劲,譬如打开电视认真地看,才能使自己相信我不在这恶梦里,于是侥幸之心、庆幸之情油然而生,总算回过神来。过不一会,情不自禁地又拿起它来,又沉了进去。如是循环往复,直至读完而废书叹息唏嘘。读完,又想看第二遍,似乎这是一座走不出的迷宫。
这确实是一本让人看不厌的书,它是文学书,也是历史书,哲学书。其历史味、哲学味全部渗透在对生活真实的烛照之中。“文革”中,作者在敦煌研究所当牛鬼蛇神,“凡外面的红卫兵来串联,所里的革命群众都要临时把牛鬼蛇神找齐,让人家打一顿,作为招待,叫‘现场批斗’。”这种场面,我也见过,但只有作者看到了这是“作为招待”,并且似乎是不经意地写了出来。第一次看到这里时,我眼睛一亮,笑了出来,喃喃自语: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即此之谓也!再仔细一想,招待者和被招待者以及这两者和招待品是什么关系?招待者为什么会以此作招待?被招待者为什么又会欣然接受这种招待下得了手?——这是一个怎样匪夷所思的世界?于是猛地感到透骨的寒冷!招待这个词在我们汉语里实在是太平常了,但在这里却是一道具有穿透力的闪电!这本不厚的装帧也并不起眼的书却到处是这样的电闪雷鸣!真,是需要开掘和发现的;还需要美加以表现,用作者自己的话说,美,是自由的象征。常书鸿在批斗中脊椎受伤,不能站立,劳动时只能“两手撑地,跪着爬行”;派他喂猪,就只能是跪、爬、端三个动作的不断重复。有一个难得的可以说说话的机会,他告诉作者,“晚上喂猪的时候,想到了李白的诗句:‘跪进雕菰饭,月光明素盘’,相与大笑。”这一定是含泪的笑,作者虽然没有点明,我们自可仿佛得之。其中《沙枣》一篇的结尾是:“月冷笼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的人,在追赶监狱。”当然,书里这完全是纪实,若把它看成隐喻呢?意味幽深。这就是我所谓的哲学味。从文章艺术看,也许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背面敷粉”。我想,这本书我还会看第三遍、第四遍乃至更多遍的。我经由这本书似乎也跟着作者攀登到了人性新的高度,看到了医治自己浅薄、猥琐、懦弱的希望。
因为我从书中,特别是传主的形象让我看到了我自己的浅薄、猥琐、懦弱。
这本书却并不让人绝望,在大丑大恶中仍旧闪烁着人性之善的火花,显示着仍然有人在不倦地探索它所能到达的高度。在“梦里家山”这一部分,我们看见作者从小就因向往自由而显得有些桀骜不驯。终于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兰州十中,“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工作,整个变成了工作机器”,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要由一些既不爱我、也不比我聪明或者善良的人们来摆布。为什么他们有可能摆布我们,而我们没有可能拒绝”。于是读书、思考、写作,坚持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虽经学术权威们一再劝诫也决不回头。于是被打成了右派。我在大学毕业后跟他一样被分配,被摆布,但却从来没有像他那样去质疑过,因为此前我已经喝了足够多的狼奶而驯成了羊。多少年来,他不管经历了怎样的苦难,九死而未悔。文革中,他处境险恶,但他从容淡定,并总还是想着别人,并敢于冒险“半夜里溜进他们(指当时被彻底打倒的常书鸿夫妇——笔者)的小屋”去看望,回来又写了一长篇古风《呈常书鸿先生》,“蒙着灯抄好,第二天夜里,送了过去”。在被开除出了“人籍”之后,他仍旧在坚韧不拔地继续书写一个大写的人字。我不禁自问:我能行吗?不说别的,在那极端恐怖的环境中,从他仍旧葆有对人的信任这一点看,就十分了不起!这是何等的境界!何等的勇气!
我以为,他这本书的价值将远远高于他的美学论著,是当代具体而微的《史记》,更是一本极好的人学教科书,相信将是一本传世之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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