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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的声响
路来森
石臼
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石臼呢?那个旧农业时代的标点符号。
我是记得的,只因有近二十年里,我能朝夕看到一座石臼。
它,就位于我家大门外的石井台上,我的家,在井台边上。所以,我住在家乡的那些年里,出门,即能看到一座石臼,看到,就有一种招手般的亲切感觉。
石井,是一口老井,连村子里年龄最长的老人,也不知道它的年代了。周围铺满了硬朗的青石板,面积有十几平方米,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井台面。那些经年的石板,一些,石面上还刻着瘦硬的字,只是岁月将其打磨得有些模糊了,模糊得只剩下一些依稀的影像,逗引着人的莫名的猜想,和悠远的深思。更多的时候,那些青石板,终日泛着清冷的光,漠然地回应着这个喧闹的世界。井沿的石板,布满岁月的沟痕,记载着井绳无数次的滑动。沟痕很深,能让你感受到时光的坚硬,和那种刺破岁月的锐利的声响。那座石臼,就位于井台面的边上,它同样也丢失了自己存在的年代,人们只记得它的存在,却不记得它何时存在了。它和一口老井对望着,形成一种生死相依的厮守。是谁,最早把一座石臼放在一口井的旁边?那里面一定有着深刻的关于生存的记忆或祈祷。石臼,是用来舂米的,石井,是用来提水的,在一定的时代里,有了米、水,生活,大概就无大忧了。
看上去,石臼,是用一块极大的青石块雕凿而成的。它的底部是一基座,上面是一圆形的口,里面深陷下去。外部,异常的光滑,青白相间的星点,斑驳闪耀着,碎梦一般,沉浸在往昔的岁月里。
在我小的时候,我曾经问过祖母:“石臼是干什么用的?”祖母说:“‘捣’米的。”我又问:“怎么捣啊?”祖母说:“一个石杵,一根棍子,一个架子,就可以捣了。”我再问,祖母就再也讲不清了。不识字的祖母,是无法表达清楚一个简单的操作过程的。
后来,我长大了,我就明白了祖母那表达不清的意义。这其实是一个简单的杠杆原理:石杵装在木棍的一端,对准石臼,木棍的三分之一处落在木架上,三分之二的长度则伸在外面,人就在木棍的另一端操作。不知在多少年里,人们就用这种简单的操作,“舂”着自己清贫的生活,捣碎时光的影像,沉淀成一段旧农业时代的长长的记忆。
好多时候,我曾经凝望着这座石臼,陷入一种怀思和沉想之中。想着那样一些白天,或者一些有月亮的夜晚,一位石匠,他的艰辛而又喜悦的劳作。他一定是一位技术娴熟而又深得信赖的石匠,他曾经用他的工具,凿透过许多坚硬的日子,把那些日子,雕凿成一枚枚圆熟的果实,散发出迷人的芳香。这一天,乡人选中了石匠,石匠选中了一块等待已久的期盼开花的青石。石匠开始工作了,他用锤子敲,他用錾子凿,当锤子砸向錾子的时候,那一下一下的循环往复,就是一段舞蹈的节奏,他在一段段美的韵律中劳作,用坚硬的声响,逼近石的心脏。好多个有月亮的夜晚,月光被锻造成一缕缕的清冷,渗进石臼的肉体中,熔铸阴性的光辉。使石臼,注定在一生中接受女性的抚摸。
直到有一天,一块坚硬的石头,变成了一座圆润的石臼。石匠抖掉了身上的石屑,看着石杵第一次落到石臼里。他知道,他已完成了对一个生命的创造,他知道,这个生命在石杵的锤击中,会变得愈加明亮。可是,他无法预测这个生命究竟要活到多久。
可我知道,当这座石臼被安放在井台边上,我见证它的时候,人们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杵击的声响。
石臼,静默在井台边,只是在完成一种不可知的坚守。
饭时,乡人担水的时候,会有很多人,把他们的扁担横在石臼上,铁筲吱吆的声响,或许会冲洗石臼暗淡的记忆。夏天里,一些孩童会在石臼上爬上爬下,用他们光滑的皮肤,温暖石臼的苍凉。一场雨过后,石臼里会积下一些雨水,雨水里跟着滋生一些蚊虫,爬过石臼身体的疼痛。井台上,浣衣的妇人的嬉笑,无端地增加石臼内心的酸楚。
它已经完全被冷落了,它的垂老,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旧农业时代拉上了它的帷幕。
可是在我的心里,这座苍凉的石臼,还是极美的。美在它静默的坚守,美在它怀旧的某种情绪,还有那近乎禅定的特殊的氛围。
有那么几年里,夏天,常有几位老妇人在井台边乘凉,也包括我的祖母。井台边还有一棵大大的梧桐树,筛下斑驳的树荫。几位老妇人就坐在树荫下,拐杖倚在石臼上。她们絮絮地谈着话,声音很低、很碎,笑意很浅,似桐叶微风中的浅吟。也许是累了,她们就停下了,各自望着自己的前方,想着自己的心事。人,像石臼一样的宁静。
石臼、井台、白发,散着一样的茫然的光,照亮着一同衰老的日子。
过往的行人,都会看一下,然后悄然离去,忙自己的事情。我却有好几次作了长久的凝视。井台、石臼、梧桐、阳光、老妇,一切都静默在那儿,大有一些禅意的氛围。繁华褪尽,只剩下淡定和平和,事物在衰老中,似乎变得愈加纯净了。
一些事物,总会衰老,总会退去,也总会留下些什么的。
麻岗石
麻岗石,是乡下人的叫法。
它的学名,也许应该叫做“玄武岩”。有关资料这样记载:“玄武岩,是一种地下岩浆从火山中喷出或从地表裂隙中溢出凝结成的火山岩。没有被风化的火山岩是黑色或暗红色的致密岩石,由于其凝结后产生六方晶体节湿,被风化后形成六方柱状,风化厉害可以形成黄褐色的玄武石,如果进一步被雨水淋滤,除去二氧化硅形成铝土矿。有的玄武岩气孔中还充填有铜、钴、硫磺等矿物。由于玄武岩融化后黏度小,凝结后坚硬致密,所以可以做铸石的材料。”引用这样一段文字,未免让人觉得枯燥。可在我,这样的一段平淡而冷静的表述之后,却是一种印证的喜悦和激动。
是的,我的家乡展平村,周围正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死火山(现在正被开发着)。
那些裸着的满山遍野的黑色的石块,似乎变得异常的亲近,亲切得让你想到庄稼人肤的黝黑,和骨的坚硬。有时候,我抓起一块石头,放在耳边倾听,就仿佛听到了亿万斯年前,地球深处,那隆隆的轰鸣声,那燃烧的爆裂声,那泥浆的涌动声;还有那些剧烈碰撞的力量和难以解读的幽密。那样的一切,最终凝铸成一块块坚硬的石头,书写成一些石头的语码,等待着后人的解读。
可是,多少年下来了,人们又作了何样的解读呢?似乎也只是解读成一种石头,石头,还是石头。体黑、坚硬、粗糙、沉默,扔在那儿,静等岁月的剥蚀。地面的一层都风化了,风化成碎石,风化成沙土,最后随风散播,流向一种不可确定的命运。
直到我的父辈,麻岗石也还只是一种简单的石。人们只是用它来盖房、筑墙,此外,就全成为一些弃物或赘物了。至多,成为一种散布于野的粗糙的景象,那种粗糙,甚至于让人想到煎心的荒凉和永恒的无法逃避的死亡。它在我心中,种下的唯一的温暖,就是房子。那种有着黝黑的麻岗石基的老房子。
展平村的许多老房子,就是用这种麻岗石打地基的。那些年里,一到冬天,进入农闲季节,一些需要盖房子的人,就开始“起石”了。贫穷的日子里,农人大多无钱买石块,可他们有的是力气,于是三五个人聚在一起,拿上铁锤、铁锹,铁钎,还有炸石的灰药,就上山了。他们找好一条“山腿子”,剥去表层已经风化的碎石,就可以打钎“起石”。那些岁月里,荒野里经常响起此起彼伏的锤击声。打破冬野的寂静,敲响对于房屋的明亮的希望。
我能清楚地记得我的父亲,为盖我们家那所老房子“起石”的情景,那时,我已十多岁了。我的父亲、伯父,还有两个远房哥哥,他们整整干了一个冬天。那年的冬天里,每天吃过早饭,他们就一起上山。他们在山上忙着,像那许许多多的“起石”人一样,叮叮咚咚地敲打着石头的坚硬;我的母亲,就在家中等待着,等到山上传来一声闷闷的炮响,她就把简单的、热腾腾的饭菜端到饭桌上,等他们回家吃饭。这种等待,是一种牵挂和希冀的复杂的糅合,是那个时代铸就的一幅温暖的影像。炮响过之后,石头就炸下了,下午,他们再次上山,用铁钎将一块块炸裂的石块撬起,过大的石块,就用八楞大锤锤裂,变为可以搬得动的小的石块。然后,装上安有一个胶皮轮的小推车,吱吱呀呀地推回家。
有那么一天,天忽然下起了大雪。我的母亲说:“你到山上看看你爸,雪大了就不要干了。”我去了,很远,就听到了“嗨呀嗨呀”的号子声。我走近,看到父亲手扶铁钎,伯父正抡着大锤;另一边,两个哥哥也是一人扶钎,一人抡锤。一声声的“嗨呀”,正是出自抡锤者的口中。我看得呆了,蹲在雪中,一直观望着。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落到他们的头上,落到他们的身上,然后是滑落,是滋滋的融化,是汗水和雪水的融合。
这一幅画面,就这样铭刻在了我的脑中,我记住了这次:力量和力量的坚实的碰撞。
石头打下了,堆积在即将盖造的新房地基上。那一段时间,我的父亲常常走在石堆边,用脚踢一下,用手摸一下,那一块块的生硬的石头。那种生硬,就变成一种温暖,流淌在父亲沧桑的脸上,化作喜悦的花朵,绽放开来。
正式盖房前,还有一些准备工作,例如凿“边角石”。就是房子四角需要安放的那些方正的石块。这项工作,通常是康伯干的,康伯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石匠。康伯背着褡裢,来到我家,褡裢里装着做活的工具,如凿子、锤子、尺子等。
后来,我回忆起康伯做活的过程,觉得那简直是一种艺术绽放的过程。他先是双目逡巡,寻觅合适的石块,找到,就不停地翻动那块石块,尺量,锤敲,把玩一番之后,才坐在他的马扎上,开始自己的工作。他的眼中,溢着一种慈爱,左手持錾,右手握锤,第一锤下去的时候,他的手有点微微的颤抖,显然,他感受到了石的温度,石的脉搏的跳动,这是一名匠人对石头的心灵的抵达。我想,那一刻,他的心中一定有一种狂烈的激动和喜悦。跟着,一锤接一锤,不断地锤击,錾子在石面上滑动,錾尖上石屑尘起,飞溅的石屑,如花般灿放在錾尖,带着一种硬朗的、淬火般的喜悦,一道道槽沟就凿出了。那石面上,就形成了一片片美丽的、动感的水的波纹,柔和与硬朗就谐和在了一块石头的面上。于是,一块石头,就有了美质,就有了通人的灵性。
上世纪八十年后期,国际蓝宝石价格一度大幅暴跌,业内人事追根溯源,找到了一个叫做“昌乐”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的麻岗石中出现了大量的蓝宝石。当时的乡人,尚不知道蓝宝石价比黄金的贵重,只以每克拉五元的价格卖给外商,一时,大量廉价的蓝宝石涌入国际市场,导致了价格的暴跌。
跟着,风化的碎麻岗石也被重用,许多人在其中添加了药剂,将其烧成了砖块,卖出了好的价钱。
经济大潮,使一切都在发生着急剧的变化,麻岗石已不再是简单的石块。它是财富,仿佛每一块石块都能照出一双欲望的眼睛。
如今的康伯已经年迈,苍老的容颜,比石块还黑着。有时他也会拄着拐杖,走向野外,看看那些为财富忙碌着的人们,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墙根下晒太阳。眯着眼,看着或者想着这个变化的太快的世界。他常常感叹:“凿了一辈子石头,没想到石头会这么值钱。”
是的,连麻岗石自己,恐怕也想不到:这个世界会变化的这么快。
一直的坚硬,会有一天,被欲望的锤,砰然击碎。
青石板
青石中,我尤喜欢青石板。
青石板铺成的石板路,很容易让人想到江南。
好多次,从电影、电视中看到过江南的石板路。铺在当街的,平展展地伸着,像是铺着的一块块的透亮的心情,明净滑润得,似乎揉碎了石的坚硬;山荫道上,石板一块接着一块,蜿蜒屈曲,向着高处伸去,如一条青色的游龙,穿行在翠野苍茫之中,有着谜一样的诱惑。一让人舒展,一让人飘逸,都一样地溢着一种通透和闲适;都有一种江南清新的韵致。
看那路人,行走在石板路上,散散的,闲闲的,意态悠然,心便也软软的,觉得,这才是江南。看那女子,穿一双高跟皮鞋,尖尖的鞋跟,轻啄着石面,就听到了石的清冷的脆响,喜悦直透心的深处,觉得,这才是江南的声响。于是,那个女子,“一个丁香一样的女人”,撑着一把雨伞,遥遥地就走来了,盈盈脉脉的姿态,觉得,只有这青石板路,才配得上这样的女子的行走。
水软、土沃,山青、水碧,语也款款,再加上朗朗作响的青石板路。江南美。
心慕江南。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年,在一个春天里,正值梅雨时节,我才走到了江南,一个叫“屯溪”的地方。走在了屯溪的那条“老街”上,走在了“老街”的青石板路上。街边是一溜儿的店铺,多二层的木质结构,一些人家的房檐上,还挂着整条猪腿的腊肉。店门大开,卖茶具、古玩、文房四宝的居多,古色古香,极易产生一种玄远的幽想。那一天,正下着雨呢,雨下得很细,拥着一怀缠绵的情思。那些店员似乎有些慵懒,正合了这雨季的情绪。我和朋友,步行于街,轻敲着脚下的青石板路,不敢重啊,怕惊醒了一街的宁静。石板被雨滋着,有点清凉的滑,有些润润的透,感觉脚下不是石板了,而是一种醇和的柔软。好多人,都像我这样走着,走在一种柔软里,走在一种平滑的淡然里,走在一种江南的古韵里。
是这样的亲近,这样的平和,这样的平民化。
于是,就想起了北方,想起了我居住的那些地方。
北方,少有青石板路,曾经的一些青石板路,也大多藏在高门大户之内,用厚厚的门,关住平民的视野,那是一种权势或门第的彰显,如故宫,如孔府。帝王或豪门们,用厚厚的石板压住了沉重的叹息,压住了一个朝代或家族的百年的历史。是一种厚厚的隔离,一种熏天的压倒。
若干年后的今天,当你作为一名游客,行走在这样的青石板路上的时候,仍能听到那来自遥远处的闷响,像是谁发自隧道深处的一声声的训导,循规蹈矩的比青石板还坚硬。
在北方,作为平民化的体现,青石板大多用来砌井台或台阶。
一口老井,被几块青石板围着。若干年后,青石板勒下了深深的滑痕,刻下了岁月的记忆,井壁上苔痕斑斑,两厢对望,倒也极是相配。岁月和岁月的对望,时光记忆着时光。一些世俗的影像,跌进清澈的水面,荡起生活的涟漪。日子就这样一圈圈地散去了。
那些青石板垒成的台阶,乡下人也许叫“台坝子”,很早就勒进了我的记忆。
那时我还很小,也许只有五六岁。我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在一条胡同的口上,那是一条幽深的胡同。每到饭时,外婆就会说:“去胡同口,等着你舅舅放学吃饭。”于是我就站在了胡同口。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那儿,遥望着胡同的深处,像是在努力钻探一个极深的幽密。放学了,舅舅从胡同深处跑来,抱起我,回家。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极是向往胡同深处,舅舅读书的那个地方。但我不敢去,那时我太小了。
我被一种诱惑牵引着。终于,在某一天里,我一步步地向胡同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向高处看着。墙太高了,我太小了,我被深深地挤压着。我顺着墙壁望去,看到的是一块块大而坚实的青砖,砖隙里是斑驳脱落的白的泥灰,墙的顶端,青色的瓦檐缝里,几棵狗尾巴草在摇曳着。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大门口,门口用一块块的极厚的青石板砌成。我一层层地攀登,有时会坐下来,用手抚摸,抚摸那石板的光滑,感觉到了一种无比的沁凉。站在了台阶上,感觉胡同不再那么深了。
我走进院子,趴在窗户上,看到了里面上课的学生,和正在黑板上写字的老师。我的内心深处,开启了另一扇窗口。
好多年后,我知道,这所学校,是用一家地主家的宅院改造而成的。
等到我上初中的时候,这儿已不是学校,这所房子似乎已归还了它的主人。但我上学,依旧穿过这条胡同。有一年的夏天,我经常看到一位老妇人,坐在这家门楼前的青石板台阶上。她穿一身青色的粗布衣服,整齐而又干净,脚脖用黑色的布条缠着,下面是一双小脚,“三寸金莲”不再是一个概念,它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实体。她满头银发,面容清矍,精神中透着一种端庄和安详,满把的年纪里依然彰显着一种雍容和尊贵。
我从远处走来,渐行渐近,总能看到她眯着眼,手支在柺杖上,在那儿沉思,也许只是休息。走到跟前后,她就会睁开眼,扶一扶手中的拐杖,然后默默地看着我,一直把我送出很远。我觉得她很神秘,就像这条幽密的胡同。
这便好像也有了一点儿江南的味道,其实它不是江南。
那位老人,倒是有点儿青石板的味道。沧桑、苍凉,积着斑驳的岁月的印痕。
(附通联地址:山东省昌乐县第三中学 邮编:262409 电话:13583628202 Email:lulaisen12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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