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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启之 时间:2013-12-03 来源:南方周末 |
| | | | 林彪的女儿林豆豆有一篇文章《爸爸教我怎样学会写文章》,此文一度风行长城内外,大江南北。1968年的夏天,我从一份油印的传单上看到它,一口气读了好几遍,他用“电光石火”来比喻灵感,还用了一个“稍纵即逝”的形容词,让我至今不忘。
林豆豆这篇文章,在网上招之即来。如果你把此文仔细读上三遍,相信你会对林彪的文章之道留下深刻印象。下面是此文的要点——
一、林彪反对党八股,反对空洞无物:“不要写那些又臭又长,干干巴巴的文章,这种文章像机器造出来的一样,只有零度的感情,就会使人感到没有兴趣。……长而空不好,短而空也不好。”
二、林彪主张有自己的风格。他认为,革命文学的风格“应当是充满革命激情的,非常正常化的,调子很高昂的”。
三、林彪认为,文章是宣传教育的工具。他说,文章是为人民为政治为工农兵服务的,是为了“教育人、改造人的”。
四、林彪重视灵感,并从写作中得到乐趣:“新鲜的比喻,思想的闪光,即所谓灵感,要抓住不放,要‘丝丝不断’,也就是使自己的思想像密集的雨丝一样,一滴一滴连成线。深入了生活,思想的火花会不断地迸发出来,成为‘思想零件’。而好的思想,往往如同电光石火稍纵即逝。因此,必须抓住不放,使这些‘零件’逐渐装配起来,综合成为一个完整的东西,并使之逐步完善。写作也和其他工作一样,只要做有心人,就会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得到最大的愉快。”
五、林彪非常看重词汇的作用。他告诉女儿,“要留心学习各种各样的词汇……主要是好的词汇,才能使文章生动简练,有立体感,增强艺术性,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一篇文章没有一句好的语言,就等于一碗白开水。”他以苏州刺绣为例,启发女儿:“为什么(苏绣)那么漂亮呢?就是因为丝线的品种很多,听说有4800多种,光红色的就有几十样。颜色的花样很多,所以绣出来的东西好看,逼真。写文章也是一样,词汇好比丝线,掌握词汇越多,就能运用自如,变化无穷,随手拈来就能选出那些浓淡相宜的颜色,‘织成’最美好的作品。”同时,他还提醒林豆豆:“用词也要慎重选择,用得自然,用得得体。”“不要那些没有生命力的,已经死去的陈词滥调,也不要故弄玄虚,堆砌词汇,在一篇文章里使用过多的词汇,会产生臃肿累赘,以词害义的毛病。”
显而易见,林彪的文章观脱胎于“讲话”,但是,他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思想零件”是他的发明,高度重视词汇和修辞是他的匠心独运。他教女儿写文章,其实来自于他自己对写作的心得体会。
林彪的秘书有一个重要任务:给林彪“拉条子”——写简要的讲话提纲。拉完了“条子”,还要给林彪念。有一次,张云生给林彪念“条子”。“我只念了一部分,就被林彪拦住。”并得到了一顿剋:“都是些废话!”“这是在做官样文章,不是‘拉条子’。你写的那些,可以去掉百分之九十九,留下百分之一就够了。不要写那些连成片的话,不要抄报纸上的那些官样词句。真正有用的话,有几句就够了。”(张云生:《毛家湾纪实——林彪秘书回忆录》,页46,春秋出版社,1988)
林彪很少用秘书的“条子”,他总是自己“拉条子”。“他守着一叠白纸,自己冥思苦想。想了一阵,就在一张白纸上写上几个别人弄不懂含义的大字,然后将这张白纸推到地毯上;他再接着想,想好了又在另一张纸上写几个字,同样推到地上;……地毯上到处是林彪散扔着的白纸。最后由林彪命令内勤将它们拾起,并由他自己重新排列一下顺序。这就是他的讲话‘条子’。”(同上)
林彪冥思苦想的过程,就是他捕捉脑海里的“电光石火”的过程。他在纸上写字,并把纸推到地毯上的过程,就是把“思想的火花”变成“思想零件”的过程。他将那些纸重新排列顺序,就是“亲自动手将这些‘零件’装配起来,综合成为一个完整的东西”。
这个完整的东西,就是我们看到的一篇篇顶峰级的吹捧谄媚之文。组成这些文章的“思想零件”,就是林彪高度重视的词汇,而他的装配过程,就是这些文章的修辞过程。
兹将林彪最爱的词汇,最擅长的修辞法,择要列如下。
在副词之中,林彪最爱“最”。他对“最”的运用最大胆,也最有创造性。
1960年,《红旗》发表他的长篇文章《中国革命战争的胜利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其中就有四个“最”——中国革命的胜利,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胜利,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毛泽东同志根据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创造性地运用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用最坚定、最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和最巧妙、最灵活的斗争艺术,指挥全党和全国人民在曲折复杂的环境中,取得了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胜利。
六年以后,他将“最”的使用推向了新的高度:
毛泽东思想是当代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是最高最活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主席的书,是我们全军各项工作的最高指示,毛主席的话,水准最高,威信最高,威力最大,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1966年1月24日,林彪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做出重要指示:林彪日记,页911)
毛主席是当代无产阶级最杰出的领袖,是最伟大的天才,有最高的革命责任感,最现实的革命精神。毛泽东思想经过长期革命斗争性的考验,是无产阶级最高的理论,是世界上无产阶级最高水准的著作,是我们有史以来最高水准的著作。(《1966年8月8日晚,林彪接见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时的谈话》,见林彪日记,页935)
他教育女儿:“用词也要慎重选择,用得自然,用得得体。”显然“最”是林彪慎重选择的结果。在他看来,他对这个词的运用,自然而得体。
这一自然而得体的“最”,在两年后得到了进一步升华,1968年10月20日,在八届十二中全会上,林彪以文化大革命“成绩最大最大最大,损失最小最小最小”一语,将“最”的用法放到了史无前例且登峰造极的位置上,从而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在形容词之中,新、一定、真正、一切、必须、全面、永远等是他的最爱。
新局面/新形势/新的水平/新的阶段……
一定要按照毛主席的教导/一定要掌握这个斗争的大方向/一定要比过去举得更高/一定要进一步抓紧……
军队一定要真正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把毛泽东思想真正学到手/真正掌握起来/……
冲破一切阻力/正在荡涤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一切污泥浊水/毛泽东思想是全党、全军和全国一切工作的指导方针/坚持在一切工作中用毛泽东思想挂帅……
林彪在修辞学方面,还有一个重大贡献——他创造了不少“闪光的语言”,“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工夫。”“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对毛主席的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林彪教育女儿:“不要那些没有生命力的,已经死去的陈词滥调,也不要故弄玄虚,堆砌词汇。”“一篇文章没有一句好的语言,就等于一碗白开水。”
显而易见,这些闪光之语,在林彪看来,是有生命力的,是好的语言。它们也确实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但人民大众牢记不忘,连毛泽东本人也铭心刻骨,“什么一句顶一万句,连半句也不顶。”毛的牢骚从另一方面,说明这句话之深入人心。林彪的这些惊人之语很快成了大众传媒的宠儿,在他还没有出事之前,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迅速地成为那个时代的惯用语。
林彪的另一大贡献,是将修辞法中的“引用”格推向了全国各地。他要求解放军报登载毛主席语录,他要求全军上下大学毛语录,他为毛语录撰写再版前言,他在讲话中文章里大力鼓吹对语录要句句熟读、句句照办。在他的推动下,引用语录迅速成为现代汉语的一大景观,以至到了不引用语录,就不能讲话,不会作文的地步。
林彪反对八股,反对空洞无物。当引用语录成了作文的规矩之后,无论什么文章都变成了八股,除了空洞无物之外,别无他物。
语言风格是文风的重要标志,林彪通过对副词和形容词的独出心裁的使用,通过创造闪光的语言,通过对引用格的大力鼓吹,创造了一种文风,这种文风一方面“充满革命激情的,非常正常化的,调子很高昂的”。另一方面,是公式化的,空洞浮夸的,更重要的是阿谀谄媚的。
江青白日里,为革命样板戏奔忙;夜深时,以看好莱坞电影为消遣。两种对立的审美观——嘉宝的自然本色与样板戏的矫情造作在她身上和谐相处。同样的两面性出现在林彪身上,一方面,他反对文章的空洞无物,另一方面,他又是这种文风的制造者和推崇者。这种两面人,恐怕不止林、江二人;这种两面性格之形成,恐怕与政治文化环境有关。
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培养了一个政治上极左,思想上激进,行动上投机的社会集团,并且不断地召唤这一集团参与政治生活。江青、林彪是这一集团的上层代表,他们的下面是大批怀抱着乌托邦理想的“革命群众”。文化大革命将这一集团的上下两层结合成一个共同体,呼唤他们创造一种崭新的政治生活。像法国大革命一样,新的政治条件同样要求一种新的政治语言,这个共同体也需要一套词汇和修辞来表达他们的理念和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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