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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思想者,文化的守夜人——祝勇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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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2 23:40: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行走的思想者,文化的守夜人——祝勇访谈录
  作者简介:刘超,1982年生。.毕业于南京大学,现就读于北京大学。任北大《学林》杂志主编,北大“青马研”学术部部长。已在《二十一世纪》(香港),《清华大学学报》《天涯》,《雨花》,《青春》等刊发表学术论文、文学作品百余篇,收入多种选本。现主持“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系列访谈”。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滔尽英雄。上世纪末的中国文坛风起云涌又风流云散,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三五年.此间,一位来自东北的汉人,仗笔直书,用他纯正地道、繁复精密的汉语言,征服了“喜新厌旧”的读者,也征服了“众声喧哗”的文坛,此后的几年之内,他以自己卓绝的才气和实力,以一部部扎实厚重的作品为基石,锐不可挡地攀登上中国文坛的堂奥,并迅速跻身散文界的第一方阵。

  在“居之不易”的京城,他独创了属于自己的天地。问鼎了各种奖项,出版了一本又一本的书。十余年后的今日,依旧年青年的他,已出书廿余部,成为创作界、评论界、读书界的一大亮点。他已在汉语文学界开辟了独属一家的别样风景,标举了散文的新高度,拓展了汉语散文的新境界和新可能。如今,在“浮躁”的文学界,他仍大隐于市,不事张扬,每临大事有静气,沉静地耕耘着“自己的园地”。读书,写书,编书。在“阅读”之余,他还万水千山走遍,观自然之变,赏人文之化,走“江南”,看“北方”,游“凤凰”,赏“旧宫殿”,旋赴“京都”,一边重温“遗址”,一边细摸“蓝印花布”,进而“重读大师”,还充当“提问者”,叩问“我们对于饥饿的态度”。在他的笔下,我们依稀地看到历史深处的经络,触摸到社会文化的脉搏。

  静水流深。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有心的读者,却能在他的无言无形中,慢慢地体味到他的大音之声,大象之形。

  ——他,就是祝勇。

  【祝勇:1968年生,辽宁沈阳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市签约作家,当代“新散文”的领军人物。1990年毕业于国际关系学院。已出版作品约三十余部,主要有《重读大师》《改写记忆》《饥饿时期的爱情》《文明的黄昏》《祝勇作品集》《江南》《北方》《凤凰》《旧宫殿》等,主编有《阅读》《布老虎散文》等丛书。曾入选“2001年中国散文排行榜”,并获首届“郭沫若随笔奖”等各种奖项。】

  文章:《文化笔记》的实践

  刘:祝老师您好,很高兴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说实话,这次访谈对我来说是一个挑战。因为,访谈和对话、阅读一样,需要有一个共同的平台。而这一平台的达成往往有一个过程。我们都知道,您是一位成就卓著的作家,但更是一位学者和思想者,您不仅有着罕见的文学创作能力,更有着出色的思想素质和理论学养,确实是才学兼盛、学思并济。您的作品中,不仅有着大量的历史文化散文,也有众多的思想随笔,更有一批理论著作和论文。所谓“作家学者化”“学者作家化”,您就是一个优秀代表。因此,仅仅用作家或者散文家,是无法界定您的身份的。在当代的青年文化人中,您无疑是最优秀者之一。因此,您特有的创作路径、写作姿态、思维方式、话语体系、学思背景和阅历识见,对我们既是诱惑,也是挑战。当然,因着这份诱惑,我、以及您的所有读者都愿意接受这一挑战。

  祝:我们还是慢慢的谈吧。可以谈文学,文化,以及文明的发展和现代化的探索。

  刘:作伪一位思想型作家、学者型作家,您的思维无疑超出了纯文学的范畴。而且您亲历过、见证过许多的历史事件、文学思潮和域外文化,因此,可以谈的话题也就不仅限于纯文学创作。那么,先谈您的创作和作品吧,这一直是读书界所深为心仪的热点,也是创作界关注的亮点。年初的《中华文学选刊》还特地为您独辟了专栏,这对作家而言是难得的礼遇。

  祝:好的。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写、写,也出了好些书,其中,《祝勇文化笔记》(已出四卷)是我较看重的。可以说是近年来的思考成果的一个综合性展示。当然,思想随笔也一直在写,写了很多很多,发得很少很少,原因有种种。所以外界以为我就只写散文不写随笔了(微笑)。

  刘:我个人感觉,《文化笔记》的出现确实是您创作中的一个里程碑,这和您早期的《改写记忆》《重读大师》《饥饿时期的爱情》以及《祝勇作品系列》都有所不同。首先是视野的拓展,既说“江南”也谈“北方”又走“凤凰”又品“旧宫殿”。南北均备,古今兼有。特别是《旧宫殿》!这是2003年中国文坛的一个重要事件。其中,互文手法的运用最是引人瞩目。这部作品既受读书界好评,也受评论界青睐,这样的作品现今实在不多。

  祝:是的。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去年走过东北、南方、中原的十多个省份,还去了西藏。我注重“田野调查”,这是一个好传统,可惜中断了。当年傅斯年、董作宾、李济、费孝通等先生就是如此,现今只有葛兆光等少数人注重这点。这都是在学术界,在文学界就太少了。但是,我要说,《旧宫殿》实在是个意外,原本只是写给自己看看的,本来就准备发表不了。只是写给自己看看,算是一个探索,给自己一个证明和交代。写好后,掐指一算,还真是没几个刊物有可能接受。后来尝试着给了《花城》,结果一下就发了,而且是头版头条。以前这个位置一直是属于中长篇小说的“领地”,这次是特例。——当然,南方的有些刊物还是很有魄力的,要是在北方……她给我带来的许多荣誉,也是我未曾预想过的。后来文章被收入《2003年优秀中篇小说选》,获“郭沫若随笔奖”。当然,我本人最初是无意参与任何评奖的,只是遇上一位出色的编辑,要不然……

  刘:《旧宫殿》确实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她不仅是您本人的一个重要收获,也是文学界的一大硕果,因为她标举了汉语散文新的高度和新的可能。毫无疑问,这是“新散文”的一个重要创获。——其实,我觉得“散文”二字已有不妥,因为她显然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散文”,语言、思维、文体先不说,单是互文笔法就让人惊异。这是什么呢,散文?随笔?小说?史论?建筑研究?……恐怕都不好说。

  祝:你已说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即散文的文体边界如何界定?在考虑这个问题之前,我首先想问:我们是否有必要刻意划分汉语文体的边界?这是一个基本的逻辑起点。对《旧宫殿》而言,我倒宁愿看成是“文章”,而不是别的。文章发表之初,有人以为是散文,而“郭沫若随笔奖”的评委则认为是“随笔”,更有意思的是她也被收入《2003年优秀中篇小说选》。这一系列事件,本身就是对文体界定的一个反讽。在这里,文体的界定就显得很牵强。“写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写”,作者的功力和境界就在“怎么写”之中见出高下。同样,什么文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章好不好。作家有一流和二三流之分,但题材文体没有任何高下之别。鲁迅的《野草》好像没有重大主题吧?可她却是一座永垂不朽的丰碑!花鸟虫鱼也不稀罕吧,可在周作人比下就别有洞天。说到底,本质的差别在于作家本身,而不在题材和文体。——互文手法的运用确实是个重头戏,我当时就是有意为之的。因为在我看来,“旧宫殿”有着多义性和隐义性,有着太多的维度和内涵,在此,任何纯粹散文笔法、随笔思路、小说技法、论文路数,都显得单薄,所以选择了这种综合写作。作品一旦问世,就不仅属于作者,首先属于读者。读者当然是见仁见智。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读法,可以当是散文、随笔,也可以当小说、历史。当然,就我个人来说,我首先认为她是“文章”。

  刘:您的看法对我们很有启发。文章修行在个人,此中甘苦寸心知。读者能够理解您的良苦用心。看得出,您在这篇文章上下了很大功夫(

  祝:是的,我写了好几年,写得很用心用力)……其实,互文手法并非始于《旧宫殿》,而是更早,此前《一个军阀的早年爱情》(见《凤凰——草鞋下的故乡》)中就已有表现,一边是沈从文的早年传奇,一边是陈渠珍的早年爱情;一边是纪实,一边是虚构,双线并行,相得益彰。当然,虚构来自于陈的自叙,而经由您的生花之笔横溢出来。在《北方——奔跑的大陆》中,《甲午风云》也是如此。李鸿章、邓世昌等人都“昔日重现”,重新被您的笔触所激活。李、邓诸人的表情、言语、心绪都被工笔勾画出来。显然,经院的《清史》和近现代史中不会有这样的细节;而且,您还一再的以“我”的身份故地重寻,叹人生之无常,咏世事之沧桑。用细节写重大的历史事件,这是一大忌讳,而以主观之“我”介入客观历史,更是忌中之忌。当然,史家有史家的路数,作家有作家的笔法。在这里,您匠心独运,处理得很好。

  祝:(微笑)我之所以一再的强调“文章”,是因为我本人的创作即是这样。如果读者用心的话,当能发现一些细节,比如《甲午风云》,里面既有历史的表现与再现,也有思想的省思,比如对李鸿章如何认识、对甲午之役如何反省、对现代化如何解读。因此,没有无思想的文化,也没有无文化的思想,历史文化与思想本身即是相辅相成的。具体到我的作品来说,历史文化散文与思想随笔也不是判然二分的。再比如,《衙门》《乔家大院》《春闺旧梦》《千年转换》《青楼红粉》《蓝印花布》,你说是散文、是随笔,还是游记?(笑)

  刘:确实如此。如果说“文化随笔”是您的写作姿态和文学理念在创作实践中的一次综合展示的话,那么您在理论探讨中也多有表现。比如《散文:无法回避的变革》就是一篇重要的文章。当然,此处所谓“变革”不仅指散文文体层面,更涉及到其他层面的制约因素,比如权力体制、市场体制、传统体制等。这篇长达二万余字的文章问世之后引起广泛关注,各处广为转载。通过此文,任何读者显然都能见出作者的理论修养,但仅有理论修养是不够,还要有创作心得。新一代的文学理论家和评论家中,确乎不乏饱学之人,但同时能兼胜创作的,实在不多。

  文学:我们能够走多远

  祝:《散文:无法回避的变革》是我以前的文章了,代表我以前的思考。当然,到现在也还有些一贯的观点。中国是散文大国,源远流长,硕果繁多。先秦时期就已有辉煌的成果,此后的秦汉、魏晋、唐宋乃至明清、民国都有是硕果累累。显然,她的历史不是小说可以比拟的,更不是戏剧可以匹敌的。可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散文在当下的文学体制中确实有被边缘化的趋势。这一现象不容乐观。

  刘:确实如此。专门的散文刊物、散文栏目少,一般的头版头条都由小说一家独大,“触电”的机会也几乎被小说全然垄断,就连稿费分配中也有个三六九等。当然,这不仅有市场体制的原因,也有文学体制的因素,和我们的散文作家本身也不无关联。于是,这就有了“不可回避的变革”。

  祝:作家自身确实是个问题。散文、乃至文学的兴衰当然也很多原因,但说到底还是在于作家自身。一个优秀的作家,迟早都要出好作品大作品,迟早而已;一个好的作家可能出十几个几十个好作品;而十几个几十个平庸的写手,可能一个好作品都出不了。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你不能不服。出不了好作品也没什么好怨的,不要怨时代和社会,要怨就怨自己吧。我们不说十九世纪二十世纪那一夥夥世界级的文学大家,单说民国时期吧,审查制度不可谓不严,市场体制不可谓不苛,权力体制不可谓不狭促,可是鲁迅照样写啊写,他完全靠稿费过活,可一点不防碍他写得又多又好。现在的一批佳作,躺在“作协”温暖的怀抱里,衣食无忧,五子登科,至于作品嘛……

  刘:散文界的不尽如人意,确实和我们作家关系甚大。当然,这也和社会历史的条件有关。晚清以降,社会政治多有动荡,造成文化的“断裂”,不仅“政统”“治统”多有变故,“文统”“道统”也历经磨难。文化资源的缺乏,影响了文化人自身文化人格、才学境界的超拔。特别是近几十年以来,传统文化的底子少得可怜,西方文化又半通不通,要他们出好作品,也确实难为他们了。特别是80年代后的一代人,在网络长大的那些人,更不用说。上世纪末,贾平凹就感叹过散文土壤的“板结”。

  祝:散文的困境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在于:我们如何改良当代的文化土壤?在我看来,出路在于反省自己,向人学习。向谁学?向前人学,向国外学。借用古今中外的散文资源来充实我们自己。站得高才看得远,不站在巨人肩上又怎能看得更远?凭空创造、凌空蹈虚,却要超越前辈大家,那是可笑的,自不量力。卡夫卡够天才了吧,却还是学陀斯妥耶夫斯基。还有赫尔博斯、乔伊斯、福克纳、马尔克斯等现代派的大家,孤立地看都是横空出世,可是细说来都是各有渊源的。曹雪芹够意思了吧,天纵奇才,可也不是凭空而降的,不说别的,单是《红楼梦》里的那些诗词就是学有渊源的,没有这点,何来这等诗词,又何来《红楼梦》。(

  刘:散文也是这样,资源很多,看怎么用法。我们做的还很不够)先秦、秦汉、魏晋、明清,即是文化活跃的时期,更是散文创作的高峰。“上有六朝,下有明朝”,这是周作人的话。如果说那还是文言散文的话,那么白话散文也有现成的源泉,那就是二三十年代的散文。不能说我们现在就没有优秀的散文家文学家,但我们至今缺乏像那个时代那样一大批杰出的散文家。这是也事实,无需避讳。

  刘:五四的那一代人确实气象煌煌,论学问、论思想、论才情,都是高山仰止。就散文创作来说,鲁迅、周作人都是没说的,瞿秋白、郁达夫、林语堂、朱自清、许地山、丰子恺、林徽因、沈从文、废名、俞平伯、巴金、闻一多、梁实秋、丽尼、李广田都是名家,至于稍后的何其芳、钱钟书、杨绛、萧红、孙犁、汪曾祺、张爱玲也多有佳作。叶兆言说后人们都仰慕叶圣陶老样样都好,叶圣老则仰慕鲁迅样样都好,而鲁迅那一代人和康梁章太炎一辈比起来,气象总归还是弱了些。他又说,抗战爆发的时候,叶至诚等刚上完小学,而汪曾祺已读完中学,张中行呢,已念完大学了,所以他们的境界高下叶就出来了。这就是一代人和一代人的差别。人有其“命”,天有其“时”,社会历史条件是难以抗拒的。至于学术界,有人说余英时是杨联升的弟子,而杨联升是钱穆的弟子,传来传去,气象越来越小。当然,作为余英时弟子的罗志田,和其师一比,又是怎样呢?——当年章太炎弟子满天下,占据了中国名校文科的近半壁江山,自己却还是不满意,浩叹“大国手门下只能出二国手”,不知这位老先生看到今日的“国手”们又将作何感受?!

  祝:那些前辈值得我们好好学习。不仅是中国,国外也是如此。那些文学巨匠都值得我们永远学习。人说“不出国就不知爱国”,我说“不去外国就不懂中国”。我去过很多地方,感受很深。去年去日本,在最初的想象中,日本应该是个“文化沙漠”,可我错了。到了一看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日本有很多的书店,书店中有很多的纯文学书,纯文学书里有一大批中国作家的书。稍微有些名气的中国作家,在国内你可能看不到他的书,但是在日本却有。就是这样,难以想象,我当时就被震撼了!莫言、王安忆、余华当然不用说,就是一般的青年作家也有。

  刘:您因此行而有了《木质的京都》,读了很有感触。)有那样一批人,翻译了中国的作品,而且有相当一批真正的读者。这一点,我们现在恐怕还做不到吧?另外,日本有相当一批青年作家,二三十岁,写得非常好。就是说,他们的作家团队连贯性非常好,一茬接一茬的冒出来,不至于出现“断裂”。我们呢,曾经一度连续几十年就没有出现过像样优秀作家群体;现在呢,基本上还是一批四五十岁的作家在唱主角,随便拿一本书,翻来覆去就那些个名字,年轻人不多,即便有好的也难得出头。日本还有一点,就是民间的文化机构办得很好,芥川龙之介作为民间奖项办得很成功。——而我们,看看茅盾文学奖吧,六届获奖的三十来本书,真正能流传下来的能有多少?当代最优秀的作家如莫言、余华、铁凝、张炜等,却从来无缘。我们只能说,这不是莫言余华们的损失,而是茅盾奖本身的遗憾。

  刘:每届茅盾奖出来都热闹得很。……我们对日本了解得相当不够。我们对自己的了解甚至比别人对我们的了解还少。后面的路还很长。同样,要实现散文(文学)的辉煌,后面的路还很长很长。

  祝:这是自然。你想想,日本把我们几乎所有的稍有些名气的作家作品都翻译得差不多了。我们呢?对日本的了解主要就是老辈作家,夏目漱石、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之类,对年轻一点的、四十岁以下的就对不起了。这就是差距。老作家、经典作家当然要读,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远远不够。今天的文学新秀有可能就是明天的经典作家,忽视了今天,也就错过了明天。很久以来,我们一直跟不上时代,倒是总被时代撵着跑。这话不中听,但却是实话。——对于我们近邻的日本尚且如此,远方的欧美,也就更不用说。

  刘:但是我们知道,有一批有识之士已认识到这一问题,并且做出了切实的努力。另外,对散文本身的革新也引起了界内的关注。您本人就是一个重要的代表人物,您在文学创作和理论研究的同时,也亲自参与了文学界很多建设性的活动。其中,您所主编的《阅读》《布老虎散文》《一个人的排行榜》就深受读者欢迎。如果说1990年代前期《大家》的努力揭开了“新散文”运动的序幕,那么,您所主编的一系列丛书则是“新散文”运动的重要成果。其中,张锐锋、于坚、宁肯、庞培、冯秋子、张远山、周晓枫、格致等人,就已在不同程度上被认可和接纳。当然,这也有个过程,但是越来越多知名的刊物向他们发出了欢迎,越来越多的奖项开始将他们列入视野,这就是一个好兆头。更重要的是,广大读者开始真正的认可和接纳了他们。而且,您本人不仅是一个中坚的组织者,但更是一个优秀的参与者。“新散文”对汉语文学的发展功莫大焉。当然,对于新散文,我们今天不急于做出定论,公道自在人心,我们相信历史对此自有公论。

  祝:我认为张锐锋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作家。他还值得我们更多的关注,虽然我们现在还做得很不够。早些年前,他的文体和风格往往很难被认可,篇幅又长,所以很难发表。现在好些了。当然,我们对他的关注还不够,远远不够。

  刘:“当代人修当代史”是一种冒险,“当代人看当代人”也难免近视,这是常有的事。曹禺、张爱玲在写出《雷雨》《倾城之恋》时也不过二十出头,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也大都完成于三十岁前后。当时没有人承认他们文学大家的地位,可现在看来,他们经典作家的地位不也主要靠这几部作品奠定吗?……我们知道,作为一个年轻的作家而言,您有着极为丰沛的精力,有时甚至通宵不眠地写作和工作。同时,您有着独特而丰富的经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人无数,历事也多,您亲历和见证过很多的世相百态和文学思潮。那么,您能不能就您的感受和认识谈谈新时期散文的发展脉络?

  祝:这个问题一言难尽。但是,说到“新散文”,说到我们散文界的状况,其实又离不开这个历史的铺垫和背景。这样吧,我就根据个人的一些想法说一说。八十年代的散文界情况较复杂,但大致有两个主流作家群体,一是五四路子下的一批老作家,如巴金、柯灵、季羡林、金克木、张中行、郭风、汪曾祺等;还有一批是出身革命的作家,如孙犁、碧野、秦牧、刘白羽、魏巍、袁鹰、王蒙、菡子、刘真等。二者影响都很大。当然,也出现了一批散文黑马,如贾平凹、张承志、韩少功、周涛、周同宾等。这时候港台文学开始冲击大陆文坛,元老级的台静农、司马中原、郭枫、刘以欯、余光中、洛夫、痖弦、李敖、柏杨、思果等进入大陆,新一代的董桥、黄维粱、龙应台、刘墉、林清玄等也开始异军突起。特别是有个林耀德,年纪轻轻,气魄很大。一句话,那时的“港风”“台风”来势很凶,劲头很足。

  刘:其实,白先勇、陈映真、黄祯和、黄春明、於梨华虽然主事小说,也偶有散文,影响也大。

  祝:应该承认港台那些人传统文化根底好一些,西学的背景也深。所以刚开始进入大陆时确实处于强势地位。但是,到了九十年代,大陆新一代的散文作家群体成长起来了,就后来居上了。

  刘:我们还是说大陆散文吧。贾平凹虽是写小说起家,但散文也很早有盛名了。“三迹”(《心迹》《月迹》《爱的踪迹》)不说,“商州系列”(《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商州三录》)就影响很大,有人干脆就说1984年是“贾平凹年”。有意思的是,彼时的商州系列是被当成“笔记小说”的,而他在八九十年代之交的《闲人》《弈人》《笑口常开》《人病》《好读书》《说女人》《说家庭》等却是当成世相杂文来读的……当然,一批重要的作家也都在此前后开始了他们的重要的探索,九十年代之后散文界又有新的格局。

  祝:“新散文”的出现是在九十年代,准确说是1995年前后。但是,九十年代初就有一大批散文家浮出水面了,最初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撼动文坛;《文化苦旅》也火了好一阵子。后来也又出现一大批人物,如刘烨园、张炜、王充闾、卞毓芳、刘成章、梁衡、雷达、林非、李元洛、高洪波、徐刚、孙郁、李存葆、李国文、朱增泉、止庵、韩小蕙、李天芳、李英琦、邱华栋、贾兴安、萧重声、洪烛、伍立杨、王开林、王开岭、朱鸿、庄周、钟鸣、摩罗、余杰、苇岸、刘亮程等,这个名单实在太长,无法悉数列举。1995年前后,《大家》推出的“新散文”作家群就开始浮出水面。(

  刘:您自己也是其中一个领军人物。)文坛格局变化,新老更替就更明显了。文坛中活跃的已经主要是一批中青年作家。史铁生是这个浮躁年代一个文化的重镇,他独特的独特心灵体验是我们的宝贵财富。

  刘:1995年有一个“抵抗投降书系”,张承志、张炜、韩少功、史铁生、余秋雨、李锐联袂出场。气势很大。当然,这还是有所指的,前面有《废都》、“海马歌舞厅”、“二王”“二张”之争等。而新散文也在此前后渐成气候。当然,这二者之间没有必然的直接的关系,但都多少表明那时的中国文坛“浮躁”依旧,充满着“喧哗与骚动”,一批作家不满现状,力求“突出重围”。(

  祝: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还是不同,那时有一批很有激情的人,有很好的氛围和创造力。校园文化的氛围也好得不行。)“新散文”其实指认的不仅仅是散文,而是汉语创作本身。新散文的变革,说到底是对汉语文体的创新。十来年的实践证明,新散文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已然是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那么,您认为“新散文”与“体制散文”有那些深层的差异呢?作为新散文的实践家、理论家和组织者和领军人物,您毫无疑问是最有发言权的。

  祝:差别当然很多,语言风格、审美理念、思维视角、篇幅格局……不过在我看来,最根本的是她不断创新的本质,这与体制散文完全不同。九十年代以前,发表散文的刊物、栏目少得可怜。即便是发表,也是一个小豆腐块,四平八稳,一千五百字。我们的作家也甘心于这样的豆腐块,有板有眼煞有介事地写着。如果说当初的新文学是反八股文的,那么几十年下来,这样的体制散文又何尝没有板结成另一种变相的“新八股”。比如杨朔,比如秦牧,再比如刘白羽。不是说不好,不是说不能这么写,而是说那已经僵化模式化,写俗了,写透了,写滥了。文学在于创新,创新是文学的命根子。再这么写下去散文也就到头了……更糟的是,编辑们习惯了这样的散文,读者们也以为这才是散文。一千五百字,“主题升华”,政治主导,这才是散文。篇幅长了,主题不够升华,政治不够鲜明,就不是散文,就发不了,更别指望评奖。张锐锋写散文好些年头了,屡投屡退,有次把散文投个一家刊物,接到的退稿信说“你写的不太像小说”。是不是黑色幽默?(笑)作家安于体制散文,也是因为懒,不思创新,四平八稳地写下去,容易发表,容易获奖,在体制内的升迁也来得快。今天一篇,明天一篇,积少成多,集腋成裘,一年写上个百儿八十篇,稿费照领奖照评,何乐而不为?——正因为这样,新散文难以出头;更因为这样,新散文要求“突出重围”。

  刘:其实新散文的艰辛历程印证了文学发展的旅程。作为当事人,您肯定深有感触。您本人就从体制内淡出了,从事自由写作,这种魄力并不是每个作家都具备的。文体的体制和文学的体制是相关联的。其实,您刚才所说的,又牵涉到另一个相关的问题,即:一个优秀作家的成长需要具备哪些特定的素质?或者说,当代文学的辉煌,需要一个怎么的作家群体?我们的作家需要在那些方面提升自己?

  祝:按我的体会,首先要有投入的激情,有虔诚之心。少年得志易轻狂,只有经事多了才塌实下来,才有敬畏之心,也有虔诚之意。文学就是文学。可有人把她当名利的敲门砖,有人把她当入仕的垫脚石,有人把她当下海的跳板。这样的人,注定不能成气候。其实,一个作家的品格与境界,在这一点上就见出高下了。作家所能达到的高度,从根本上取决于人格的境界。当然,“人如其文”只是简单的说法,“文”与“人”之间当然没有简单的线性对应关系,但又确实有很大关联。你看那些大家,不一定都是道德上的完人,但无一例外的都有人格中的某种特别之处,对于文学,他们特别的投入、特别的执迷,甚至特别的偏执特别的疯狂。人格到了这个份上,本身就是大境界了,你不能不服。——这是最根本的,写作姿态本身是前提,否则后面都免谈。其次,要有追求。既然选择了文学,就要努力写好,写得更好,甚至最好。“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常变常新,这才是出路。当然,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有没有这个志气又是一回事。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不想当大师的作家不是好作家。有了这个基础,就应该善于学习,善于借鉴各种资源,古今中外,都应该兼收并蓄。在这一点上,日本就值得我们学习。你尽可以厌恶它是“软体动物”,但你不能不承认它的学习能力。对中国的传统资源,更应该好好学习。对此,不能妄自菲薄,更不更弃如敝履,否则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白话散文值得学习,古典散文也值得涵泳。

  刘:古典的文言散文和古诗词有还是很有神韵的。句子短,词类活,多实词,少虚词,显得很有骨感和质感;适当用典,信息量极大;既有口语的顺畅,又不失书面语之雅致。这样的例子唾手可得。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枯藤老树昏鸦”,一句话,六个字,三幅画面,音、形、意的参差和对称,情、景、理、趣的 交融,都有了;还有“白描”和“留白”的技法。现代白话文要做到这一点就不容易,西语文学中要做到这一点也很难。

  祝:这是就技巧层面来说,但最根本的还是作家本人,先要“立身”,然后才能谈“文章”,要不怎么叫“道德文章”呢?退一步来说,技法本身就是“立身”的延展,你想,一个心胸狭窄没有气量的作家,又如何能去学他人之长补自己之短。他首先就意识不到自己之短,或者只见他人之断而不见他人之长。即便真要学,失去了平和的心态,也学不来。何况,有些大家也不是随便能学的。比如鲁迅,学的人多少,唐弢、聂绀弩……可是真能学得好的几乎没有。有些人学鲁迅,长处的学而不会,毛病倒是一学就会,“才气”就那么一丁点,“脾气”却大得不行。

  刘:说到底,文章的境界,还是和作家自身相关联。一代有一代之文学,面对现实,不容乐观,也无需悲观,但是要清醒,要执著。

  祝:是的。作家能走多远,文学就能走多远。

  文化:传统与现代的缠绵

  刘:文章和文学不是一代两代人的事,那么,就存在一个传承的问题。比如,我们的启蒙教育和高校训练。其实,我们在中小学就开始接受文学的启蒙和熏陶。可是中小学的语文课本并不尽如人意。比如古文的边缘化,政论文章太多,文体的界定太牵强……

  祝:(微笑)你们八十年代生的人还好些。像我们生于“文革”就更是了。

  刘:早期文学启蒙中,杂文和政论文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比如鲁迅,在初中课本中就开始有一篇又一篇的杂文,鲁迅在杂文当然是高峰,可是让一个不谙世事、心性未成熟的少年去读,读得太多了,完全有可能杀死他们语言的语言审美能力,助长他们的偏激心态。当然,还有一个后果就是:他们欣赏不了鲁迅杂文,于是说:不是说鲁迅厉害么?也不过如此。于是,一个文学大师被扭曲过的形象,就永远烙在了他们心底,挥之不去。有些东西要在适当的时候读。当年《废都》刚问世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一个劲地说这书怎么怎么好,可我一次又一次向他借,他就是不肯,说我还小不适合。现在想来,应该感谢他。要不,我那时真要读了,有两种结果,要么是全然不懂,看了也白看;要么是懂某一点点,但这已足够害了我。……我那时才十一二岁。

  祝:文学的启蒙是一个重要问题。人在起步的时候要选准路子,路走错了,就不好办了。建议以后课本的编写要更多的注重学生人格的塑造。我在《一个人的排行榜》中就用全新的标准来估价了近二十多年来的散文创作。你看《古文观止》,上面有多少政治性的文章,就连写景抒情的《岳阳楼记》也不忘在文末来个“主题升华”,“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向当政者暗送秋波。从前很多的作家,对政权江山关注得多,对黎民社稷关注得少,对世俗生活关注得更少。其实,真正纯正的好散文还是多得很,只是按照既有的评选标准,根本就入不了各种主流选本。——古典散文最好的选本也就这样,叫我们的年轻一代如何不误入歧途?!这重偏向应该纠正。散文期待变革和创新。

  刘:我们知道,您现在关注的事情已不仅仅是这个了。

  祝:是的。这些年走的多了,关注的问题也就多了。文学的发展离不开传统,社会文化的发展也离不了传统,可是,我们的传统已被破坏的支离破碎。这几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文化名城,文化旧址什么的,看到的情况却让人痛心。去“江南”,“蓝印花步”已进入“文明的黄昏”,在“凤凰”,“寻找翠翠”也几乎不可能了,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已尘封为前世的旧梦,仅供我们得暇之际的回眸一瞥,寄托我们的对乡间故土的温情;昆明呢,也已面目全非——可是,我们要知道,“历史文化遗产”是对昆明历史的褒扬,而不是对今日昆明市城建城改的肯定。此昆明已非彼昆明。

  刘:读者们都知道,您近年对环保和文化保护关注很多,用心良苦。《遗址——废墟上的暗示》就是一部重要作品。《岁月隐喻》《死亡是一次真正的搬家——关于老城的记忆》《最后的顺成街》《对老房子的围剿何时结束》也被广为转载。美国的摄影师Kim也和您一道走访过昆明的许多地方。

  祝:关于云南,我不想再说。日本,以及欧美的发达程度是不用说的,是他们对生态和文化保护却出乎意料的好。美国房子的改建要专门委员会的批准,所以它的历史尽管才二百多年,当都保存下来了;意大利更有意思,有时就孤零零一堵墙在那儿立着,什么也没有,就只是墙,又破又旧,可是却可能有着上千年的历史,人家就不拆它。——其实,这有岂止是一堵墙,这本身就是一段历史,、一种文化。中国的土木建筑最是牢固,靠木梁来支撑房子,所以“墙倒屋不塌”。可你看看北京,看看昆明,城建已把城市“建”得面目全非,五六十年的建筑都没几样了。我们当然要现代化,可是这是不是非得以消灭传统为代价呢?“天人合一”,要的是“和谐”,这里不仅有自然生态的和谐,也有社会人文生态的和谐。

  刘:年初的《十月》上有您的文章《木质的京都》,和张炜的《品咂时光的声音》同在一栏,都是写日本,只是风格全然不同。您用“木质”写活了京都。内中有一段话,“京都火车站几乎是城里唯一的现代建筑”,一笔宕开文路,接着是“通往最高处的笔直 的电动扶梯,使旅行者得意迅速在天空与尘世之间穿梭。”末了,却加上一句,“整个京都城像看待异端一样敌视这京都火车站。”真是神来之笔,一下就击中了七寸!言内之意,弦外之音,值得玩味。一流水准的现代化都市,却保存这如此的木质风格,木桌,木椅,木屐,木的风格与情味,真是不可思议!树木乃是自然之灵,一个高度工业化的社会伤能保持着如此的生态环境、人文环境,是不容易的。而我们有多少城市,都已拥塞着钢精混凝土了。同样是东方国度,差别却是如此之大。

  祝:我希望能多的人起来关心我们的环境。希望我们能有一个更和谐的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但是,无论是文学的道路,还是生态的重建,都还有很艰巨的任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刘:这确实需要我们大家、需要全社会的努力。您最近除了一如既往地关注环保、文化保护问题,还在有些什么具体的创作活动呢?

  祝:事情比较多,一直在忙。依然在写《文化笔记》,有昆明、西藏和北京三个系列;同时在中央电视台担任总撰稿,写大型纪录片《1405:郑和下西洋》;还在写我的一部阅读史,我对此有比《旧宫殿》更高的期望,可能是我迄今最满意的作品了;当然,还有别的很多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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