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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童心:民间禁忌里的教育策略 *
文/子虚
2006-03-03
小时候在陇东乡下,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现在,不得不作为“跨世纪人才”生活在现代社会,又有幸到了广州,忝列“国际化大都市”一员。荣幸之余,时觉若有所失。现代社会,工作与生活节奏快而又快,呈加速度运行,大家都忙得一地鸡毛。鸡毛乱飞!
鸡毛乱飞之时,终于明白了《荷塘月色》里朱自清先生的可爱与无奈。现实就是用来不满的,所以是需要逃避的。朱自清溺于荷塘幻象,耽于古典娈妖,上穷碧霄下黄泉折腾万千,最终仅落得“片刻宁静”罢了。可怜!
我等工作吃饭吃饭工作,忙忙碌碌,日复一日。吃饭一般在学校饭堂,人流如川川流不息,虽说大家挺知识分子,不至于猜拳行令满地狼藉,但毕竟没有咖啡厅的节制与自得,来的最大目的就是填报肚子。至于“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从容,更是既不可望亦不可得。间或,脑海里闪过“吃饭为了活着还是活着为了吃饭”这类宏大命题来,更属奢侈。
昨天中午吃饭,拿着筷子发呆片刻。
想起小时候农家饭桌上的一句话:“筷子拿得远的娃娃,将来呀,媳妇也娶得远。”
这话是谁说的,早已无可考据。反正,是童年就留在耳际的,是陇东乡亲们说的――那简直是一定的。
筷子分两头,接触着饭菜的那头,叫筷头。所谓“拿得远”,意指运筷者操纵筷子时,手指离筷头较远。这句话对当时尚处童蒙的我发生的影响,主要存在于两个方面:其一,开始有意无意关注饭桌上吃饭的人们拿筷子时的状况,拿得远还是拿得近;其二,开始关注自己拿筷子的远近,且尽可能拿得“远”一些。
应该说,观察别人拿筷子的远近,也当同时验证其媳妇是否“娶得远”才对,问题是,那时社会封闭,乡人们的媳妇全部在当地,至于东村还是西村,在我眼里,似乎差别不大,达不到我臆想中的“远”,也就没有考究下去,以至于无法验证这个判断的真假。
自己为什么力求拿得“远”呢?我想,这里面的原因也大致有二:其一,当时已经很读了一些个小说,无论古典的《儿女英雄传》还是现代的《林海雪原》,里面的女主人公无不美丽动人且知书达理,同时没有一个是男主人公同村的;其二,放眼村学里上学的那些女孩子,几乎没有一个算得上美丽,更没有一个读书比我出色。乡下孩子,对媳妇这个概念远没有现在城里学生这样忌讳,基本以平常心待之。想到将来会娶她们中的谁做我媳妇,心里便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即使现在,即使拿弗洛伊德理论来剖析,估计也一头雾水的。不过,法国诗人兰波的一句话倒似乎能够有限解释――生活在别处。
无论怎么说,我的筷子确是拿得越来越远了,直到今日。
现在,学问大了没有不敢说,但对一些事儿,大抵都能拼凑一个说法出来――比如为什么筷子拿得远媳妇就娶得远之类。
解读曰:其一,拿筷子属于人的一种无意识行为,无意识行为往往更为本真地反射出人的心性和取向;其二,筷子是受人操控的,拿筷子的能耐或会反射出这个人“操控世界”的意向和潜能;其三,筷子拿得近,或许证明着此人“操控能力”相对较弱,而拿得远,则相反,较强;其四,“操控能力”强的人,他的这种能力必将体现在其人生的方方面面,包括爱情婚姻方面;其五,一个迫不及待就以“最方便最省力”的姿势拿筷子的孩子,估计也没耐心等待“相对美好”一些的爱情的莅临;其六,爱情是最考验人的工作,对人的“操控能力”要求之高,不在“治国平天下”之下。
就再不往下扯了。再扯,不知道会出现多少歪理邪说。
大脑“业余”之至的时候,无意间切换一下,发一回职业病,想到了教育――这些个东东里面存在教育么?回答是:存在。想想,那些说法改变了我“拿筷子”的行为状态,应该也激发了我“媳妇在别处”的崇高理想。
能够使人改变行为、激发理想的物件,不是教育是什么?
教鲁迅先生散文名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已经好多遍了。那天,又来了一遍。这次教书的理由比较特殊,不表。总之,重读,上课,居然,感受大不一样。教学内容和效果,也应该有些异样的。
就其中的一段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文字来说事吧。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象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我们不妨从教育的视角来尝试解读这则民间传说。
教育理念:不要轻信陌生人。
教育对象:儿童。
教育素材:虚拟案例“读书人遇到美女蛇”。
话语逻辑:如果那读书人轻信了陌生人的召唤,肯定会遭受最重大的损失――被吃。还好,他听从了和尚的建议,结果,美女蛇被飞蜈蚣治死了,读书人安然无恙。
其它可能的教育元素:生活是美好的,如“美女”;生活是危险的,有“蛇”;生活的表象和实质是背离的,如“美女”之于“蛇”;生活的危险是可以规避的,如选择“听从和尚的建议”;生活本质上是安全的,只要善于识破表象,具备和尚的能耐;生活是存在保护者的,如和尚以及和尚的思想于能耐;保护生活是有武器的,比如世间不但有蜈蚣而且有“飞蜈蚣”。
我在想,这个命题今天存在么?
在“进步”的夸张呐喊声中,我们总以为我们的生活“现在好多了”。其实,这的确属于典型的“农民话语”或“伪农民话语”。我从农村出来的,我深味那些衣衫褴褛的农人们的智慧或曰狡黠。即使单拿语言说事,也那样的妙语连珠,那样的出神入化。所以,我很讨厌央视晚会上的赵本山等人,毅然决然地认为他们只是在靠糟蹋农民混碗饭吃,可怜!我坚信,凡是对着电视台的摄像机说出“现在生活好多了”之类的农民,绝对是那种窝囊之至的农民,智力最低下的农民――生龙活虎的农民,怎么会讲出那么没有意味的话来呢!
即使承认“生活好多了”,即使承认人类生活的基本工具发生了重大更动,但,人类生活的基本困惑和随之而来的基本命题,并没有发生重大的颠覆,和变化。
比如,童年鲁迅曾经面对过的那个命题――要不要相信陌生人。
若干年前,我在北方。周围,屡次发生过歹徒哄骗“带钥匙的小孩”成功入室盗窃的事件。对此,我们旁边那所小学就曾经布置过班主任,叫他们专门开会“教育”孩子们。即使叫我用脚趾头推测,我也推测得出那些班主任的班会是怎么开的。无非,就是拿出那些确凿万分的案例,嘱咐孩子们“别相信陌生人”而已。至于家长,那更是会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问题是,部分案例中,还存在歹徒绑缚儿童等侵害行为。这样,老师和家长的理据就更充分了,而“受教育”的孩子所感觉到的这个世界,只要再往前延伸一小步,就俨然已经接近于“血淋淋”的了。
安全感是人类除了“活着”而外的第二需要,这是阿德勒先生的说法。而孩子,由于其体力和智力上的脆弱和无力,安全问题就显得更为要紧。可面对“带钥匙小孩”的教育途径与手段,或许关注并切实保护了他们的“人身安全”,但,其“人性安全”或曰“心理安全”状况无疑被大大地“恶化”了!
孩子们已经被明确告知:人是不可以相信的;周遭的陌生人,每一个都是形迹可疑心怀叵测的,每一个都有可能是绑缚儿童残害儿童谋财害命的歹徒。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因为,贼的惦记中存在猝不及防的危险。另一面,“惦记贼”也是很辛苦的。尤其,在居心很是叵测的“惦记”中,提防每一个人,赋予每一个人“成贼”的可能,属于绝对的“心灵酷刑”啊!
好了,在这样的教育中,孩子们便经受着这样的灵魂虐待。等哪天,他们成长的“够坚强”了不再以此为苦了,只能说,他们心中眼中,已经失去了对人的美好期待了!仅此而已!
我想,既不伤害孩子们对人类的基本信任,也不伤害儿童对世界的安全感,同时,又能够有效地保护儿童,的确属于一个非常困难的命题。
重读鲁迅,小憩于“读书人遇到美女蛇”的传说,我想了很多,很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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