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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明处自分明
2011年06月17日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作者:李国涛
■李国涛
我只知潘向黎女士是一位小说家,她的《白水青菜》写上海白领生活,我读过,以为是真正妙品。现在手头上有她的一册《看诗不分明》(三联书店版),收入在报纸副刊上发表的赏诗随笔,共六十五篇,十四万字。我心想:这方面她也行?一读之后,甚为佩服。我欣赏她对古典诗词阅读之沉心和广泛,这在当前浮燥的局面中,对一位需要上班的人(报纸编辑)来说,颇为不易。她的阅读范围,大体以唐宋诗为主,上涉《古诗源》之类。她说:在那一段“看诗”的几年时光里,她激动,甚至想到“是个中国人真好”,那是从古诗里读出来的感染和自豪。我就想到,她受到过完好的中国文学教育,其父又是著名教授潘旭澜先生,这本小书里也多处提及。可见家学渊源颇深。那么,喜读古诗,博览一番,也是常情。读者可以从她的小文里得益不少。比如,有一则《美人、玉人及其他》,广征博引,说明美人、玉人在古诗里均可以指男性也可以指女性,并非女性的专有名词。这一节说得有理有据。《人间有味》是在诗里领会吃——美食。关于美食,我早在她的小说里领教过。她小说里那一罐“白水青菜”,读得人馋涎欲滴,而且眼界大开。她谈到唐人诗里菜的菜品,有诗意而少美味。到了宋代有苏轼的河豚,还有东坡肉,丰盛了起来。再到明,有张岱、李渔写蟹及其他——不过所举的是小品文而不是诗。(她没举出诗,我想该是有的吧)到清代,郑板桥写得多,清淡之美里,藏着浓浓的诗意。
书名叫《看诗不分明》,不说“读诗”而说“看诗”,分明有雾里看花之“看”的意思,自然那也就不“分明”。“好读书,不求甚解”,难道有点这种意思吗?读过之后,觉得这种种“不求甚解”,而解之正是甚深,使我这样的普通读者不禁喜其解之有味也。且看全书开头一篇《看诗不分明》,就这样说的。书的最后一篇《珠有泪,玉生烟》,论李商隐。作者说及“诗无达诂”:“可以坚持一种‘不求甚解’的热爱”,这正证明了某一种诗涵义的丰富性,以及无穷的吸引力。我觉得这正是作者读诗的方法。
从书的开始几篇读来,觉得作者是喜欢王维那一路清纯超然之作。读到后面,我看她还是喜欢李商隐的那一路,也就是叫人看不分明而又一直要看,而且看了一千年还在看,有些喜好者,还在“猜”,而且永远津津有无穷之味。读到后面,看作者对李商隐的谈论越来越多,而且也更倾心。后面有接连的三则,专谈李商隐,在《唯真男儿能多情》里,极其有趣地说道:“有一句话本不想说,说了好像对不起许多诗人,但是不说心里过不去,于是长叹一声,说了吧:整个唐朝,最爱李商隐。”我看她在李商隐身上是用了足够的力量的。且看《珠有泪,玉生烟》一则里,对《锦瑟》的解释,总结了八种。但还是总而言之:“诗无达诂”,“不求甚解”。也许在文学史上只好如此,也最好如此了。其文曰:“珠有泪,玉生烟,一千多年过去了,泪犹盈盈,烟尚袅袅。”我以为这样的随笔文字,在当前的报章上也实为不可多得。
我最喜欢的是作者从若干侧面,提出许多普通读者不太在意的问题。一经她提出,读者以为新鲜、有趣,且有深意。这就有点难度,不是人人做得到。我喜欢她总以极短小的篇章,展示古诗词的一个小侧面,其实也是人的情感中的一个明显或潜伏的一个小侧面。她不是炫博,而是积学甚深,把若干诗句集中起来说明一个意象或问题。这使读者受益很多,而且得益甚易。好像全书里的短章,都是如此写来。比如“江南”的意象,一下子集中那么多的好句,令读者欣赏并分辨,简直目不暇接。另有如《听雨声》、《梅花消息》。有些问题提得出人意外,至少是出我意外,使我惊喜而有所得。比如《谁在思念谁》,其中说,王维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名句,那句子是确定自己思念对方(兄弟)时,心想对方一定也在思念着自己。杜甫“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王建“家中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亲时”,等等,都该是如此之作。最有趣的是提出杜甫《春日忆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谁思念谁?杜在渭北,李在江东。杜甫想着:李白一定也在想着渭北的自己。据作者说,清代已有人提出此点,可是惭愧,我没注意。
在全书里,几乎凡提到男欢女爱时,作者总流露出她的女性感觉,反对一贯的男权意识和男性解读。这是非常突出的一点。我在此地不想细说。但可以举出《作为男人来写诗》一则,请读者细读。那一篇首举元稹的《遣悲怀三首》,说这是在此类诗里她最受感动者。但接着有所悟,且有所憎。此一文写得酣畅,谴责某些男性诗人“从风流落到了下流”。元稹就是这样,而李商隐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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