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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兮 不复还
——追忆编辑家章仲锷
张守仁
来源:中国文化报
10月3日中午,我正在翻阅《文学界》2008年第9期上所载章仲锷专辑中的文章,电话铃响了,拿起话筒,一听竟然是他女儿章则哭着告诉我:“张伯伯,我爸爸今晨走了!”“什么!?国庆节前我还跟他通电话,好好的怎么突然走了!”章则说:“先是发烧,后转为肺炎、心衰,就没有挺过去。”我说:“新新(章则小名),你先陪着你妈妈,我立即就来。”
放下电话,冲下楼,打的奔往潘家园。
一路上思绪混乱,我和章仲锷30多年友好相处的点点滴滴,像电影似的在眼前翻腾过去。尤其不忘我和王世敏(已去世)、章仲锷3个人共商创办《十月》杂志的往事。
章仲锷生在湖南,长在山东,故他对山东的情况比较熟悉。1977年夏天,我们三人在北京出版社文艺室工作,同到济南组稿,顺便参加山东文联在南郊宾馆召开的文艺大会,听山东省委负责人做报告。天气很热,我们不愿听枯燥的报告,就溜到报告大厅外树阴下聊天。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说国家形势有了变化,文艺界也会松动,应该抓紧时机有所作为。“文革”之后人民翘盼着从各地回京的作家们创作上的喷发,打破文坛上荒芜冷清的局面。我们越说越起劲,便商量创办一个大型文学刊物,迎接创作高潮的到来。接着大家便想刊名,最终王世敏想起了“十月”的名字。仲锷和我一致赞同,觉得这个名字响亮、大气,表示金秋之后丰收的意思。从山东回京后,我们经过一年筹备,《十月》便在改革开放之初的1978年秋天创刊。半年之后,《收获》复刊,一年之后《当代》创刊,随即《花城》、《钟山》等大型文学刊物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为中篇小说这一文学体裁的兴起和繁荣提供了广阔的园地。仲锷在《十月》工作的3年多时间里,埋头苦干,先后编发了邓友梅的《追赶队伍的女兵们》、刘绍棠的《蒲柳人家》、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刘心武的《如意》、从维熙的《第十个弹孔》等脍炙人口的佳作,其中有的荣获茅盾文学奖,有的荣获全国中篇小说奖。仲锷为《十月》创刊后获得的盛誉,付出了开拓者的辛劳,是《十月》的功臣之一。
1979年第三期《十月》发表了白桦、彭宁合写的电影文学剧本《苦恋》,一年多之后,据此拍摄了电影《太阳和人》,遭到《解放军报》和《时代的报告·增刊》对它严厉的批评。《十月》编辑部也遭到指责。仲锷尽管不是这个剧本的责编,却坚持不同看法,并独自写信给当时北京市委负责人进行申辩。后来整个编辑部被调到党校去学习、检讨。此后仲锷被孟伟哉调到《当代》编辑部工作。
从1982年到1988年,仲锷在《当代》主编秦兆阳领导下,编出了刘心武的《钟鼓楼》、李斌奎的《啊,昆仑山》、柯云路的《新星》、焦祖尧的《跋涉者》、郑义的《远村》、陈冲的《厂长今年二十六》、王朔的《空中小姐》、张曼菱的《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等名篇。秦兆阳赞许仲锷的编辑成绩,给他写过一个条幅,曰:“磨稿亿万言,常流欢喜泪;休云编者痴,我识其中味。”这条幅道出了编辑工作中的甘苦,仲锷就请书法家写了“磨稿斋”3个字,作为他书房的斋名。
1988年,仲锷从《当代》调到作家出版社任副总编后,又创办了《文学四季》。它秋季问世,次年政治风波之后夭折,尽管只出了6期,也经手发表了张贤亮的《习惯死亡》、王朔的《玩的就是心跳》、朱春雨的《血菩提》、张聂尔的《名门淑女》等力作。
风波之后仲锷于1990年冬天调入《中国作家》杂志。他和高洪波、杨匡满等一起,又编发了《马家军调查》、《落泪是金》等一批轰动全国的作品。新时期文学以来,仲锷是唯一一位曾在首都的《十月》、《当代》、《文学四季》、《中国作家》等大型文学刊物都工作过,且都编发出许多名作的编辑家。在当代文学史上,他理应占有一席位置。
从北三环路赶到潘家园,的士整整走了半个小时,我冲上仲锷在第17层的寓所,见他的亲人都在。新新迎过来对我说:“张伯伯,您跟妈妈说说话,劝劝她。”我走进卧室见高桦倚靠在床上,她一见我哭着诉说:“守仁,他怎么就突然走了呢?我有责任,我没有叫人及时安起搏器。”我赶紧过去轻拍她的背,安慰她:“你别这样说,仲锷能活到今天,全是你照顾得好。1975年我和他同一个办公室,就见他手掌心是红的,当时就已肝硬化。多年来,是你不断让他吃胎衣,叫他按时服药,服侍周到,才能活到今天。”新新站在床边说:“妈,几十年来张伯伯是见证人,您别自责,别太难过了。”我说:“高桦,仲锷这几十年能一心扑在工作上,编出这么多好稿,这军功章的功劳有你一半,不,一多半,这是有目共睹的事。仲锷身前还希望编一本自己的杂文集、一本评论集,你要节哀,保护好自己身体,才能完成他的遗愿啊。”
仲锷“磨稿斋”书房里已经布置了简单的灵堂。在他遗像两侧已有铁凝、金炳华送来的花圈。我向仲锷遗像鞠了三躬,见高洪波、石湾等人来了,便离开他家,遵高桦嘱咐,打电话通知李存葆、崔道怡、赵大年等文友以及北京作家协会、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等单位。
是夜,我难于入眠。这半辈子,我和仲锷算得上挚友、诤友,情同手足。上世纪70年代末,我们两家都住在东四,他住三条,我住六条,相隔仅一箭之遥,往来频繁。有年初冬,我在他家里,第一次见到了从银川来的张贤亮。当时他人很瘦,披着一件脏兮兮的黑皮袄,脸色疲惫,风尘仆仆。我们喝着啤酒,吃着高桦包的饺子,听贤亮讲他在劳改农场遭受的种种苦难。贤亮的第一个中篇《土牢情话》就是经仲锷之手编发在《十月》上的。后来我们还编发了他的代表作《绿化树》。那时冯骥才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宿舍修改他的长篇小说,有时候从人文社拐到南小街和三条交界处的仲锷家里,我们三人围炉夜话,畅谈解冻后的文坛种种。有一次我俩南下到湖南、广东组稿,在长沙听了康濯的介绍,深夜赶火车到郴州,向古华组稿,带回来一篇《送你一支玉兰花》发表在《十月》上。后经我们介绍,古华进了当时的文学讲习所学习有了提高,才写出了获奖的《芙蓉镇》和《爬满青藤的木屋》。1978年春天,我和仲锷路过保定,参加河北作家张庆田主持的散文座谈会。在那次会上,我们结识了年仅21岁、刚开始写作的铁凝。后来,我和仲锷分别在《十月》和《文学四季》上编发了铁凝的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和她的长篇小说《玫瑰门》……
仲锷生性木讷,少言寡语,不善交际,但冷不丁说出来的话颇为幽默,且像他的杂文那样带着刺。但只要我俩相遇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正如高桦所说,我们两人互相揭短,从彼此争论中获得无穷乐趣。他常批评我说话南腔北调,不会说普通话;我说他不懂礼貌,宴会上主人没有发话就自己拿起筷子夹菜吃;他说我下棋太差,是个臭棋篓子;我说他毫无生活能力,竟用去污粉当盐煮鱼吃。他还用生僻的繁体字、少见的成语考我,偶尔我说错了,他就抿嘴自乐。
在我们这一茬老编辑中,他的案头功夫最硬,在看稿、看校样时,他像只啄木鸟似的,能飞快地啄出行文中的“害虫”(错别字、病句)。他看电视剧读银屏字幕,或翻阅新出的书籍,或听演员、主持人讲话,常能发现用错、念错的字。他说像吃饭时硌到了砂子那样膈应,便咬文嚼字地写出一批纠错文章,以正视听。他这种火眼金睛的本领,活字典式的博学,令我佩服。
这30多年来的往事一一闪过我的心头:我怎能忘记我们共同编辑数百万字“碧蓝绿”环保丛书时相互切磋的情景,怎能忘记我们同去新加坡参加“人与自然——环境文学研讨会”的经历。我不会忘记我们西去河北太行山赞皇地区采风,携手到山东荣城饱览“天尽头”的风光。我回忆起我们同登岳阳楼,观赏浩浩洞庭水;回忆起共乘东京地铁车,去观赏临海修起的迪斯尼乐园……
然而你突然走了。唉,今后还有谁能像诤友似地指出我的短处,如顽童般跟我斗嘴取乐呢?深夜想及你的离去,不禁唏嘘叹息。
2008-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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