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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典:南方工业生活
作者:萧相风
打 工
打工,用广东话说是“揾工”。来广东,第一次看到密密麻麻的工厂——蜂窝,我有些激动,看到工厂里蜂拥而出的那一大片潮汐,由或蓝或绿的工作服搭配而成的,我梦想有一天也能穿上一套,混入这样的浪潮里化为其中的一小朵。我感觉到那些厂服发出的梦中铠胄的光芒。作为纯粹的消费者,消费了父母二十多年的心血,现在我急于要做一名生产者。第一站是东莞的黄江,我寄居在老乡的宿舍里,白天和另一位老乡去不同的工业区里找工作。招工启事的红榜或白纸张贴在每个厂的门口,那么一张纸,镜子一样显眼,保安把它刚贴在门口就吸引了三五成群的年轻男女围靠过来,“招聘启事”被不同的方言念着。有人说,哎呀,日你先人哟,只招女工。一个女孩问保安:你看我中吗?保安从门卫室窗口探出半个脸:会电车吗?女孩摇了摇头。另一个人客气地问保安:还要不要杂工?保安坐在椅子上抖动二郎腿,翻着眼白有腔没调地说:不招了……杂工……满了。第三个人说:我靠,不招还贴出来。于是大家一窝蜂般散了,有几名还恋恋不舍地蹲在那路边的树阴下,似乎还等着什么。
我首先备了一份简历,现在回想起来,那简历写得太幼稚了。上面写着什么“剑鸣匣中,期之以声”,什么“玉藏于石,以待明主”。我学的是企管,这些年,每当有人问我学什么专业,我不好意思回答。有人说:企管很好嘛。我只是呵呵地笑。这是一门边缘学科,什么都学,什么也学不好。我碰了许多霉头,倒也不能怪专业。要怪还是怪自己。
我的这位老乡,在这边呆了一年,竟学会了一口普通话和家乡话杂交的腔调。我们步行逛遍了黄江大大小小的街道和工业区,又步行到樟木头。广东这里有些地名,真的有趣,什么“鸡啼岗”、“龙见田”、“百果洞”,听起来让人思绪万千。走到樟木头,老乡说:这里有“小香港”之称,娱乐和夜生活丰富。之后又去常平找工作,找了将近二十天终于在常平桥沥的一个电线厂落了脚。这是个台资厂。记得进厂时,门口围了一大堆求职者。人太多了,人事小姐只是抽样点了二十人左右进去面试。可惜我那位老乡没有被点到名,他好歹也是高中生吧。先排好队,验证件,我的毕业证比较大,红本本,当时亮在外面煞是显眼。人事小姐瞪大了眼睛:“大学毕业证?”我满是期待地点头。然后就是笔试,考了一些初中级别的语数外,留下了四个人,我就是其中之一。最后由人事部经理面试,这位经理是台干,年纪和我一般,让我详尽说说找工作的经历。我激动了一下,从搭长途车来广东开始,从头简述了一遍找工作的经历。我为自己的讲述功底颇为自得,现在想来,那纯粹是一种过场。人事小姐对我还是很热心,在办手续时,反复强调这是普工,工作不是一般的辛苦。我说我受得了。年轻人嘛,农村出身的,不吃苦还吃什么?
办了手续,进厂,果然不是一般的辛苦。我做的就是搬运工,也叫杂工,在厂里俗称“打包的”。分配在最辛苦的一台机,这台机的前任搬运工被打包机轧断了手掌,正在和工厂打官司。我配合一个调机的技术员,原材料和成品搬运、生产、清洁、洗机台、装芯线,样样都要做。和我一同进厂的三人,一人与我分在一起,这位同事第二天就自离了。另两位工友,与我同年,在另一个部门做搬运工,闲暇时我们结成了难得的友情。三个月后,他们一个个也走了。我终于坚持了四个月。后来我与车间里一位副课长关系闹僵,也离了厂。这是第一次进厂,刚进去时对工厂这部大机器一无所知,不知什么叫QC,什么叫生管,工厂是如何运作的,为此还闹了一些低级笑话。
离开这家电线厂,又回到黄江黄牛埔租了一个单房,接着和另一位老乡一起找工作。这一找,又找了半个多月,耗尽了身上仅有的钱,在弹尽粮绝的时候,我只好搬到一个捡垃圾的老乡那里去寄居。北岸有一个电子厂招工,也是台资,那天大雨如泻,小歇后天还是阴沉沉的,我用仅剩的十五元钱,买了一把伞赶过去面试。
进去还是拿着自己的大本本,二○○○年这个毕业证还是能够唬住人。本来是做普工,工程部正好缺人,在招机修,课长又将我调到了工程部。我的厂牌上写的是“生产技术”。没想到我修机也修了将近一年。电子厂主要是一些小型的设备,端子机和裁线机。最近我写了一组诗《工厂简史》,引用其中一首,概述当时的那种状况:
前半生,他进了一家电线厂
学会了搬运和打包
也学会骂娘和打架
然后进了一家电子厂
学习了修理机器和润滑
润滑剂和机油如何使用
这些本领他以后再也没有忘掉
然后又进电镀厂
懂得了形象是需要电镀
电金电银电七彩
电得全身闪闪发光
然后是电池厂
又见过不少短路的电池
生活中有太多这样的家伙
说话不经过大脑
大脑不经过思考
总之,短路的家伙喜欢省事
喜欢快、喜欢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又弄明白了充电是怎么回事
充电的家伙免不了放电
后半生,他进了一家弹簧厂
现在他看起来更像弹簧
已经被压到了最低
每次上街,他总是出现幻觉
你看,满大街都是弹簧走来走去
做到第二年六月份,因为工厂订单季节性减少,放假,我就去了深圳。深圳特区在打工者词典里早已成了另一个打工圣地。我要去那里朝圣。从樟木头转车,第一次去布吉,又是工厂、广告牌、立交桥、路牌、行李、易拉罐构成的一条条路,太阳底下的南方,路似乎永远向南延伸,炙热的太阳当头照着路上的灰尘和正在施工的天桥,我看到了热火朝天的深圳。无边的工厂挤着工厂,忙忙乱乱的行人和车辆像满地飞窜的蝗虫,这里生机勃勃被阳光涂上了神圣的光泽。长途大巴驶入了龙岗区,我向南望,平湖、丹竹头、布吉。我拖着皮箱投靠了一个远房亲戚,住在布吉关外的荣超花园,七天后办了一个边防证。从布吉进关,在深圳市人才大市场又找了近半个月工作,然后在旁边的一个伯乐职介所免费招聘现场找到了一个业务员工作。二○○八年路过宝安南路,这个职介所早就不存在了。我面试的业务员是直销性质,天天背着一包产品在大街小巷上叫卖。深圳市被一双脚踏熟了,干了两周,又去另一个公司做业务员。在龙岗区各镇往来,业绩惨淡,每月收入呈负增长。其间又和一个同事,进了一个玩具厂。具体是做什么玩具,我一直没搞懂。因为没做到三四天,我们又出来了。记得该厂招普工时,我吸取经验,不再拿出大本本,而是掏出高中毕业证进了厂,进厂还要流动人口证,我又掏出一个临时办的流动人口证。后来又从A厂进B厂,从B厂进C厂,反复了一阵子。二○○二年又进了宝安西乡一家电子厂。有个熟人因辞工回家,介绍我去福永某电镀厂做会计。会计?起初我有些不自信,虽然也学过《初级会计学》和《财务管理学》等课程,但毕竟不是会计专业毕业,又无工作经验。熟人说,没事儿,我会教你。就这样,在电镀厂又做了快三个月的会计,后来我又离职。这时我好歹有些文职方面的经验,又在沙井某五金塑胶厂找到一个PMC工作。因工资问题,三个月后我又辞职,头脑发热跟着一个老乡跑到中山去找工作。来来回回折腾,回家再返深圳。第二年在福永某电池厂找了一个IPQC工作,又升为车间主管。新厂迁到了桥头HJ工业二区,那时周围一片荒地,不出半年,一幢幢厂房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四周越来越热闹,光秃秃的马路上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同的地摊买卖。靠近海边空阔的平原上,飞机嗡嗡地从碧空中滑过,飞得很低,可以看清飞机身上的字样,手掌大的飞机正在滑翔中降落,南面不远处就是机场。但是不久以后,空阔的地方堆满了建筑材料,钢筋、水泥和噪声在烈日下每日争分夺秒地忙碌着。这又是一大片崭新的工业区,南风拂过的地方,工业种子遍地开花。在这个厂做了一年半,又进另一家电子厂做QE、IQC及工程部技术员等等。当然,现在我早就不在这家公司了,又经历了三次跳槽。
打工,你的名字叫漂泊,这是我们每个人注定的命运。每到一个新的工业区,看着那工业区的拱形大门,数着指示牌上那些工厂的名字,我激动地挤入工友的下班人潮中。我想每一个厂区都是一个美妙的地方,每家工厂我都想进去看看,看看机床旁的工友。听听机床哒哒不休的叫声,噪音,是我最喜欢的意象之一。尽管我一直处在噪音里,听惯了,但是那新型的机器总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我认识注塑机,立式或卧式的,车床、冲床、锣床、拉浆机、卷绕机、封口机、充电柜、干燥机、巨型压机、裁线机、端子机,电车和深夜朝地心撞击的打桩机。我还要认识四川人、湖南人、江西人、广东人、广西人、河南人、自称九头鸟的湖北人,还有更厉害的“宝庆人”(俗话说,十个湖北佬,不如一个宝庆佬)。在南方,这是值得一生去认识的事物。
爱 情
在风尘仆仆的流动人潮里,在往返不息的流水拉上,爱情是青春岁月里的防锈剂。我们四处流浪,仿佛只有爱情成为唯一的梦想。有时候,我们偶尔在一个工厂停靠,有一双眼睛就在流水线或办公室的某个角落悄悄地注视着,轻柔的睫毛扑闪扑闪,那是停在书页上蝴蝶的翅膀。工厂成为爱情的驿站,老板客观上也成为我们最大的媒婆。对对和双双,最终的媒婆还是历史,是历史巨大的漩涡让偶然的桃花流水相遇于必然的河岸。
在巨大的南方磁场里,不同的省份被丘比特的双向箭头连在一起,爱情不再是小乡村里封闭的露珠,不再是守着一条河流土生土长的棉铃。南风化作了蜂蝶,在广袤的热带雨林里随意牵线做媒,每次回家,在纯正的乡音里都能听到不同的外来口音,我有几个儿时伙伴找了四川老婆,生的儿子果然机灵,有人背后老是戏谑小孩为“四川佬”。因为广东,大家的血脉连得更复杂了。
在广东的高速路上,太多的爱情和仿制品风来雨去。
小Q个子矮小,是我的老乡。十六岁那年他背着蛇皮袋子只身来到深圳,进了一个研磨轮厂,做研磨,每月能拿八九百块。后来开货车,开叉车,再后来摆摊。在各自大量的“布朗运动”之后,二○○五年我们在石岩一个塑胶厂相识。小Q是个积极上进的青年,每天琢磨着如何发财,他进厂的目的就是找女朋友,因为工厂的女孩清纯。那时小Q开叉车,十二吨位的大叉车是一座移动的小沙丘,小Q坐在上面益发显小了,仿佛蚂蚁骑大象,每天在车间里往来叉货运模具。不久他认识了一个刚进厂的江西女孩,肤白,靓丽,比他高出半个头,女孩在注塑车间批锋,生产线上好几个技工和搬运工竞相追求。为了在众多追求者中独获女孩青睐,小Q嘴甜手阔,为孔雀开屏费了不少心思,占了头魁。工友们叫小Q给大家发“拖糖”。在广东这里拍拖要发拖糖,结婚要发喜糖,生子也要发喜糖。其中拖糖是最甜蜜的糖衣炮弹。
后来小Q和女孩子发生了口角,晚上他喝得醉醺醺的,在宿舍走廊上打电话给女孩,走廊上摆着灭火器,女孩就躲在上一层的楼梯阶上,在阴影里看着他。电话通了,女孩没有说话,只有她瓷亮的眼睛在阴影里一闪一闪……
小Q听到了上面的手机铃声,他明白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两个人都陷入了凝重的沉默,是进是退?谁也没有做好选择。小Q靠在了走廊旁的消防栓上,看着火红色的灭火器,仿佛看到了内心的冲动,灭火器无法熄灭他内心焦躁的火焰,小Q唉了一声,挂机。小Q对这种追求疲倦了,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崩溃。是的,该走了。第二天心血来潮向主管辞工,急辞工,主动放弃了半个月的工资。上司怎么留也没有留住。
小Q在找新工作时,又结识了一位山东的姑娘,他们闪电般产生了爱恋。当我听小Q说起时,我对这种速度将信将疑。
没想到原来的那江西女孩又主动找到了他,两人从此住在了一起。小Q那时在西丽火车站一个物流公司开叉车,小Q又从物流公司出来,带着女孩子到龙华市场摆摊,卖衣服或玩具。每天站在路边吆喝着,勉勉强强维持着生活。小Q的嘴巴活,口生莲花地编织着未来美好的花篮。年轻人情窦初开,甜蜜了一阵子,不久女孩怀了孕。
那女孩在工厂的姨妈找到我,向我打听小Q的下落,我才知道女孩是瞒了亲戚和家人跟小Q“私奔”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小Q的去向。二○○七年寒秋的一天,那天风大,也很硬,吹得路上灰尘漫天,小Q又找到了我。小Q穿着一身洗得又硬又白的夹克,拖着皮箱来到白芒关。他一脸的疲惫,两只浪漫主义的眼睛填满了灰色。他心情很郁闷,想找个人说说,就找到了我。
他的女朋友丢了。
我听着他沮丧的讲述:女朋友怀孕后,他们到了中山,寄居在他母亲的出租房里,肚子里的小孩快四个月了。女孩的一家人在广州做建材生意,家境还不错,可是小Q与她不是门当户对,小Q的财富一直还在他的头脑里,他是“裤裆叮当作响”的类型。女孩的父亲一直在找他们,小Q给他未来的岳父打了一个电话,让他放心。女孩的父亲在电话里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小Q带着他的女儿见见面,见了面一切都好说。他的苦口婆心打动了小Q。
见面的那天,戏剧性转折来了——女孩的父亲驱走了小Q,并把女孩看押了起来。小Q几次找到女孩的父亲要人,女孩的父亲提出一个条件:你提二十万礼金再来找我。
你一年能挣多少?看你一副穷酸相,能养得起老婆吗——小Q被这些尖刻的羞辱击垮了。
小Q受了刺激,憋屈了一周,找到了我:“老婆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他的苦闷,我无法安慰。这让我想起了刘庆邦一篇叫《玉米地》的小说,其情其境何其相似。小Q当时没有固定手机号码,从此与他的女友断了联系。
爱情,一个复杂的话题。由于不同工厂的生产特点,工人的性别也受到分流。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本世纪初,工厂通常只招女工,男工除了荷尔蒙旺盛、难以管理,还能一餐吃掉好几碗,饭量大,增加了工厂的经营成本。只有高劳动强度的机械厂、五金厂以男工为主,清一色的光棍汉,而电子厂是清一色的女工,就像“诈金花”一样,黑桃和红桃全被洗开了,一边全是黑桃,一边全是红桃。我在黄江的那个电子厂,除了保安、机修和仓管之外,二百多名员工全是女性。电子厂是爱情生产厂,流水线是爱情生产线。记得做机修时,我曾暗恋过一个女孩Z,给Z写信,那时我还是个木脑壳。Z在逛夜市的路上与我偶遇,让我请客。在匆忙的人流中,我回味着她的笑容,很甜很脆。如今那些电子厂的姑娘,应该都成了孩子妈妈了。
南方人把找女朋友叫做勾妹仔,北方人叫泡妞。无论南勾北泡,玩弄情感也是被情感玩弄。我在沙井某家五金厂,一位四十多岁的电工,泡上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女孩一夜间变成了女人,当她还沉浸在幸福中时,没想到电工又冒出来一个结发的老婆,找上了工厂,在厂门口和女孩打闹一番,女孩受了羞辱,喊来老乡,找电工算账,结果将电工的下身打成了阳痿。
电子厂
荧光灯挂在低矮的流水线上,在夕照或月夜之时,远望那些荧光灯,它们是新的夕阳或明月,悬在那工业的屋檐下嘤嘤地叫着,哼着。一排排手和呼吸,她们在白莹莹的灯管下低着头,穿着统一的静电服,长发裹在工帽里,露出一小段青丝,眼睛紧紧地盯着双手,一手捉着电子元器件,一手捏住烙铁。产品在焊锡中不时冒出一缕青烟,沿着排风机零零散散地飘走。是焊锡,将产品和汗水焊接在一起,电容、二极管、悲欢和青春共同装配在印刷线路板上,这是一般电子厂常见的情景。
电子厂的种类是最复杂的,生产电容、电阻、二极管、三极管、接插件、线圈、音圈、PCB、SMT、IC卡、LED和各类家电都叫电子厂。人们都说,二十一世纪是数字化时代。所谓的数字化时代就是由电子厂缔造而成,由流水拉上无数双女工的手缔造而成。
从深圳沿梅观高速转莞深高速在黄江出口转出,共约三十八公里,从东莞黄江公常路东转北岸路进去三百米左右,有一家极其普通的电子厂。二○○○年我曾经在那里工作过一年,该厂属于台资,一栋三层楼的厂房,两栋八层高的宿舍,围成了一个北京四合院样式。这是珠三角一带比较典型的电子厂,宿舍面积五倍于厂房,间接表明了它是一个劳动密集型的工厂。厂房上嵌着一块工厂钢字招牌:QB(隐名),QB厂主要生产接插件,规模小,两三百人左右,组织架构也相对简单。总经理是台湾人。副理是贵州人,一个初中毕业的女士,管人颇为严厉。它的主要客户就是台商,其中就有富士康的业务往来。二○○八年金融风暴时我路过黄江,特意去看了这家往昔的工厂。工厂还在,生疼的阳光依旧照着泛旧的厂房以及泛旧的招牌,唯一的变化是,员工都换了,我一个也不认识。周围曾经的空地上起了更多的厂房,迁来了五金厂、塑胶厂、鞋材厂和别的电子厂,同时对面原有的两家工厂不在了,换成了别的工厂。中午下了班,QB厂涌出来一波下班潮,员工们身上的工衣没有变,还是当初那个黄色T恤衫。我问一个不认识的工友:最近厂里生产忙吗?她答道:一年不如一年,说不定要搬厂。我一愣,这个厂最初是在深圳建厂,为了降低人工成本,两年后搬到了东莞,难道还要搬?我问:要搬到哪里去啊?她不耐烦地说:谁知道!
在密集型劳动中,手工操作仍然占了很大的比例。烙铁就是电子厂最常见的工具。我记得在一个电子厂做储干时,必须在生产线每个工位上学习几天,股长首先将我安排在焊锡工位上拿烙铁。坐在工位上,拿着锡线,在高温的烙铁下,一个女工教我如何焊,如何识别虚焊假焊。锡线在烙铁头上熔成一滴滴,我将漆包线的线芯接在零件上,让锡滴冷却,银白色的锡液像一滴泪珠,不听话,在手指间慌乱滚动,此时需要用指甲挡住那滴锡点,女工让我蘸一点黄色助焊膏,将烙铁头用砂纸打磨光滑。至今我还记得工位上的她们,大拇指的指甲盖被熔化的锡点灼得黄黄的,每个人都是留着长长的指甲盖。现在有波峰焊,自动化程度再高,焊锡这道工序总是离不开人工。拿烙铁的工位,因为接触有害气体,又稍有些技术含量,这个工种通常有一些岗位津贴,每月会多发几十块钱。有些女孩子在焊锡中皮肤过敏,脸上长痘痘。休息两天,痘痘就自然消失。焊锡产生的烟雾,毒性不小,比较正规的工厂,通常在旁边设一个吸烟的排气管。二○○二年欧盟颁布了RoHS指令,对于锡的铅含量有一些强制性规定。RoHS指令是贸易保护主义的产物,同样也是环境保护主义的产物,它对电子消费品生产过程提出了有害物质控制的要求。
在电子厂,除了焊锡,还有一个常用词汇,就是SMT,汉译是电子表面贴片技术。它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动词;可以是技术,也可以是生产流程。作为SMT,一个电子零部件,上面可能有成百上千的零件。通过流水拉上一双双女工的手,最终变成一个半成品。在SMT这道工序或这个车间里,流水拉的概念显得更为贴切和流畅。流水拉上,零件一件件聚在一起,然后经过FQC终检,入仓,又通过一辆辆货柜送到客户的工厂,半成品又在客户的流水拉上转一圈,这条产业链或物流链,经过货柜和流水拉、公路或码头,你会蓦然发觉,整个经济社会都是一条流水拉,我们都在流水拉的旁边忙忙碌碌。
电子厂除了SMT之外,手工还是占了主导地位。这是一个典型的劳动密集型的场所。而在这个场所,又存在一个有趣的现象。《西游记》里有个女儿国,电子厂也是一个“女儿国”。流水拉上所有的作业员,都是女工。操作工是女孩,QC员是女孩,物料员是女孩,技术员、助拉、拉长都是女孩。可以说,电子厂是女孩子的代名词。在这样的女儿国里,青春变成了一道纯粹的风景。在流水拉下埋头做事时,工作服里那裹不住的青春,仿佛工业齿轮缝隙里的花瓣。
老 乡
过去人生四喜之一:他乡遇故知。说明那时交通不发达,人口很少流动,能在遥远的他乡碰见老乡和熟人,那自然是不得了的惊喜。在今天的广东庞大的民工潮中,他乡遇故知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由于异乡故知的频频相遇,自然衍生出“同乡会”。网站论坛上也相应开辟了“湖南人在深圳”、“四川人在广东”之类的版块。
在外面碰到任何地方的人,均可以通称为老乡。一句“老乡,你好”,距离就拉近了。“老乡”,这个词是一个通用的飞词,就好比湖南麻将里的“王牌”,有的地方叫做“鬼牌”,可以任意代替其他牌。从二○○○年出来,最开始的几年我都是和老乡在一起。记得来广东第一个夜晚就住在一个老乡那里。我并不认识他,他是老乡的一个老乡。第二个夜晚我又住在另一个老乡那里。在最窘迫的时候,我住过老乡的垃圾屋。最奇妙的是,还住过一个女老乡的女生宿舍。当然也帮过一些老乡,在底层的打工生活,每个人生活都不可避免会遇到困难,这时“老乡”就成了一个“保险基金”,大家都往里投入感情和付出,急需时就偶尔支付一点。有人感受过老乡的好处,还感受过其坏处。后来有人说:老乡老乡,背后一枪;见你不死,又是一枪。当然打枪不打枪与老乡无关,这还是人性的关系。
每年春节回到故土时,在小镇的街上遇见曾经在外相遇的老乡,在广东时,大家都很热情,握住各自的手说:“哎呀,小明!”“呀,野鬼!”“这不是军军嘛!”“是啊,建军你也来广东了?”在异乡的土地,我们似乎找到了一盆家乡盆景,大家共同的方言聚在一起,拢成一片故乡的云。“好久不见了,在这地方遇见你。你在哪个厂上班?”在家乡又相遇了,大家只是淡淡地点头:“回来啦。”然后分别钻入人群里不见了,老乡在这里失灵了。只有离开赖以生存的故土,大家才需要用这个词取暖。
老乡是一个出门在外的生词,一双漂泊异乡的布鞋,一顶土祠或公社时期的破草帽,一粒临时抵御乡愁的安定。但是这个生词永远回不了家,这双布鞋已经走在千里之外的路上,至于这顶破草帽是否挡住了他乡的风雨呢?如今人们对这粒安定也产生了更多的抗药性。
流水拉
流水拉是工业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纪录片《大国崛起》说:“如果说,牛顿为工业革命创造了一把科学的钥匙,瓦特拿着这把钥匙开启了工业革命的大门,那么,亚当·斯密则是挥动一只看不见的手,为工业革命的推进缔造了一个新的经济秩序。”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第一次提出了分工的理论,费雷德里克·泰勒提出科学管理,将标准化纳入到生产中。一九一三年八月一个炎热的早晨,福特的汽车流水线作业成功应用,流水拉逐渐改变了过去手工作坊模式。成为庞大而复杂的工业消化系统中的主要肠道。
如今在大洋彼岸的中国,流水拉像一条条龙舟在珠三角流域竞帆争流。二○○四年我在福永一个电子厂里拆过流水拉,又装过流水拉。那时老板决定改变一下车间布局,于是,拆掉——再重装。流水拉再简单不过了,就是一条铁架子,上面循环滚动着橡胶皮带。拉上装一些灯管和辅助作业的工装,两边排上凳子,坐上女工,就是一条流水拉。每次更换产品——我们叫做“换拉”,流水拉依然是那条流水拉,只是换掉了物料,重新调配一次人员。停拉开拉仅在于流水拉上的一个开关,按开它,流水拉带着吱吱呀呀的杂音,重新向前跑动,根据每道工序的作业快慢和生产进度,可以灵活地旋转一个速度旋钮,随时调节流水拉的快慢。从第一个工位到最后一个工位,根据作业节拍,对瓶颈工序适当增加人员。随着生产的进步,流水拉的样式也日益增多,配合机械手和工装,可以分流为双层的流水拉。
二○○○年第一次在黄江的电子厂看到流水拉。每一条不足五十米的流水拉聚集了四十多名工人,拉上密密麻麻坐满了姑娘,她们在灯管下埋头绕线、插接端子、包扎余线。几乎每天在同一张凳子同一个位置,操作着同样的产品,手指使劲,将端子一根根插入胶壳针座里,有的端子偏大而胶壳偏小,必须用力抵入,五只手指在长时间的作业中,沿着意外的方向翘曲,并拢时各自叉开。第一天下来,手指就胀疼了,第二天手指磨出血泡,以后就慢慢长出了一层硬茧,速度也大大提升,可以熟练地插入端子,每天的产量也可以轻松完成。劳动给我们带来的最大报酬是坚强。日复一日,我们适应了这个位置,习惯了这条流水拉。
作为流水拉,自然就衍生出带拉的一个头儿——拉长。有的拉长工作繁忙,又配备一名助拉,或再配备一名物料员。拉长、助拉就像是船长和大副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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