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方舟:批评之可为与不可为
世艺网:请从您的角度总结一下去年中国艺术批评的整体状况?
贾方舟:艺术批评是很个体化的劳动方式。去年唯一聚在一起讨论批评自身问题的活动是“中国美术批评家年会”,这项活动是从07年开始,我和杨卫在宋庄艺术促进会的资金支持下发起的,年会大体可以体现批评家们在做些什么、思考什么,现在存在的问题是什么。在开会之前有一本批评家文集,这本文集和年会基本可以反映08年批评家做的事情和思考的问题。
我觉得现在最纠缠批评家的问题是学术和市场的关系,资本市场介入艺术的力量很强大,随着意识形态的退居,当我们不太在意意识形态对艺术品质的影响时,市场很容易成为左右艺术走向的力量,面对这股力量,批评家扮演什么角色很重要。
世艺网:伴随着改革开放,走过“艺术”为“政治”的年代,到了市场经济的现在,艺术批评的目的是什么呢?艺术批评在中国当代艺术发展中主要起到哪些作用?艺术市场同时对批评家和艺术家两方面起作用,批评家应该怎么做?
贾方舟:批评家在尽可能的不让自己受市场的影响。面对市场的时候批评家要保持清醒。八十年代的艺术批评比较单纯,在推动当代艺术发展的同时,唯一面对的对象是意识形态的限制,不存在市场的问题。
在前年策划的当代艺术文献展时我写过一篇“以学术引领艺术市场”的文章,就是希望解决这个问题,批评家在艺术的发展过程中希望扮演“高扬学术旗帜,以学术引领市场”的角色,希望市场在学术的旗帜下走的更健康,但这只是一厢情愿,实际能做到的非常有限。
世艺网:对一些策展人为了减少市场的被动影响,自身介入市场,开画廊运作,同时还在做自己的学术课题,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他们仍是独立的策展人吗?
贾方舟:现在已经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像冷林、皮力、张朝晖,从批评家的角度看我认为这是个人行为,是一种身份转换。如果直接去做画廊,就是转换成为一个艺术经纪人,而不再是批评家身份,所以去年的批评家年会没有邀请他们。但我对这些批评家非常尊重,有这样一些批评家介入艺术市场是有好处的,他们有学术头脑和眼光,直接经营会有学术的把握,会比一般的市场经营者做的更好,我相信这一点。所以如果真正有一部分批评家介入市场领域做经济,可能会更早的催化艺术市场的成熟,使艺术市场更早的走向正轨,走向规则化、体制化。
世艺网:艺术批评和艺术市场有很明显的区别,您怎么看批评家身份的转换?
贾方舟:你们提的问题很到位,如果谈批评家身份的转换,早在在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就有过一次。八十年代的批评家身份主要是编辑,像高名潞、栗宪庭、邵大箴、刘骁纯、彭德等等,因为在八十年代话语权掌握在编辑手中,批评文章要生效,必须通过编辑,所以八十年代的特点是编辑和批评家是一体的,当时的两刊一报,湖北的《美术思潮》、南京的《江苏画刊》、北京的《中国美术报》共同联合形成了一个阵势,对推动当时的前卫艺术起了很大的作用。到九十年代后很多刊物被停刊了,而保留的刊物的编辑也被换掉了,批评家的话语权没有了,于是批评家便从编辑转向策展,批评家身份的艰难转换是那个特殊的时代所使然,最典型的是王林在九十年代初做的“当代艺术文献资料展”,我把它看作一本流动的、逃避了审查制度的“刊物”。策展就是批评家从民间寻找一些经济力量的支持,通过展览策划表达自己对当代艺术的看法,九十年代最大的特点是批评家的身份从编辑转换为策展人。
世艺网:现在媒体发布渠道越来越多,特别是网络传播。对出现在网络上的一些影响力很大,但并非学术和专业的批评,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对批评界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贾方舟:首先我肯定网络上的艺术批评。做为一个公众,能够表达自己对社会、对现实看法的机会很少,对艺术的看法也同样。网络成为公众自由表达意见的场所和空间,他们有权利对权威、对重要的人物和事件提出他们的看法。但我认为这样的表述不能归入严格意义上的批评,可以称为泛批评或者准批评。也有一些大量在网络上写文章的人,虽然不够规范和严肃,但有很多可取的地方,可能会涌现出一些很尖锐、很有棱角的批评家。他们在初期阶段还没有自觉意识到自己为批评家身份的时候,可以随意发表意见,当他们意识到或者确认自己是以批评家身份言说的时候,相信他们会严肃地发表自己对事物的看法,也会慢慢的规范自己。
世艺网:对前段时间“中国现代艺术展”二十周年纪念活动您怎么看?
贾方舟:89年的现代艺术展过程我比较了解,因为我和高名潞关系比较近。高名潞为这次展览费尽了心血,做了很多事情,包括展览整体构架,联络各种参与主办单位、展览场地,找资金,同时也联络了很多批评家和文化媒体,为这次展览他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但这次展览活动过程中出了很多事情,连续被关闭了三次。所以他有很深的“85情结”是可以理解的。在二十周年的时候他想做一个纪念活动,包括展览——有对过去七个行为艺术的回顾,有对原始文献资料的展示,完全是在学术的范围之内。但纪念活动居然被封掉,在20年后的今天特别不能让人理解。那天我因为有事没有到现场,但发了贺信。
世艺网:很多有影响力的展览很大程度上是老一辈的批评家起到了一定作用,到现在活跃在一线的批评家也是这些老一辈的批评家,年轻一代批评家在许多重大艺术活动中还没有发挥太大作用,你怎么看待年轻批评家?
贾方舟:对这些年轻的批评家我很看好,他们的优势在于所处的时代比较好,在没有离开校园的学习阶段,他们已经参与到批评行列中,开始写文章,对各种现象发表自己的看法,有很大的参与意识。孙振华自己讲,他当年在浙江美院读博士生的时候,85新潮正是热闹,可他全然不知,只关在自己的书斋里读书写文章,对身边发生的事丝毫不知清。现在的学生不一样,他们一边完成学业,一边参与当代艺术活动,有很强的参与感,这样一批有热情的青年人,我在第一届批评家年会上把他们称为第四代批评家。我说的四代是:我这个年龄段的算是一代,易英、殷双喜他们是一代,冷林、黄笃他们又是一代。何桂彦、盛威他们可谓第四代。这一代人已崭露头角,他们会很快成熟起来,虽然还没有成就大的活动,但他们在向这个方向发展,这是个好的兆头。
世艺网:中国的东方式艺术和西方形态在你看来是问题吗? 有人从文化、经济的角度提出世界已经是平的,这是经济全球化的时代,那区别东方的艺术和西方的艺术仍然是一种必要吗?
贾方舟:这种二元对立的理论应该消除了,但就目前来看消除这样的观念和认识方法还早,这样对立的看问题,将任何问题一分为二,而世界并不是一个东方和西方可以概括的了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我们应该用全人类的眼光看问题,衡量我们的艺术也应该在这样的眼光下看。
世艺网:这样会不会导致区域特色被模糊掉?
贾方舟:我坚信不会。我们不必要特别强调地域性、本土性、民族性、区域性,这些概念都可以不强调,只强调个体性。因为只要有了个体性,就必然包含地域性、本土性、民族性、中国性。只要个体强大,被世界认可,就必然包含着本土精神。作为个体,赵无极、朱德群是被西方认可的,但在他们看似西化的作品中仍包含了中国精神。四大金刚——徐冰、蔡国强、谷文达、黄永砅,他们应用的仍是中国本土文化的元素,只是用西方易于接受的表达方式来表现,而不是传统的“一波三折”。他们对传统的了解和尊重并不差于坚守传统的传统派,只不过他们在国际的艺术交流中使用的语言是国际化的“英语”(即指当代艺术方式),但说的是中国的事情,表达的还是中国的精神。因为要想被别人理解,就得用别人听懂的语言表述,这是交流所必须的。
世艺网:现在有人在世界上提出东西方二元论,您认为现在是否需要“建立中国自己的文化规则和语言?”
贾方舟:这个是肯定的,但我还是强调个体性,而不是东方或者西方。如果我们每一个艺术家都背负这样一个重大的历史责任,就无法进入真实的创作生活了。徐冰在西方二十个当代著名的艺术家中作为唯一的获奖者(指他用911尘埃做的作品),在西方一流的当代艺术家的角逐中他是取胜者,原因首先是他个人的智慧和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敏感,作品中所包含的东方精神——禅宗的价值观并非特意强调。对他的评价和给予他的奖项也说明西方对一个中国艺术家的认可。在这场角逐中,西方艺术家不具备中国的文化素养,而中国的艺术家却既具备中国(东方的)文化素养又具备西方的文化素养,就这个意义上来讲,在这场较量中,中国艺术家肯定会取胜,徐冰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而不是我们在设想。所以我们不需要太强调集体主义,个人价值高于一切,当个体们成为巨人,中国就是巨人了。
世艺网:黄河清的《艺术与阴谋》一书中提到的那种“动用国家力量利用和支持艺术”,你觉得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中国政府是否有必要采取这样的措施?
贾方舟:我觉得黄河清说的是事实,但他没有搞清楚一个问题,抽象表现主义在国际上或者说人类艺术史上站得住脚,成为代表美国的一个流派,还是它的艺术本身所具有的价值。不是谁支持和谁拿了多少钱。艺术摆在那儿,真正的美术史家会确认他的艺术价值。如果我们中国的艺术想推向国际,以国家的方式出钱让艺术家有更好的条件、更多的机会,当然很好,但我们国家目前还不会那么支持当代艺术,当代艺术依然是以民间的形式存在的,而不是中国官方的和主流的,官方目前还只是容忍,最多是可以宽容,问题还很大。
世艺网:朱其在写批判艺术市场文章后,他被人讨伐的原因是“作为一个批评家他应该关注艺术批评本身,而不该过多关注市场”,有人认为市场问题批评家不应该参与。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贾方舟:我觉得这个理论不成立,对艺术的研究和关注有两个层面,一个是艺术本体问题,另外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是艺术除自身的问题外,艺术和外界发生的种种关系,包括和政治的关系、社会的关系、现实的关系、历史的关系,也包括和市场的关系,批评家当然应该研究艺术和市场的关系,特别是现在资本市场以极大的力量介入艺术、诱导艺术,批评家能够置若罔闻,袖手旁观而不去过问吗?批评家有责任过问。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不管朱其出于什么原因写作这篇文章,就文章本身来看,我是认可的。作为一个批评家有责任提出问题、指出问题的危害,批评家不应该和市场共谋,潜规则是不对的,指出潜规则是对的。
08年度批评家年会“青年批评家奖”最后投票的结果是朱其,曾遭到很多人反对,包括批评家内部有不少人反对,甚至强烈反对,但年会轮值主席王林和评委会主任朱青生坚决维护选举结果,因为这是完全按照民主程序选出的结果,我们维护的是民主的尊严,是合法的程序的尊严。
就朱其这篇文章本身而言,虽然惹了一些人不高兴,但他提出的问题是对的,因为我们的市场还不够规范,还需要真正规范化的操作。
世艺网:艺术批评伴随着中国当代艺术的市场化,你觉得当代艺术批评主要存在哪些问题?
贾方舟:当然问题很多,但最重要的还是批评的独立性,因为它不断受到侵扰。比如我自己,我希望能有一种独立意识,我住到画家村,就是有意远离体制,把自我边缘化,想做一个自由人,完全独立地发表意见,不顺从体制,不为他人所左右。但在远离体制和意识形态的过程中,我发现又被另一种东西所牵引,就是市场。我也接受画廊的邀请做过一些策划,但我把握一个原则,我只在学术层面操作,我不愿参与商业活动,与商业机构的合作只保持在学术层面。我在努力争取自身的独立,争取以学术引领市场,但在这个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被市场牵引,大多数的批评家都面临这样的问题。
世艺网:你觉得这种情况会随着社会的进步有所改变吗?还是经济一直将是社会的主导力量?
贾方舟:会,但暂时不会。西方的策展人批评家相对独立,是因为他们的背后是博物馆、双年展、基金会,他们被聘请,所需经费会给他们无条件提供,完全可以在学术层面上操作,这是体制上的问题。我们中国没有基金会来支持学术活动,如果我有一个好的展览策划方案想做,就必须找有钱人投资,而他们的投资是以盈利为目的,而不是无条件的。所以批评家、策展人在投资人和艺术家之间非常尴尬。此外,一些商业机构邀请你出面,目的是把学术当做幌子,以提高作品的价位。背后的东西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但我们有时候又不得不去,不完全为了那点策展费,是因为觉得有些画廊还比较注重学术,展览还有一定学术意义,在这种情况下也可以适当妥协,但这样的合作都是有前提的。在目前条件下只能这样,我想慢慢会好一点。
世艺网:对于09年你有什么计划可以说一下吗?
贾方舟:我觉得09年对艺术家来说是另外一个机遇,市场不那么火爆了,可以平心静气,没有那么多烦躁,可以安安静静的做作品,做出一批好的作品来。批评家也可以利用这个间隙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今年计划出两本书,需要花时间整理,过去约好的书稿一直没时间写,今年我可以安静的做这些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