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丹青的对话
——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
作者:河西
文章来源:学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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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陈丹青在退步,还是这个时代在退步?他似乎并不是一个喜欢“与时俱进”的人,在一片叫喊着文艺复兴大好形势的喧嚣声浪中,他剃着比鲁迅还短的头发,横眉冷对这个看似热火朝天的世界。他是一个真正的独行者吗?面对权力和名利的引诱,面对学术和艺术的体制牢笼,他大胆直言,一再呼吁:“需要一个自由言说的空间,需要建立起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
作为杂感家和小说家的鲁迅,首先是以一个“呐喊者”的形象出现于他的读者面前的。就像是对鲁迅的隔世回响,陈丹青在鲁迅的遗产中找到了一条语言的皮鞭,他在拷问着我们的良知,也在鞭策着自己。当他面对种种不合理的现象,不论教育还是城市建设,他要仗义直言,他绝不会退缩。在鲁迅的这些部分的写作中,“呐喊者”与其“听众”之间表现出一种紧张而又复杂的关系。同样的,陈丹青和他的读者之间似乎同样具有这种复杂关系。一方面是呐喊者的决绝和文化自觉,另一方面是听众面对体制和消费主义浪潮的两难和彷徨,这构成了一种有趣的对立关系。而在一个学术研究的专业化潮流和体制化过程中,陈丹青却用他的独立行动证明了一种体制外写作的可能性:你们进步我退步。
我都没想过这是介入
河西:从《退步集》到《退步集续编》,您从一个相对个人化的艺术家,积极介入公共话题,您觉得介入是否是一个知识分子必须承担的职责?
陈丹青:没有,我都没想过这是介入。都是你们媒体弄出来的,我现在变成“接客”,今天要接5个客人,就像个老鸨,密集接客。后来有人把我选为公共知识分子,我也很奇怪。中国还没有公共知识分子,因为公共空间还没有出现。所谓公共空间,其前提就是言论自由。老百姓、知识分子应该可以以任何方式介入公共事务、公共话题,这样的空间还没有出现。所以中国只是希望有公共知识分子,所以我们有些人就被误以为是公共知识分子。至少我不能算,我连知识分子都不能算。我没有接触完整的教育。
河西:那您的意思是这不是您本人的意愿?
陈丹青:是的。就是媒体炒作出来,并非我的初衷。我没想到媒体一天到晚会来找我,越找越多。刚刚回国的时候,我以为找几下子就结束了,没想到没完没了,尤其是辞职的事情。我起先半推半就,后来就算了,碰到书的宣传,就得配合。出版社出了你的书,就得卖。
河西:中国人民大学国关学院的张鸣先生的事件您应该有所耳闻吧?在接受一位财经报纸记者的采访时,您说:“每个学校、每一层楼、每个办公室,都有一个教授或副教授在跟他的顶头上司明里暗里闹隔应。”所谓的“象牙塔”的中国高校真的有这么黑暗?
陈丹青:这不是黑暗的,也不是光明的。它就是这样。美国也是这样。美国的大学是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只是它们的权力结构和中国不一样,可能比中国相对公正一点,相对透明一点。然后回转的余地要比中国大得多。中国就是没有公正,一个党员教授和一个非党员教授会不一样,这就已经不公正了。事实上,这个问题后面是政治权力的分配问题。
河西:这和中国的现状是密不可分的。
陈丹青:是啊。所以我说我谈教育问题实际上不是谈教育问题,是个国情问题。我不懂教育。我当老师的资历也非常浅。
河西:教育必然是国家意识形态的一种传输工具,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教育有错的话,那就是它的原罪。从一个教育大生产的角度来看,教育不可抹杀地带有政府行为的烙印,那么您觉得是否有解决之道?抑或我们所有人都去当艺术家,就不要教育了?
陈丹青:这需要一个政治文化的改变。在西方,最早从文艺复兴之前中世纪(十三、四世纪)就开始有大学,这个时期的大学实际上是从神学院脱胎出来的,变成现代理念的大学,它也经历了很长时间的蜕变。神权在西方世界的控制相当于现在党权对现代教育的控制,其实是相似的。但现在是现代社会,我相信会推动这种变革。
河西:您现在已经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辞职了,您是否还愿意带学生,教会他们真正的绘画技巧?
陈丹青:不带了。今天想要学画画的人太多了,有的是真地想学画画,有的是想要个学位,我顾不过来,老师也很多,不差我一个。
河西:辞职以后您现在的工作状态是怎么样的?
陈丹青:我刚刚辞职,在北京我也刚刚有了自己的画室。还没有开始有计划地创作。时间会比以前多一些。
河西:在什么地方?
陈丹青:在北京。
河西:会经常来上海吗?
陈丹青:我父亲在上海,自然我会经常回来。我家在仙霞路,原来是在淮海路石门路,所以威海路这边是我小时候骑自行车走过1万遍的地方。
河西:您的头发剪这么短是模仿鲁迅吗?我知道您非常喜欢鲁迅,吴冠中也说他的偶像是鲁迅,作为一个画家,鲁迅在你们心目中占据了这样一个位置,是否和你们的人生经历有关?
陈丹青:没有。鲁迅的头发比我长多了。鲁迅也是一个大画家。我觉得二十世纪中国两个文笔最好的人,一个是鲁迅,一个是张爱玲,其实都是画家。他们写作的时候也像在画画。屠格涅夫推荐福楼拜看《战争与和平》,福楼拜看完之后对他的评语是托尔斯泰是一流的画家。
河西:您的思想就我个人的看法还是偏自由主义,您对鲁迅的接受主要在哪个方面?
陈丹青:自由主义这个说法是我回国才听到的。我都不知道这就叫自由主义,在纽约,这已经是个过掉的东西。大家都在那说话,各种不同的声音都可以自由发言。所以我就学坏了。等我回国之后,我发现这就是自由主义。但自由主义也是一个专业,就像浪漫主义、写实主义,它有一套理论,在经济、政治上有自由主义,在文艺领域是否有自由主义我就不知道了。
河西:您第一次阅读鲁迅是在什么时候?
陈丹青:我父亲读鲁迅,读托尔斯泰,所以我的小的时候就把他的书拿来读,大概13岁左右,小学差不多就要毕业的样子。
河西:当时的鲁迅是一个完全被扭曲的鲁迅。
陈丹青:当然是一个被扭曲被政治化的鲁迅。但问题是他的书还是他的书。阿Q还是阿Q。
河西:但注释还是官方化的注释。
陈丹青:那还好,我看的都是民国版的,繁体字竖排本。同学家里有的借来借去。当时我父亲那里有一本杂志叫《文艺研究》,里面有评论《阿Q正传》,有评论《孔乙己》,当时我完全看不懂。我觉得很有意思,当时我在读鲁迅,但其实不太懂。要说我的文学功底得感谢我的父亲。当时我得帮我父亲写申诉书。虽然我只有13、4岁,但我得帮我父亲打官司,我父亲被打成右派,右派是不方便写,我来执笔,他来口述,申诉书一定要非常清晰,不能有错别字,不能有错的标点符号。我现在想起来非常非常有用。我现在看小孩子,不要说13、4岁,就是博士生写给我的文章,文理不通,到处都是笔误,所以我觉得童子功非常重要。我不能写错,一写错这官司就完了,一旦有错就罪上加罪。抄错了就必须重新写一张。我现在回想过去,那一段经历非常重要。我现在写文章必定要想好几遍才写,有任何错误都尽可能把它挑出来。这对我的写作来说是最起码的,后来当然受到木心先生的影响。
河西:这两年中国思想界对鲁迅的关注在相对减弱,而胡适的评价却越来越高,您对胡适怎么评价?
陈丹青:胡适的思想你要放到美国去就是民主文化的ABC,但是你放到90年前的中国当然是个全新的思想,这个体系比鲁迅的思想新得多。许多人批评鲁迅说他完全没有一个自己的思想体系,非要这么说也可以。现在比较凸显鲁迅并不是鲁迅和胡适的地位高低问题,而是胡适被禁了半个多世纪。鲁迅被捧了50多年,大家会有逆反心理,所以等他出来,一个被禁的人大家都会想听听他讲了些什么。问题是我们都不在谈鲁迅,也不在谈胡适,我们在谈一个禁忌的年代,我们在面对一个意识形态教育的后果。跟鲁迅和胡适本人没有太大关系。你真要理解胡适,你必须把他放回他那个语境里,新文学运动、共和宪政、美国和中国的关系、中国和日本的关系、国民党自身民主化问题……你把胡适放回这个语境就会很有意思,你会发现中国原来有过这么一段历史,这么一个人,启蒙式的人物。但要论才气、论性情,论好玩和有趣,那鲁迅比胡适丰富得多。但是我也非常喜欢胡适,胡适他很有担当精神,他并不是像人们所想的那样是个好好先生,他很强硬的一派,很有立场。我2006年读到的最好的一本书就是《胡适晚年谈话录》,非常好。但是他和鲁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河西:他们两个是无法简单地说谁高谁低。
陈丹青:对,我觉得有趣的是当时会有鲁迅,会有胡适。现在谁是鲁迅,谁是胡适?没有了。非要分成左的右的、是世界主义的还是民族主义的、悲观主义还是乐观主义的。在这两个营垒里面能找出鲜明的旗帜式的人物吗?找不出来。我们有主义之争,有勉强称得上流派之争的,但这样的人物现在已经没有了。
河西:您评鲁迅,说他的相貌,如果是个大高个,就完蛋,为什么这样说?
陈丹青:你不觉得是这样吗?鲁迅如果1米83,你不能想像的一件事。
河西:那是他长成这样了。
陈丹青:是啊。或者给你一张托尔斯泰的照片,一根胡子都没有,像我一样,马上就下去了。
河西:但问题是你接受了这样一个形象,所以会对他的其它形象进行排斥。
陈丹青:那我也可以不接受他。他有这个力量让我们去接受他。其实大人物就是这样的,一个图章下来就抹不掉了。
河西:您说现在的鲁迅已经面目全非,那您觉得怎么样才能还原鲁迅呢?放回他原来的语境可以吗?
陈丹青:还原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够被还原。交响乐里的四重奏、室内乐,欧洲有一派叫还原派,巴洛克和文艺复兴的音乐并不像现在演奏的那样,当时有当时的演奏方法,但你也很难说这个曲子500年前到底是怎么演奏的?只能是试图还原,鲁迅和其他历史一样,也都是这样的,我们所做的其实是去除意识形态迷障的过程,我们先把那些具有意识形态的色彩把它洗掉,洗出来是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就像一个考古发掘出来的青铜器,你洗干净了,但当时这个青铜器是什么样,你还是不清楚。
河西:那么您认为这个洗的过程还是很重要的?
陈丹青:这是人类的意识,你想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类对于一个事物,都有想追问、想探究的心理,虽然我们无法完全地还原历史,但这个意愿一直都在。
河西:鲁迅是个非常矛盾的个体,他既激烈地反对中国传统,同时他又研究古籍,他的性格中有偏执的一面,有猜疑的一面,有武断的一面,您怎么看?
陈丹青:有意思啊。我不是那么倾向于胡适,就是因为胡适身上清晰的、一贯的东西太多了,太明显了,鲁迅身上有足够的矛盾、足够的冲突,胡适身行那种戏剧性不够,内在的戏剧性不够,其实也有,但跟鲁迅比就平了很多。鲁迅绝对有许多偏激的地方,他从来不谈音乐,他很讨厌京剧,他痛恨中医,对西方海归派其实也不太宽容,这都是他的问题,但我喜欢这样的鲁迅。托尔斯泰、萨特、罗兰·巴特、本雅明……真正伟大的作家都是矛盾的个体。
河西:鲁迅对当下中国的意义和价值何在?
陈丹青:很通俗的说法就是独立人格。3、40年代的知识分子和当下的知识分子比,学术上很多问题其实都过去了,他们的学术框架现在想起来其实是很简单的,现在的许多学者在学术上都超越了他们,但是论独立人格,整体性而言都不如3、40年代,而且像鲁迅这样的独立人格是很罕见的。现在我们的硬伤正好就在这儿。中国整体的知识分子独立人格几乎就是个盲点。很难在最近10年把这种整体性建立起来。共产党他懂个屁。还在考政治。我最反对的就是考政治。我真正要反对的是这个。借这个机会我把这句话说出来。还在洗脑。好不容易我们这代人已经摆脱了噩梦。你们还在洗。这跟89年很有关系,89年之后共产党忽然明白大学生不能放手,本来支部书记整个都退出大学,89之后是空前的加强,现在实际一把手都是书记。这个问题不结束谈什么大学?国家部委、军队还是党说了算那还说得过去,但在大学里还是书记说了算真是大倒退。
河西:完全是外行领导内行。
陈丹青:不是外行领导内行。是外行还好点,你没有见过外行书记,以前所有艺术学院的书记都不错的。真的是南下干部,真的是兵痞子,真的是山东人晚上喝点老酒。过去文艺单位的老书记其实比现在可爱多了,他不懂文艺,他有时候说些老粗的话,但实际上他们很尊重你,他们心里是很自卑的。他觉得你是画家,你是演员,我不懂,他就不干预了。有些书记你做什么他还会拼命帮你,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现在的书记就是专家、画家和演员,他就是同行互相排挤,如果你在我手下,我就玩你一辈子。太可怕了,学术行政化最可怕的就是这个。专家就是党棍,党棍就是专家,今天学术界的所有悲剧都来自这里。以前我是痛恨外行领导内行,现在我是非常希望外行领导内行。我们服你是因为你是党的领导,大家一起喝喝酒,我画画你别管我。现在你越画得好越弄你。你休想评级,你副高评不上。现在的问题是三流人才把握权力资源。
河西:有一些传统知识分子,比如熊十力、梁漱溟、陈寅恪,他们的思想相对保守,但他们会坚持骨气和气节。
陈丹青:这就是古代的士。士的这种人格现在是完全消失了。士也未必就是公共知识分子、独立知识分子。但他们有一种中国方式。士可杀不可辱。这是个价值观。
河西:在商业化社会形成之前,艺术家得依附于体制,但商业化之后,也会有问题,您觉得商业化是否会对纯艺术本身造成冲击?
陈丹青:这又是个误会了。现在中国有商品经济,有所谓市场经济,但这都是伪市场经济。中国的商业化过程和西方的商业化过程不同。真的商业化过程是政府退出,完全交给市场,然后它有法律保护,我们这哪有?它们用了一些商业化的市场机制,但这不叫商业化。所以我们有人说商业化会慢慢改变这一切,其实改变不了。社会主义的坏处,资本主义的坏处,我们都经历了。但社会主义的好处和资本主义的好处我们都没有了。资本主义的好处就是自由,社会主义的好处就是大锅饭,我们现在大锅饭没有了,自由也没有了。社会主义的好处是稳定,坏处就是管你,资本主义的坏处就是竞争,现在我们又要竞争,又要被管。尤其是人文这一块,经济还稍微好点,经济不能乱搞,不然国家就崩溃,再腐败经济还在往前走,但人文拿到的就是资本主义的坏处、社会主义的坏处,一样不少。
河西:您对当代中国的一些现状的批评和您本身留学的经历是否有关?
陈丹青:我在美国呆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些,回来之后这段经历的价值忽然显现了。在那不太觉得,打开电视看到有人在骂总统,你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在这里发现什么都不能说。在这方面我不太专业,就像你刚才说的“自由主义”,我不太懂。就是一个很感性的认识。
八十年代:从彼岸观此岸
河西:1980年您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研究生班毕业后留校,这两年的时间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丹青:其实是一年。没有意味着什么。就是在一个单位里呆了一年。但那个时候还属于思想解放的时候,现在说法就是“宽松”的,83年就不对了,反自由化、清污运动,那我已经不在国内了。所以我对中国的了解很浅,我正好在中国最开放的一段时间。这就是为什么2000年我回来我会受不了,我发现学校里面连80、81年都不如,管得这么紧。80、81年正好是摆脱教条的时候,我们的书记就是外行,就是延安时期过来的老干部,公开讲,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解放思想”,现在哪个书记敢这样说话?第二天就下台了。
河西:后来有没有回来过?
陈丹青:九十年代回来过,九十年代回来我就是个个体,就是在马路上逛逛,里面的情况那是非得到一个单位里面才能了解里面的问题。
河西:1982年您就去了美国,应该说中国80年代的主体对您来说其实是空白,您对80年代的反省是否更多的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意思?是否也可以说是旁观者清?
陈丹青:现在想起来很可爱,隔岸观火看得很热闹,但是也觉得他们的层次很低。什么寻根热啊、文化热啊,层次很浅,实际上只是试图衔接五四时代的命题,那个时代的价值观,材料还是一样的,五四时候是反封建,八十年代是反专制、反极权,内容是新的,但查建英那本书有个致命伤,就是所有人不能谈七十年代,因为七十年代是文革,也不可以谈那次事件,所以就变成八十年代的原因不能谈,八十年代的结果也不能谈,大家自动会不谈这个话题。这个体制厉害就在这儿,它会自我约束,谈八十年代,不谈七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是根本谈不清楚这个话题的,你谈五、六十年代,不能不谈三、四十年代,所以我们永远是断层的,没有办法,都是孤立地看待一个时期。
河西:谈谈您和木心的交往好吗?
陈丹青:我们82年就认识了,83年我在纽约的中文报纸上看到他发表的散文、小说,就觉得很好。当时他是一个很密集地写作期,隔三岔五他会叫我去看他写的一些文字,就是《哥伦比亚倒影》中的文章。
河西:当时他的生存状态是怎么样的?
陈丹青:我们起初认识的时候都是因为画画。不过当时他已经写作了差不多20年,文革前的作品基本上都毁掉了。所有出国的人都蛮孤独的。你在国内也孤独,但不一样,你在马路上走,你看到都是黄皮肤的同胞,在国外则完全不同,那种寂寞来自于整个环境。
河西:您觉得当时您是个文学青年吗?
陈丹青:现在我大概还是。现在的我也许要算是文学老年了。
河西:那您的文风受木心的影响大吗?
陈丹青:决定性的影响。我想我没有受过其它人的影响(除了鲁迅)。我从很早开始不太看中国当代的文学作品。我只看少数几个人的东西,阿城、王安忆都是朋友,他们写完了会把他们的作品寄给我看。阿城刚开始写作,他寄来的都是原稿,大概十来天就到了,然后就给他回信。他比我大四岁,当时我31,他35。
河西:近期残雪出版了一本新书,叫《残雪文学观》,其中批评了很多人,包括余华、格非、王安忆和阿城,对这件事您是否有了解?
陈丹青:我看到过。在一个网上,别人给我看的。同行里面有批评也是件好事。我佩服她,我不敢这样批评我的同行。我比她虚伪一点。
河西:就我个人的看法,残雪的文学观有她坚持的一面,也有其狭隘的一面。
陈丹青:我同意你的看法。她批评的层次很低,我在乎的是她敢批评。但问题在于她批评的一点都不比她批评的对象更高,她的语言我就没法看,还是毛语体。
河西:您对80年代评价不高,也没有“八十年代情结”,您说:“八十年代的可怜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惨,还说什么文艺复兴!那是瘫痪病人下床给扶着走走,以为蹦迪啊!”在您心目中,八十年代
陈丹青:我没有什么资格来评价它高还是不高,我只是觉得八十年代非常天真的一面现在已经没有了,当时我也许会对这种天真不以为然,但现在我会觉得哪怕有这点天真也好。九十年代以来我所碰到的艺术家都太世故了,越来越世故。艺术家应该是傻逼,八十年代几乎都是傻逼,一群一群的傻逼,现在没有了。西方我所接触到的艺术家,人格上都是傻逼。
河西:如果按照您的标准,卡夫卡、海子都也可以算是傻逼,但问题在于,这样的傻逼,他们的人生就可能会成为一个悲剧。您觉得人生更高还是艺术更高?
陈丹青:你要用什么样的价值观来说它。从世俗的价值观来说它自然是个悲剧事件,但从他的价值观来说,他会感到快感,他可能在寻找这种悲剧感,我不知道。我不认为他是因为我们认为的那个原因去死。我想他的死和凡高的死还不太一样。
河西:那您的意思是一个艺术家应该像凡高一样去生活吗?
陈丹青:我没有说一个艺术家应该怎么样的。到了卡夫卡的时候已经到了比凡高高了很高一个层次了。凡高还是一个十九世纪的艺术家,卡夫卡身处二十世纪,他看世界的方式已经不一样了。
河西:您曾说您不能代表八十年代,名人和精英不能代表八十年代,如果您来代替查建英来做这个事情,你会怎么来叙述八十年代?
陈丹青:第一我不会要求去叙述八十年代,我不认为哪个十年可以单独提出来;第二我不会去叙述,像我们这样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向大众来谈我们的年轻时代。我不喜欢这种方式。我年轻的时候看到上一代人津津乐道在谈他们的那个时代,我会反感。你怀旧你去怀旧好了,为什么要让我们跟着你们一起怀旧?《八十年代访谈录》这本书的出版可能会对你们这一代人的意义更大一些,但对我来说,我不会去叙述八十年代。另外,假设我来做这个事情,我会要求允许叙述七十年代,这样我才能谈八十年代,你不要让我谈一天的事情,你最好让我把前天、昨天和明天也一起谈了。我在乎整体,我在乎前因后果。前因后果不让我谈,当中这件事情,我情愿不谈。
(《退步集续编》,陈丹青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5月第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