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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进田:怀念恩师启功
一提纪念恩师启功,千头万绪便涌上心来,像置身汪洋大海,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掬一捧大海之水,寄托对恩师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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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学北师大,是我的幸运,遭遇“文革”,断送了课程,是我的不幸,更不幸的是,因一《公开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断送了前程。挨批斗,蹲大狱,进牛棚,被劳改,肉体尚可忍受,精神实难支撑。理想破灭,前途无望,几欲就死。
不幸中之大幸是果场劳改得识先生。到果场,布置环境,见一对联,心中一惊,当今世上竟有人写出这样漂亮的字!暗无天日的心中突然像雨霁云开,出现一道彩虹。暗问谁写,人目指先生。先前,我不认识先生,听造反派的人说过,此人系皇家后裔,是封建余孽,牛鬼蛇神。也许是因同为劳改对象,有同病相联之感,偷看先生,慈眉善目,笑口常开,活脱弥勒佛,阳光又阳光。顿觉像冬夜消退,春阳和煦,无比温暖。先前,我也听有人说过,先生是个传奇人物,幼而丧父,家境败落,中学未竟,书画谋生,勤奋好学,集成大学教授,后被打成“右派”,寄人篱下,艰难度日,每有“运动”,都要挨整,吃了一般人吃不了的苦,受了一般人受不了的罪。但豁达开通,幽默乐观,治学不改初衷,博学多艺,是个通才。今见先生,果然气度非凡,如神人莅临,那爱的亲和力,善的穿透力,使我折服,顿觉无地自容。先生如此人物,受此不公,尚能坦然面对,自己布衣俗子,有何理由自暴自弃!先生像一座灯塔,照亮了我的前程,让我明白怎样去对待人生。
上午收工,我鼓足勇气,偷偷地向先生冒然提出跟着学字的请求,先生欣然接受。下午上工,便给了一首用硬笔书写的毛主席《七律·长征》。自己便私下照练,也偷偷地去听先生给革命学生开的书法讲座。劳改中,有意无意地接近多了起来,先生见我上树,总是嘱咐“小心”,我见先生费力,也总是忙去助上一把。虽然都是那么简单自然,但先生的温情、学子的不尽感激尽在其中。
因被困冰冷环境,更感恩师的温暖,果场劳改归来以后,为了化解心上的冰霜,星期天我偷偷按恩师给的地址溜进了小乘巷的家门,恩师满面春风相迎,师母慈爱让坐递茶,我恍然觉得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见到了父母。那十几平米的小南屋,昏暗阴低,墙鼓柱歪,又破又危。乍看,就是贫民窟。但那温馨,那摞起的书箱,成抱的书画,桌上的新稿,溢散的墨香,顿觉是进入了别一番仙人洞天,似乎自己也被熏染了灵气,也许只有见到真佛的莲花宝座,走进真正仙人洞府的人才会有这种感觉。
一定是先生感受到我被整而带的晦气,看到了我内心的苦痛。他便变着法的逗我高兴,东翻西找,拿出许多稀罕玩艺让我看,至今犹记,有看去是立体而实是平面的洋画,奇形镇纸,如意,玉物,小玩具等等。之后,又让我看字帖,看他的字,看他的画。有一幅刚画好的山水画,那扑面而来的雄伟气势,那广博幽深而耐人寻味的神韵,让我目不旁视,忘了自己。那让人仰止的高山,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那无边无际的重岩叠嶂,那测不透的险涧奇壑,还有那……那博大,那包容,让人叹为观止。先生见我入神,轻轻地说:“我画丢人”。我惊讶地转向先生,先生见状,说:“您看画中有人吗?”我恍然大悟,不觉笑逐颜开,先生乐了,师母乐了,小屋里一切都乐了。我明白,是恩师为我乐而乐,我明白,恩师为拭去我心头的泪水,抚疗我心中的创伤,可谓用心良苦,即使亲生父母,还能怎么着呢。不是我当时被打入另类,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也许很难理解到恩师慈父般的良苦用心。正是自己身处冰天雪地,才会深切体会到“雪中送炭”的真正内涵,这也许是那些被“锦上添花”的人很难体会到的,我深深感受到恩师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先生一生成人之美,不仅能锦上添花,更能雪中送炭,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
先生说他的画中无人,其实那画不正是先生其人吗?
再去,先生说,我们去玩玩吧。我便跟着先生去了故宫,先看的是书画展,先生领着我边看边讲,对那些先人名作,讲的有理有据,丝丝入扣。再看的是珍宝展,琳琅满目、千姿百态,先生又重点做了点评,其出处、特点、价值,讲得简洁扼要,明明白白。先生在这里真是如鱼得水,兴致很高,见我也兴奋异常,便草草分吃了先生带的食品,连轴转下来,什么宫室殿堂、亭台楼阁、著名景点,凡能到的地方几乎都转到了,先生边走边讲,掌故典例,如数家珍,什么“正大光明”匾额,什么云龙阶石,什么珍妃井等等,个个故事都讲得头头是道,活泼生动。连他小时候被家人带到雍和宫注册喇嘛的事都说了,我当时想,先生如此仁慈宽厚,“善哉!善哉!”原是还有佛缘。
先生爱生如子的亲情,让我不知不觉地无拘无束起来,甚至放肆,竟没深没浅地问先生,多少人为提高身价,都想贴名门望族而寻根问祖,七联八扯,扯不上的也强拉硬扯;谁都知道先生是皇室人,为什么不称姓爱新觉罗。先生哈哈一乐,说:“什么爱新觉罗,是罗里罗嗦。”并说:“不沾皇家祖荫,靠自己本事吃饭。”先生说得是那么轻松,却又是那么掷地有声,像是先生的铁骨在铮铮作响。
一直参观到宫闭方罢。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边走边谈,有说有笑。知道的,说是师生,不知道的,定会认为是慈父孺子。我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幸从恩师,忧的是恩师身体会吃不消。
先生说是出来玩,这“玩”却“玩”出了文科教育的非寻常境界,社会做了大课堂,真凭实物做了直观教材,随机话语成了无稿讲义。文科教学的生活化、具体化、形象化、生动化、趣味化等,使知识得以潜移默化,在经意不经意中形成学子头脑中有机的一部分,同时增强学子的学习兴趣,培养治学的志向,焕发精神,改变书呆子气,这不正是教育的理想境界吗?
先生带我来“玩”,“玩”的不正是这种境界吗?跟先生一趟“玩”,胜读十年书。大爱无边,是恩师对症疗伤,调整了我的精神,丰富了我的头脑,把我引向光明。大爱不言谢,我只能驽马不舍,不负恩师天高地厚之恩情。
后来,我又跟着先生参观了农展馆的“全国中草药材展览”,那奇珍异宝,让人目不暇接,大饱福眼。每件都有文字说明,但到有的地方,先生还是引经据典,加以补充讲给我听。先生还讲到了神农尝百草的牺牲精神,讲到了《本草纲目》的博大精深,讲到了《黄帝内经》的天人合一思想和中医的辩证哲理等等。不觉感叹中华民族的神魂和智慧,敬佩先生的渊博学识。 走到一物跟前,忽觉有似曾相识之感,看说明,是“灵芝”。原来这就是白娘子让夫君起死回生的那种宝物!先生见我愣神,便说:“咱们家不也有一朵?”噢,我忽然想起来了,是在先生曾给我拿出来的诸多宝贝玩艺中见到过,我说怎么这么眼熟,不过,那一朵要比这大得多、漂亮得多。
回家后,先生又把那朵灵芝给我,枣红色的灵芝,像一朵仙子的祥云。这灵芝光光的,亮亮的,泛着爱抚而生的鲜活气息,一看便知是先生手上的心爱之物。我摸着,看着,先生见我喜欢,便说:“你要了吧,是个玩物。”我忙说:“不行,不行。”我清楚先生是个重人轻物、仗义疏财的人,也常给我东西。我也明白,先生馈赠,是想法让我高兴,尽早走出颓丧的阴影振作起来。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尽管师我情同父子,心不系外,事不客气;尽管我少不更事,性直心实,但也不能太不通气,太无分寸。且不说此宝物是稀世之珍,我难以承受;单说是先生的心爱之物,我岂能拿走!我小心地放下,慌忙跑出家门。
后来,我又跟着先生游了北海公园、中山公园、天坛公园等。先生从碑刻牌匾讲到园林建筑,从礼仪文化讲到人情世故,从沧桑变更讲到时代特征等。讲得那么活灵活现,幽默生动,仿佛把我引进了一道活生生妙境连缀的无尽头长廊。
从这参观游览中产生的学习效果,是远非校内课堂所能企及的。
恩师为了我,从心思上无微不至;从身体上竭尽了所能,恩师的所作所为,都浸透了汗水和心血。人们常说,父爱如山。这无私奉献,不正是体现了慈父的如山大爱吗。
恩师教我写字,也同样是那么尽心尽力。有时做示范,有时纠正我的写法,从执笔到一笔一画,不放过一个细节;我常恨自己笨,生自己的气;可是先生总是那么平和,又是鼓励,又是诱导,引而不发,让我体悟。那耐心,绝非常人所比。有时,真想让先生把住我的手去写,可是先生就是旁观、等待,像看小孩子学走路,眼光中充满了鼓励和期待,就是跌倒也不去扶,让他自己爬起来。正是这锻炼了我的毅志,强健了我的思维,消磨了我的急躁。
为方便我随时可写,先生给成本成本地写了楷、行、草的硬笔书法与毛笔字帖。到学校,参加“运动”之余,也偷空看看我的字,总是鼓励有加。同学们见我的字大有长进,颇趋“启体”,纷纷向先生求教,先生同样是那么真心实意。常常随便拿过一片什么纸,讲着“黄金律”写着字,讲字的结构怎样更合理、更好看。讲后,纸片总是被同学们争相抢夺,有的被我偷偷抢到。在我手,多经磨难,有的还得以幸存。
当时,我把学先生的字,当成精神依托,成了一种享受。先生见我人道,又要钻牛角尖,便嘱咐我说,我的字只能是领领道,要学古人的字帖。并把一本欧阳询的《唐皇甫诞碑》帖给我,并说,有人说我的字缺少碑味,我半生师笔,难再追刀,以后要碑、帖兼顾,尽量临古人墨迹。
后来在临写过程中,我反复体会先生的嘱咐,觉得,先生的书法既有先人的风采韵味,又有很多创新。从中既可看到二王、欧颜柳赵等的影子,也不乏魏碑的踪迹,又可看到结构上、用笔上的特别创新,平中见奇,雅俗共赏,尤为可贵的是那大善、大美、大真的风骨,更难得的是充盈着泱泱大国开放包容、祥和康乐、欣欣向荣、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一直到现在,尽管是按着先生指的路子努力去做,但始终牢牢地把守着恩师这片根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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