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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歌 姜广平:“其实我才是一个有叙述激情的人”
关于荆歌:
荆歌,男,中国当代作家,一九六〇年春生于古城苏州。在照相馆、中学、文化馆等单位工作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枪毙》、《鸟巢》、《爱你有多深》和小说集《八月之旅》、《牙齿的尊严》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长期居住在苏州郊外小城吴江。
导语:
荆歌很可能是一位被忽略的重要作家。
某种意义上说,在荆歌这里,他将小说还给了小说,也就是说,荆歌让小说承载了真正属于小说的东西。这里的意蕴就是,从小说的语言、结构、写作状态与写作目的等诸方面看,荆歌与小说的关系都是作家中最属于小说家的方式,虽然荆歌出道时是写诗的,出道后也偶尔写些散文。
荆歌新作《鼠药》充满了黑色与幽微的深刻锐利,细节丰富,最富小说品质。
关键词:小说品质 语言 写作姿态
姜广平:你有一句非常自负的话,我觉得挺有意思,你说某一个时期,全国知名刊物上面,全都可以看到你的小说。我可能正是在那个时期开始关注一个叫荆歌的人的。你似乎天生就应该是写小说的。我想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上还潜伏着小说才华的?
荆歌:我最早是写诗的,后来写过一段时间的散文。写小说是1990年代的事。当时看到刊物上出现了一些全新的小说,那些不神圣的姿态,一下子吸引了我,让我觉得,没有伟大的心灵和崇高的思想境界,也是可以写小说的。而且似乎这样的小说写起来更来劲。革命了!革命了!我就像阿Q一样参加了革命。结果就是一发而不可收。爱上了某一行而干上了这行,真的不是因为发现自己有什么“才华”,而是因为喜欢。写作的状态,真的是那么叫人迷恋。林白有一段话说得最为精彩,说写作是一种飞翔,就像做梦是一种飞翔,看电影是一种飞翔,做爱是一种飞翔,吸大麻是一种飞翔,不守纪律是一种飞翔,超越道德是一种飞翔。我发现我能飞起来,我飞起来了,一次次地飞。
姜广平:但有一个问题我也总想问,与你在刊物上的热闹相比,你似乎在读者心目中不是那么热。想到这一层,我总是为你抱屈,读者也好,评论家也好,怎么就这么不关注荆歌呢?没道理啊!
荆歌:我的读者可能是少一些。今天的文坛现状,作家队伍和读者队伍,都在分化。我相信我的读者虽然少一些,但应该是比较稳定的一群。这些喜欢我的读者,在关注着我,读我的小说,这让我感到非常幸福,也很满足。虽然我并没有要为他们而写,要对得起他们的想法,但是,我有时候想到,我这个作品写出来了,发表了,会被这一群人读到,我真的感到很幸福。躲藏在世界微茫角落里的“他们”,“他们”灯下的阅读,“他们”的会心一笑,提升了我作品的价值,使我的写作变得更有意义了。《枪毙》印了15000册,还有许多盗版。《鸟巢》起印20000册,也卖得差不多了。这说明,它们至少有一万以上的读者吧。据说在中国,出版主管部门将文艺类的图书印数在一万册以上的,界定为“畅销书”。我已经是一个畅销书作家了,你还为我抱什么屈啊!至于说评论家,他们对我的写作,也有相当的关注。关注,并不见得就一定会有很多评论文章。
姜广平:这与你的写作姿态有没有关系呢?
荆歌:肯定有关系。性格决定了人的命运,什么样的写作姿态,也决定了这个写作者的写作命运。我从最初选择写小说,到今天,始终都是觉得写作是我个人的事,只是对我自己有意义。通过写作,我感觉到了生命的存在,感觉到了生活的乐趣。为他人而活着的人,是可悲的。同样,我觉得不为自己的写作,也是非常可疑的。我相信,所有的写作,一定都是有目的的。为名,为利,或者为了获取其他。我的写作,目的性也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快乐,使自己不致于成为自己所不喜欢的那类人。当然,除此之外,能够获得更多,比如黄金屋,比如千钟粟,比如颜如玉,那也是再好不过的事。但是为了这些,而写自己不愿意写的东西,改变自己的写作姿态,那我宁愿什么都不要。这是我的选择,没有人强迫我这么做,所以写出来的小说,读者少一些,不能像金庸、琼瑶那么家喻户晓,不能像他们那样甚至可以与鲁迅、钱钟书他们在历史上比肩而立,我也不应该抱怨。因为首先你不愿意像他们那样写。其次,你即使想要那样写,也肯定写不到他们那样好。我只能这样写,这样去认识生活,这样去理解生命,然后这样地受冷落,这是我自找,我乐意这么做,也是我的宿命。
姜广平:荆歌这人,在文字背后的形象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这是苏童讲的。我觉得这句话太一针见血了,你想赖账都没门。引用这句话我当然是有用意的。看你的《千古之爱》,你说你的写作出发点恰恰是一种愤怒。你似乎不应该是一个愤怒的人啊!这里你是不是仅仅想完成一种颠覆?或者告诉人们民间故事其实是可疑的。
荆歌:《千古之爱》原名《民间故事》,是一个十余万字的小长篇。最初发表在《作家》杂志上。后来出书,出版社一定要把这个名字改掉。改就改吧,我没有坚持,因为《民间故事》确实不像是一本小说书,而像是神话传说之类的读物。其实我喜欢的,还是“民间故事”这个书名。因为这本书里,孟姜女千里寻夫的故事,和一位小说家的婚姻,是纠缠在一起写的。两个故事,一个是在民间流传,一个是在当下的民间发生。当然改成《千古之爱》,也是我精心考虑的。孟姜女千里寻夫,她的爱流传千古。而小说中那位小说家,他的婚姻,看上去那么牢固,其实是脆弱的,在对一个千古流传的爱情故事的追踪中,不知不觉地就瓦解了,在这里,“千古”又有了作古的意思。人死了,在给他的花圈上不是常常会写上“某某某千古”吗!
《民间故事》这部小说,我自己是比较喜爱它的。我长期在文化馆工作,发现搜集上来的民间故事,都是大同小异,而且都呈现着一种虚伪的面貌。所以这个小说中,可以看出,我对那些个东西,不仅是怀疑的,而且是厌恶的。在小说中,我把孟姜女的爱情,演绎成许多种版本,无论是言情版,还是色情版,还是武侠版,我觉得每一种版本都是可能的,同时也都是渺小和荒唐的。
姜广平:这部小说是为了解构,还是为了自娱?恕我直言,我总觉得你的这篇小说有点游戏笔墨的意味,或者也可以说是逞才使气。不知你能否接受这样的诘难?
荆歌:你这么说,我无所谓。我就是自娱,就是游戏,就是逞才使气。但是,这跟流行文化的“戏说”,跟“无厘头”,是有本质区别的。我通过变形和扭曲,通过多种版本的演绎,表达了自己对婚姻爱情的失望。当然从文本意义的角度讲,这部小说严重有别于我的其他作品,写作它,仿佛是去某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游历了一回,内心有一番别样的体验。
姜广平:孟姜女的故事发生在秦时,那时候似乎还远离科举与佛教。可你小说中的人物却分别与这些东西有了关联。这是有意还是失误?
荆歌:谈不上有意为之和失误,我写的时候,没考虑得很多。我觉得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了。孟姜女那时候,中国还没有妇女裹脚的。但我觉得让她迈着一双小脚,沿河西走廊一直向西,走到嘉峪关,会显得更艰苦一些。
姜广平:当然,我知道你要说的肯定是民间故事的不确定性甚至不可信。我发现一点,孟姜女中的人物,似乎与当下的人有着太多的相似。我宁可相信秦时之人与现在的人有着很多质的差别,可你却无情地拉近了古代与现代。你是不是想在孟姜女的各种版本打通的同时,也想打通古代与现代?说得重一点大一点,是否也想来一种叙述视角的革命,以达到莫言那种打通人称的目的?
荆歌:我相信从古到今,人性并没有太多的改变。改变的只是外部世界,物质改变了,社会形态改变了。但是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山也还是那座山。在一部小说中,尝试将同一个故事写出多种不同的版本,这只是一种写作实践中的偶然。我是一个特别没有策略的人,不会主动革命,也不会给自己制定规章制度。一天天,只是浑浑噩噩,率性而为。忽然想怎么写了,就怎么写。写到不想写了,或者写不动了,就不写,就结束,寿终正寝。
姜广平:我觉得这里有一种作家的叙述自觉,或者说一种文本创新的努力。
荆歌:没有,真的没有。对于写小说,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我说有的作家,做爱是为了生孩子,传宗接代,结果生下了大胖儿子,长大后状元及第,光宗耀祖,这爱做得就值钱了,有成就感。而我不是,我是为了快乐才做爱。
姜广平:这部小说的后半部也同样有点儿不负责任,是不是想要用此来映照真正的民间传说的不负责任呢?我总觉得后面的部分以你的才华,还能写得更好。
荆歌:这话说得有理。《民间故事》我本打算写上20万字。小说中,那个小说家和他妻子的故事还远远没有展开呢。但是,写到10万字的时候,发现,孟姜女这方面的故事,已经写不下去了。那么没有了孟姜女,小说家的故事也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就像一只鞋掉了,光着一只脚,还跑什么?决定不跑了,所以匆匆结了尾。被你看出来了,说明你既认真又眼毒。
姜广平:顺便问一句,你在写小说时是不是很轻松,或者,大部分创作时间里,你是非常舒展的。是不是?
荆歌:对,很轻松,很愉快。所以我写得多,因为我迷恋写作的感觉。那时候在单位上班,时间不够,我就很珍惜,只要有空,就写,沉浸在飞翔的快乐中。现在,当了专业作家,不用上班了,我还是经常写。要是长久不写,呆在家里就有点儿闷了。如果家是个鸟笼子,我必须经常把自己放飞出去。我一坐到电脑前,率性地写开了,我就成了鸟儿了,飞出去了。有时候,到了该飞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写,结果耽误了做饭。
姜广平:有一个问题我时常想问一问,就是写作训练的问题。很多作家都希望读者能够包容他们的写作训练,但读者方面却觉得你既然是作家,就不应该将训练中的东西当作成品送到读者手中。即是说,读者不希望花钱买作家的不成熟。这似乎是读者对作家有点苛求,但是,我又觉得这种苛求有其合理性。我原先是对中国读者没有好感的,觉得中国没有一个很好的小说读者群,可现在我的这种观点在逐渐改变。
还有一个曾经问过刁斗的问题是,你关心过你的读者吗?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你与读者的关系如何?当然这个问题萨特似乎也曾经关注过。
荆歌:我不太清楚你指的是哪一些读者。我一直有这样的愿望,想要知道究竟哪些人才是我的读者,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美是丑,是时尚还是保守?我走在大街上,有时候都会想,这匆匆而过的人们中间,有没有一到两个我的读者呢?有一次我在虹桥机场看到一位姑娘,手上拿着一本《收获长篇增刊》。这里面,有我的《鸟巢》。当时我真的有点激动,差一点儿上去与她搭讪。但我又怕她告诉我,她买这本杂志,只是想看里面另外的小说。我就克制住自己,远远地看着她,仿佛看到她的目光,扫过《鸟巢》的一行行。这种感觉真是非常美妙的。
有一点我是可以非常确定的,我的相对固定的读者,他们是我的“性相近”者。他们对我作品的短处,也常常是能够包容和宽宥的。你提出的“写作训练”,在这群读者眼中,也许同样是有趣的。他们喜欢上一位球员,喜欢看他踢球。他的成功和失败,同样都在他们的关心之中。而这名球员在训练基地练球的情景,也是他们所乐于观看的。
我觉得中国的读者队伍因为已经分化,所以情况比较复杂。将他们笼统地称为“小说读者”,那是不负责任的。你原先“没有好感”的那些读者,今天恐怕也未必长进。优秀的读者与优秀的写作者,是相互作用的,是对应的。不要埋怨读者,他们与你一起坚持着,正因为他们为数不多,所以才更加让人珍惜。你轻易放弃自己的趣味,改变自己的姿态,那就意味着对这些读者朋友的背叛。
姜广平:关于文本的问题,在《爱你有多深》以及《鸟巢》这些非常出色的作品里应该不存在了。但《爱你有多深》的题目似乎是一种陷阱,它引导着读者向一种误区进发,而最终却让读者哭笑不得,或者既哭且笑,一种别样的人生凄凉直奔读者的心田。用叶开的话讲,这本书其实写了一种被粉碎了的爱情。
荆歌:我不觉得是误导啊。爱你有多深,这本书,就是围绕着这个意思展开的。主人公张学林与其养父母,与其妹妹,与其女友,与其妻子,都是有爱的。一直在努力地爱着。但是,这爱受到了许多捉弄和阻隔,来自命运的,来自社会的,来自人性之恶的。结果所有的爱,都被粉碎了。张学林的悲剧,是我所理解的人的悲剧。我一向以为,生而为人,就是开始上演一出悲剧了。人生就是可悲的。有时候我面对我的女儿,我会觉得,这样花蕾一样的孩子,我们把她生出来,真是对不起她啊!你能保证她这一辈子,肯定过上幸福的生活么?有许多的挫折,许多的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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