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富矿,有待全面开采的富矿。这本《语镜子》似可引领我们,去打开这座富矿之门。
读郑也夫先生的语言社会学杂文集《语镜子》,会让你不无惊叹地发现,日用而不知的语言背后,隐藏着那么多道道儿:人情心理、社会机制、价值变迁、时代思潮。我们不妨先看看一些文章的题目,便可一窥其诸多话题之趣味性与社会之批判性。比如:“谁?我!”——封闭的社会,“哥儿们”——关系之网,“长”字满天飞——官本位的社会,“新鲜”——保守社会中的咒词,“棒”——性崇拜之痕迹,“牛逼”不是京骂,“张老”——势利的恭维,等等。
《语镜子》分两编。第一编是1990年完稿,1993年问世的《礼语·咒词·官腔·黑话》。第二编是写于1992年至2011年二十年间的与语言问题有关的文字。虽然跨度颇大,但两者一以贯之的是:一是当今学界极为难得的不拘泥于学科领地的“随兴穿越”,纵横古今中外,语言材料信手拈来,从爱斯基摩人的“雪的描述”到阿拉伯人的骆驼词汇,从“楚虽三户,灭秦必楚”的民谣到“被”字声中听惊雷,从法国大革命对语言的清洗到至今未清理干净的如“砸烂狗头”之类的“文革体”语言等等,从社会学、历史学、生物学,当然还有语言学等视角进行分析讨论;二是为了分析语言赖以产生和流行的社会背景,选择的是“最流行的社会语言”,即目前或曾经有着极高使用频率的语言,无论它是寒暄语、是称呼、是口头禅、是官方的报刊辞令,还是流行的骂人话。
如本书副标题所示:语言是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其实这面镜子也是活着的历史。比如,在电气化时代,虽然电灯已普及,但“盏”字告诉我们,在“灯”的历史长河里,“电”只是晚近的事情;英语的“P“″(笔)”源于拉丁文的P“″″“(意为羽毛),帮助我们记忆起,西方人最初使用的鹅毛笔。语言作为历史积淀的例子,最明显的是本书中分析的“吃了吗”,反映了“民以食为天”的国人的苦难历史,显示我们民族是“饥饿”怕了的。书中引用了社会学家的统计数字,自公元前206年至1936年,两千余年时间水灾1031次,旱灾1060次。饥馑、流民、饿死、“人相食”,更是不绝于史书。在温饱解决后的今天,大概作为国粹的问候语“吃了吗”将成为历史,也许“好天气”会如作者所愿,取代“吃了吗”,成为流行的问候语。
作为理解国民性的语言,汉语“文过饰非”的功能确实是一面难得的透镜。“‘劳逸结合’——为尊者讳”这一节是极为精彩的一篇。明末曾任兵部尚书后投降满清的洪承畴,死后家人为之立传,极为纠结,后有一位刀笔吏,以一字百两银子的价码,这样抖出了两句话:杀吾君者是吾仇,杀吾仇者是吾君。玩的就是文字游戏,文过饰非。现代的典型例子,比如文革时候,混乱的极左时代,官方说辞依然是:形势大好,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这说辞带着“咒语”的力量:言下之意,你若是被搅乱了,你就是敌人;立刻使反对混乱的人噤若寒蝉。
我们现代人对仪式语言似乎已经丧失了意识。该书“仪式语言”一篇提醒我们,伟大的仪式演讲者都领悟了祖先的智慧:仪式语言不是实用语言,它不是要晓之以理,而是要动之以情,不是教你怎么做,而是告诉你为什么要去做。它拨动你的心弦,借此将一种意义、一种价值观注入你的心中。比如牧野之战前周武王的誓言是仪式语言,拿破仑在金字塔前对胜利的法国士兵的高呼“埃及五千年的文明在向你们召唤”也是绝佳的仪式语言。
语言,是中华民族的审美主弦。作者对比不同民族的审美区别:黑人纵情于热情疯狂的舞蹈中,日耳曼人和意大利人有一个神秘美妙的音乐世界,中国人则是将其审美趣味重心牢固地放在了语言之上。中国古典的诗词、骈体文、联语等等,都是见证。作为温饱解决后的个性追求,“联语”也将是一个潜力无穷的出路。婚礼或祝寿时,红包或礼品虽然不能或缺,但远不如个性的、礼仪的、极致的话语。“对子在此有独到的优势。相比之下,文章冗长,诗歌小众。对子则可文可白,可雅可俗,短小精悍,它的针对性、话语性,使它可望成为某些仪式场合的不二选择。”书中,作者写给其朋友和学生的镶嵌联,很是温暖别致。
现代社会科学,理论层出不穷。俗语有“嘴是两张皮,咋说咋有理”。谚语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如此,比如从本书给出的例证挑出几个:好男儿志在四方/父母在不远游,有其父必有其子/鸡窝里飞出金凤凰,未雨绸缪/车到山前必有路等等。从“各说其理的谚语”,郑老师认为“社会科学中的多数说辞上升不到理论的层次,叫作话语更恰当。它们是某个利益派别的说辞。多个话语并存,穷尽了各方的利益表达及分配方案,其功能并不小:为较高水准的妥协准备了前提,搭建了平台”。各方说理,之后“妥协”才是关键词。
诚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说,语言是富矿,有待全面开采的富矿。这本《语镜子》似可引领我们,去打开这座富矿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