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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词汇真的“少”吗?
唐晓敏
读李先耕《汉语新论》,看到这样一段话:
1999年第一期的《语文建设》上,奚博先生著文问《汉语词汇知多少?》面对英语动辄40万、100万的词汇数目,《现代汉语词典》不过五六万,《现代汉语词表》也不过十万罢了,所以奚先生问道,“人类生活在同一世界,大致上处在同一个时代,所处理的信息数量也大致差不多,各大语种的词汇量不至于有很大的差异。怎么汉语和英语的词汇量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呢?”这只可能有如下的解释:或者说“汉语词汇丰富”这个观点错了,或者是“我们的词典出了什么差错,又或者我们对词典的理解有问题?”
奚先生以“警”字为例《现代汉语词典》所收以警字开头的不过19个词,《词表》收词28个……两书收词共计32个。但是奚先生从最近的报刊上却收集了诸如“警灯”、“警械”、“警员”、“警魂”等50个词,这些都是两书所无的。所以“汉语词汇之丰富绝不亚于英语”,只不过对于汉语词汇的全部整理很难罢了。
这就是说,汉语词汇并不少,只是收入《词典》中的词汇少而已。为什么《词典》中收入的汉语词汇少?是因为“全部整理很难”。
汉语词汇并不少,这一看法,我完全同意。奚博先生的研究已经能够说明问题。至于其原因,我觉得“全面整理很难”是一个原因,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甚至可能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另一原因,是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的语言学家过于强调语言“规范”,许多词语因不“规范”而被排斥,进不了《现代汉语词典》。
举一个小例子。
初中语文有一课文《天上的街市》,是保留课文,但这首诗的名字,原是《天上的市街》。为什么要改成《天上的街市》呢?前几年,有人就提出这个问题。对此,人民教育出版社社中学语文室撰文做说明:
1954年到1956年编 写初中文学课本时,在叶圣陶、吴伯箫两位先生的主持下,曾把郭沫若先生的《天上的市街》一诗中的“市街 ”改为“街市”。有些细节,曾参与其事的刘国正、张传宗等先生还记得。一次会上,一位语文教师提出,“ 市街”不合乎口语习惯,普通话一般称“街市”。叶老等领导同志接受这个意见,并指示征求郭老的意见。
稍后,语文学者刘国正先生又以“过来人”的资格加以解释,说到当时的情况:
记得有一次开会,征求教师对初选课文的意见。有一位教师指出,《天上的市街》一词不合乎北京口语的习惯,应该说‘街市’。叶老一向主张怎么说就怎么写,而且是虚怀若谷的。他提出可以改,要征求郭老的意见,大家都同意。于是,会后备函给郭老,郭老回信同意改为‘街市’。这首诗从选入文学课本起,几十年间诗题一向用《天上的街市》,那由来就是这样。
原来,理由是“市街”不合口语习惯!可能正因如此,后来的《现代汉语词典》等权威词典都不收“市街”这一词语。(我现代打字,智能ABC输入法的词库里,也只有“街市”这个词而没有“市街”。)
可是,“市街”可以是一个常用的词语。它屡屡出现在现代文学大家,如鲁迅、周作人、徐志摩等人的诗文之中。下面仅举几个例子:
1、“……也就是在庸俗的生活,尘嚣的市街中,发见诗歌底要素。”(《鲁迅全集》第7卷,第229页。)
2、“我在北京市街上走,尝见绅士戴獭皮帽、穿獭皮大衣,衔纸烟,坐黄色车,在前门外热闹胡同里岔车,后边车夫误以车把叉其领,绅士略一回顾,仍安然吸烟如故”。(周作人:《立春以前•关于宽容》)
3、“道外是中国式的市街,我们只走过10分钟。”(朱自清:《哈尔滨印象》)
4、“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的深奥的灵魂。”(徐志摩:《毒药》)
5、“只有那海上和市街的涛声,/似乎看不见,重复又重复着一个主题。”(杜运燮:《红灯码头》)
6、“市街消失了白日的丑恶,/路上的石头听我的歌声竖起它绊脚的耳朵……”(唐祈:《三弦琴》)
当代文学作品中也不乏用例,如:
7、“我走过钢齿交错的市街,走向广场/我走进南瓜棚、走出青稞地、深入荒原。”(舒婷:《会唱歌的鸢尾花》)
8、 “是有些什么/ 已经失落了/ 在拥挤的市街前/ 在仓皇下降的暮色中/ 我年轻的心啊/会有茉莉的清香”(《席慕容作品集》)
而且,不仅仅是文学作品,报刊上也常用“市街”一词,如:
9、“重庆今年市街绿化效果好”(《环境保护导报》1999-1-2第二版)
10、“鲜花与微笑迎接亚太市长峰会:拿什么迎接亚太城市市长峰会?鲜花与微笑。昨日,我市公布峰会期间市街美容方案,围绕‘城市•人•自然’主题,实施市街绿化靓点、鲜花迎宾及山水园林城市提速三大工程。”(2004-5-25 8:44:03 华龙网)
11、“经过修复的秦淮河风光带,以夫子庙为中心,秦淮河为纽带,包括瞻园、夫子庙、白鹭洲、中华门,以及从桃叶渡至镇淮桥一带的秦淮水上游船和沿河楼阁景观,可谓集古迹、园林、画舫、市街、楼阁和民俗民风于一体的旅游线,极富情趣和魅力。”(新华网-江苏频道 2003-12-22 09:25:26 )
这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例子。但也足以告诉我们,“市街”很常见,将它断定为“不合规范”,这是很武断的,没有道理的。
语言学家过于强调规范,结果人为地造成了汉语词语的贫乏。而在基础语文教育中,许多教师判断一个词语是不是规范时,常常只对照《现代汉语词典》,词典里有的才“规范”,《词典》里没有的就不规范。如有人就撰文批评“幽美”,说这是不规范的词语,应该用“优美”,但我们都能够感受到,这两个词语,实际是不完全一样的。
一些文章强调“语言规范”时,常常援引鲁迅的一段话,说鲁迅反对生造谁也不懂的形容词。鲁迅是说过这话,但他反对的是“谁也不懂的”词,不是说词“不能造”。如果造出的词人们都能懂,造词也是可以的,否则,语言怎么发展?
中国古代的语言大师,其一个特点就是,他们都创造性地运用词语。如“业精于勤”、“提要钩玄”、“落井下石”、“熟视无睹”、“水到渠成”、“千变万化”、“稍纵即逝”、“成竹在胸”……就都是韩愈、苏轼自铸的新词。这大大丰富了我们祖国的语言宝库。
况且,像“市街”、“幽美”这样的词已经是早就有了的,许多人都用过的,不是“现造”的。这些词尚且无法被《词典》的编者承认,难怪让人觉得汉语词汇“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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