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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间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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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8 16:50:5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云间雪崩


□ 曾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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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羊贩子,上山来了。
  羊贩子们在慕士塔格峰与公格尔峰之间的山麓下了车,仨俩一伙,四散开去,向分布在帕米尔高原的个个牧场,进发。年年都得这么一趟,是人们需要的法则,老天安排的秩序。
  老马和小马是去雪线附近的喀拉佐牧场,这一段路程挺招人烦。从海拔两千多米的柏油路,下到沟底,再弯来绕去地走一百多公里。一会儿浮土没脚,烟尘飞扬;一会儿戈壁茫茫,砾石流金;过了沼泽草甸,可能会赶上洪水;绕道塌方泥石流,兴许被冰川拦截。
  当然,哗哗涌流而来的喀拉佐河,逆来顺受不远不近地相陪,令人心情稍稍舒坦一些。
  背叛的河道,在高山峡谷扭来扭去,猛一见这辽阔平坦的草滩,就一头扑了进来。喘气的工夫,草儿密匝匝,成片、成块、成坨,在网状的水流间,排列成阵势:椭圆、四方、长条、三角,绝不重样儿,任河水穿梭肆意。走到这一地界儿的人,神志清爽怀中畅快的同时,也揣上对老天造化的感恩。扔下肩头的沉重,歇一歇,吃口馕饼,趴在河岸,再饮个透心凉。
  野鸭、鹅、鹤,飞过脑瓜顶。阳光一截截,被滑溜溜雪山落选。水流清亮地段,淌着团云;河面阴暗之处,波光斑点。滞留的大雁,停止了游,像一只只飘浮的木玩具,水就不再流淌。
  大草甸子,茵茵。
  草甸子深处有沼泽,掉进没救,烂糊得连只羊羔子都走不过去。老马说了这么一句,也许他真想抄条近路,省些时间和腿力。他眯起眼儿,依在滩头,把目光从生银子一样的雪山顶,拽到草滩远处,懒洋洋地卷上一根儿莫合烟。烟是在喀什的大巴扎买的,纸是当小学老师的女儿给搞的维
  文报纸。按他的说法,这样的纸,卷这样的烟,才能抽出地地道道的原汁原味儿。烟缕一道,被老蓝老蓝的天空,抽荡而去。
  没人答理老马,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听说喀拉佐牧场,有一头很大很大的白牦牛,走沼泽像跑山地,半个蹄子都陷不进去!
  小马从水边歪过头,夸张地把漱口的水喷向河里,龇着两个大门牙道,您年年下山回到县城,都要跟我们说到这头白牦牛。这回到喀拉佐,千万别让我错过,咱也开开眼见识见识。说完,大门牙刮咬着下嘴唇,好像要弄出点疼痛,加强加强记忆力。
  白牦牛不仅仅是牛,这你还不知道吧?这家伙能和高原狼一起吃住一起玩耍,领着成百的狼群,在草原上和牛羊们一起散步。
  过了,师傅,吹过了就假。您见着啦?
  老马没再接小马的问话,把胳膊肘杵在软乎乎的草地。白丝丝的烟,从他的后脖领袅袅冒出。他一偏一摇活动着的脑瓜子,白牦牛已经走远,他开始想家。想家不是想老婆,才出来几天不至于,是想家里的烦事儿。家里值得想的事儿忒多,多得像一团羊毛。虽然自己算是城里人,可细想想,还不抵山上的牧民。倒霉的事一件接一件,一桩桩都是倒霉的事儿。老婆子下岗快一年了,二女儿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就等呗,馕和奶茶这年月从没缺过,总是够吃够喝的。偏偏她不在家待着,听说和北京的几个装扮怪模怪样的男女,跑到山上来搞什么冰川探险,一个多月没她音讯了。这回要是能打听到她一点消息就好了,最好找见人,拉她回家。唉,倒霉的羊羔,过小水沟都会淹死;倒霉的贩羊人,吃不着羊肉,也塞牙。
  老马是个贩羊的老手,记住的山脉道道,有那么几股。昆仑、天山、帕米尔,简单清晰,结实得像根儿牦牛绳。绳子,是一个拧着一个秋天编织起来的。而任何一个秋天,又都过得很快当。仔细往甸子里瞅两遍,草就开始泛黄了。好像夏天和冬天,不是领着手,而是挎着胳膊。
  地面喧腾,河水充盈。九月的日头,像一匹西极的红马驹,抖动金鬃般的光彩,蹄踏响彻,嘶鸣响彻。从沟壑跃起,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蹿蹦过去。呆头呆脑地不知在哪里停步,不知在哪里驻扎。
  奶花一样的云,在蓝天绽开。太阳真小,只一片云就遮住。
  的确,草甸子的绿,是短暂的,只有那么三四十天。跟人们的生活一样,更多的是没精打采的蔫萎。
  老马喊动四肢伸展在草地上的小马。不愿走也得走,今年收购任务跟喀拉佐山的大黑石头似的,压在心里。争取三天,赶到喀拉佐。多动动心思,再三天,把一千只羊收拢齐整。收拢齐整,回到县城,日子就能照旧。照旧的日子虽没什么新鲜滋味,可没滋没味儿的日子也得过呀。
  不仅日子照旧,去往喀拉佐的路,也一点儿没变。即便如此,老马还是感到这次收购和往年不同。体力不支,心力也有些乏困。背囊死沉,沉也得背,上山来不能空着手,就势当两天小货郎,赚点儿零花钱。糖豆、棒棒糖、针头线脑、小镜子、塑料梳子、避孕套、香烟。
  小马在河里湿透了脑袋顶,甩着水花,走过来对老马说,放心吧,山上的牧民朴实简单,好对付。别说一千只,再多个几百,也能收上来。
  不管是忧心忡忡还是信心百倍,他俩怎么也想不到,等待着他们的是那么一个结果。
  出发吧!老马说完,找了个高坎,借着劲儿把自己的大行囊,稳在后背。小马犹豫了一下,还是掮上了自己的双肩挎。他心下想,自作自受。
  2
  老马说到的白牦牛叫琼牦子,是头一身白色长毛的母牦牛。琼在当地,就是阔大的意思。琼牦子的脊梁骨儿高,赶上了骆驼的双峰;琼牦子的脑袋瓜儿大,牴不进毡房的木门。
  琼牦子,是那孜勒别克老汉的畜生,老汉住在喀拉佐牧场。在这片高山上,凡五十岁上下,人缘好,威信高的男人,大都被牧民们尊称老汉。老汉,就是成熟的汉子。
  五月,清晨。新鲜的脚印,在薄薄的雪地上一串。过了河滩,过了乱石岭,爬上了南大坡。
  南大坡的面向,实际半东半南,这会儿黄日头还没出来。那孜勒别克已经干了两个多小时了,他把挖出的草棵子,抖落干净根儿须里的沙土,打成垛子,捆在琼牦子背上,拍了拍它的厚腚。他们沿着沟壑旁边崎岖的山路,一前一后往家赶。牦牛的脊背宽大,比较邻居家的紫毛叫驴,能驮出两倍还多。高远看,像是一座柴草山,移动。干草棵子,是上好的旺柴,但老汉这次不是为了烧火煮茶。
  那孜勒别克,在琼牦子的后边慢走了两步,从兜里摸出一撮莫合。翻遍衣兜,找不见卷烟的纸,闻了闻又放了回去。他的心不安生。
  昨晚。库尔班盘腿坐在那孜勒别克老汉家的土炕上,馕不吃,茶不喝。
  那孜勒别克问:有事?
  库尔班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老光棍,老光棍,死了老婆都是事儿。
  那孜勒别克心下找不清头绪,库尔班平常可不这样。平常的他,浑身上下透着都是精神,牧场里的柴事草事,驴事狗事,没他不掺和不张罗的。
  库尔班自头年秋冬坎,媳妇入土后,家里家外细细碎碎的琐事儿,跟羊毛似的疙疙瘩瘩缠绕在他身上,再没顺溜过。不像以前,那么爱串门子了。放牧回来,守着两个七八岁的娃娃,让莫合烟,把嘴巴搞麻木,抱着一肚子愁苦,蒙上被子睡大觉。今儿能到这家喝奶茶,他是有求于人。再者那孜勒别克多年前就没了老婆,他俩是同病相怜。
  那孜勒别克老汉现在有女人,不会想到库尔班的这种心思,但他知道库尔班一定有事。他不爱帮别人干事,各干各的多好,但他怕被人求。人家一求,为难了人家也为难了自己。想是这么想,面上得掩饰,礼数客气不能少。他把酥油盘、奶皮子碗,往库尔班面前推了推。
  库尔班没理会,他禁不起沉闷,说话声从低到高。都五月季候了,草滩还没绿颜色,我家的牲畜没饱吃。想跟你借点冬储草,一袋子也行,贴补着熬几天。
  这没出乎老汉的意料,只是心里腻味味地不是滋味。他接住话茬轻轻地回答,没了,我家也没了。
  不会吧!你家要没了冬储草,整个牧场的牲畜,如今都得吃沙子就风雪了。
  莫乱说,羊圈门口放着的那半袋子,就这么多了。
  要是我翻到呢?库尔班的眉眼儿有了恼火。
  翻到都归你。老汉嘴上干脆强硬,心虚地往肚子里填嚼着馕饼。
  舍着脸求你,是为了畜类。库尔班甩下句不三不四的气话,肚子胀胀地一屁股蹭出了土炕沿,一边直腰一边把趿拉的鞋提上。门“哐当”一声,带上风劲儿,又反弹回来。西去的脚步咚咚,跟雪崩一样震心。
  那孜勒别克摘下毡帽,借助刮进来的冷空气,擦了擦秃脑壳上沁出的汗珠。
  整宿没睡好。一大早,那孜勒别克领着琼牦子,去了南山坳。
  山路上的老汉,隔着晨雾氤氲的草滩,踮脚往村里看了一眼,自家石窝子屋顶,炊烟寡淡。女儿哈伦布,已经把奶茶煮好。他闪着早起捡牛粪的娃娃,在草滩里兜了一个大拐弯,从北面上了坡。上了坡,琼牦子就被那孜勒别克老汉紧手快步地,牵到石屋后边的柴房。麻利地,卸下草棵子,把屋角旮旯的几麻袋干储草盖严实,样儿跟个贼偷差不多。琼牦子也像明白主人似的,顺着原路颠着小步,身轻快荡地跑掉。
  老汉回到屋,半个屁股坐在土炕沿儿,灌下肚两碗奶茶,愣怔了一刻,慌张的心脏还是蹦撞,顶窝着胸口。出门转转走走,看人的眼皮,难为情地抬起。守家的大黑狗,还像平常一样跟着,只是今天和老汉拉开的距离更大了。
  村边的土坡腰上,男人们正声高鞭脆,把羊群往草滩深处撵。姑娘媳妇们说笑着,围在馕坑揉面打馕。脸盆大的馕坑口,棒槌粗的柴烟一缕,带着火星子,直勾勾的像从晴空垂落。几只馋嘴的狗儿,在女人的裙裾四周,转来转去。
  喀拉佐,实际上是个冬窝子。三四十幢河卵石垒砌的房屋,也规模得像个小村庄似的。馕坑就在小村中央,几十户人家的馕饼,都在这儿打,烟火连连。从9月下旬,到来年的5月底,牧民们都在冬窝子居住。其他时间,赶着牛羊,驮着毡房和所有的家当,到更远的更好的草地去转场游牧。
  3
  喀拉佐西北方,牦牛滩过去十几里,就是界山,人们习惯地叫它三崩山,不忒高。论高,这沙里阔勒岭一带,比它高的有八九座。高得山尖儿钻进云层缝,窝着半天半天不露面儿。界山虽不甚高,也没有云雾缭绕的俗态,峰尖却常常挑着一块黑云。对此人们迷惑,奇奇怪怪的老话儿和传说,多得像河滩的卵石。
  三崩山落雪就是一奇,说奇还怪,是因为它比别的地方频繁,好像老天有心对它格外关照,格外的恩宠。不雪就晴的大日头,把个白毡帽一样的素瓷山顶,照得明晃晃。从喀拉佐望过去,白毡帽下的山体扇立,像北京四合院正对门口的影壁,只是有些弧度。猛然瞅见,一准儿会联想到拦江截流的水库大坝。
  大坝拦水,三崩山隔截的却是寒流异乡。那边是邻邦斯坦国,吉尔吉斯。
  陡然的峭壁上,人工开凿的一样,齐刷刷规整整三个大台阶,降落有序。台阶上用不了三五场大雪,就积重得难以承受。承受不了,崩垮溃落。三截连锁反应,一应便俱下。三崩山,就从千百年前,一直被人们喊叫到今天。
  说三崩山离喀拉佐十几里,那是说看雪崩,听雪崩。真要到山跟前儿,即使走近路爬西隘口,经狼山,过怪石峡谷,几十公里都不答应。喀拉佐河的水,有一半是三崩山的,要流过西牦牛滩,才能到达喀拉佐。
  半个月前,就有一场雪崩。轰隆隆的崩塌声,能串门到喀拉佐牧人家的毡毯上。跟惊蛰时节的春雷似的,滚来荡去。震得饭桌子上的茶碗,一个劲地跳。
  阿红这么解释,频频的降雪加上频频的日晒,当然就会出现频繁的雪崩。这有点像法国东部的阿尔卑斯。
  雪崩时,牧民们都歇下手停住脚,倾听一阵儿。耳朵里塞满了寂静,再去忙。虽然每一次雪崩无二,他们听不出什么新鲜,习惯成了自然。但这对于第一次到来的阿红他们的雪崩摄影队,就是新鲜,就是独特,就是目的。他们想要拍摄到雪崩中罕见的雪崩。具体啥样?不清楚。但三崩山,保证能满足。
  崩雪,从数百米的高处飞泻。盖地铺天,白雾弥漫,三崩山会倏地消失。“V”形大峡谷,像要被填平,被埋上十几米。
  阿红说,地球的西半边,有个搞科学研究的人,用隧道扫描电子显微镜,把原子在铜金属表面的“塌落”,拍摄下来。过程对比,竟然跟人们形容的三崩山雪崩,一模一样。
  阿红是山下县城里的人,大学毕业没工作,就被招募到摄制组帮忙。一来为摄制组当翻译,二来协助厨房大师傅做点炊事。阿红的维吾尔语很地道,能和当地人交谈得非常融洽。
  说三崩山隔截了一切,也不确实。前些日子,从山那边跑过来一匹高壮的黑骏马,毛鬃闪闪发光,像披着一身珍珠。两个水溜溜的大眼睛忽闪着,在那孜勒别克老汉的秃脑壳里,注视出活灵灵的鲜亮。老汉在心里早就生出喜欢,还是当小孩子那年,在三崩山西边放羊时,就见过这种马。
  黑骏马也怪了,跑过来再轰不回去,抓又抓不住。一条峡谷窜到另一条峡谷,从不进牦牛滩,搞不清楚它在寻找什么。
  阿红说,从帕米尔往南,过昆仑、冈底斯、喜马拉雅山,有一种巨型的动物叫大象。它极其地迷恋同类的骨骸,令人类迷惑费解。临终前,不管跋山涉水,不管路途遥远,都要匍匐在象冢上。用鼻子擦摩,用眼泪洗面,然后吹嘘出最后一口生气。人类发现的最大象冢,白骨能堆积五十米高,够人琢磨的。众多的猜测中,有一种值得信服的说法:这种死亡的聚会,可以催化和推动新生。
  黑骏马为此而来?
  有时干脆就是个影子。
  其实,在帕米尔高原繁衍生息的野山羊,也有同样的坟冢。高原的奇谜多,掖藏在群山峻岭的峡谷沟壑。去往三崩山的半路,阔坦的峡谷河滩上,就有一座野山羊冢,是在一个停止喷发了数万年的火山坑里。不仅西牦牛滩的,就连斯坦国的野山羊,也要到这里来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一带的火山口很多,直径几米几十米的都有。一个火山口一座山丘,如翻扣着的锈红色漏斗。有的坑底汪着碧水,水边的植物半人高;有的水满漾溢,在坑沿四周流淌。更多的火山坑,是干酥酥的红土。野山羊冢,就占了这么一个。
  这会儿,阿红穿着一件鲜红的羽绒服,离开了三崩山斜对面秃头岭上的摄制营地,正在往喀拉佐走。这女子挺愣,就一个人。她说,喀拉佐煮羊肉的嫩香味儿都闻得到,没多远。她是想给摄制组的那些馋嘴的男人们,买回几只羊羔子。
  4
  琼牦子在河里跑了几遭,站在没膝的水里不再动弹。那孜勒别克老汉笑了笑,脱掉靴子走过去。
  琼牦子喜欢洗澡,喜欢喀拉佐河凉丝丝的雪水,喜欢老汉给它洗。它眼皮一包,眯出一道缝,像浮在水上的一座睡雕。
  老汉给琼牦子洗澡不用刷子,两只粗硬硬的大手并驾齐驱。先揉搓再挠,从后背到脖颈儿,从尾巴根儿到犄角梢,细致得像给新娘子梳妆。琼牦子的犄角原本就像两根墨色古玉,经过老汉的搓洗,肥润的半透明中,显现出盘绕的云丝旋纹。马面牛头,干净抖擞。再给它洗过脸,老汉就拉开距离,双手给牛脊背哗哗撩上水,直到浊汤子变清。最后,拽着它的尾巴左抡右摇,右抡左摇,顺势再倏地一抡。琼牦子,假意惊叫,“哞”的一声,蹿到岸上。全身甩一甩,四蹄蹦一蹦。抖搂出的烂水,在它的身上,耀出了一弯五彩缤纷的霓虹。
  洗过澡,琼牦子饿了。琼牦子每次低头嚼断青草前,总是先用粉红色的大舌头,横向扫荡一下,舔净草叶上渗出的喀拉佐河水,润一润喉咙。过后,很夸张地像剃推,啃掉一片青绿,咧开唇角大嚼。那声音不是吃草,倒像在嚼豆。抑或是阳光,在它口齿间折断碎裂。
  正午明丢丢的草地滩头,那孜勒别克躺倒放平。枕靴子,盖暖日,睡下一个安逸的大觉。
  坐起身,是因为他觉得腋下有些刺痒。
  是跳蚤。
  琼牦子吃饱,在草滩跑了一圈,吹晾好疏松爽快的皮毛,过来跪卧在老汉身边。原本它想腻偎在主人的胸前,打个盹儿。可老汉从身下,把放生的跳蚤,一个两个地捡出来扔向它。跳蚤,就一个两个,急不可待地蹿向琼牦子,眨眼消失在它厚密的白绒毛里。琼牦子恹恹地踏起四蹄,嘴巴磨牙着青草,不情愿地向后躲闪。可烦心的主人那孜勒别克,三个四个地还是向它扔来。琼牦子最终“哧哧”叫了两声,喷下带着草屑的绿吐沫,后蹄尥飞几片泥土,抖擞着长毛,飘逸地跑远。河面上,一道白光,也随之而去。
  阿红,一直注视着这幕人和牦牛的戏耍。此刻,她脚步轻巧地到了老汉的背后。那孜勒别克一抬头怔住。吃惊的原因很简单,是阿红的衣服。这种颜色,跟杀牲口放出的血一样。不像草原女人的红裙子,令人想到的是火和太阳。老汉往下拉了拉白毡帽,等着阿红先说话。阿红是一个爱说话的姑娘,可这会儿她的心思全在跳蚤身上。
  说起跳蚤不敬畏不行,人家居然在世六亿多年了。它们的胃口你是不会相信的,居然一次能喝下比它自己身子多出十五倍的血。英伦博物馆有名气吧,英国的,他们居然以收藏跳蚤自豪。在它们庞大的种族里,有些跳蚤,能一刻不停地连续蹦跳三万次。要是以我们人类的标准看,它的一跳,比埃菲尔铁塔还高。后来研究发现,是跳蚤的腿里有气囊,再加上它的弹性蛋白产生的作用。在一般的情况,一小时它们可以跳六百下。
  山下来的人总爱给牧民讲东讲西,别人不知道为啥。阿红不是臭显摆,更不是普及科学知识,阿红是想和面前的这个老头,尽快搞熟关系。
  老汉在快嘴快语里听明白了一点,记住了那种弹性蛋白,这要是跟在牛奶里提炼酥油一样提炼出来,给了琼牦子的腿,雪山草原云间峡谷,它就会来去更加自由了。
  这老汉,还嫌琼牦子不够疯。
  阿红知道怎么掌握,尽量把话通俗。就好比我叫阿红一样,世上叫大卫的也特别多。可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大卫,把跳蚤的照片放大了五万倍。五万倍之跳蚤,个后的个都是既漂亮又可爱的小家伙。她很注意,说到“跳蚤”二字时,亲切、脆亮,好像是自己的宠物。实际上她最讨厌这种昆虫,说起来浑身都痒痒。
  琼牦子在草原里撒欢了一圈,这会儿跑回来,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上站定,看着他俩。那孜勒别克老汉诚心用毡帽搭在脑门,也看着它。他感到这家伙,不像是畜生。是什么?它的叫唤,是它自己的喉音;它的模样,跟雪山相同;它的眼睛,像昆其勒嘎湖水;它的奶汁,流淌着喀拉佐河;它的乳房,比刚生完娃娃的大屁股女人还丰盈;它的蹄子,踢踏出四块黑石卵子。这样一说,琼牦子像是一座可以走动的帕米尔了。想到这,他偏偏头,细致地打量了打量圆鼓鼓红彤彤的阿红。姑娘的黑发,掖在一顶黄鲜鲜的帽子里。帽子上,还扣着一个墨黑黑的镜子。
  阿红说能把它叫过来吗?她指指琼牦子。
  那孜勒别克,远远地冲琼牦子张了张手,琼牦子就远远地冲他摇摇头,原地不动。老汉清楚,它在耍小脾气。这个不是畜生的牲畜,今生今世和他是难解难分了。确实,琼牦子一破开羊水诞生,老汉的骨肉血脉里,已经注定了它的成分。
  老汉问阿红,一个人跑到这里做啥?
  阿红答,买几只羊羔子。多少钱一只?
  去年的收购价,三百三十。说完,老汉换了一个话题,是旅游的?是冰川探险的?
  拍摄三崩山的。她把“雪崩”隐去。
  噢,我说嘛,能到我们这儿旅游的人,还没出生呢!
  这样的路况,哪个旅游的愿意来。
  跟我回家吧!老汉披上黑长衫。
  是嘞!阿红高兴地唱着歌,戴上墨镜跟上。是汉语的歌,老汉听不懂,就用手里的鞭子,随着节奏抽草。
  琼牦子还是一动不动,看着走在草原上的黑红两个身影,它不想回家。
  5
  牧民不爱讲话。
  牧民不爱讲话,是因为牧民用眼神讲。
  女人没有男人,就像喀拉佐河没了雪山的融水。可作为男人的那孜勒别克呢?
  触动是在一个叼羊会上。那孜勒别克旗开得了胜,双手把缰绳勒在胸口,腼腆地领受着人群的欢呼。在骗腿跳下马鞍子的那一刻,他注意到密麻麻的人头外,有个独自双手抱胸的女人。她的眼神在告诉他什么,告诉的不能讲。
  这个夜晚,那孜勒别克似睡非睡。抱胸的女人影子,轻飘飘上了炕。不管模糊还是清晰,总是违背他意愿的反常——明明女人的身子,脑壳硬邦邦硬是个陌生的男人;脸面恢复了她吧,胸脯死板板又死成个干尸。虚虚幻幻、迷迷乱乱、隐了又现,有段时间,还显露出女娃娃的嘴脸,稚嫩嫩地叫他老牛牛。心尖痒痒得还没笑透,女娃娃又清晰地翻转了五官,变脸变得真快,变成了她吹胡子瞪眼的老爹。老爹挥舞着淌血的匕首,正在切割着活羊的耳朵,伴着咀嚼软骨的清脆。难道这个叫美丽日斑的女人是安格尔的鱼,可以任由自己改变性别,改变模样?改变形象?不像她小的时候那么听话,让干吗就干吗。
  二十五个小时过后,那孜勒别克有了冲动,就爱上了。他絮叨过自己,以往这女子人前人后的也没少见,咋就没动过念头?简单,没有再多的过程交往,仅仅一个触动。不像人们复杂的论述,更不像人们说的,梦是生命的垃圾箱。
  对男人和女人交往,不能凭着想象去推断。或者说牧民的想象是一种,诗人的想象又是一种。这两种的结合,兴许才实实在在。
  美丽日斑刚五岁的时候,就认识当武装民兵的那孜勒别克。后来美丽日斑成了家,可男人嫌她不生娃娃,就离婚了。她眼下一个人过。
  老汉跪在土炕上祈愿。石屋的角落那个塌陷的洞口,灰皮毛的小猫,进进出出。筛漏月光的天窗,应该是一扇大门。敬邀天神之手,把它轻轻开启,让他走进另一个世界。
  猫在他家十几年了,确切的时间,一直是个谜。孤零零,恰似天上掉下来的。方圆几百里所有的牧场,老汉走过几十遍,唯独这么一只。
  东边天像白牦牛,太阳像它肚子里的婴儿,在羊水里拱拥来拱拥去,正一点点往外拱着脑袋。曙色下的草滩上,细腻的氤氲,条条道道,有薄有厚,长久地披挂不去。像一杆要枯竭颜色的大板刷子,在老大张的白纸上,刚刚完成的最后涂抹。一切都可以辨认,却仅仅是个轮廓。黑山与村庄,弯弯曲曲的河流,漫步吃草的羊和牦牛。风,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
  忙了一天的那孜勒别克,喜欢到牛圈跟琼牦子说说话。随便说几句,心里也安生。说草原上的、说雪山顶的,说看到的、说感觉到的。说没有感觉的,只是听到的。说现在的,也说几句过去的。每天,这么一个喜好,这么一个把一辈子的话,都要说完的人,真实不遮掩。尤其是对不住库尔班的话,忏悔几遍了,今儿又说。那些令他不安的冬储草,实际早已被牲畜嚼为齑粉,排泄到体外,又被女人们烧成青烟儿,融化进蓝天。
  老汉真实不遮掩的絮叨,令路过圈墙外的牧民悚然,以为他神经兮兮生了怪病,同情地摇着头,躲开。他们躲开,帕米尔高原躲不开,整个夜晚都隐隐地受到威胁似的,低沉压抑。
  琼牦子喜欢,琼牦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顶多甩甩尾巴,驱赶一下飞虫。
  要这么看,平常人们所说的环境,是人的环境。就是说,那孜勒别克有那孜勒别克自己的环境。只有那孜勒别克而没有环境,这会让他人畏惧。
  老汉骑上马。
  一到傍晚,金黄团团的旱獭子回巢,去消化一天的草根儿。太阳余下的辉煌,在西垭口消逝。一个小时后,灰色的野兔子,成群结队地钻出洞穴,主宰了高原的地表。白天少见的蓝眼睛狼窃喜,蠢蠢欲动。这之后的夜色,是动态的,游弋的,颠簸的。被追逐着,还带有血腥。
  只有看到它,看到山鹰,才会认为夜晚是站立的。跟喀拉佐大山从远古的海底,站立起一片黝黑一样。
  阿红再来,不是买羊,是来给哈伦布送糖果。糖是黑色的,有点苦,阿红说叫巧克力。阿红看着糖,把哈伦布和那孜勒别克老汉甜得笑盈盈,就说她要在这里住一晚。
  差一点儿呛着老汉,阿红给他斟上奶茶。
  哈伦布高兴,拉着阿红趴在窗台,指给她看戈壁上那只山鹰。山鹰好像知道有人看它,张开翅膀向前蹦了两步,再站定。哈伦布问,你家那里有吗?阿红答,城市见不到。哈伦布说,每天它要到这里站到天黑,孤零零的,一直到看不清楚为止。阿红说,是的,山鹰的家在帕米尔。我们摄制组有一个作家,他说帕米尔在云间,鹰在云间。昨天中午三崩山雪峰上,我们见到它独自飞翔,真爽。到了地上,它怎么这么笨重。
  阿红像给哈伦布上生物课,山鹰这动物很厉害,比所有的飞禽都厉害。它有一种超感官的本事,飞翔中可以一目了然紫外线的光谱。它还可以凭借猎物粪便的紫外线图寻找。如同海洋里的大鲨鱼,鼻子可以闻到两千多米外的受伤猎物。海豚更神了,它叫唤的低音波,随便能钻透几公里以外。
  牧民话少,牧民们敬仰会讲话的人。阿红能说会道,赢得了哈伦布的信任。在帕米尔,这个离海洋最远的高原,阿红跟她聊着大海,直到夜深。
  小青年时期的老汉,跟美丽日斑的老爹养过鹰。鹰翅,如琴键。每次放飞他都会笑着说,上天空里去,到阳光上面去,去抚摸风流吧。只要四十四天,山鹰就能孵出一窝幼雏。很快,一群成熟的雄鹰,就可以在天庭,编织一组悠扬的套曲。可现在草原上的鹰少了,吃草根儿的旱獭子,疯狂地繁衍。
  阿红从羽绒服里掏出笔记本,写下一天的感受:自然在大地,留下亘古的过去,同时欢庆新鲜的光临。东面山峦的骨骼,在嘎嘎作响;西边冰川的身材,和云雾成长;山谷里的洪水,带上岩石的腿脚奔放;曙光书写着14行诗,帕米尔胸膛起伏地歌唱。
  哈伦布睡着了。
  老汉抬抬头,支棱着耳朵听听,告诉阿红,他听到,西北面怪石山谷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阿红欠起身侧头凝神,只有风声。老汉又听了一会儿摇着脑袋道,听不懂,听不懂。说完躺下。可马儿不停,一步步往里,一步步深入。漫山遍野,好像进入了巨石阵。逆水而上,河流湍急,峡谷变窄,两岸嶙峋陡峭,龇咧悬于头顶。有的如一柄长剑,直刺蓝天;有的仰卧参差;有的倾探自由;有的干脆伸出一只巨臂,似要探摘对岸峭壁上的花草。碎烂的水珠飞溅,携着阴森,撞上脑门,钻进怀里。水流子在脚镫边打着漩涡,胯下骏马四蹄犹豫。走两步,退一步。长嘶一声,噗噜噜——,震落崖畔土屑纷纷。
  凭你老汉翻来覆去,阿红笑着进入梦乡。
  6
  羊贩子老马和小马,加快了戈壁上的脚步。喀拉佐,不远了。
  7
  一口莫合烟,一口干巴巴的空气。
  在老汉的眼里,美丽日斑不是黑,她本身就是黑夜的一部分。润润的暖暖的,微风的那种后半夜。
  高原上的小路很多,草滩、沟底、山腰、崖顶。人走出的,羊走出的,狼走出的,野兔和旱獭子走出的,不一定都有明确的去处,像排列在心头的事情,干完一件又一件,心却总不能完全解脱。
  不要在路上耗尽气力,留一点给她吧!那孜勒别克这么想着,只是想。自己这辈子若不抓住这次机会,自己后悔,她会悲伤。他站在隘口好久好久了,似乎是想从大地里吸取些什么?给自己糊涂的头脑,一些清醒和答案,让自己再长高,多明白一些世理。阿红那丫头就是世理,红彤彤的羽绒服里边,装满世理。
  那是什么鸟?高原上很少见到,假如有一根儿树枝,它就可以落下歇会儿。可这里海拔太高,连一小丛灌木都没有。鸟儿只好转来转去,飞来飞去,最后在遥远的山下消失。那年从北京来过一个冰川探险队,队伍里也有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叫蓝天,穿的是一件蓝色羽绒服。她说,这地方忒高了,蓝天像在云层上漫步。
  那孜勒别克还是选择了。
  他骑在马上,知道峡谷一直在等他,等了几千年或更久。他来了,峡谷却毫不在乎,还是那副面孔,一点不为他的选择动容。
  高原上的生灵,期待着绿色的季节,和人们期待季节的绿色,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人和一切生灵,平等。
  布满河谷两岸的铁锈色岩石,像从火山口喷出来的,被千百年的高原风沙,吹刮得光秃秃圆乎乎。你假如想象它是血液的凝固,就离大地的心脏不远了。热腾腾,全身冒汗。体内的活性素质,会加快运转。承载不了了,会从手心脚心脑门鼻尖,往外冒。
  偶然,悬崖峭壁上掉下几块,翻滚蹦跳,肆无忌惮。碰撞击咬,碎石飞溅,像有个抽风机在头顶,呼地,灰风远去。也有的石子跟羊拐大小,击穿水边蒲扇一样的曲古丽花叶,发出咚咚的鼙鼓声。山道的躯体依然,不作任何反应;河流的姿势依然,弯回转送,安然舒缓。所及的低洼,绝不遗弃。
  峡谷里,可供人们走的路,长大、长长、长深。不是为了开拓延续,而是为了消磨走过的足迹。路,像人的一辈子,怎么走也走不出去,除非死。路对死,就没有了意义。
  这个世界真小,像一个未发育成熟的孩童。
  “半截子少儿放山羊,遇上寒流把命藏。”驱赶着羊群,他躲进火山口,自己鞧在一边的角落读课本。“大板车,装得多,掉在沟里上不了坡……”坑口外,风在吼叫,像经过了魔鬼嗓门。身下的红土暖乎乎,睡着。
  “壮年小伙子放牦牛,大雪躲在毡房久。”毡房待久了,小伙子总有去开门的欲望。尤其是雪夹风的时候,像有人在敲门。想象着有一个姑娘要进来,开始羞涩,后来就熟了。山上的牧人清楚得很,熟也熟不了多少,因为高原缺氧。像蒸不烂的米饭,像黏糊糊煮不熟的面条。姑娘没有出现,只是想象,想象也享受。直到,一天重复一天,一天覆盖一天。那张馕饼的香甜,在粪火上烤煳……
  库穆孜弹响: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有三十天一个月过去了。岁月一月又一月过去了,有十二个月一年过去了。
  每天每有固定的时间,那孜勒别克做着祈祷。遥望雪山的目光,一截一截接起来,可以到达心中的圣地麦加。这样的季节,站在草滩上,你会感到脚心底下在拱,是青草破土而出。
  祈祷之后,再长久地跪在那里。宗教的力量,一向是在人的绝境之上出现。因为困苦永存,才要宗教。
  昏沉沉的太阳,微微透过凝聚却惨淡的云层。空中飘舞的是柔和与湿润。送葬的队伍,像一条幽幽无声无息的河流,延伸流淌。河水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祖祖辈辈都知道来自雪山,可祖祖辈辈不知道流向哪里。
  生死二字,简单注释了人的一辈子。半坡上,成百上千的坟冢,整齐归纳着大脑里的所有想法。碑石上没字,留下的是空白,像墓穴中人,头向西方,面对穹顶,身处四壁,寂寂寥寥。洞口封堵上的瞬间,有一杆黑牦牛尾巴,在墓地的上空飘摇。
  蹄踏嘚嘚。老婆子离开五年,但她的意识,早在十年前就终止了。头疼是什么病?居然可以把她折磨得像棵木本植物,或像一株青草那样呼吸。
  嘚嘚蹄踏。老婆走了一个月,那孜勒别克的三十个夜晚,坐在毡房外的石头上,随着月亮慢慢升起,弹奏库穆孜: “只落得孤苦伶仃……”
  生命悄悄远离,喉咙干裂嘶哑。呼哧呼哧,喘息粗气。眼睛丢了精气神儿,虚弱地投进篝火。腿像棍子一样僵硬,带走不了美好岁月。身边的岁月呢?身边的岁月,无影无踪。
  老汉的黑长衫,吊挂在石窝子中间的柱子上,没头没脚地摇动。大草镰和磨刀石,堆挤在墙角儿,跟散乱的土豆和洋葱在一起。
  一声口哨,黄骠马从草原深处奔来。
  黎明,耸立在高原大地之上的千峰万岭,苏醒了。山下的草原那么狭长,隐匿在峡谷深处的缝隙之中。
  晨曦降落在隘口,降落在一堆篝火的灰烬边。红色的微风,褐色的光,一明一暗,一暗一明,最后消失,如同几个小时前消失的子夜。
  一个放牧牛羊四十多年的老汉,站立起来。
  8
  那孜勒别克再往前走几步,就能进入到三崩山峡谷。峡谷皑皑,他在雪地里摔两个跟头,自己和雪就会模糊在一起。仿佛蓝色,消失在高原的天际。
  那匹黑骏马,在雪原中前后挪动着蹄子,若无其事地看看峡谷,看看火山口。
  是来告别的吗?那孜勒别克问自己也是问黑马。他四肢并用,爬进野羊冢。在骨架中,在腐尸间,擦不净黏糊糊眼角流出的浊泪。
  爬出来,那孜勒别克继续爬着。他在坑沿上记起,琼牦子就是出生在这块草地。也许是它的母亲,常常啃吃这里的红胶土原因,胎期过了一个多月。出生时粉红粉红,个头还大,就把它喊作琼牦子了。也有的牧民管它叫白牦子,是它的全身没杂毛,雪一样。在高原牧场,这等颜色的牦牛不仅少见,就连它的出生,也是一个特例。
  五月的一个夕阳的傍晚,琼牦子一落地,还没经那孜勒别克细瞧,就腾地站立起来。粉色转眼消退,白灿灿,像站起一堆耀眼的阳光。摇摆的尾巴梢毛,迅速风干,蓬蓬松松,如同拴着个雪球。仅仅一个青草季节,它就健壮得跟成年牦牛一起奔跑。肩膀、屁股、肋骨、下腹结结实实。腹部的绒毛长过膝头,软绵绵地飘逸。这家伙三岁开始交配产子,奶水旺盛。奶中的油脂,高过百分之十以上。
  爬下火山口,又爬上火山口。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徘徊,怕了吗?那孜勒别克打小就生活在恐惧中。怕地震,怕塌方,怕雪崩,怕风暴,怕没有馕吃,怕干部来传达文件,怕喀拉佐河的洪灾,怕春季的草原不落雨水。
  一块馕饼都没带,这是那孜勒别克出门上路从未有过的。也许是慌乱,也许是紧张,也许根本就没打算准备,或者知道琼牦子会带着充足的奶汁来找他。已经三天吃食未进,肠胃竟没一点反应一点要求。他再一次怕了,怕不争气的双腿再次拒绝使唤。怕再一次昏睡,越睡身体越软。草甸子很松暄,趴久了,身下有了热气。
  阿红跟老汉说过,从非洲东部肯尼亚的南方古猿化石上看到,人类祖先早在四百万年前,就能直立行走了。可此时此刻这个叫那孜勒别克的牧民,在返祖在退化,双膝酥散了一样,无论如何也难支撑起身体。老汉曾跟阿红开玩笑地说,我们牧民是用四条腿走路。原本是指有马带步,不幸言中。
  走丢的黄骝马,在山口草滩的咕嘟泉,饮过水。摇晃着脑袋,寻找着自己的主人。嘶鸣,在狭窄的沟壑冲锋陷阵。撞在峭壁上,带着风,悠来荡去,像有人在耍秋千。
  那孜勒别克老汉强撑撑脖颈儿,把小拇指斜插进嘴角,呼哨哑然。一用力,干裂的唇,冒出红艳艳血珠。半丝笑影,掠过脸颊。他低头吹掉弄痒了自己手背的草茎,继续爬。
  高原的雨水,一般是个酝酿的过程。也许打湿一下空气,就完事儿;也许改变一下地表的颜色,就走远。不像雪那么痛痛快快,说下就下。这场雨,艰难地经过一整天的云层漫步,凑凑合合,淋落。老汉翻转过身,摘掉毡帽捧在手,仰面接着一滴滴的甘露,犹在梦境。
  雨停了,仅仅湿润的毡帽,让他回到现实。回到现实很容易,而构成生命本质的东西,这会儿,才刚刚苏醒。要爬向哪里呢?身下的卵石,身下的嫩草,逆着河流向上。他仰起头的刹那间有了幻觉,三崩山不是山了。扭来扭去的身子白毛飘飘,地地道道是自己的那头白牦牛。
  手边,有一朵含苞欲放的黄菊。他一把摘下,就盛开了。花瓣碎英纷纷,眼花缭乱。对于牧民来说,走丢了自己的马,就等于走丢了一片草原。
  良久,那孜勒别克把头从草丛里抬起。目光似乎渴望,一个天塌地没的雪崩。他的心境不像刚出发时的那样了,目的地雪盲一样的模糊,琼布拉克牧场越来越淡漠。自打昏昏落马的那一刻,似乎就注定了他的归宿。把握和可能,失落在黄骠马背。爬过三崩山峡谷,要是搁在三十年前那会儿差不多,现在不行。现在浑身上下,如同披裹着几张湿牛皮。话又说回来,若能到了琼布拉克,问清楚缘由,把羊子卖出个好价钱,多年的梦想也许还可以实现。是这个目的吗?他犹豫不决不敢肯定。这几天中的好几个时间段,他突然闹不清楚自己去琼布拉克干吗。这些年闹不清楚的事情忒多,开始像青草冒芽,到了这两年,一茬跟着一茬。
  用尽剩余的体力爬到水边,他干燥的胸腔,需要濡湿。
  那孜勒别克老汉一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把河流想成是一柄快刀。融化的冰川从锐利的雪峰流下,游刃有余地把山坡划出个大口子,把乱石山谷越划越深,把草原开膛破肚,切割得弯弯曲曲。这如刀的冰水,几口下肚,那孜勒别克的心胃,似乎被剁碎。几阵痉挛之后,他感到口齿间,缭绕着血腥味道的红烟。尽管如此,体力还是恢复了一点儿。他再一次吹出口哨,吹出召唤。
  黄骝马,奔驰而来,四腿跪卧,驮起主人。他们,向三崩山峡谷深处走去。那孜勒别克这点力气还是有的,完全可以扽扽缰绳,扭转马头,回到喀拉佐,回到家。他不想,他没想过。
  雪崩迎面而来,轰隆远在天庭,身体里寂静无声。那孜勒别克老汉感到兴奋,感到淋漓酣畅,感到幸福得忐忑又惶惶不安。
  雪崩对他来说,应该是能预计到的。常常相逢,熟悉得像朋友,伴随在他成长的左右,不远不近地随时可以感到。
  这次雪崩不同,也许是因为太近了,也许是从来没有这么贴切地接触过。他被一种突如其来的站在大限之上的愉悦,还掺杂着一种不甚明白的伟大,淹没。惊心动魄,悲戚号啕。
  骤然而下的巨幅雪涛烟波,在席卷之势形成铺天盖地的一刻,有那么几秒钟的凝固,凝固着他的后悔。自己冒险过三崩山峡谷,为什么还要搭上黄骠马?
  马儿站立惊嘶,声如欻地扯开了半尺白布,之后倏地哑然。如同奶茶太多的饱嗝到了嗓子眼儿,又被口水咽了回去。老汉从马鞍子上被掀飞,还没有落地,雪粒就欢蹦乱跳地,冲进了他的五官。
  其实,在老汉的耳朵里,声音不复存在。耳膜,早已被洞穿,震碎。像几天来,纷纷扬扬的思绪。
  雪崩,很久才平息下来。那孜勒别克老汉在雪下,和大山铸造在一起。没有感触,没有冷热。头脑里,所有的雪山都是毡房,所有的女人都是老婆,所有的鲜花草原与流动的河床,都幻化为星星点点。拉长了,抽搐了,变形了,重叠了。开始还有轮廓,最后全是煞白,冰冷的直杀血肉的煞白,像奶汁侵入喉咙,像冰川侵入火山口,像自己侵入美丽日斑。
  帕米尔高原的寂静,震耳欲聋。
  那孜勒别克很想挣扎出去,挣扎出去是为了美丽日斑,不管她挣扎与否。他无力挣扎,乐曲在身心回荡。一柄库穆孜,跳到雪山顶,阳光一样的金色琴弦,在拨动。琼牦子也在吼叫,吼叫中带着遭受遗弃的愤怒。
  谁家的一只没有颜色的狗,追逐着两个娃娃的影子远去。忽倏,他心底荡起一团黄澄澄的温暖,这个世界比那个世界更好一些。温暖像滚烫的奶茶,把他冰冷的心融化。是的,就这样,一了百了,再不挣扎了。他为自己的选择感动,老泪纵横,毫无抑制。
  老汉能想起,骑马赶雪路冻僵时的那股难受劲儿;也能回味出,冰坨一样的腿脚,被篝火烘烤的滋味。前胸发烫,后背寒凉。你看,这么快就到冬天了。冬天,是绝对不能没雪的。没雪的高原戈壁,像被铅色的血痂,沉重地封冻住一样。如此这般,春天的生气,想都甭想。
  三崩山雪崩的对面山坡上,两台摄影机在一刻不停地拍摄。人们开始被眼前惊天动地的壮观惊吓,继而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再继而,人们愣住了,监视器里,他们看见一个骑马人,被铺天盖地的雪崩吞没。
  快去救人!阿红说,是那孜勒别克老汉。
  可怎么才能绕过去呢?三天?五天?一个星期?
  阿红哭了。我、我、我去通知喀拉佐。她清楚,通知什么也解决不了。
  9
  阿红说,从眼下看,没雪的喀拉佐冬天,肯定像遥远的天宇中,那个叫火星的星球。
  一般残留着想象力的头脑,想象历史的残留和历史,基本上是同一个步调的。就是说,一个人,一条河流,一块岩石,一头牦牛,可以在想象里同时生活在一个时空。甚至在过去的百年,过去的千年中。过去的和现在吻合,现在的和过去相似。曾经的邂逅,是今天的遭遇。就如同古老的雪崩,和刚刚发生的雪崩绝不会两样。绝不会因古老而衰败无力;绝不会因古老而腐朽糟糕;绝不会因古老而铜锈斑斑。
  做公社武装民兵那会儿,那孜勒别克巡视到科尔根古堡。百年的古城墙上,用面粉糨糊涂写着,打倒阿牢开!打倒暴君!嘎巴字上,爬满了饥饿的黑黝黝的千腿虫。他在大厅中央睡了一宿,醒来发现垫脑袋的不是石头,是一个黑黝黝的铸铁匣子。用匕首撬开,满满一匣黄灿灿的金币下,埋藏着一沓《玛纳斯》唱本。
  他抱回家,取出唱本,把金币匣子砌在牛圈的石头墙里。前两年,听说政府允许去麦加朝圣了。他推倒了圈墙打开宝匣,里边居然都是白花花的骨头渣。
  如今《玛纳斯》他已经唱得烂熟:
  世界不会一成不变,每个世纪都有它的分界线。
  如果死期来临,我们就毫无怨言地归天。假若是灾难降临,我们应勇敢地承担。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就要死去,在马驹能跑到的地方,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为我修建一座坟墓。
  当他把九个扣子扣上的时候,在这个虚伪的世界,勇士还有什么遗憾呢!
  黑暗中的想象,因演唱更加丰富多彩。
  那孜勒别克希望自己的歌唱,凝冻在冰雪里。一定会有融化的那一天,他的歌声就可以随波逐流,流经西牦牛滩流到喀拉佐。美丽日斑会听见,听见了她也要唱。唱那个,穿衣穿缎子,吃肉吃犍子。……吃我的犍子,吃我的犍子。俩人像一对幼童,从毡包外追到毡包里,从毡包里又追到毡包外。
  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呼叫,虽然柔弱,但钻透了雪崩的隆隆。像阿红,也像美丽日斑。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真的听到了。
  具有这等想象力的人,比较那些缺乏想象的人,更加悲惨。因为他的结果,也在他的想象之中。
  阿红没有想到,在老汉收藏的唱本里,有这样的一段文字:那活着干吗?活着就是一种苦挨的日子。有哭没泪,有泪没哭,都是一出悲剧。痛苦地等啊等,为那个绝无希望的结局去牺牲。这样的牺牲,是祭祀最神圣的。在供奉的牺牲中,产生联想,产生善恶可辨的试金石。如此等等,生命赖以支持,世界赖以支持,自然赖以支持。在不能穷尽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想象时空中,延续着人类的最后演唱。直到那块金丝绒的幕布,闪闪发光地降落。
  唱本里的歌声还在继续:灾难就是这样,明天的忘记今天;昨天的无法知道今天,可昨天可以历历在目;而明天,今天又会成为明天,今天又在昨天之中。
  阿红关上了录音机。
  雪崩结束,雪尘降落,雪雾散去。群山停止了呼吸,草原停止了呼吸,整个帕米尔的胸膛,失去了起伏。
  一只鸟,一只翅膀很大的鸟儿的影子,在心上翻飞。远了,把心,也带走了。那孜勒别克的整个腹腔,空旷。
  他挤了挤,掏了掏,上身可以转动,四周形成了一个冰窟。他想抽口莫合,可在长衫烟兜抓出来的是雪。往嘴里,塞了一把。
  昏暗,如同来到深海的弱光层。
  10
  羊贩子老马和小马,这时候正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茫茫戈壁上。虽然平坦,但至少一天,才能走出去。走出去,喀拉佐,就不远了。
  11
  平展展的戈壁,像一张七十二转的胶版老唱片,记录着那个黄昏。帕米尔高原目光所及的所有雪峰,反射出令人惊慌失措的殷红色光芒。雪山燃烧了一整天,才开始暗淡。暗淡成黑色,露出了本来面目。黑山一露头,烧焦烤煳的味道,黏稠地粘住峡谷半空的浮云。雪山融化了,冰川融化了,白色融化了。继续融化的是,黑黝黝的山峰和吓呆的风。牧场上的长胡子老人说,一样的,一样的,一模一样的。
  那次的雪崩冒了顶,掀掉了界山的白帽壳;那次的洪水,喀拉佐沉没了河岸。大水荡着冰碴儿,漫进冬窝子的门槛。少见,少见,千年一见。人们感叹。
  第三天,大水退入河道,草一下绿疯了。石头屋四周和草滩,绿成了疙瘩。
  平原上,老早就流传一段顺口溜,叫《四大欢实》:风中的旗,黄河的鱼,十八九岁的姑娘,大叫驴。高原上的姑娘欢实,高原上的叫驴欢实,高原上洪水浸泡过的绿草,更欢实。因为洪水,高原上的一切都欢实。
  史前的植物醒来,细小畸形的身躯照样成长。过去的说法,那是谣传。沙冬青并没有跟着恐龙一块消失,它在这片高地上,远离平原高高在上地活了下来。如今,鲜艳地盛开着旌旗一般的黄色花朵。
  自然界的秘密,被隆起的山脊,举在氧气稀薄的地球之巅。在太空,宇航员也可以使用维生系统。而在高原采集维生素,就得不停地呼吸,急迫地呼吸。
  那孜勒别克把嘴张大,实际上他的嘴已经冻僵。
  阿红看着老汉吃馕的大嘴,用细长白嫩的手指,挡住自己干裂的薄唇,悄悄凑到哈伦布的耳边说,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初,地球上的最后袋狼,嘴张着三天,却没法吃进任何食物。就这样一种姿态保持着,保持着警惕和告诫,死于动物园。当然,这仅仅是某个世纪的,某一个灭绝。这次的灭绝,是身长一米多,高半米的小动物。老汉的身材多高?
  哈伦布笑了,他,快两米了吧。
  多少雪,多少年的雪,掩埋着那孜勒别克。他想什么都行,想到什么都不过分。他想起了阿红。
  阿红总问他,为什么三崩山还不雪崩?我都等疲啦,它安静得太久了。
  久了,才会壮观。你们不会白来一趟。
  阿红捧着羊皮子唱本,脆亮亮念诵着:软弱无力糟糕的躯体啊,马上要消失在涣散的精神面前。主啊主,用上百次心底的呼唤,以求得明示。难道就这样抛弃了?任由堕落,任由死亡在腐烂中远去。
  要是死,像雪崩,让某一种什么苏醒的话,那生是为什么呢?
  唱本里说,世界肯定有末日。末日是人和人在充满硝烟的厮杀之后,用剩下的力气,又一次展开隐瞒血腥的争斗。假如这一指向成立,失控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精神。
  阿红有阿红的说法,阿红说,地表荒凉的火星,到地球上的海沟,差不多是整个人类可以达到的想象空间,像什么恐龙消失说呀,像什么开天辟地的大爆炸啦,像什么冰岛生命照应下的地理环境啦。
  老汉此时此刻一下都明白了,像面前明明白白的雪。
  帕米尔高原的法则就一条,和谐平衡。
  实实在在,那孜勒别克是站在雪堆下,只是姿势稍微倾斜动弹不得。野山羊的角,顶天立地,躯体腐烂也不能让它倒下。那孜勒别克年轻时用它做过刀把,知道角质里边,有它活着的秘密。宛如剖开象牙,可以知道大象的年岁和当时的环境与死亡的原因。
  阿红在学校当过模特,她脱掉羽绒服扭着腰肢,在大土炕上来回走着,给老汉和哈伦布演示。她把肉色的紧身绒衣拉链,从脖颈往下拉开了一点。老汉说不、不,不要。没关系,不怕。她认为帕米尔高原上的每一条峡谷,都像法国新生代设计的鲁克塞尔服装风格,胸口敞开,无遮无掩地袒露。你不袒露,怎么进去怎么出来?恶风,呼啦啦刮着窗纸。老汉赶紧把羽绒服递给她。天气突然变坏,不是变坏的天气所为。
  阿红说得没错,那孜勒别克熟悉每一条山谷,就像熟悉自己的羊和牛一样。用意念,意念可以改变许多。
  那孜勒别克的意念,在厚厚的雪下升温。意念中出现一条宽而又宽,敞而又敞的山口,任自己自由出入。他感觉到大腿下,有湿落落的东西在流淌。
  阿红说,意念,完全可以影响到身边看得见的存在。云南边境的阿佤山,有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在心情不好时,能让大风静止。西藏也出现过数百名喇嘛,盘坐在寺庙顶上,集中意念诵经。使乌云密布的天空,湛蓝晴朗。
  阿红一说话就说起没完。一个外国的统计学专家,愣研究脚丫子和男性生殖器长短的比例。这么一来,男人的藏物,一看脚,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一团雪掉到老汉嘴里,他吓了一跳。这丫头,嘴无遮拦。在冰雪的洞窟中,在死神前,那孜勒别克觉得阿红讲的,中听亲切。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脚,但他知道膝下的部分,早已和那双足有六十公分的大靴子,冻结成了标本。
  让你受委屈了,住在这样的冬窝子里,像睡石头山洞。
  阿红的脸笑得黑亮,说比我们山上的帐篷好多了。洞穴,孕育了人类。然后又赶忙加上一句,连最早的寺庙,也是。
  这丫头,有意思。
  12
  几年一晃,琼牦子从一头毛茸茸的小牛犊,变成了大母牛,均匀结实健壮。还高大,脊背和那孜勒别克老汉齐肩。过去柔和的线条不见了,身子板儿像一扇石墙。脑袋、脖子、胸脯、屁股,哪哪都大。别的牦牛恨不能二十四小时嘴巴不停地啃草,尤其是那些哺乳的母牛。它不是,它不仅吃草的速度快,吃饱就玩,撒了欢似的满世界瞎跑。一到发情期,后边跟着一大群雄性的黑牦牛,挨排的和它交配,这家伙从不挑肥拣瘦。它爱独自吃草,吃饱就甩开四个大蹄子,东山上看看,西峡谷瞧瞧。一跑起来,河水加快了流速,山峰头挨头跟上,“嘀溜”鸟敞开红色的胸脯,成群地在它面前飞来飞去。琼牦子常常跑到主人找不见的山沟,跑到远远看不见同类的地方。它跑得那个欢腾劲儿,足以超过骆驼,赶上骏马。
  山上山下的人都说,那孜勒别克老汉,你这一辈子遵规守矩的,怎么偏偏养出这么个无拘无束的母东西来。说这等话的人,都站得远远,要不骑在马背躲上坡头,要不站在河对岸,抡着响鞭。这时候的老汉从不言声,笑笑掏出一盒香烟,扬扬手招呼各位。似乎要嘉奖人家,却谁谁都警惕着不肯过来。一支烟,说不定会招惹出什么,那琼牦子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人们的话,乍一琢磨挺难听,琼牦子,好像是那孜勒别克生养的。老汉当夸耀,招得鼻眼嘴唇,沾得都是自喜。
  就是这天,草原上多出了一匹黑骏马。
  琼牦子真是个没规没矩的禀性,一放出了圈门,就难找到。找不到,老汉从不着急,它自己到时候就会回来。一早一晚,保证回来喂犊子,外加给老汉留下半桶奶汁。留下的奶,老汉灌进皮囊,给那个叫美丽日斑的黑女人送去。
  琼牦子长得健壮,比其他的牦牛大出两圈,出类拔萃。可它对交配对象,没什么眼光,没什么选择,从不挑剔,来者不拒,一律平等。一年中,它最喜欢发情的那段日子。发情了,琼牦子走过的地段,散播着一股怪异的臊臭,熏得三叶草愣青愣青;发情了,老汉看它的眼神儿都变了,流淌出的是温和怂恿;发情了,它可以带着几百上千的牦牛,撒欢野跑在草滩戈壁。如同一岭雪峰,疾驰而去,飞奔而来。一股烟儿,带着一片灰尘。如果赶上转场,又不驮东西,那它就更来劲儿啦!公的母的大的小的,上万的牦牛都尾随着,气势磅礴。峻岭下,山坡上,蹿越怪石嶙峋的河岸、陡峭的隘口。就是在睡觉,琼牦子也能感到,大地群山,在它的蹄子下驰骋,鬃毛飞扬。呼啸的风,挂在牛角梢头。
  琼牦子的犄角根儿,赶上了老汉手腕儿粗。压着耳朵,横着长出比老汉胳膊还长的两大截,再曲个半圆的缓弯,斜着往上蹿半米多。角尖,如刺。
  像老汉喜欢琼牦子一样,琼牦子也喜欢自己的主人。喜欢主人不限制它,喜欢主人欣赏它。老汉喜欢的眼神,天天追着它。它假装不正视,又都看在眼里。
  琼牦子每次奔跑时,那头黑牦牛总率先跟上。黑家伙,从蹄毛到身腰到脑袋,那叫一个黑,赛过柴锅底。黑就黑吧,黑个彻底,黑个绝对。可偏偏在它的额眉间,有一团拳头大的白绒。发情的时候,跟背脊上奓立的黑毛,同时蓬发。如同像一朵风中成熟的蒲公英,随时炸散,随时飞扬。
  老汉叫它花额头。
  对琼牦子的召唤,花额头毫无疑问第一个反应。但一跑起来,总和琼牦子,差上个四腿八步。平时,花额头逮个机会,就要用头给琼牦子蹭蹭这儿,蹭蹭那儿。一般的时候,琼牦子都有耐心。但一听到那孜勒别克老汉,把他干硬粗大的手指骨嘎嘣嘣撅响,就会一转身,用大犄角,吓跑花额头。
  花额头是库尔班家的。老汉虽然怀掖着愧疚,但他不喜欢库尔班。
  赛牛会上,比走奶子。走奶子,就是牦牛头顶着满满的一碗乳汁,走一百米。不仅要速度,还要稳稳当当滴奶不洒。
  琼牦子得了第一。然后又赛下一项。
  参赛的九头牦牛一排,站在滩头。牛头上的犄角之间,坐上一个五六岁小孩。库尔班,举着姑娘们戴的那种红纱巾,大呼小叫着,然后一摇落下。九牛,像有十只雪豹子撵着,噌地一下就蹿出去。到了雪山脚下,再回转。
  琼牦子头上坐着的是库尔班的俩女儿,一年级的阿依霞和二年级的玛依莎。最终,它照样跑了第一。
  阿依霞和玛依莎也同样得到了奖励,一人一条红艳艳的新绸巾。那孜勒别克给她们系好,琼牦子,双腿弯曲,把头轻轻一低,俩姑娘从它额头鼻梁,坐滑梯似的出溜进草地。双双领着手,转着花裙子,仰头低头,低头仰头,欢天喜地跳起草原舞。那孜勒别克弹响库穆孜,手指比姑娘的舞步还快。
  库尔班隔着人群看着这一切,毡帽下多皱的脸皮子,有阳光有阴影。
  琼牦子的名声大振,在高原上如同一颗明星。
  13
  琼牦子出名,老汉出名。当山下的卡湖成了内地人的旅游区,乡干部就把琼牦子抓去,当风景似的供人们合影观赏。
  一周后,琼牦子跑回来。除了风尘仆仆之外,威风凛凛一点不减,膘肥体壮一点儿不减。
  这如今,转场的东西从它背上卸下来,琼牦子轻松多了。一转场,每天就要走四十多公里。毡包用的木头支架,扎在后脖颈,迈两步就摩擦一下。驮主人家东西的时候,丢了任性没了背叛。甭管牦牛是黑的花的,有角的没角的,都得规规顺顺一道走,瞎跑不成。好像它们知道,转场对牧民意味着什么。到了卡拉其勒嘎草地,那木头已经把琼牦子的老皮扎透,现在的血痂膙子还在。
  毡包的框架崭新,是老汉冬天那会儿在乡镇加工厂定做的。组装时,总不对劲儿,不是卡不住,就是不够长。那孜勒别克急火了大半个时辰,最后还是用了去年那副旧的,才把圆圆满满的毡房搭建起来。旧的,幸好没撇掉。年初,大雪五天,差一点儿当柴,烧火煮了茶。
  可这副不能用的新木架,怎么办?扔,都是扔旧的,烧,都是烧烂的。新的不能用,留下还要占地界。新的,也能成负担。
  琼牦子一直在跑,它的心里很矛盾,主人在哪?自己的犊子在哪?跑累了,汗出来,那块血痂绷裂开,灼烧烧地疼痛。天要黑下,四条腿越来越沉,它感到了戈壁的厚度和坚硬。上了山顶以后,后腿开始发软。后腿发软,坚持下坡,蹄子肯定会打滑。
  在高原,奶水一经喷出,就喷射得很远。刷——,吱——,几个奶头交错地喷射。喷洒在腿上,流过膝头,流到蹄子;沙石地上一片,蒙住了灰暗;岩石黑黢黢的缝隙里,一条无形的舌头舔吮,转瞬,奶水消失。有咝咝声,像抽泣。
  大雪,封住了下山的路,也迷惑住它的生命之途。琼牦子,找不到自己的牛犊。奶汁滂沱,飞着溅着,流着淌着。饥饿的犊子,你在哪儿啊?它的身心疼痛,乳房越来越硕大,越来越绷胀,几乎无法忍受。
  乳汁,香甜。牛犊喝的时候,嘴唇嘴角都是白色的奶沫子。几乎不用吸吮,一触即发。丰富,浓厚,纯正,呛得牛犊喘不过气来。不像其他的母牛哺乳,必须得要小牛犊用嘴用头去冲撞。
  人们把牦牛奶,说成是奇妙的乳汁,迷醉的乳汁。不光是青草,还有喀拉佐、慕士塔格、公格尔、帕米尔整个高地,整个世界,所有的母亲,以及彗星播撒的氨基酸,太空飞扬的维他命,都一同融入在这白色的液体里。
  吃饱的牛崽子也不愿离开,总是还想再喝一口,再吮一下。灌满嗓子眼儿,含在嘴里。
  老汉的库穆孜,弹唱在琼牦子的心中:那位宅心仁厚的母亲,用丰乳哺育着玛纳斯。同时还喂养着,一匹被遗弃的马驹。马驹长大成一骑神骏,玛纳斯驾驭着驰骋沙场。节节胜利,他俩相称兄弟。
  琼牦子歪歪头,抖了抖身上的长毛。它这身长毛,打小就没剪过。不是老汉不给它剪,而是它不让剪。一剪它就叫唤着尥蹶子,好像剪得不是毛,是它的筋,是它的肉。
  科学饲养手册里说,不剪毛,抓膘少,牲畜吵。可这对于琼牦子来说,一点都不搭界,与它毫无关联。
  琼牦子的毛,从腹肋长长垂挂下来,几乎扫到了草梢,像两扇墙。为牛犊挡住风雪,挡住寒冷,如同在毡房里一样温暖。可现如今,这兔崽子说走丢就走丢了,它能去了哪儿?
  主人呢,主人你在哪?
  两个目标,也是目标。琼牦子瞪大眼睛,拨开黑幕一样的夜色巡视,四方戈壁,八面草原,走遍帕米尔也要找。
  它感觉到蹄子下的山体在微微晃动,一块脸盆大的石头,被它一脚踩裂。石头崩裂的同时,有一颗流星,划过幽蓝的夜空。
  去,向流星坠落的地方。
  琼牦子打小性情各色,就是被圈在一块儿放牧,它也离同类远远的。它不喜欢在你挨我我挨你,相互磨蹭,尾巴抡甩的牦牛堆里。那样,它觉得憋屈得慌。它看不得那些瘦骨嶙峋的肋骨,和干瘪瘪没有多少肌肉的屁股蛋。
  它喜欢独自一个吃草,独自一个饮水。吃饱喝足,像现在一样找个高处发呆地站站,让风梳理一下洁白飘然的长毛。
  虽然如此,它干活肯出力,为主人走过各式各样的路。驮盖房的卵石,驮打馕的麦粉,驮毡房的支架,驮受伤的勘探者,驮金矿的金沙,驮主人喜欢的女人,驮女人生下的娃娃……
  第一次听到有人喊牛牛的时候,站在毡房外的琼牦子惊吓了一跳,它正在悉心安谧地给自己的小牛犊哺乳。一激灵,呛得犊子直嗝喽。
  在草原,男人挤奶被人家笑话。可是它的主人不在乎,那孜勒别克不在乎。因为琼牦子奶汁,只让那孜勒别克给挤,它尤其不喜欢女人给挤。
  那孜勒别克挤奶有一套。揉呀揉,搓呀搓,揉搓得琼牦子浑身发热,血液奔流;揉搓得它一根根长毛,都要竖起来。乳汁喷射进奶桶,嚓嚓地响。半桶奶水,加半桶洁白的奶泡。
  在西牦牛滩,那孜勒别克提着鲜奶进毡房不到半个小时,里边就开始喊牛牛。猛然一听,琼牦子很不习惯。再细听,是女人的声音,老牛牛,老牛牛。
  后来琼牦子有些错觉,觉得草地在微微晃动,要不然就是毡房在晃。晃的时间太长,它都有些不想等主人了,想自己带犊子进草滩。最后它听到女人尖叫一声,怵惕了怵惕,就都不晃了。
  原以为都不晃了,可主人走出毡房那一阵子,身子晃得像丢了魂似的,上了他的黄骝马,还在晃。琼牦子心里有话,晃什么晃,至于吗?
  主人告诉它,喝了你的奶水,女人才服服帖帖。有了你的奶水,不生孩子的女人,都要怀孕的。那孜勒别克是随便说笑的,没想到被他说了个正着。
  14
  天色向晚。
  要热茶。要暖炕。
  羊贩子老马安慰小马说,都会有的,看见了吗?大草滩那边,黑山腰下那片石头屋,就是喀拉佐。老马说着,脚步更快了。
  快趟的脚步突地打了一个愣怔。一个黑影从面前闪过。见鬼了?
  小马说,是匹马。
  15
  喀拉佐是座黑山,也是名字由来。陡坡的山体,可以说是通黑,黑如焦炭。唯高坡头西去的隘口,规规矩矩沿着“U”形,镶嵌着好似汉白玉的石头,给喀拉佐黑山的纯粹,打了几分折扣。隘口那边,有一座狼山。狼山上,盘聚着十来对白眉尖嘴狼,毛皮跟戈壁一色。
  隘口如界,东西相安。百年来与牦牛滩的牲畜牧民,互无大碍。
  去年大地震后,不光是喀拉佐一带,据说整个帕米尔地区,高原狼家族超常地繁衍。狼山上一片嗷嗷待哺声,饥饿得嗷——嗷——地哀叫,声声凄凉。
  哀叫尖厉,裹着阳光随着寒风,从西隘口东下,刮向牦牛滩,刮进喀拉佐河。琼牦子吃过冬储草饮足了水,这会儿正站在哗哗的浅滩边冲盹。午后斑斓的梦境,猛然充斥诸多白色眉眼儿、凌乱衰弱的目光、饥荒乞食的小嘴。那孜勒别克的库穆孜拨动了琼牦子的心弦,宅心仁厚的母亲……它甩了一下脖颈上的长毛,撒开四腿。开始侧身颠步,像在风中捕捉方向,后来小跑,再后来跑出泛青的草滩,绕过喀拉佐石窝子,经百丈长的斜坡,在隘口犹豫了片刻,飞身而去,像蓝天西去了一朵云。
  狼山,不是山,实际是个寸草不生的乱石冈子,由大小不一的黑岩块儿,堆积而成。琼牦子刚刚站下喘口气,还没来得及熟悉熟悉四周的陌生,狼崽子就闻到了甜喷喷的奶香,蜂拥而至。
  接下的日子,琼牦子天天来狼山。老狼们假意闲逛地躲闪开,给琼牦子腾出空间。还从峡谷深处,叼来一块块软绵绵的草皮子,给琼牦子铺垫在碎石上。但它们低缓悠长的嗥叫,时隐时现从不间断,敬示友好,也敬示警察。
  琼牦子侧躺着,用犄角支着头,看天上的云朵,看云层间透出的蓝色。看久了,云朵在下坠,软软乎乎地压在身上。
  喂饱的狼崽儿,暂时忘却了父母,跟在琼牦子的蹄前蹄后,玩耍着蹿跃着,滚爬着。琼牦子的腿脚,唯有这一刻,丢了放肆,挪迈出谨慎。
  百日哺乳结束,琼牦子恢复了以往的生活,停止了奔波。它的主人,那孜勒别克老汉,对此一无感知。
  数月后的这天,下午的暑气消散得很快,爽朗的微风从雪山顶吹来。健体如犊的狼崽子们精神抖擞,几十只纠集在西隘口。交头接耳,摩肩接踵,拉列出了一个三角阵势。三角阵组合了打乱,打乱了又组合。像玩耍,像等待。
  当三角阵形的影子,被太阳投向东方的坡下时,像谁给予了一道暗示,或者有一员大将在挥旄引领,它们的阵脚整齐有序地冲下隘口。兴许它们知道,牧民的快枪,早已被收走,无所顾忌地跑过居民点,跑进草原。把暮归的羊群牛群,驱赶得七零八落。
  牧民百姓惊吓得束手无策,目光夹在门缝里,张皇地呵斥着蔫头蔫脑的牧羊犬。而牧羊犬,只会欲盖弥彰地狂吠,三四米之内,徘徊着脚步。
  嘈乱的牲畜群,在草原上聚来散去,像打翻了一大锅刚刚煮好的粳米稠粥。
  喀拉佐居民点安静了,静默得如死寂一般。他们心底清楚没疑问,一场血腥的洗劫,马上就要开始。
  突然,有人从一间石头屋破门而出。挥舞着一根铁锹把儿,嗷嗷如狼地大叫着冲进草滩,冲向狼群。松懈的木门,掉了一片合页,在他身后摇动了两下,几乎要倒下。
  狼群暂时放弃了牛羊,集中围拢住来人。这人口中咬着一根儿马缰绳,说不清是用做勒狼还是要勒住自己。扣严了脑袋的破毡帽,被皮绳系紧在下巴颏。脚蹬一双掉了后跟儿的高筒旧马靴,腰束一件黑牛皮烂坎肩。不细瞅,这身打扮还真难辨认。是库尔班。
  库尔班面对着狼群的围攻,棍子抡出呼呼的风声,身体迅速原地左转右转着,严阵以待。
  这样能僵持多久?这样的僵持会有什么结果?牧民们很明白,残忍的高原狼,绝不会占据下风或者放弃。库尔班惨啦!
  每次琼牦子从美丽日斑的西牦牛滩回来,无一例外地没精打采。现在它就是这样,蔫头蔫脑漫步地上了南坡。在坡头,它习惯地驻驻足,等等主人。可今天它歇不下腿脚,喀拉佐河畔的狼人对峙,令它振奋,令它的眼珠壮大,大得像要弹射出去似的。琼牦子,掉过头,咬了咬自己毛茸茸的尾巴梢儿,同时焦急地看了一眼,远远跟在后边,慢慢悠悠策着马的那孜勒别克。
  不等了,琼牦子仰天“哞”地吼叫了一声,飞跃而下。也就电光石火那么一小会儿,琼牦子尥开的四蹄,已狂奔在草原上。几蹿几跃,涉水过河。在草地上绕着跑了一圈,哧、哧、哧地叫了三声,像呼唤自己的牛犊。狼们,丢下库尔班,再一次纠集成三角阵,簇拥着琼牦子,在滩涂上兜了一个“S”形,就直奔了西面的隘口。
  隘口上,卡住半轮红油油的落日,如一面旗帜,在欢迎,在庆贺。
  狼群,消失了好长时间,牧民们才大呼小叫着惊喜。从恐惧中,从灰苍苍阴森森的影子里,放松提拉得疼痛的心,把库尔班抬回。更多的人,打着呼哨,甩着撒勒戈牧鞭,去清点逃散的牛羊。
  库尔班虽然一点儿伤没受,但在他家的土炕上,整整躺了两天。
  从此,琼牦子隔三差五就要到狼山转一圈。要不然,狼群还会来捣乱。
  牧人感激琼牦子,敬畏琼牦子。更多人,开始惧怕它。人们使用善意和宽容,也无法理解这头牦牛和望而生畏的狼群关系。好在琼牦子除了挤奶,根本就不主动与其他人接近。
  神奇有了一定的距离,传说就不胫而走。
  吃吧,谁爱吃谁吃,谁吃不是吃?吃过大家就都舒坦了。琼牦子的奶水充沛,喂饱整座狼山上的狼崽儿,还富富有余。每一次归来,都感到淋漓畅快。畅快淋漓地下到河滩吃草,乳房会迅速膨胀。
  快活的日子成为过去。
  现在琼牦子正咀嚼着贫氧的空气,同时咀嚼的还有夜色和风,四周一根儿草都没有。它,站上了一块巨石,肠胃消化着清凉。幽暗静谧的岑寂中,它清楚地感到了自己肌肉、五脏、血液的舒展与活泼。抖抖浑身的长毛,仰头看看看不清楚的天空。
  它的目光没有收回,没有停滞,继续走向苍穹的深处。那是一个好像失去了什么的太空,这里是一个失去了很多的世界。曾经都蔚为壮观,像昆其勒嘎湖一样,有过丰盈,有过充足,有过蓬勃横溢。现在几尽干涸,唯有一层安静的薄冰,映照山,映衬天。幽蓝的冰面,几只血红的鸟雀,在胡乱叼食着什么。
  琼牦子放弃喘息,它继续走着。它似乎知道自己没了主人,它漫无边际地走着。步子缓慢,也许它感觉到了什么。缓慢步子,是因为前方有一个终点,那是它生命的目的地。
  下午,三崩山雪崩的隆隆声,蔓延进山谷,齐了雪峰。那中间,琼牦子听到主人沙哑的呼唤和脆弱悠然的口哨。当哨音撞击到牛角尖那一刻,它的血管里,有一只受伤的兔子在乱窜。饱满的乳房被刺激,再一次喷射。喷射,使它恼怒,继而疯狂地奔跑。奶水在肚皮两侧、在后胯之间飞溅。戛然,它突然被自己的景致吓住了。大腿根儿上,尾巴梢上,流淌着黏稠的乳液,淹没着蹄子。
  16
  的确,琼牦子的记忆和那孜勒别克的记忆有许多重复,但它更多更厚实的记忆里,烙着的是清晰的脚印。
  狂风一阵远行,大雪一场跟来。天地混淆,世界变小。茫茫山野,一天一夜,它和那孜勒别克老汉,走失在帕米尔的怪石峡谷中。
  白天,人跟牛,牛跟雪一色。像两个大雪球,在没膝的雪中滚爬开道。晚上,岩洞里,老汉挤在它怀间的毛皮下瞌睡。它用整个身躯,为老汉遮挡着风寒。午饭时,那孜勒别克把唯有的几张苞谷馕喂给它,自己却饿得跌跌撞撞晃晃悠悠,刚进洞口,就抢头摔倒。老汉虽然一把胡子,可熟睡的样子,活像个还不会放羊的大男孩儿。
  鹅毛一样的大雪,从峭岩上纷纷。飘落在琼牦子的视野里,只是一片两片。一片两片对于琼牦子的视野来说,就是一场漫天大雪。它冒出的想法,也源自一片雪花。雪花从犄角蹦跳上眼皮,融化成水珠,滚进嘴里。
  就在琼牦子把暖乎乎的乳房,蹭到那孜勒别克的嘴边时。那孜勒别克惊醒,手足无措地愣怔了好久,才疯狂地抱住喝了起来。没错,摘掉毡帽的光脑袋扎在乳房上,假如不看他脖子下露出的长胡子,的的确确像一个几天未哺的婴儿。不仅嘬着喝着,主人还用牙齿咀嚼着。琼牦子,忍着兴奋的疼痛,用角牴着石壁,一动不动。
  把奶汁直接从牛乳,喝到人的肚子里,那孜勒别克从来没听说过,也从来没想过。这让他感到亲切,也感到迷惑的兴奋。
  石壁上的灰土不再掉落的时候,琼牦子的身体才松弛下来。那孜勒别克酣睡过去,还哼哼地打着呼噜。飞雪静止,时间静止。静止的飞雪和静止的夜色,就像阳光的草滩和喀拉佐河的流淌,在琼牦子的目光里没什么区别。
  人间有过一句老话:牛眼看狗高,狗眼看牛低。实际上,可能还是人的感觉,需要心理经验,与牛无关。最起码,与高原的牦牛无关。
  主人睡了一天一夜了,琼牦子有些担心。它站立起来又趴下,趴下又站起。它几次想用大舌头舔舔主人嘴角流出的口水,但几次都控制住。
  稀疏的雪尘,一层层落定在山野,沙粒晶莹。阳光一线,搔痒着那孜勒别克的眼皮,触发一股细细浑浊的泪水,涓涓淌进浓密的鬓须里。
  老汉在乳白色的明朗,温暖的氛围,慢慢苏醒。
  从此琼牦子跟随着那孜勒别克,走遍帕米尔。每天,主人都要喝一次它的奶汁。每一次主人叫它一声琼牦子,它就会膝腿跪下,侧过身。主人撩开它长垂的白毛,一边叼住紫红的乳头吸吮,一边还会用粗拉拉的大手,抚摸它粉嘟嘟的乳房。喝足,再用十个指头,给它梳理一阵长毛。掏掏它的耳朵眼儿,挠挠它的脑门,捏捏它的鼻头,扽扽它的下巴。那是一个舒适惬意美妙之极的时刻,只有主人才能做到,才能给予。
  有时,老汉喝着奶水时会流泪。他是心怀不尽的感激,感谢主的恩赐。他从此不喝马奶,不喝羊奶,不喝骆驼奶。马奶会醉人,羊奶会胀肚,骆驼奶会上火。
  老汉喜欢美丽日斑,美丽日斑喜欢喝琼牦子的奶水。那年八月,少见的暴风雪夜,老汉把迷路的她抱回家。一碗热奶,她就醒了。后来她几天来一趟,好像琼牦子的身体里有喝不尽的乳汁。虽然琼牦子每次都用温和的目光送她走,她还是不好意思了,她不再来了。老汉就隔三差五,带着琼牦子去西牦牛滩。几十公里路,完了事,摸黑回来。
  美丽日斑原以为自己不会怀娃娃,高兴时就放开了老汉出入。老汉怜悯美丽日斑寂寞,长久孤苦伶仃,也放任了自流,淋漓尽致。
  美丽日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打喝了琼牦子的奶汁,竟然给老汉生下一对双胞胎,俩儿子。这填补了帕米尔高原没有双胞胎的历史。美丽日斑再也不用去羡慕什么了,这个奇迹就在她自己身上出现。不仅如此,美丽日斑原先干瘪的乳房,这会儿也像琼牦子一样胖大。大得内衣的前襟都紧绷绷的,扣子随时要蹦跳出去似的。好像琼牦子的奶水,没经过肠胃的消化,直接灌进了她的乳房。
  此时此刻,仅现一个念头,去三崩山。琼牦子知道主人在呼唤它,需要它。但乳房里哗哗啦啦的,不太满足。它不能让主人失望,不能让主人见到它干瘪的乳房,它希望脚下能冒出一片草地。站在草地间,只需几分钟,它就可以像剪地毯一样,用牙齿削平一片,用大舌头卷进肚子。
  没有,除了满目的碎石沙砾,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它的奔跑,和漫无边际地寻找。
  草,把它的心头骚扰得直痒痒。曾经有那么多,主人双臂一挥大草镰,青草沙沙地趴下。一堆一堆,比它脊背还高。
  一道道山脊,一条条沟壑。琼牦子急火出一身汗,可就是感觉冷。它还想像昨天一样,尥尥蹶子,蹦跳一下,暖和暖和身子,但体力不支持。停下脚步,晃晃头上的犄角,想让自己清醒清醒。事与愿违,它感到一阵昏迷。不情愿,真不情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瘫倒。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还不错,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夜在面前,黑黝黝像那孜勒别克的眼珠。群山、草原、一切影子全无。
  孑然一身,它伫立在那里。走一定要走,走错了也要走。不走,连错都不存在。它把原本熟悉的路,还原成一道道陌生。陌生里,潜藏着危险。
  果然,它脚下什么都不存在了,蹬踏的是个空气和一段短暂的时间。琼牦子从山顶摔下崖去,像一道白光,顺着陡坡,消失在幽深的沟底。
  琼牦子这一摔,世上的一切,以致连疼痛都摔丢了。在摔下去的刹那,它闭上了眼睛。把黑夜,把一切与黑色有关的,关闭在瞳仁里。
  琼牦子滚落在昆其勒嘎湖畔,不知道身体不远处的薄冰下,有一池碧蓝的清水。清水边,有一片泛黄的青草。它的整个躯体,没一丁点儿血迹,也许是刚刚奔跑时,随着汗水流尽?它需要帮助,需要生命,需要印证,需要伙伴。要是有一条河就好了,是一阵风也行。就是一只,平常最看不上眼的,贼头贼脑的旱獭子也行。或者一头羊,一只兔子,最好是花额头。来一口水吧,雪山流出的那么多,只要一口。水,是雪山饱满了之后装不下剩余的。像乳房饱了,就要给予哺育,像水饱了,就得尿尿。
  昆其勒嘎湖的水源之上,是一座黑石头古城堡。琼牦子从没上去过,据说那里边,净是死人白骨和夜晚飘摇的幽火。主人以前去过,主人会不会在那里?
  琼牦子不想挣扎了,彻底安静了。它仄着身体躺在一块大石板上,就像给那孜勒别克老汉喂奶时,摆出的姿势。它皮下摔撅翘的肋骨上下起伏,吃力地残喘着。有一溜不知是汗是水的液体,顺着粗壮的骶骨流动,最后从石板边沿,流到干枯的曲古丽叶子上。肯定不是奶水,因为那两个非常奇异,硕大无朋的乳房,完好无损。鼓鼓溜溜原先明亮如水的大眸子,再次睁开时,跟石窝子废弃了多年的小窗口一样。关闭与否,都是黑洞洞,暗淡无光。绒团似的大尾巴,扑掸了几下,直立颤抖了数秒,便无力地摔倒。轻飘飘,没有任何动静。
  只要再有一点点力气,就可以吃一口曲古丽。它还记得叶子的甜头,叶秆的酸楚。这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东西在嘴里磨牙的那种快感。胃囊充实,四腿就能站立。但是不行,脑袋沉甸甸,比女人在河边的洗衣石还重。
  一只小虫子,腿脚飞快地绕着琼牦子的鼻孔爬着。一圈两圈,好像要这么轮回,无休止地爬下去。琼牦子综了综,哧了哧,赶走瘙痒。现在它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再闻一闻主人那孜勒别克老汉长衫上,那股酸溜溜热烘烘,掺杂着莫合烟的气味。
  那孜勒别克总爱掏长衫上放莫合烟末的衣兜,然后闻一闻手,不一定要抽。
  突然,琼牦子的肚皮,放了气一样地瘪下来。五脏六腑,好像被干燥的山风吸走了。与此同时,昆其勒嘎湖岸,退去了百米,一直退到融化的冰川下。曲古丽枯萎,沟底焦黄,岩石升温。琼牦子飞扬的长毛,在热风中猎猎。像一杆投降的旗帜,招展。
  17
  一早,山外来的羊贩子老马和小马,在库尔班家吃过羔子肉,站到村当中的馕坑边。老马扯着哑嗓子,发布完今年羊子的收购价格,也不管牧民的吵吵嚷嚷,让库尔班带着,去村东的那孜勒别克老汉家。
  老马和小马心下清楚得很,只要长胡子的那孜勒别克通融了,牧民才会跟随。因为这一带,那孜勒别克的羊,皮、毛、肉,养得最好。他同意卖,当然别的牧民也就没资格再说三道四,论价格了。
  人群小声议论着,跟在老马、小马、库尔班的后面。
  小马问,能看到那头白牦牛?
  库尔班回头瞅瞅西山口落下的太阳说,正挤奶,应该在。
  好哇好!小马说完,冷不丁被脚下的石块绊了一下,撞到老马的身上。
  老马把他扶住说,摔了跟头就不好了。
  那孜勒别克,刚刚给琼牦子挤完奶。提着桶直起腰的工夫,人群就堵严了牛圈门。不仅有戴礼帽皮帽毡帽的男人,还有围白色花色红色头巾的婆婆媳妇和姑娘。就连小学校也停了课,娃娃们跟来凑热闹。
  去年三百多收购,为什么今年就二百一只了?
  羊子不是羊子了吗?
  快赶上野兔子的价格了!
  那孜勒别克老汉,不要卖给他们!
  那孜勒别克抖动着胡子,看着乡亲们,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看着那孜勒别克的为难,库尔班心下有些欢喜。他跳进圈门,赶着话茬拱着火说,你爱卖不卖,有本事你一只别卖!
  那孜勒别克皱皱眉目,捋了一把颤抖的胡子。几根卷曲的褐红色长毛,被他一猛劲儿拽了下来。本来平平静静的日子,这都是哪跟哪啊,说变就变。去年什么价格,今年就该什么价格。不守信誉,变来变去的多堵人心啊。吃亏不公道还伤害乡邻,宁可一只不卖。
  那孜勒别克靠着琼牦子的肚皮站稳,“不”字刚刚冒出嘴边,库尔班双手抱胸地凑上前,夸张地在怀里往下一分,像要把什么推出去似的打断,抢高嗓门。市场经济,市场经济你懂吗?全中国全世界最雅克西(好)的,不卖就是落后,不卖就是破坏改革开放。
  不卖就是破坏?那孜勒别克胡子翘起老高。脸色一阵儿煞白,像月牙下的雪原;面孔一阵儿通红,如憋着下不出蛋的鸡脖子。
  库尔班这家伙也太欺负人了,一个劲儿地抢白,堵别人的嘴。
  库尔班真是厉害:别、别、别,你可千万别言语,你一说话我就烦心。就像你的库穆孜,一弹我就感冒流鼻涕,浑身不自在,脑壳、肩膀、骨头,都疼。
  马上发生的,任谁也想不到。
  那孜勒别克老汉火了,那孜勒别克被库尔班激火了。他的长胡子分成两杈,支在腮帮上。因为冬储草的事他说了谎话,觉得愧对库尔班。愧疚的他,只有冲琼牦子发怒了。老汉这么对待琼牦子,正儿八经是头一回。
  那孜勒别克高高举起奶桶,照着琼牦子的屁股,狠狠地砸去。桶翻了,黏稠的奶汁,呈一块长方形毡垫的样子,飞向半空,停顿了片刻,吧嗒,落在牛圈的松粪土上。
  这太突然了,琼牦子实在没有想到。它“哞”的吼叫像哭,长毛竖立,愣了愣,猛地一跃,低头牴向库尔班。尖利的牛角,戳进了毫无戒备的库尔班敞开的长衫之间。琼牦子兽性大发不依不饶,再一扬脖颈儿挑起,摔过牛脊梁背,摔在牛尾巴下面。四肢朝天的库尔班挣扎着想起来,琼牦子磨转回头,双蹄用力,踏着库尔班的身子,跳出圈墙,窜进草原。
  琼牦子的大牛蹄子,踏碎了库尔班的脑袋。库尔班黑长衫下急促起伏,血肉模糊了面孔上的各个器官。手脚抽搐得越来越缓慢,工夫不大,咽了气。
  事情发生和结果是有一个过程,可琼牦子已经无影无踪了,围观的人们还是没从惊恐中反应过来。直到那孜勒别克老汉一屁股坐在地上,坐烂了一摊牛屎,才听到有人在哭。
  这个牧场几百年来,从没发生过这等事情。
  18
  几日来,整个村庄,整个草原,包括四面高矮不一的雪岭,无不安安静静。如同一场雪崩之后。不知所措的空气,沉淀在地表。牧民的脚步都是轻轻地游移着,好像谁的动静稍稍大了点儿,都会搅起一场风暴。就连馕坑上也空无人影,冰凉没了烟火。
  偶有数声压抑的狗叫。
  山下来人,带回两个消息,一是库尔班的尸体不能入葬,等待公安检验。二是今年琼布拉克那边的羊价,确凿无疑是三百块一只。
  坐立不安的牧民们,再一次被搅乱,像吃草的牦牛群头顶,炸出了响鞭。不由自主地集中到村东的那孜勒别克家。土炕上坐着的坐满,土炕下站着的站满。
  为什么?就隔一座雪山,也就两天走马的路,价钱差那么多?
  是他们的羊肥?是他们的羊个头儿大?
  是他们的羊,屙金屙银?
  我们一只也不卖,落后就落后。
  政府说了,改革开放,是为让我们过好日子。
  美丽日斑从西牦牛滩赶来,她攥着马鞭子闯进屋。大家停下了议论,一齐转过脸。那孜勒别克隔着人群,也不声不响地瞅着美丽日斑。
  美丽日斑冲他点了点头,他心里有了主意,不管人们再说什么,抄起铁锨,去了羊圈。把一屋子议论纷纷的嘴巴,甩给了女儿哈伦布应付招待。
  美丽日斑跟到羊圈,扶着栅栏门问,一定要去吗?老汉一脚踩下,飞起一片胡子虫,挖出一锨粪块,撂在抬板上回答,一定要去。又嘱咐,你赶紧回西牦牛滩,把娃娃照管好,其他等我回来再说。
  好,等你!美丽日斑转身离开。一阵马蹄声,远去。
  老汉把从羊圈挖出的粪块,一一整齐地码放在坡地上。远近看,都像新盖了半间石窝子。舒口气吧,这该是他的后事准备。一来这等活儿,哈伦布干不了;二来有十天半个月,粪块就被吹干,留着给她烧火做饭冬天取暖用。
  第二天下午出完羊粪,那孜勒别克怕闲下,就钻进了空牛圈。从没有过地靠在石卵墙上,对着一地琼牦子的粪便,说了好多话。
  先对琼牦子说了一大串对不起,说得自己挺难为情。然后说,你都看见了,今年的羊子比去年更神气,个个腰肥腚大。按去年的三百元一只的价格,心下早算计好了,卖它个五十只。不仅统统把欠乡里的钱还完,还能剩余款多一半。我跟政府保证过,一下都还清。说话算数,因为我的心里有主啊。再说,欠情赊债都不安生。能剩下?当然还能剩下,那些水费、草地费、畜牧合作费、教育费、什么什么几种管理费,是小钱,花不去多少。再刨去每年十七元的人口费,八块钱的牲畜费,这也是小钱。大钱是给哈伦布丫头办订婚,我跟她也保证过,今年一定了了这门心愿。男方你也见过,你也满意。房子再修修,把美丽日斑从西牦牛滩接下来,好好过日子。她不能老是一个人在上边住。
  最大的梦想,那孜勒别克老汉没说。他在悄悄地攒钱,他想去一趟麦加,去朝圣,这是他一辈子的最大心愿。这梦想是前几年开始有的,也是政府提供了好多方便。突然生活好了,日子顺心了,人就开始做梦。
  对政府的保证话,对哈伦布的保证话,以及今后的日子和那个梦想,就是那孜勒别克的整个生存天空。现在,羊贩子变脸了,今年一只羊的收购价只有二百三十。库尔班殁了,人命官司又缠上身。这么一来,全塌方了,天塌了。
  老汉低下头,抹了一把浑浊的眼泪。最后说,琼牦子啊,你不在了也好,干脆就别回来了。跟那匹山外跑过来的黑马一样,去过流浪的生活吧。你在卡湖逃跑时,踢伤的那个人,人家一直要我包赔损失,正愁苦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又加上一个可怜的库尔班,我拿什么赔?我只有一条命。其实库尔班这人挺好的,净为咱牧民办事,你不要再记恨他。春天,人家需要帮助,跟我借草。不借就不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却说了谎话。我真该死,我接受主的惩罚。
  在我交出这条命之前,我得干一件事儿。我要去琼布拉克看看,人家的羊是怎么喂养的,为什么还是去年的价码儿?
  去琼布拉克的确不是那么容易,骑马要走两天,要翻越三崩山。三崩山危险,老厚的雪,说垮就垮。几十年来,从没听说有人过去过。
  那孜勒别克老汉过去过。那孜勒别克二十岁时,带着边防部队抓苏联特务,就过去过。
  那孜勒别克说,我行。
  19
  琼牦子失踪了,它的犊子,也失踪了。
  有人看见琼牦子在牦牛滩四周转悠,看到它的双腿上,流淌着白花花的奶水。
  众人说,琼牦子的乳房太奇特,好像抓把青草塞进去,都会变成奶汁。
  事实如此,老汉从没打过琼牦子,只骂过它一次……骂它野性子,不识抬举。说的还是去卡湖旅游区的那档子事。骂了它,它就使了性子,黄昏不归。趴在岸边的石头上,把奶水压挤到河里。跟河水一道,哗哗地流,流成了一条乳白的河。
  主人心情忧郁的时候要唱歌,是不能当着众多牧民唱的那种。找不到琼牦子,老汉躲在河边的石头后面,弹响库穆孜。琼牦子听了伤心,就赶紧跑回来,流着泪,跳进河里打滚。
  老汉的库穆孜弹了几十年,出神入化。一弹奏,小草都会挺拔,畜类都会停步。当然,他有时候会唱快乐的歌,但忧郁的多。
  那年琼牦子出名后不久,乡上来人,用套马的绳索套住它。它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主人,就被六个小伙子拽走了。后来上了一辆大汽车,拉到了卡湖。卡湖边上有雪山,沉在蓝蓝的水底。它在湖畔不能自由走动,只允许站在那里,还拴了两根绳子。一根粗毛绳结成扣,打了琼牦子的脚绊,钉在地上;一根牛皮绳穿过它的鼻子眼儿,系在水边的木桩子上。
  绳的味道真恶心,是屁股沟上的皮子。是一头没有犄角,连牙都掉干净的老死公牛。琼牦子觉得委屈。许许多多衣服鲜艳的山下人,被汽车运来,热情又客气地跟它打招呼。还有一些人,凑到琼牦子跟前,说说笑笑,照相留影。琼牦子还是觉得委屈。这种委屈,夹带着主人的委屈。不过它清楚,主人也没有什么办法。
  一天天就这么过来,一天天就这么站下去。难以忍受,琼牦子肚子气胀了,扯断绳子跑了回来。到了喀拉佐东坡下的牦牛草滩时,浑身冒着热气,眼珠是红的,所有的牧人谁也不敢凑近。
  老汉刚好从美丽日斑家回来,山头上一眼就看见了琼牦子。快马加鞭跑进草滩,翻身下鞍,先把琼牦子的鼻绳解掉。
  琼牦子流下两行泪水,打了一个长长的喷嚏,不快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它走到河里,让老汉给它洗澡。
  20
  花额头出现了。它那么突然,墨团一样,站在群狼面前,比夜色还黑。狼群没有惊慌,仅仅保持着戒备。
  四五十的狼群,一只一个部位,咬住琼牦子的尸体,开始拖拉。要从湖畔,一直拖到干燥向阳的平地。样子很像群蚁,拖拉着半块面包。太慢了,简直就是一点点儿地磨蹭。花额头哼哼叫了两下,也加进了队伍,用自己的犄角,别住琼牦子的犄角。别得那个狠劲儿,像在格斗,格格直响;拖得那个急躁,四蹄生烟。不像曾经的配偶,倒像是琼牦子的敌人。
  狼群,为琼牦子举行了一场异乎寻常的葬礼。它们的眼睛忽忽闪闪,像一苗苗幽火在漫山遍野游逛、招摇、示威。然后秩序井然地围着琼牦子,嗥叫地跳跃了半夜。之后,精疲力竭的狼群,列成三角形,脑袋冲着琼牦子,趴在地上,吐着舌头,淌着口水。
  当红得泛白的太阳,升上东天。琼牦子通体金黄,隐隐泛着紫气。一只毛皮斑斓的灰白色老狼,停止了呜呜的呜咽,一跃扑向琼牦子的脑袋,用利爪掏出圆鼓鼓的牛眼睛吞下。吞下,就开始翻棱着眼珠,仰挺的脖子上,两个圆疙瘩在慢慢下滑。滑进肚子,喘了又喘。待倒过气起来,再一口咬开琼牦子的乳房。
  奶汁涌现,像扯破的水囊。狼群,蜂拥。惨叫,狂舔。继而,撕吃着琼牦子的筋肉。
  跟传说中的一样,高原狼的暴食,惨不忍睹;高原狼的蚕食,精细入微。
  日头,像一颗红眼珠,吓呆了一样,愣在半空。
  一架完整的白骨,没有一根儿筋肉;一副完整的牛皮,没有一丝儿血迹。牛头不倒,撑着犄角;牛皮拽开,被狼群晾晒在金光流动的山坡。
  这就是著名的,令人类一直费解的,帕米尔高原上的,狼葬。
  花额头叫着,那声音时粗闷,时高亢。像虎啸像狮吼,像公格尔雪豹,像帕米尔高原发情的白熊。边叫,边蹿跃地,跑上山冈,跑向崖顶,飞身跳下。
  21
  雪崩对于雪崩下面的人来说,几乎就是一个葬礼。几十年前,公格尔那边的雪崩中,曾经爬出来过一个牧民。手和脚指头,全部冻掉。
  雪崩摄制组的任务圆满完成,车子要出发了。
  阿红作出了一个令整个摄制组全体成员震惊的决定,她要留下陪哈伦布住一段时间。

  汽车刚刚发动,阿红就拉着哈伦布进了石窝子,关严了门。
  那孜勒别克老汉,没能归来。在大雪崩的那一头,在暴风雪的那一头,仁厚宽宏的太阳,没有在他的额头上给予热吻。
  这天傍晚,喀拉佐冬窝子的个个石屋顶,都在飘荡着炊烟的时候。三崩山的融水,托着那孜勒别克老汉的白毡帽,漂到牦牛滩,扣在了一块卵石上。
  快到十月的大雪,频繁。大雪之后的清晨,人们在雪地上,看见一道拳头深的线路,从西山隘口下来。
  解不开疑虑的牧民寻着去看,说起点是在三崩山峡谷,经过狼山,一直延续到河边。
  乡亲们一致确认,是那孜勒别克的灵魂,走过的痕迹。
  三崩山雪崩的轰隆声,从此变弱变小,但空气开始颤抖。少见的低沉飘逸的云雾,从宽敞的峡谷口,向外流淌。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悬挂在牦牛的脊背上。游逛在草滩的畜群和牧人,一如既往,脚步止住,等到雪崩彻底完结。唯有喀拉佐河面,在整个雪崩过程中,不遗余力地呼应,跳跃出密密麻麻的水珠。像地震,颠簸出的一样。
  22
  贩羊的老马,领着两百只羊子一路走来。到了慕士塔格山和公格尔山之间,站住。
  歇下、歇下。老马喊了羊群后面的小马,一屁股坐在道边。莫合烟昨天抽光了,就怔怔地干坐着。他把屁股底下一块硌腚的尖石子,扒拉开。满肚子反反复复只有一句问话,收购任务没完成,回到县城咋办?如此反复,他是想把他的头脑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库尔班血肉模糊的面孔,挤走。
  没辙,不知道库尔班要跟随他到何时?
  小马问,有一匹黑马老跟在我们后头,怎么办?
  轰掉!
  黑骏马站在路边的山梁上,吁吁地嘶鸣着。
  轰不走!
  抓住!个地桩,会有人来认领。
  抓不住!
  那就甭管它,它还能跟我们到县城?
  正说着话,两辆高级越野汽车,随着他们走过的道,尘土飞扬地开来。老马像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迎上,张开双手拦住。
  吱——,司机探出头。我们是北京摄制组的,不能搭人。
  老马不言不语不搭腔,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往里扒头查看。第二辆车同样没有自己的女儿。
  司机骂着脏话,把喇叭按得山响,风一样地开走了。
  老马再次把屁股撂在地上。
  没人招呼的羊群,四散漫游。周围的冰川,在汽车喇叭的煽动下,嘎嘎作响。这是高原云间雪崩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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