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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味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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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9 00:20:5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有趣味的读书人 ——我所知道的黄裳先生 来源:人民政协报 刘绪源



  黄裳先生逝世以后,许多报刊发表了报道和怀念文章,但因他多年来深居简出,鲜与外界交往,所以知其文者多,知其人者少。我与黄先生先后同在文汇报工作,我当编辑时他早已退休,但我长期向他组稿,因敬服他的学问和文章,我从上世纪80年代起就经常请益,后来还应他与上海书店的委托编了六卷本《黄裳文集》。对于他的思想性格,我自以为是比较了解的。
  在和黄裳先生交往中,我曾不止一次听他摇头叹气说:“没东西看。”提到某某杂志或某某副刊,他又摇头:“不好看。最近没有什么好文章。”我曾编过一个生活类的副刊,搞了一次掌故性质的征文,本以为黄裳对此会有兴趣,不料他看了几期就觉得“没意思”了——“题目太小,没有什么新东西。”我从此知道,要让黄裳先生读了满意,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所以,当我将自己一本薄薄的论著寄给他,很快收到他的来信,惴惴不安地打开,见里边写有读此书“甚觉满意”的话时,不觉心下一喜。我掂得出这“满意”的分量。
  黄裳先生的摇头和不满,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见得太多,读得太多了。好比一个“美食家”,什么天下奇味都尝过了,还有什么能让他觉得新鲜,以至赞叹不已呢?恐怕是没有了。我们自以为很特别很有趣的东西,他也许稍稍瞥一眼,就发现不过是些浅浅的老花样,于是又转回头去了。我想,这也是他何以在公众场合,总是很少开口说话的原因吧。同看书、读文章一样,一般的话题难以吸引他,激不起他的兴趣,所以,人们看到的他,总是默默的,闷闷的,并且,还常常是懒懒的——有谁请他写文章,他十有八九总是说“算了,不写了”;或者是抱歉地笑笑道:“写不出来。”
  有几次到他家里去,见他桌上摊着正读了一半的有关马一浮、陈寅恪、陈垣或钱锺书的书。他毕竟还能找到一些自己的读物。有时则见桌上堆了许多新文化运动初期的文学作品,都是保存得很好的藏书。重温这些书,他一定能得到不少乐趣吧。实在没新东西看的时候,他的办法也就是“炒冷饭”——读读过去的书。这就不得不使人想起一个曾深深影响过他的人,那就是知堂。知堂晚年逢人便说自己“没书读”,上世纪60年代初,他在写给施蛰存的一封信中抱怨说:“近来常苦无书可看。几经研究今始获得一妙法,即以工作为消闲。”按张中行先生的说法,知堂这是看书成瘾,长年累月养成了习惯,不读书已没法活下去。他当然可以看老书,看已有的藏书,但这样的读书人又不同于标准的学究,他们的阅读不是封闭式的,因而要能不断获得新的且让其满意的读物。在《隅田川两岸一览》文中,知堂曾说起自己的嗜好:“所谓嗜好到底是什么呢?这是极平常的一件事,便是喜欢找点书看罢了。看书真是平常小事,不过我又有点小小不同,因为架上所有的旧书固然也拿出来翻阅或检查,我所喜欢的是能够得到新书,不论古今中外新刊旧印,凡是我觉得值得一看的,拿到手时很有一种愉快,古人诗云,老见异书犹眼明,或者可以说明这个意思。”这比之于黄裳先生,真正是“何其相似乃尔”。
  这样的读书人有三个特征:一是读书上瘾,不可一日无书;二是因读多了书而看不上一般的书,则不免有找不到可读爱读之书的苦恼;三是无论看书作文还是自己的人生选择,都极看重趣味二字。前两点讲过的人已不少,最有意味的恰恰是第三点。知堂曾说搞翻译的人“大概可分三种,一是职务的,二是事业的,三是趣味的。”(《谈翻译》)其实读书也可分这三种:图书审读员是“职务的”,专业研究人员是“事业的”,只有出于爱好长年累月津津有味地闲读的人,才是“趣味的”。所以只有这“第三种人”,才可能读书上瘾,才会有找不到爱读的书的深切的苦恼。这样的人,写文章有时便难免会“懒”,因为倘不是遇到自己真正感觉有趣味的题目,他们是不愿勉强动笔的。知堂有关“趣味的翻译”的话说得很有意思:“至于趣味的翻译乃是文人的自由工作,完全不从事业上着想,可是其价值与意义仍甚重大,因为此种自动的含有创作性的译文多具有生命,至少也总是译者竭尽了心力,不是模糊敷衍之作,那是无疑的……此是一种爱情的工作,与被动的出于职务关系者正是相反也……学术文艺的译书中去找出有生命的,大抵以此项为多,此亦是自然的事。”那么我们也可以说,真正想找出有生命的、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可爱而耐读的文章,那么大抵还是以那些“懒懒的”、“趣味的读书人”的作品为多吧。
  为什么在回忆黄裳先生的文章中,说了那么多知堂呢?因为黄裳先生在治学路径和文章风格上,跟知堂的联系真得很多、很大。上世纪90年代初,我同黄裳先生有过一次愉快的对话,后来整理成题为《书林漫话》的谈话录,在广州的《随笔》杂志上发表了。我在其中说到,你虽然写过不少批评知堂的文章,但我一直认为,你是知堂散文真正的继承者。你早期的《锦帆集》、《锦帆集外》里那些优美的纯散文我也喜欢,但更喜欢你收在《榆下说书》、《银鱼集》中的那些‘书话’,我觉得这是最能够发挥你的个性特长,最具那种闲闲的‘谈话风’,而又最能够耐得咀嚼的。”黄裳先生不是十分赞成我的意见,在谈了一些有关“书话”的话后,他委婉地说道:“至于我自己,受到鲁迅的影响要更大些,他的有关读书的散文,都一直是我爱读和学习的东西。”后来,我在《文汇报·圆明园》副刊中读到黄裳先生整理的钱锺书的信札,钱先生收到他寄赠的《榆下说书》时,也曾在信中说他的文章有知堂散文的妙处,是得其真传云云。黄裳在自己的附言中,强调了这仅是一种看法,而他自己所努力追随的,则还是鲁迅的文章,并列出了鲁迅《病后杂谈》等一些对他影响较大的篇目。因为有钱先生的话,使我知道自己的看法并不是孤立的,心中不免窃喜。我在编六卷本《黄裳文集》时,将他的作品通读一过,于是更确信了他与知堂之间的许多共通之处。
  黄裳先生的确爱读鲁迅的文章,比如那篇《阿金》,就在他十分孤独寂寞的岁月中给他带来过悠然心会的快意。鲁迅的散文、杂文乃至日记(甚至还包括日记后面的书帐),都是他常常翻检的读物。但他也同样爱读知堂的作品,对知堂文章的熟悉程度远过于一般的研究者,知堂那本薄薄的《书房一角》更是他放在枕边百读不厌的爱物。而事实上,鲁迅的作品与周作人的文章,本来就有许多深刻相通之处,黄裳先生所举出的鲁迅关于书的那些杂文,以及如《病后杂谈》那样笔势舒缓、牵涉到大量生僻古籍的文章,恰恰是鲁迅与知堂散文在风格上最为接近的作品。更重要的是,虽然两人的作品黄裳都爱读,但在个性气质上,他分明与知堂更接近。我主要指的是“耽于书”(而且主要是耽于古书以及古书中的笔记作品)和“重趣味”这两条。
  虽然黄裳先生一直很有文名,但他的文章毕竟艰深,门槛很高,远非通俗读本,所以真正喜欢读的人不会非常多。他之所以最受人们关注,我以为是在两个时期,一是“文革”过后的上世纪80年代初,然后就是他逝世的这段时间。这和他的散文所代表的文体有关。这一文体,其实就是周作人、俞平伯在“五四”以后开创的文人散文、学者散文,这派散文有扎实厚重的学术内容,但这学术内容不是单靠逻辑推出来的,更多的是学人在研究中的悠然心会(此即有趣味的研究的结果),所以在展示学术发现时也会充满学人的性情,故好读而又耐读。还有另一个特点,即这一派文章是写给文化人看的,不强调普及,不特别照顾读者的不同程度,所以也就不像胡适那一派文章注重循循善诱和平白清浅。抗战开始后,提倡“文章入伍”、“文章下乡”;新中国建立后,提倡“为工农兵服务”,普及成了为文的第一要义,文人的个性渐显式微,这一派的文章也就看不到了。这就是“文革”过后,黄裳的文章在《读书》杂志等处现身,《榆下说书》由三联书店推出,一时成为人见人爱的珍稀品的原因。最近黄裳逝世,人们会这么热烈地谈论黄裳散文,我以为也跟现在的文风越来越不好有关,亦即他的文风和现在的文风拉开了很大距离——是这距离引发了人们的关注——现在与学术有关的文章已让人难以卒读,这时,老一代学人们所写的优美散文,其价值就格外地突显出来了。
  所以我认为,让“五四”后优美的文学传统重归人间,让学人之文回到厚重、耐读、有趣味、有余情的格调上来,让更多年轻学子告别“学院八股”,学会说自己的话,让“儒林”与“文苑”相交融而不是相分离,这便是黄裳散文在今日的意义,这也才是对黄裳先生的最好的纪念。
  黄裳先生
  黄裳先生部分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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