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即将退休的老教研员对教育的追问
我到县教研室来工作,经常下到基层学校听课,常指责基层教师作课的某些教学环节做得不到位,随行听课的大多数乡校领导和教研员,总是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没想到有一次,我们到一个乡镇,一位即将退休的老教研员突然对某个学科本土专家的人士说“现在老教师多是职业倦怠”反驳:“你这个认识,我不认同。目前乡村教育的情况,不是老教师职业倦怠,更准确地说,是我们在逼老教师们拼命?”
面对他的责问,全场的人都冷板了。有人想改变话题,有人趁机悄悄走开,只有我这个人不知趣,问:此话何讲?因为我一贯主张教育必须说实话,做真事,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陶行知老先生就说:“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既然人家有想法,就让他说出来。
这位老教研员动情地说:反正我就要退休了,可是我干一天就要对得起子孙万代,不能教学生说假话,不能为了应付检查,让检查的成绩好一点,逼着老师作假教育。为什么有些领导用绩效工资发放,在全县搞一刀切的评比,规定每一位教师该如何如何做?
我笑着说:规范管理是应该的,无规矩不成方圆,但是,一刀切的评价就拔高了要求,提升了教育门槛……。
这位老教研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脸红脖子粗地说:是呀,既然你们知道一刀切的评价错了,为何不抵制?我是乡语文教研员,不说其他学科的教学教研,就说我这个学科,作为一位语文教师,就算他只教语文这一门学科的教学,一本教材,一学期有30课的教学任务,上级规定,每课要备三课时,即要备90个课时,30课的教学任务,分8个单元去教学,每个单元备课要备4课时,即32课时,学期末复习课要备20课时,再加上每学期要作8个大作文,每个大作文要备2课时,即16课时,累积起来,一学期语文教师要备158课时。就打算每个课时写的不很详细,只写两页纸,一学期下来,也要写四本半的教案。
现在农村小学三年级以上有语文、数学、英语、社会品德与生活、科学、体育、音乐、美术、校本课程、社会实践活动课程共10门课程,每个教师至少代五门课。语文、数学要备祥案,其它学科可以备简案。一般情况下,每个教师至少有五门至六七门的备课。再加上农村小学师资紧张,一个学校(不完全小学)五个班,9位教师正好,10位教师算多的了,能给11位教师的学校,多是年龄平均在55岁之上。老教师备一节课,老眼昏花,多长时间写不上一个字,备一节课要花费年轻人3倍至4倍的工作量。
有一次,我到基层(村级小学)学校听课,看见一位教师左手挂点滴,右手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我问该教师,既然病了,就休假,为何还上班?这位老师回答说:X老师,我完成不了哇!完不成任务,别人也代替不了,你请病假回去休,可以,回到学校,这些活还是你自己的活。就是这样一位老教师,年年全乡统考总是考倒数第一,难道说这位老教师是职业倦怠?
我到另外一所学校,看见一位老教师眼睛红肿,就问这位老教师前天夜里是否在家熬夜了?这位老教师说,听说上级来检查,自己有些工作没有完成,整个夜晚抄备课,就没有休息。我就问,你平时干什么去了?他回答说: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做迎接检查的假记录,写字比年轻人慢,做这些活要花费年轻人几倍的功夫,实在完成不了呀!
看到这样的情况,我从人本主义出发,到另外一所学校,告诉一位有教学成绩的老教师,说:你教这一门学科已经二十多年了,可以不再写祥案,写个简案就可以了。这位老师回答说:X老师呀,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毕竟老了,长期形成的习惯,已经很难转变了。我必须学会按照教案去教学,如果写简单了,突然某一天,你们领导来学校,说要听我的课,我讲着讲着,一时忘记了台词,还真不知道该讲什么了。
要说教师职业倦怠,有,那就是年轻的一代人。客观地说,我们说年轻教师职业倦怠还算是轻了,应该说是年轻教师职业懈怠。早上第一节课没课,不起床,就是第一节有课,起来后,预备铃声和上课铃声之间,还在办公室吃泡的方便面。我也知道年轻人知识技能都超过我们这些老教师,既然有能力,就应该多学习,为什么不求上进,自甘落后?
我告诉这位老教研员:教师职业倦怠与年龄无关,应该说与学校的管理体制有关。他说:谁说不是呢?领导都不下水作业,时常拿着鞭子吆喝着教师们这样干,那样干,当然会出问题。就像三氯奶粉出现问题后,大陆人买奶粉都跑到香港和澳门去买,把那里奶粉抢购一空。人大代表在北京开会时说,这是打大陆质监部门的脸。事情发展到这么严重地步,就是没人管没人问,任其发展。发展到现在,咱们河南省湿面条用胶制造的,可以烧得着,双汇火腿肠用瘦肉精喂养的猪肉,食用了,能让人患上癌症。
我们的教育文化也患了癌症,校领导腐败,虚假的文风成堆,老师教学生说假话应付检查,无休止抄袭教学参考书,作假的记录……这些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我只是尽一个老共产党员应尽的责任,说一些我认为该说的话。何况古语就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现在的年轻教师看到这些问题,之所以不说,或者说,就如今天,咱俩在这里说,他们都走开了,是因为他们的心早已死了,任你们当领导的怎么去玩,总有一天会玩的没有天下。他们能接受的就是批评,有教师痛苦地说,你打了我的左脸,我再把右脸伸过去。现在到好了,有绩效工资了,领导一查出有问题,就扣罚老师的绩效工资。
领导坐机关,舒舒服服,一到基层学校就检查老师有没有按照他们设计的意图去教学,老师被教书,当然有问题,再加上我们这些老教师,眼看就要快退休了,不会学着年轻人,见到领导说一些恭维话。领导于是就评价老年教师职业倦怠。倦怠的原因在哪里?我认为,教师常年超精力,超负荷工作,又怎么能不倦怠?最近我看到一个统计,中国人平均寿命72,而老师平均寿命只有59·3,50多岁的老教师在城内,多半可以退居二线,或者是代一点课,可是在农村小学,一个萝卜一个坑,都当顶梁柱用,这样不是在逼他们拼命吗!
有领导说老教师不如年轻教师,这样的领导多是功利主义,因为,在他当任的时间里,看到年轻人能上一节两节接待课,就认为年轻人有文化素质。可是,他没想到,知识老化速度非常快,年轻人的素质,不也是老一茬人培养出来的吗?不能说半夜里冒出个“雷打菇”吧?现在的年轻人如果不学习,若干年之后,又不再上接待课了,那时,我们再认识到这个问题,可能就晚之又晚了。想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年轻时当教师,都是利用寒暑假,背着行李头,到县师校接受培训学习,当然,我们这一茬人,也大多是现学现卖教书的。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之所以愿意讲接待课,还不是为了评职称!等职称评上了,你再让他干什么,他也不干了。
我乡有所学校,是个下伸点,一至三年级,包括学前班,89名学生,六位教师,都是老教师,平均年龄55岁以上,由于你们上级领导不考察民情,规定教师这样、那样,如今这所学校老师什么事都不做了,包括学生作业也不批改了。我们中心校当然检查出来了,三令五申要求他们整改,也批评过他们,可是,你说你的,他做他的,不把工作当一回事。教育真要发展到了这所学校的那一天,孩子到学校来,还能接受什么教育?所以,教育还是应该从人本观点出发,不要再来什么硬性规定,规定教师每学期该怎么备课,该有学习心得两万字,该有家访记录,该有什么政治学习记录……我这样说,并不是说老师不要政治,老师的政治就是干好本职工作,本职工作就是批改好学生作业,等待学生一旁,静候学生自然成长,本质工作没做好,做再多记录,应付了检查,又有何用?客观地说,时下能应付检查的学校,都是记录做得好的学校,这样的学校,可能都没有考虑教师们的需求,更不可能关注学生发展。
现在的乡村学校不缺钱,缺的就是教师自身素质。钱用到哪里去了?各级各类学校把学校教学设备的先进性看成是学校现代化的标志。教育现代化基本上变成了教学设备与场地的现代化。教学设备的现代化的确可以收获一些好的教学效果,比如年轻人用多媒体讲优质课,图文并茂,声色彰显,当然好,但是,这些不是一个社会现代化的核心内容。真正的现代化,其实就是人的现代化。抛开了人的现代化,无论是技术器具层面,还是制度层面,都做不到现代化。钱应该用在教师岗位培训学习上,多为教师订阅一些专业报刊杂志,应该建立一个制度,让年轻教师自觉去学习进修。
另外一点,就是在学术上应允许“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我们教学研究人员不要总是扮演学术权威,杜绝基层教师的声音,时下的校本教研活动,因为有总舵手把持着学术天国的门,校本教研没有了生气。校本教研记录都是假记录,因为一切都是上面说了算,用钦定的标准定优质课,用钦定的标准开展教学教研活动,达不到钦定的标准,乡镇教研员面上无光,导致时下乡镇教研员只能按上级意见办。长此以往,学校不仅没有了校本教研,可能连校本也没有了。
我临近乡某某语文教研员,你该知道吧,本身工作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被免职了?对他的免职,你们上级教研部门为何不给个说法?我听他们乡的老师出来说,他鼓励教师们学习,做一个学习型、研究型的教师,说“教研员”是前苏联的产物,如果不能坚持学习,就要落伍;后他又鼓励各村小校长,说要他们实现自我校本,要求中心校校长还权给他们,实现自治。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中心校长就请示局领导,局领导害怕这样不安定因素的存在,灭了他。教育如果这样办,有谁敢说真话和愿意做学问?又有谁敢于坚持真理?
“唉,不说了,有些话闷在我心里很长时间了,没有人愿意听。”我看着这位就要退休的老教研员憔悴的脸,站起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见我如此,爽朗地笑了,笑得那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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