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鼠之家》 文/羌人六 1. 被大风刮走的二十世纪末的某个秋天,亦是家里光景最为惨淡和黑暗的日子。 夜晚从头上慢慢爬下来,顺着额头,蚕一样钻进我瘦小的身体,凉丝丝的,很不舒服。 整个青瓦房又冷又暗,我点燃一支蜡烛,借着它的死亡取暖。 脏兮兮的衣服,皱巴巴的裤子,一双被两只生长迅速地大脚戳出的蛇洞一样的鞋,内心时隐时现的恐惧,还有因为吃不好穿不好滋生的饥饿感,让我感到十分寒冷和孤独。 父亲不在家里,他总是不在家里,麻将桌上的那份快活让他变得忘我。 我知道,是赌博勾引了我的父亲,他才夜不归宿的。我还知道,父亲输了很多钱,家里的窟窿越来越大,欠了一屁股债的父亲竟然还想着有仇报仇,从哪里跌倒还得从哪里站起来。因为父亲不在家,家里总是三缺一。 母亲和弟弟在灶屋里剥一只老鼠,它将作为我们的晚餐。 说心里话,我们三个没人愿意没人舍得扔掉一只被粮食养得白白胖胖的老鼠,一只体型十分漂亮的老鼠。也许,再过十几二十年,它会长得比我们还高还壮,谁说得清呢?唯一说得清的是我们的胃。我们的胃在告诉我们,我们想吃肉,我们要吃肉,我们不能没有肉吃,哪怕是一只被母亲用棍子打得头破血流的老鼠。 我们打心眼里欢迎着老鼠成为我们的晚餐,只恨少,不嫌多。 母亲打死一只老鼠的时候,我和弟弟恨不得唱一首《义勇军进行曲》来表示我们内心的激动,不得不承认,这个站在一只老鼠的死亡上面的夜晚,也因此变得美好很多。 弟弟跟着母亲一步也没有离开过灶屋,仿佛担心已经死掉的老鼠会突然活过来,然后跑掉。我则静静地坐在睡屋里,出神地盯着蜡烛,颤抖的光芒里不时跃出一些美食的身影。 肉香从铁锅里,从母亲的锅铲子底下跑出来的时候,我一下子觉得自己仿佛又长出很多个胃来,肚子里的蛙声一片连着一片。 村子里的人说:猪肉比人肉还贵。我虽小,却能够看清大人们话语的表情,我有些绝望,因为这句话无疑是在提醒,是在跟我和我的饥饿道别。家里的钱都被父亲拿去赌博了,家里拿不出钱治疗我们的胃。 饥饿和恨一样,在这个遥远又清晰的秋天越长越大。我恨我的父亲,自从几个亲戚教他学会赌博以后,他身上的爱和责任就统统死了,一家人的幸福也统统枯萎。我没有理由不恨父亲,就像他没有理由不爱打麻将。 终于,一盘色香味美的鼠肉被端上餐桌,空气里堆满神秘的死亡气息,但我们的饥饿让我们忽略了这一点。饥饿就像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黑夜,一盘老鼠肉,就像站在黑夜的一支蜡烛,点燃我们的呼吸,用它的死亡看着随时可能从我们脸上掉下来的饥饿。 我和弟弟都迫不及待地将一块被油炸得酥酥嫩嫩的老鼠肉放入口中,嚼得津津有味。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吃老鼠肉,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因为吃了老鼠肉而变成老鼠。几乎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憎恨老鼠,不管是在田野里、家里或者大街上,一旦发现老鼠,人们的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现一个按钮,按钮凹了下去,一句中国人常说的话语便以闪电的速度在我们的心里长了出来: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话语成为我们内心的统治者,我们内心里立刻汹涌而来的仇恨和憎恨就可以说明这一点,它所凝聚的力气足以推翻我们内心的善良和同情,在所对应的猎物跟前,它就是一种排山倒海似的命令。话语不会死去,它整天在人们的身体里东躲西藏。正因为如此,关于老鼠的话语,会时不时的点燃我们,让我们埋在记忆里的仇恨熊熊燃烧。 的确,这是个近乎荒谬和疯狂的言辞,但是已有的经验告诉我:这就是我看到的世界,我正在经历着的生活。准确点说,这是一盘老鼠肉炒土豆丝,在我和弟弟对那只不幸老鼠大快朵颐的时候,忧愁就在母亲的额头上闪耀,我相信,那一定是因为嗜赌如命的父亲。母亲的筷子很少动盘子里的老鼠肉,盘子里的老鼠肉很快被我和弟弟消灭得一干二净,我打着饱嗝,对这美好的晚餐感到心满意足。 尽管,生活让饥饿的鬼魂无处不在,贫穷让我们成为食鼠之家。 2. 吃过晚饭,母亲看着嘴里藏不住事情的我和弟弟,要我们不要把吃老鼠肉这件事伸张出去。当然,这跟已经跑进我们肚子里的老鼠无关。母亲的话语言简意赅,我们心领神会。 于是,一只原本死去的老鼠再次活了过来,在我们的身体里,在母亲的话语中,它用它的灵魂报复着我们对其肉体造成的莫大伤害。 在出生地,在我们的潜意识之中,吃老鼠肉无疑是一种耻辱,母亲担心的,正是一个食鼠之家需要共同面临的危机,一种比贫穷还要可怕的困境。敌意无处不在,食鼠之家的秘密如果传出去,左邻右舍,村子里的人,那些见过或者知道我们的人,即使不会嘲笑我们,也会让我们感觉到某种伤害,秘密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不过,肯定的是,我们绝不会伤害自己,我们不会把食鼠之家的秘密传扬出去。 秘密长着我们的脸,一旦传扬出去,秘密就会带着我们的脸在村子里,在田野上,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即便是饥饿永无止境,我们也不愿意自己的脸受到伤害,哪怕一张脸比纸还薄,一捅就破。 然而,我们谁也无法否认这个已成定局的事实:我们正在成为食鼠之家。我们食鼠,老鼠也在用它的方式咀嚼我们的灵魂,直到我们的忧伤在黑夜里一点一点变暗,结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疤痕。 躺在床上,进入睡眠,是避开内疚避开食鼠之家的最好方式。毫无疑问,食鼠让我们感到自己的可怕,感到饥饿的可怕,因为它竟然可以把我们从我们的肉体上弹开,竟然可以把我们的嘴变成一个毫无顾忌的鼠洞。 我们的嘴就是一个鼠洞。那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就是从这里进入死亡的,鼠洞里,一只老鼠的死亡和我们的饥饿坐在一起,分享着彼此永远的迷惑。后来,这种迷惑直接影响到了我的睡眠,是的,我曾经有过恶心,我终于想起了我的恶心,它被饥饿用拳头打得晕了过去,这才慢慢醒过来,鱼鳔一样从身体的水面上浮了出来。 有一句话在村子里广为流传,我听过好几次:“人不要脸,鬼都害怕。”想起被我吃进肚子里的老鼠,想起平日对它的恶心和仇恨,以及在餐桌上的美味和意义,胃里不由得一阵翻江倒海,好像这一只死掉的老鼠还安然无恙地活着。郝塔•米勒写道:“一颗土豆是张温馨的床。”同样,对我们来说,一只老鼠就是一张温馨的床,并且,可能还是一张要命的床。 母亲担心外人知道我们吃老鼠肉,特意吩咐我们不要伸张,与其说是吩咐,不如说是一种命令。我们当然不会那么做。我们当然不会有那么傻。 母亲的话语和母亲的形象一样特殊,因为有时候我无法分辨她们谁是谁。她们命中注定似地连在一起,操控我们的思想,就像那句关于老鼠的名言,总是无声无息地跟在我们身后,直到我们遇见一只闯入视线的老鼠,它就会跳出来,指挥我们的思想和行动。 整个夜晚都因为那一只成为食物的老鼠而显得特别起来。尤其是我们陷入睡眠之中的身体,我能看见我的身体,时而是我自己,时而变成一只猫,时而变成一只因为饥饿而显得无比瘦弱的老鼠。不光是我的身体,同样的遭遇还在弟弟和母亲身上真实的发生着。我突然很想大哭一场,又生怕惊动了村子里的人,生怕自己哭出来的声音也跟老鼠一样,“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而不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然而,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而和往常一样那么讨厌老鼠了。 客观地说,老鼠肉很好吃,还不是一般的美味,在很长时间没有沾荤的日子,家里面最常见的下饭菜就是南瓜。在没有吃老鼠肉之前,我一直认为南瓜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菜肴;吃了老鼠肉之后,我觉得老鼠肉比猪肉、南瓜都还要好吃几倍。 睡觉的时候,挂着玉米的房梁上再次传来了老鼠跑动和啃噬玉米的声音。我不由得跟着“吱吱吱”地叫了几声,那声音不像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更像是我肚子里那只老鼠在跟它的同类交流说话的声音。房梁上很快便安静下来,肚子里的饥饿和恐惧在屋顶的上空闪烁,我们很快就睡着了,食鼠之家的秘密在村子里放慢了呼吸。 我、弟弟还有母亲的身体,在浩瀚的星群下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变成一只猫,一会儿变成一只老鼠……贫穷的滋味,只有我们自己清楚。 3. 父亲不在家,天是黑的。父亲在家,天就更黑了。 我自小怕父亲,也恨父亲,恨父亲赌,恨父亲夜不归家。水涨船高,父亲赌瘾越来越大,上门讨债的人也越来越多。父亲不在家,我和弟弟还小,一切自然由母亲担着。实在扛不住了,就早早关门。印象中有那么几回,讨债的人知道进不了屋,就站在院子里骂,嗓门很大,整个村子估计都能听见。不是熟人借不了钱,父亲借的多是亲朋好友,久了不还,原本的交情和脸面都掉到地上,碎了。 把自己关在屋里,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家里根本拿不出钱来还债。母亲一哭,我们便也跟着哭起来。生活不相信眼泪,我们还是要哭。哭不能解决问题,我们还是要哭。哭,至少可以释放我们心中的忧愁,至少可以让我们在毫无希望的时候找到一丝活人的感觉。 父亲不计后果的狂赌烂赌让一个好端端地家败了下来不说,也把我们变成了一只过街老鼠,虽然还不至于人人喊打,但心里所承受的煎熬是难以形容的。即使没人要债,我们也一样会感觉到一股沉重,总感觉有人在我们身后用冷冰冰的目光轻蔑地看着我们。 早上上学的时候,母亲总是叮嘱我们路上小心。她担心那些讨债的人报复我们。我很害怕。有一段时间,我几乎不敢独自回家。即使一个人,但凡路上有汽车来,我就会立刻跑到公路下面躲起来,等汽车开远,这才一溜烟似地往家里跑。 跑着跑着,我的耳朵,我的脸,我的鼻子,我的四肢,不知不觉起了变化,瘦弱的身体慢慢换了零件一般,睁大眼睛一看,自己竟然又变成了一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老鼠!我没有哭,我跑得比风还快,哭会影响我的视野,哭会影响我的速度,哭会让我再次变回人形,我不想变回人形,我坚决不哭。 我一边努力奔跑一边为那只死去的老鼠感到悲伤。我们是食鼠之家,现在,我却变成了一只老鼠。一时间,我难以确信我自己的身份。我是人,为什么我要这么胆小,为什么我会如此害怕?我是鼠,为什么我要我的脸,为什么我会如此悲伤和绝望,又为什么,我们宁愿吃老鼠肉而不是南瓜? 跑回家里,心里的恐惧戛然而止,饥饿却随之而来。我没有告诉母亲,甚至不愿意告诉弟弟,我想变成一只大老鼠,被他们用棍子打死,被我们放到锅里煮了吃。也许,吃老鼠本身是无罪的,因为它不是我们的同类。然而,我们却不得不把这个秘密牢牢地关在心底,不让外人看见。白天,我们照常像人一样生活,到了晚上,我们又统统变成了老鼠的样子。不是我们愿意,而是我们的贫穷将我们变成了老鼠,是父亲把我们变成了老鼠,是那些让父亲学会赌博的亲人让我们变成了老鼠。 我已经变成老鼠,但还老想着吃老鼠的肉,喝老鼠的汤。老鼠不是白天黑夜,不可能每天都在我们的晚餐上重复。大多数日子,下饭的菜还是一颗大南瓜,南瓜很甜,但吃得多了,那种甜就变成了苦的,比黄连的味道还要苦。 我和弟弟开始焦急地等待下一只老鼠的死亡,冥冥之中,我们开始相信老鼠的肉是干净的,老鼠肉可以治好我们的饥饿,或者说,把我们的饥饿从我们的身体里搬出来。母亲不了解我们的心思,但我们知道母亲的忧愁。在家里,我和弟弟几乎惯性般地对于父亲只字不提。对我们来说,父亲的存在就是天空的存在,跟我们离得很远,只是偶尔,天上出现的乌云和闪电会让我们产生注意。比起父亲,我们更为注意我们的贫困和饥饿,因为父亲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麻将桌上的那些赌徒才是他的亲人,而他的老婆和孩子,则是三只屁都算不上的老鼠。 和食鼠之家这个概念一样,这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这个现实第一次让我和弟弟成了有秘密的人。也正是这个现实,让我看到了生活的沉重,看到了绝望和羞耻。尤其是羞耻。虽然我的灵魂在拒绝着老鼠,但我的饥饿却卑躬屈膝地躺在一只老鼠的死亡里,祈求着做人的原始满足和赐予。 不得不说,欲望和饥饿才是学习的动力。为了再一次吃上老鼠肉。我很快从一个表哥那里学会了一种简单却实用的捕鼠方式。一块大石板,一些粮食,一根棍子,就这么简单。捕鼠的地方不在家里,而是在半山腰的树林。表哥是捕鼠能手,每天三五只不成问题,表哥总是说他要把这些老鼠拿回家喂猫,我说我也要喂猫,我家就有一只很大的猫,但跟我家挨得很近的表哥却从来没舍得给我一只。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到表哥家串门,老远便闻到了一股足以让人垂涎三尺的肉香,我知道是老鼠肉,转身朝家里走去,我怎么好意思拆穿表哥的谎言呢?这毫无意义,何况,我们都是食鼠之家。 4. 天就要黑了,龙门山的黑夜总是来得很快很急,乌鸦和猫头鹰的叫声在村子里游荡,平通河哗啦啦流着,仿佛这一条河里有着说不完的故事和心事。 故事是故事,心事是心事。我知道,一旦说道平通河的水鬼,我就知道大人们又要开始讲故事了。如果某某人在某某人面前说某某人跳河的事情,我就知道那个人是在说心事,说自己的心事,也在说别人的心事。不管故事还是心事,这些事都是属于平通河的,虽然,它从不言语。 林子里的风很大,准确点说,这是一片竹林,有的竹子比我们的腿还大。夏天的时候,我们最喜欢到竹林里捉笋子虫玩。后来,修九环线的时候,竹林被公路取代,公路就在竹林下面,公路吃掉了竹林,也吃掉了站在我们童年里的记忆。 我和表哥还在竹林里精心设置我们的陷阱,有了上一次的发现之后,我和表哥就更加的亲近和默契了。不仅仅因为我们的父亲是兄弟,我们身上流淌着相似的血液,还因为我们都来自食鼠之家。我之所以对我的发现保持沉默,是因为我确信表哥肯定知道我的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猫,要是有的话,也是我这种馋嘴猫。 兴许是上一次用的石板太大太沉重,我和表哥的猎物都被压成了老鼠饼干,吃肯定是没发吃的,我们只好把这些老鼠扔得远远的。表哥说,老鼠很聪明,绝不能让老鼠们发现自己的亲戚是这样死的,他说,失踪总比血淋淋的死亡好得多。我同意表哥的观点,并且,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天,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我们喂猫的事。 每天下午放学之后,我、弟弟和表哥都要到竹林里来查看我们的胜利果实。开始捕鼠的日子,事情并非一帆风顺,老鼠也确实聪明,我在竹林里设置的陷阱比表哥还多,但猎物似乎总是更愿意选择到表哥的陷阱里牺牲。原来,表哥不但会在陷阱里放玉米,还会放一些面饼,面饼用清油泡过。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怪不得呢!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恍然大悟。 为了捕到老鼠,我不由自主地成为表哥的模仿者、跟屁虫,模仿者和跟屁虫有着本质的区别,模仿者是学习,跟屁虫是为了讨好。付出有了回报,渐渐的,我捕鼠的天赋慢慢显露出来。平均每天两到三只,多的时候,每一块石板下面都会躺着一只死掉的老鼠。有时候,一块石板下面会有两只老鼠。不用说,这两只老鼠是一对,要不是夫妻,就是兄弟,我这么想着,还有些心疼。 有了从竹林里捕来的老鼠,母亲眉开眼笑,我们一家人的晚餐也随之丰盛起来。至少,我们再也不用老是吃那种甜腻了的南瓜。不管怎么说,老鼠肉肯定比南瓜营养丰富。就这样,一只只老鼠在食鼠之家的流水线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学校里,我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宁愿跟一只苍蝇一棵树或者一只鸟儿聊天,我也不愿意跟我的同学们聊天。他们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只是不愿意面对自己,不愿意让自己伤口一样驻足于他们无忧无虑的欢乐。我的贫困让我过早地学会了隐藏和自卑。因为没有更多的伙伴,我总是乐意花更多的时间想象以后的生活,想我以后一定要离开这里,远走高飞;想我今后要是有了钱,一定要买很多的肉给母亲还有我和弟弟吃。 我不喜欢课间活动,也不喜欢体育课,因为这似乎意味着我皱巴巴的衣服破了洞的鞋子可能会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学校里,我常常是那个去的最早走得最晚的人。我用了最多的努力来维护我的尊严。尊严,才是人的面孔,可有时候我竟然希望人是没有面孔的。 好在,没人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也没有人知道食鼠之家的秘密——我以为。 5. 然而,我们的饥饿并没有因为每天都能吃到香喷喷的鼠肉而止步。 我们吃鼠肉的同时,老鼠的灵魂在我们的胃里面仍然活着,没有死去。鼠和人原本水火不容,可是,渐渐的,我惊讶地发现鼠的某些习性,其实在人的身上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也更为残酷。 小学毕业那年,一个同村邻班地同学指着我的鼻子说,他曾亲眼看见我的母亲爬到别人家的树上偷桐子,他毫不避讳地跟同学们说我的母亲是贼,说我的母亲是一只老鼠变的,说我们一家人都是老鼠。说完,那位同学趾高气扬地看着我。 我简直气疯了,恨不得当场跟这位同学打起来,可是,拳头抬起来的那一刹那,我忍住了。我知道我可以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如果我愿意。理智将我的手放下,我想起我那整天都在麻将桌上虚度光阴的父亲,想起了肚子里那些被我、弟弟还有母亲吃下的老鼠,眼睛里满是泪水。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勇气跟母亲求证这件事,不过,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说明这位同学并没有说谎,他看到了一个食鼠之家背后所隐藏的不幸和悲哀,他帮我看清了一个毋容置疑的事实:生活,已经将我的母亲折磨成了老鼠。家里债台高筑,每天来家里要债的人比赶集的还多,父亲不问家事,母亲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人,还能有什么办法为我和弟弟交清那现在看来几乎不值一提的学费? 借钱几乎等于自取其辱,为了我们念书的学费,那一年冬天,母亲不知从哪里捡了很多桐子回来,我们家里没有这么多桐子,我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母亲这是在帮我和弟弟去犯罪。母亲别无选择。生活从来都是激烈而矛盾的,没有胜负,可以选择的就是死或者生。 那一年冬天,我和弟弟从外面回来,母亲正满脸泪水地坐在堂屋里,房梁上,一根绳子已经打好了结,只是,母亲的脖子还没钻进去。我们都知道母亲想做什么,我和弟弟都哭了。这时候,母亲却笑着擦干眼泪,说这就去给我们兄弟两做晚饭,于是,灶屋里又响起了我们熟悉的火苗的声音,于是,我们又听到了母亲用菜刀切老鼠肉的声音……我们真的饿了。 印象里,母亲不止轻生过这么一次,而是很多次。死,对她来说像是解脱。但是,为了我和弟弟,为了两张年纪还小的嘴,母亲把自己留了下来,母亲选择了生,不为她自己,而是为她的两个儿子。 这么多年,母亲一直为她的两个儿子,像一只可怜而又坚强的老鼠那样活着。是的,我可以看见母亲脸上的疲惫,但我无法看见母亲在母亲的夜晚所忍受的痛苦和煎熬。对于这样一位母亲,我实在不忍心用道德去评价母亲。毫无疑问,母亲是孤独的,她有自己的世界,她的世界我不曾经历,但是我的心早已为我打开一扇窗子,我的目光可以感受到那里的温度和荒凉,那里真实存在过的挣扎、迷失和混沌。 郝塔•米勒说:“他们去领受圣餐,却没有忏悔。”我不得不忏悔,忏悔,就是把灵魂从肉体独立出来,跟记忆和时间对话。 我们来自食鼠之家,老鼠有时就是我们的同类,我们用自己伤害自己。 毫无疑问,我们伤害过老鼠,就像老鼠曾经伤害过我们一样。有一次,看着表哥将自己那小老鼠一样的家伙喂进弟弟嘴里撒尿,我的伯伯在一旁鼠眉鼠眼地笑着,却并不干涉。我恨弟弟愚蠢,又不敢轻举妄动,我知道我可以将表哥打得头破血流,如果我愿意。父亲不在家,面对着皮笑肉不笑的伯父和耀武扬威的表哥,我和弟弟不得不选择忍气吞声。也许,往弟弟嘴里撒尿的表哥不是和我在竹林里捕鼠的那个表哥。出于保护弟弟,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母亲,总之,我的确这么做了。时隔多年,我不由得淡然一笑:看清一件事,并不比看清一个人究竟是人还是老鼠简单。也许,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单纯而稚嫩的玩笑,受伤的反而是旁观者,这种伤害,已经远远超出语言对人的控制范围,已经远远超出食鼠之家这个秘密对于我自身的引导。伤害,本身意味着两种可能,一种是超越,一种是毁灭。 “食鼠之家”不是苦难的缩影,而是一个充满寓意的手势,手势在冲着现在的我欢呼、咆哮,似乎再告诉我,我是从它的屋檐下走出来的,不是唯一,而是众多身份尚不明确的一员。我是少数,又是多数,犹如那些被我们吃掉过的老鼠,犹如尖锐的生活在我的脸上刻下的痕迹,我认识它们,它们却不一定认识我。我的秘密生涯让意识到——卑微和软弱并不是妥协,而是一种大智若愚般的生存智慧: “我们曾是少数人,但我们许多人留了下来。” 6. 多年以来,食鼠之家的阴影,像幽灵一样跟着我。感觉又像是暴风雨之后的宁静,使我更加珍惜眼下的生活。我需要一个家,一个归宿。家不是一个住址,而是心灵停顿的港湾。食鼠之家是我的港湾,尽管遭遇让我的勇气难以接受。事实上,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喜欢顾影自怜这个词语,也不喜欢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我羡慕那些表情总是静如流水的人,因为他们的面孔不会浮出老鼠的面孔,他们的话语不会老鼠一样龇牙咧嘴。我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我的归宿,归宿也在茫茫人海里寻找我。 母亲老了,随着我们的成长,她原本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沉迷赌博几年之后,父亲再次回到我们身边,父亲终于变成了好人。他四处打工为我和弟弟挣学费。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10年秋天。家门口的那一树核桃结束了父亲的生命。父亲的意外去世让母亲伤心不已,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会这样在我们面前永远消失。 那一年七月,也就是父亲去世的前一个月。正在读大四的我回了一次家,父亲和母亲都在,只是老了,但他们依然像两只老鼠一样忙忙碌碌。 地震之后,家里重新修了房屋,现在想来,这一栋在村子里绝对算得上气派的房屋,是父亲留给我们唯一的纪念和财富。母亲说,父亲是个固执的人,家里的一切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什么都想要最好。父亲去世的前几个月,爷爷刚刚去世不到半年。因为和父亲吵架,母亲喝了农药,在医院里抢救过来。出院以后,父亲除了挣钱以外,还主动承担家里的一切家务,洗衣做饭,喂猪扫地,他用自己的方式讨好着母亲。 这件事,是外婆亲口告诉我的。外婆要我回去叫他们不要吵架,否则家里必有灾难,外婆说,这是她从梦里看见的,外婆还说着件事跟死去的爷爷有关。老实说,我并不迷信,当时并未把外婆地话放在心上,以为只是老人善意的提醒。外婆在我们龙门山这一带很有名气,因为她身上有不平常的本事,找她办事的人很多,因此平日里外婆很少有时间在家。在我眼中,外婆是个好人。可是我却没有把外婆的话放在心上。一个月之后,父亲就出了意外。当我再次回头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刚刚开始享福刚刚开始住进新房的父亲竟与世长辞。 我曾经跟宁夏的作家姐姐阿舍聊起过这件事,她惊讶不已。 生活不是小说,我虚构小说,却无法虚构我的生活。对我来说,最大的幸运便是将这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遭遇写下来,把一颗在食鼠之家长大的赤子之心写下来,永远留在纸上。 “人越大就越是相信命运”,在老家平武县城的一个露天广场,喝茶的时候,我跟阿舍姐姐如此说过。那天,参加完县上的文学采风活动,她将启程去九寨沟,然后从成都直接返回宁夏。我们聊得很尽兴,基本上都是我在说话,事实上,我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但那一天,我说了很多。其实,内心里我一直不曾把这些遭遇看成是我的苦难,它只是我所经历的一段生活,因为这些生活,我的内心世界才能如此丰富,我的人生才能如此广袤。 我会一直感谢它们,感谢食鼠之家赋予我的韧性和灵魂。在我看来,食鼠之家的阴影,就是一种语言,它时而粗糙时而生动,时而婉转如流水,时而静止如停留在我头上的死亡。死亡站在我的头上,它远远打量着我,当我厌倦了我累了我彻底烦了,就带着我转身离开。 死亡,同样是住在食鼠之家隔壁的阴影,幽灵一样跟着我,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它不时钻进我周围的人的身体,犹如一只回到洞穴的老鼠。 7. 其实,老鼠并不可怕,虽然我的手指曾被老鼠咬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担心自己会变成一只老鼠。我的贫穷没有让我变成老鼠,功名利禄也不会让我变成一只老鼠。 在关于食鼠之家的这篇文字背后存在的,是我长时间隐居的处所,也许我只是在此借宿,也许我想要在这里定居。远离人群、浮躁和欲望,我借助身体跟别人的文字交谈,也写下我的所见所闻,赋予它们崭新的生命,这就是我目前的职业。尽管有很多人,包括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并不支持,甚至公开反对。我依然固执己见,因为我害怕遗忘。 时隔多年,这些经历在我的身体里长成了一棵大树,它经历过风风雨雨,从未倒下。如果说食鼠之家是一个家庭与逆境的反抗,是人对于饥饿的本能反应,是一次关于命运和人生意义的说话。那么,写作就是一场充满反思的斗争,是一场肉体和灵魂的双重考验,是一道风景的再现,或者,是一次关于记忆的长途旅行。我选择写作,是为了跟自己说话,跟自己的过去和灵魂说话。除了写作,我只能保持沉默,我的话语远远没有我的文字精彩,因为文字有选择和退让的权利,话语和生活是一对夫妻,他们的爱让他们伤害着彼此。 “沉默可能产生误解,我需要说话;说话将我推向歧途,我必须沉默。”这一点,可能是我沉默和选择沉默的理由。我并不排斥说话,说话的方式很多,我选择写作。话语在离开嘴唇的时候就已经倒下了,而文字在踏上稿纸的那一刻开始有了生命。一个是死亡,一个是活着。很多时候,我都在自己的脑子里创造自己的土地,这种感觉,就像是曾经将我们变成食鼠之家的生活。我要像一个国王那样善待每一个词语,它们不是老鼠,它们是陪我一起完成旅途的同伴。 食鼠之家这个仪式之后,我已经彻底看开生活,虽然“人越大就越是相信命运”,我还是想要好好活着,好好地活下去。为了亲人,也为了自己。 走在春天的大街上,人群里那些一会儿变成人一会儿变成老鼠的“我们”让我忽然想要发笑。我却情不自禁留下眼泪。 《成都 成都》 文/敏洮舟 快到的那刻,暮色闯入了视线。沉沉地,看不清周围的样子。灯火连接成横竖交错的线条,或大片大片的光幕,燃烧在公路的尽头。我使劲瞭着,前方,远处,更远的远处。如果掀开那片灯火,前方一定是空旷的,那种什么都没有的空旷,让人茫然无措的空旷。幸而没被拿开,灯火流淌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什么的地方。于是便成了另一种空旷,一种依然使人茫然的空旷。 似乎前方的世界,是用灯火筑成的,像一片海。如我站在黄土高原的某个山顶,放眼一扫,黄土大山手挽着手,头挨着头,茫茫无边的去了,也像一片海。一丝风都没有,太平静了,我茫然地冲撞在追不上也甩不掉的暮色里。一不留神,就冲进了细润的成都平原。 木综厂里,人抬着木板,车鸣着喇叭,三轮车穿梭在堆堵的缝隙里。几十亩大的场地,沸腾成了一锅粥。木综厂汇集了各种和木头有关的建筑材料,每天进来购货的人可以用“翻滚”来形容,就像粥在锅里翻滚。购了货,自然就要运走,一个人的脊背是不够用的,车就派上用场了,所以,在木综厂的一角,有个专门的停车场,门口停着许多微型货车,是专门供市内拉货用的。停车场里面,一排一排地队列着二三百辆大货车,是专门跑长途的,拉运的货物形形色色,并不是停在木综厂就得拉木头。 跑车很难有轻松自在的时候。来到成都等待装货的那几天时间,每个司机都把它当作假日来享受。老成都们一撂下车,换身干净衣裳就走了,一天甚或好几天都不见人影。像我这样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只能在停车场周围徘徊。我不喜欢瞎逛,或者还不知道去哪儿瞎逛。只在饭点才离开停车场,到一环路和二环路中间的一个巷道里去吃饭。那里有家清真饭馆,是甘肃老乡开的。 从停车场到清真饭馆,大概有三里路。走出木综厂,气氛马上就变了。一条并不宽的街道两边,各种商店铺子次第开着,门口大多都会放一张桌子,桌子四边都镶有凸起的边条,中间则是一堆红白相间或红绿相间的麻将牌。桌子周围幺妹儿老太、店主民工随意落座,摊开双手排山倒海,横砌竖码,似乎唯有在这一米见方的桌面上,人与人才没有了某种区分和距离。我心里暗暗诧异,在甘肃老家,几个大小伙凑在一起玩个扑克牌,还需遮遮掩掩,否则会被视为不务正业,是个二流子。更何况是一群大姑娘老太太,这要发生在老家,一定就爆炸了。 街道走上一半,拐进一个小巷子就到清真饭馆了。拐角有个美发店,每次经过,都会让我脸红心跳。美发店装修得洋气,落地窗和大块的玻璃门让里面的所有风景一览无余。第一次经过,走的离门窗比较近,有个20岁左右的女孩恰好站在玻璃门跟前,见我过来,将门拉开一条缝热情地招呼,帅哥,进来耍噻……我先是一愣,进而看到她的穿着,不觉一阵心跳,作为衣服,一上一下她实在省去了太多布料,我一个黄土沟沟里的孩子何曾见过这种阵势,匆忙蹿离时脚下一崴,差点从三层的台阶上摔下去,后面“咯咯咯”传来一阵清脆地笑声。后来每次去吃饭,我就绕到小巷对面往里走,然后低着头做沉思状,或抬头装作注视前面的某个地方,可对面依然会传来热情的招呼声,随后就“咯咯咯”笑成一片。 晚上是我最惬意的时候。吃过晚饭天就黑了,灯火又把整个城市照亮。老家的司机都喜欢摸黑出去逛,白天太热。他们也会叫我,叫我的时候我会踌躇一会儿,最后谢绝。到哪儿去逛,这成了我思考的问题。我想起了刚进城时看见的那片灯海,太大了,大到不知该去哪里,大到没有目标和方向,大到我怕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不如就呆着。我喜欢呆在车里,外面太热,还有蚊子。里面虽然热,但没有蚊子,却有一个婉约的声音,外面没有。 晚上无聊时我会想很多东西,心里总藏着些浅浅淡淡地哀愁。这是20岁少年的专利。有时会收听成都的频道,手指来回拧动,各种音乐和谈话将成都浓缩成一个会发声的盒子,毫不遮掩地摆放在一个脑海里只有荒山和野村的孩子面前。交通、医疗、保健、交友、婚姻、股市、房价……在安静的驾驶室里,千丝万缕的城市信息像一个无序交织的网,我在网中,看见了那片灯海之下的底蕴。 手指一旋,各种频道声音挤成一串噪杂刺耳的音色,一划而过。手指停下,那音色也随即消失。稍一停顿,一缕舒缓轻柔的音乐缓缓响起,仿佛从遥远的地平线缓缓走来,脑袋倏然一轻。似乎越过了某种噪杂和繁华,让人回到了往昔的那点心动,那点惆怅,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和失落。 音乐渐渐隐去。我侧靠在座位上,透过车窗打量着头顶这个没有星星的的夜空,沉浸在一幕幕再也回不去的情和景中。音乐消尽,车里一片悄寂。两三秒后,一个声音响起,温婉如玉。 “亲爱的你,在这如水的夜色里,小忧沿着昨夜的约会,又来了……府南河的流光里,闪烁着太多的故事。一个人,一座城市的心情,或许就安静地扑伏在我们偶尔驻足的那棵树旁,那片河滩……往事如风。在如风的往事里,请抓住刻满了年华的那一丝一缕,让我们一起缅怀……”。 我爱上了成都的夜。白天成了多余和累赘,夜间,在短暂的四十分钟里,在一个叫《往事如风》的声音里,我沉醉在不同的故事和相似的惆怅里,更沉醉于一个素未谋面却温润如玉的女子,一月,一年。 成都的夜湿热如母亲灶台上的蒸笼,母亲的蒸笼里有胡萝卜包子的香味,而成都这个大蒸笼,却将我身上粗糙的黄土泥巴层层蒸落,流褪如汗。 很多时候,我是愿意和司机老乡们出去的,去领略他们口中诱人的成都夜色。迷乱、暧昧、放肆、疯狂……种种元素不时地蹦出年轻老乡们喷着酒气的嘴巴,无数次,我醺醺欲醉。同行未几步,背后如被某种力量拉扯,心神一清,辞别,转身,然后一个人,听听音乐,想想心事,如此很长一段时光。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或找寻什么。心里清楚,我渴望去亲近这座城市,去触摸那些神秘的体温与角落。朋友建议,去春熙路,天府广场,西御街转转吧,坐99路都能到。 巨幅的广告牌和玻璃橱窗内靓丽前卫的服饰装点了整条大街。站在刻着“春熙路”三个大字的石刻前,我有些兴奋。街道很长,也很宽阔,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们摇曳着碎步,漫散在整条街上。我和硕大的石刻并肩站立,自然招惹不少目光。有个着一袭淡绿吊裙的女孩走过我身边,上下看看我,抿嘴浅笑一声,迈过头去。被她一笑,我的头自然低了下去,划过她凹凸有致的腰身,撞入眼中的风景却让我耳红面赤,心如小鹿冲撞。我拔腿就往街道里面逃去,也顾不上寻思她为什么发笑。 站在一张大玻璃窗跟前,视线被色彩斑斓的衣饰填满,心神却恍惚在刚才那一抹浅绿色的笑容中。跟窗连接的玻璃门打开了,两个穿着红装,如两团火般的迎宾小姐热情地招呼,欢迎光临,请里面看。随着招呼,我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身后传来低低的窃笑声,转身一看,两个红火的迎宾小姐正指着我身上说说笑笑,见我转身,互相吐吐舌头,各自转头。我全身有些不自在,像每一寸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下,马上出去有些丢人,于是佯装镇定,四处打量顾盼,机械地在店内转了一个圈,就溜了出去。出去后看看自己身上,蓝色运动服是二哥从北京买回的,虽说旧了点,可洗的很干净,腿上穿着崭新的西裤,那条充满垂感的流线依然微凸,配在白色的运动鞋上,没有不妥,很有个性。我不明白,那一抹绿和两团红,她们究竟在笑什么。 从春熙路拐几个弯,穿两条街,就到天府广场了。站立在广场中央,在草坪和花卉的近旁,才稍觉甩开了春熙路的局促和尴尬。广场四四方方地被道路包围,望着四面流淌不息的车潮,恍如囚笼其中的困兽,忽然想起“突围”二字。 其实对于成都,我也并非一无所知。父亲年轻时经商,进西藏时先去成都,购置货物,免不了小住一段时间,年复一年,成都的人情风物也就有所了解了。父亲口中说的最多的,是天府广场一旁的皇城清真寺。父亲教门笃诚,到成都,除了生意上的事,吃住基本都在清真寺周围。在他口中,皇城清真寺似乎就是成都的别名。清真寺坐落在广场西南角的西御街,平日里,有些想家了,或在成都的空旷中迷茫了,就到清真寺转转,坐坐。在这里,有我熟悉的气息。 寺院里很清静,偶尔有阿訇管寺来回走动,不时地再进出几个甘肃青海的回族司机和新疆的维族小贩,互相道一声“赛俩目”,点头而过。一切,都朴素如在老家,我也似乎从未离开过那片哺育我的回民文化。 回到木综厂,对尔萨说起了春熙路的尴尬遭遇,他听后哈哈大笑,我安静地看着,也不说话,等他笑完了给我答案。他一看我愣头愣脑的神情,再看看我身上的穿着,越发地爆笑不止。我有些愠怒,问他,笑完了吗?笑完了说说,什么事情好笑。我一说话,他笑的更放肆了,鼻涕哈喇子夹杂着咳嗽,随笑声一起荡出。好一阵后,笑声平复下来了,他才喘息着说,有你这么穿衣服的吗?西裤配个白色旅游鞋,你以为你是赵本山啊!这种穿法在停车场没人注意你,因为这里全是司机搬运工,可一到春熙路,你就显眼啦,一看就一土包子。尔萨说完后看我没反应,问道,咋啦?我说,就这?他说,是啊!我没好气地“切”了一声,转身走开,可心里隐隐觉得,春熙路对我而言,是另一个世界。 进入王贾桥停车场,我已算个老成都了。王贾桥在老三环路边缘。城市在不断扩建,一二环之间交通吃紧,居于木综厂的停车场被迁了出来。王贾桥,是我触摸成都的第二个切口。 有桥就有水。从藏区出车回来,我时常去停车场不远处的一条河边散步。河边有柳,也有叫不上名字的树木。柳枝下,巨木旁,竹椅竹桌沿河畔曲直,蜿蜒而去。夏风一吹,咸湿细润满面扑来。河岸对面全是铺子,美发店占去大半,店内风情万种的女子偶尔招呼,我摆摆手,报以一笑,全然不似初来乍到时的羞怵。 天色暗下来,灯光亮起来,成都就活了。我没有心思坐在车里,《往事如风》的唯美也褪去了色彩,仅仅几个月,初到时的心境如被稀释。虽不似不少老乡一到成都,便过上依红偎翠的生活,但夜半笙歌却也偶尔为之。心里给自己辩解,我没有触碰底线。 最初是被尔萨拽去的。他和我走进成都的时间差不多,但他的适应能力明显比我强出太多。以前只知道他车开的好,那晚被他生拉硬拽,从河柳下的茶桌拖进一家灯光迷乱的歌吧后,才发现他已在成都练就了很多本事,喝酒飙歌如饮水谈话。歌吧里不少女孩与他微笑招呼,或者俯首在彼此耳边一阵低语,显然相熟已久。看他扭动着潇洒的身姿,慷慨放歌的从容,我如上刑台,拘谨机械地立坐在沙发上。唱完歌后,他拉着一个女孩坐倒我身边,介绍说,这是我表哥,文人,不喝酒,给他取罐健力宝。女孩上下打量着我,像打量一只刚跑出动物园的稀有物种,笑吟吟地说,甘肃娃儿来这儿不喝酒,稀奇。不过我相信,用不了好久,你也会喝上的。听了这话,心里隐隐感到不舒服,转头对她说,不喝酒的很多,只是你没看到。而且,不管过多久,我是不会沾酒。女孩笑笑说,以前也有甘肃娃儿说过这样子的话,但没来几次,就喝上了撒。我无言以对,心里说,你看着吧,总会有人不一样。 那晚,被尔萨拉着不让走,连续喝了三罐健力宝,胸口涨得满满的。回停车场途中,尔萨溜了,不知去哪里。我一人回到停车场旅馆,洗完澡快睡时,传来敲门声。心里骂道,臭小子,要折腾到天亮吗。打开门,一个白色身影如幽灵般闪了进来。 还没睡撒?你兄弟要我来陪你。说着坐在了床边。我惊得不知所错,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立在门口,竟挪动不了。白色幽灵脆生生地笑着说,休息撒,发啥子呆哦。我认出她也在刚才那歌吧里。 我不需要,你走吧。我明显的感觉,舌根发硬并不是形容词。 她依然笑着,你兄弟已经交代好咯,今晚我要陪着你。 我真不需要。我有些发急。她笑着再不说话,也没有走的意思。我们僵持着。房门也大开着,楼道有风吹来,感觉背上一片清凉,低头一看,才发现体恤没穿,急忙到枕头边扯来套在身上,脸上火辣辣烧灼着。心里明白,尔萨这小子使坏,要这女孩出去,怕是不可能了。于是看她一眼说,那你睡吧。说完带上门走出了旅舍。 我又到了河边,在美发店、歌吧的附近,有家网吧通宵营业,无床可睡,只有委身在这儿了。我选了一台靠窗的电脑,打开常去的一家BBS,开始敲打。不知不觉,窗外微微发白了,心想,父母亲此刻大概正在礼邦达吧。伸伸腰,浑身算困,起身回停车场,钻到车里倒头就睡着了。 日后阅读,那晚的文字紊乱如那一夜的心情。 我和尔萨跑了很长时间的对车,进藏回川,两个人两辆车总在一起。每回到成都,免不了,又被撒扯到歌吧,他唱我坐,他啤酒我饮料。渐渐的,也就习惯了。甚至觉得,听听歌,也不失为减压的办法,开车是最为劳心费神的。有了这个借口,再去歌吧,已不需尔萨撕扯了。尽管五音不全,也偶尔会吼两声,糟蹋一下齐秦之流。敢拿起话筒,不是尔萨持之以恒的胁迫和诱惑,而是一个女孩的一句话:看着挺个性的,唱歌都不敢,弯弯(乡巴佬)。心里有气,第二天晚上,看她在,脑子一热加上尔萨怂恿,就吼上了。音响里出来的声音,很是折磨耳朵。她已笑的花枝乱颤。这女孩就是那晚的白色幽灵。 成都的天少有清澈的时候,遇到雨天或大雾天气,别说天空,整个成都都混沌成了一座迷宫。天色好了,才可仰见一片淡淡的蓝晕,巷陌间的红绿也努力弥补着天空的寡淡,路中街边,河畔院落,处处花繁叶茂,不负蓉城美誉。甘肃正好相反,尤其在老家,好季节里,天空会湛蓝成一种迷,让人心生敬畏,仿佛那蓝的上面,有什么在注视着你。蓝天下的大地却悲壮成浩渺的褶皱和灼目的枯黄,茫茫无边。这样的地理,敬畏和坚持容易被镂进人心。 雾刚散去,王贾桥鲜亮成了一堆锦绣。河边的麻将桌清脆地叫嚣起来,河堤下那些无人修葺的野花也似沾惹了人气,蓬蓬勃勃地肆放着。尔萨倚着河边的栏杆,闲散地端着茶杯,见我走来,朝我遥遥一举。栏杆下面,一脉浊绿的河水将岸边的事物拉进河去,与河岸上一正一反,扬长开去。扶着栏杆俯视,我看见河中倒置的另一道河岸上,扶栏站立着另一个自己。 我看着河中的我,河中的我看着岸上的我。水波隐隐流动,却不清澈,甚或有些浊重,有些深沉,如河中的我的眼神。看的久了,奇异地察觉,那双眼里的浊重深沉,似乎是在厌弃着什么,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尔萨一只胳膊搭在我肩上,眉头挤成一个“川”字,煞有介事地打量着我注视的地方问道,看什么,有美人鱼吗?我甩开他的胳膊坐在茶桌边,没好气地说,是,刚游过去。他跟过来坏坏地说,是白色的吧,那一定是游到“零点”去了,今天星期五,零点打折,美人鱼很多。我们也游过去吧!我知道他有所指,自从白色幽灵事件发生后,我经常被他嘲笑为逃兵。 “零点”是个迪吧,旁边毗邻着一所大学,每个双休日的零点过后,消费都会打折,所以里面有很多大学生。尔萨在我耳边不止一次地念叨过,也曾动心想去看看,后面不知怎么就搁浅了。 尔萨不断在身旁撺掇,说在春熙路转转,在天方楼吃个饭,时间就差不多了。连拉带拽下,我们坐上了出租车。我知道,如果拒绝的坚定,他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动我的。 出租车驶离河边,我心里纠结成一团麻。“零点”,只有纯粹的声色犬马,走向“零点”,似乎是在走向某种妥协。以往尔萨深夜回来,嘴里不是常喊着零点的娱乐口号吗——不堕落,不快乐。在河边唱歌,是在放松自己,那去零点是为了什么?我还有适当的借口吗!摇摇头,却甩不开一片糟乱,许多画面拥挤在一起跳跃着:蓝色而暧昧的灯光忽明忽暗,纤柔的长发与腰肢飘扬摆动,头上顶着灯,脚下踩着灯,人在中间,恍若置身在虚幻的云层里。接着,身子一沉,仿佛从飘渺的云层里坠落,重重地摔在土地上,起身一看,四周一片苍黄,风吹过来,鼻腔里钻进呛人的黄土末。这风景和气味,与我周身的气质相合。我冲向前面的秃山,山那边,有我的家。爬上山顶,我看见一座旧城,城南有个院落,院落里的那两个面含忧郁的老人,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成都很快被11点的夜幕笼罩,我和尔萨正在赶往“零点”的路上。中午离开河边,我如牵线木偶般,跟在尔萨后面,与时间一起,游荡在成都的街角巷落里,游荡在某种无凭的真空里。 “零点”门口,人如水流般涌进。看看表,正好零点。尔萨一推我说,赶快进,不然没座位了。我将心一横,出来了,就不再多想。迈步赶上尔萨。脑际却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一步迈去,踏进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但愿在领略过新鲜和美景之后,这步子还能收得回来。 这是一个只有声和色的世界。音响里的鼓声砰砰震荡着,音波散去,填满了耳朵,填满了酒杯,也似填满了人心。每一下震荡都如敲在人的胸口,心脏跟着鼓点跳跃,头颅也似装了弹簧,上下点动起来,像尔萨,他晃动着摇滚的脑袋,没几步,就挤进张牙舞爪的人群,消失了。我一人坐在桌上,面前矗着一大堆淡黄的酒瓶,酒瓶上,折射着各种炫目的光晕,深蓝,青紫,酒红,电白,一个酒瓶,装进了一个迷乱的世界。 我渐渐习惯了这声音和色彩。身体一松弛,不由得跟着节奏摇晃起来。心里那点薄弱的警惕被鼓声敲碎,被色彩融化。奢靡的空气里,流动着带有香水味道的热浪,我有些口渴了,不由得看了看摆在眼前的瓶子。心里一跳,赶紧挪开目光,正好与对面一双明亮的眼睛撞在一起。双目一对,她笑了一下,很灿烂,然后举起手里的酒瓶朝我一举。那一笑似有魔力,我有些慌乱,不自觉地抓起酒瓶也向她一举。没想到,她竟离开桌子向我走来。 我们相距不过一尺。坐定后,她碰了碰我手中的酒瓶,然后喝了一口,动作很轻柔。看我局促不安地呆坐着,她笑了笑,凑过来说:喝撒。酒瓶举到嘴边,我犹豫了一下,一咬牙,酒灌入了口中,涩涩地划过喉咙,流进了肠胃。浑身微微颤抖起来,想哭,又似想笑。 她很漂亮,与我想象中的形象吻合,有点儿熟悉的感觉,对了,就像一年前《往事如风》里,那声音背后应该有的容颜。我忽然像甩开了什么,与她毫无顾忌地碰着喝着,也聊着。她说,你坐到这儿我就注意你了,你不一样,好像跟这儿的气氛不协调,太安静了。音响里的声音太大,我听得断断续续。指了指耳朵,她凑过来搭着我的肩膀继续说,我是个学生,一般双休日都会来这里玩哈,我给你留个呼机号,交个朋友,常联系撒。我不住点头,耳朵麻酥酥的,微微一转头,看见尔萨站在桌边,瞪着眼,张着嘴,直直地盯着我们。 回到河边,我没有去停车场。凌晨的河畔清冷寂寥,一颗垂柳遮住了路灯,洒下一片阴影,我坐在树下的石阶上,把自己藏了进去。怔怔地坐着,放佛我不在我的身体里。抬头仰视着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没有云层和夜岚。只有不可见顶的深暗和混沌。半空中,升腾着一派焦黄的光,那是这座城市的折射,与本有的夜色杂拌在一起,就像一个牛群走过黑褐的黄土坡后,卷起了阵阵黄尘。 我想起了刚进成都时看见的那片海,那片遥远浩渺的烟火海洋。今夜,我举头望去,那片讳深的混沌里,已看不见曾经的路,路上的自己。因为,我已成了曾经遥望的,那片海中的一滴。 《施与受》 文/帕蒂古丽 喀什老街巷子口,正午的天光底下,我遇见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大夏天小女孩将头巾包得严严实实,我猜测她的头发大概被剃光了。看肤色眉眼,小女孩该有一头金色的头发。我在这个年纪也跟她一样,患病的母亲不能帮我梳头,一头小辫子被父亲剃得精光。包了头巾去上学,被淘气的男孩子掀掉,我裸露的光头成了课堂的常备笑料。 大点的那个女孩走过来,见有人打量她,顺势蹲在门槛上,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裤子大腿处一个破洞。这个年纪的少女最敏感害羞,穿一条遮不住羞体的裤子,被一群衣着光鲜的陌生人打量和拍照,破裤子与她的天生美貌冲突着,尴尬的场景跟她怕羞的天性冲突着。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不体面,羞愧地低头侧过脸去,不敢正视我们。 真后悔出门前换了鲜艳的裙子,我本该穿着破旧的衣衫与她相逢,那一刻就像迎面撞见十几岁的自己:大梁坡秋日的天光下,家门口路过几个兵团男人,眼睛紧紧盯在我暴露的小腿上。我穿着一条不够长的蓝布裤子,裤子短到藏不住猛地增粗变长的腿。我为自己露出身体而羞耻,顺势跪在门前的土豆地里,屈膝低头假装挖土豆,等着那些人离开。时间被无限拉长,下半身像着了火一样烧灼发烫,我能看到自己天蓝的裤子跟腿上雪白的肉映衬着,无比耀眼地晾在别人的目光里。 我想替那个少女承受她不堪承受的那一份难堪,我能感受到她手捂住裤子破洞蹲下去的那一刻很灼痛,很漫长。 为了让小女孩抬起头,对着镜头,我身边一个同行者掏出两张零钱塞在小女孩手里,另一个从挎包里掏出了一粒糖递过去。少女抬头转过脸来,她身边那个小女孩手里捏了两张零钱,头却拼命低下去,小女孩身子紧张地弓起来,头抵在少女肩膀上,似乎在用全身的力气抵制住那块糖果的诱惑。少女脸上显现出一份不自然的表情,或许是领会了小女孩的身体语言,她想为小妹妹接受一小块透明塑料包装纸包裹的甜蜜诱惑。被强行压制的羞耻感让她的面部线条微微扭曲,那块糖投影在她清澈的眸子里,就像一口井里扔了一个石子进去,本来平静的目光顿时变得纷乱,那晃动的波光里映射出她内心的纠结,她对着照相机的镜头方向伸出手,脸上显出一副很吃力的样子,仿佛需要用全身的力气,来接这块只有几克重量的施舍。 她得到了那块糖,她能轻松地咽下那块糖吗,我想象经历了这样一番心理过程后,要花上多大的力气才能消化它。她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对施舍的对抗、抵触、矛盾、痛楚之后,最终抵不住诱惑,还是无奈地伸出手做出接受的姿态。 在我的印象中,少女的手一直停在半空中,半握着一块糖,镜头里她向别人展示着满面的羞臊,这羞臊被镜头放大,成为那个巷子里半掩墙门的表情,成为这户人家的表情,成为这个城市的表情。 对一群不速之客的施舍,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迎合,该用什么样的心理平复那一刻受伤的自尊,用什么方法才能让自己在伸手接受的刹那,快速消除掉那种蚀心磨肺的羞臊感。一个习惯了只接受来自造物主恩赐和父母馈赠的孩子,在犹豫中,还来不及思考是否该接受外人的施舍,就在心理上体验了一种消化施舍物时,艰难的心理过程。我能看出她们眼神里那份陌生感和疑惑:这些素不相识者的馈赠,仅仅是出于友善吧,他们拍下了她接受施舍时满脸的尴尬,那么这算不算为了一块糖果就出卖了自己的尊严。这是多么严肃复杂的话题,她们无法担当,也无法判定,这些都被搁置在一块糖果和一个镜头里,变得无比的沉重。 女孩抗争的动作和表情已经出卖了她的内心,她显出羞愧,她为自己感觉到的羞愧而羞愧,她还没有学会隐藏自己的表情,感谢真主,至少这份羞愧没有被施舍者嘲笑。羞耻心是宝贵的,高贵的人才懂得羞耻。 这些陌生人,用一块糖果的诱惑,刺激了她的羞愧,他们或许会以为她眼角潮湿、满心感恩地接下了那块糖果,却无法体会,她要为接受这颗糖果,付出多么沉重的心理代价。 也许她们可以吞下那块糖果,难以吞下的是那种被人施舍的羞耻感。在体会了一份善意的同时,要承担超过它一百倍的沉重感,要消化超过它一百倍的羞耻感,这就是心理的代价。她们还太单纯,单纯到在接受了别人的好意后,竟无法处理随之产生的那种与自尊粘连在一起的羞惭感。 这些看起来很富足,也许从来都没有机会接受施舍的人,衣着光鲜,背着相机在巷子里东走西拍,施舍给她们糖果后,面带满足的笑容看着他们。女孩甚至不会用汉语表达出于礼貌的感谢,她们无言地地看向我,用目光向我求助,我知道那块糖果是素的,在南方我也经常买着吃,除此之外,我无法对她们解释更多,我在内心祈祷,让她们接受一份友爱的过程,不要成为一个受难的过程。我希望我使用的维吾尔语,能帮助女孩减少心理负担,让她们的接受过程能轻松一些,在咽下那块糖果时,能安心一些,消化得不那么艰难和疼痛。 我宁愿想象她们不是真的想要那块糖,而是出于善良,不想拂了施舍者的好意,才礼貌地接过了小小的馈赠。因为好多时候,在施与受的过程中,疼痛的也许是受施的一方,而拒绝接受施舍,伤害的却是施者和受者双方的感情。 《土木华章》 文/禾源 曾以为能长草木的地是活土,能长叶开花的树是活木,后来才觉得土木无生无死,只是在涅槃后的他们形态万千。夯土成墙,烧土成瓷……架木成梁,雕木成艺……孕育着生命不同的华章。 夯 土 在西部边陲,我见过城墙残骸,见过古寺佛塔遗存;在闽南见过各种形态的土楼;在安徽、江西的徽派建筑中见过一堵堵马头墙;在洒落各个山坳中的村子里见过不同土色的院墙。墙,不管是立定在哪里,也不管他撑起什么样的建筑,墙体永远是土生土长的。 土,一向安静,安静到连个轻轻的叹气声也不发,默默地承受着天下苍生的生死托付。昆虫把自己的轮回祭台建在土里,龟蛇把孵化下一代的温床铺在土中。风,把土当作爱人,兴时撩拨着土,呼呼吹过,把随身带来的种子落到土里,慢慢孕育发芽。土,苍生之母,有着包容一切的大德。土,泉温滋润,天露开眼,看空中风卷云舒,看四季花开花落,看飞禽交颈,看走兽交配,看人儿相亲……在土的世界里这一切都是一样的,没有雅俗,没有尊卑,只是不同的演员在演绎着生存繁衍的游戏。土,不论何年,开春第一锄锨出都是新土的芳香,不论何时滴下的雨,泥土总当新欢相拥,共同孕育着一年年草木春秋。土,还能随着人的意愿,从地上爬起,跟着夯土的墙板一级级提升,在号子与夯声的一呼一应中,渐渐长高,高过牲畜、高过人,高到与主人心力等平。 土成了墙,墙与宅里的人共当风雨,共享荣辱,成了一个院落的碑,见证着人与禽兽不同的生活,见证人自认为的聪明才智。岁月在这里留痕,家脉在这里抒写,每一粒的土都渗透着世间烟火。 方正、平直是一座座宅院主人的心理向度,可是天地处处是玄机,顺者昌,逆者亡,和者吉,背者害,审时度势是明智之举。《宅经》中记曰:“宅以形势为身体,以泉水为血脉,以土坡为皮肉,以草木为毛发,以屋舍为衣服,以门户为冠带。”这建房修厝,是一家大运。落址选何处如人投胎,何时动土如人生辰,楼宇高低如人身材,门户向背如择师从,一味求得方正平直难以做到,量体裁衣,该避的避,该让的让,土墙吧运势而夯,不方则圆,不正就倚,合符天地格局重于一切。 我看着这格局中的福建土楼,可让我感觉这里的夯土处处出格。四方楼、长方楼、圆楼、椭圆楼、半月楼、交椅楼等,各具形态,把寄托永世其昌的宝宅院墙赋予生动活泼的形体,成了华夏庄严肃穆建筑画中的诙谐一笔,大胆地突破了中轴一线两边对称四平八稳建筑风格。当然依然守住中心居正四方辐射的族权之序。有人说“圆不会亏一方”是平等匀衡的理念外化,也有人说这是神权为中心的取向。我琢磨着客家先祖的伟大,想到更多的是他们朴实想法,那就是一碗水端平让各房平等。这里墙高得出格,“和贵楼”墙高五层,21.5米。我世居土墙之院,我睁开眼除了能看黑黑的壁板外,就是看到那灰头灰脸的土墙,他们最高都只有三层,五层之高成了夯墙的豪门。有人说这个规格高过宫殿,是不是有蔑视皇权之念,我想不会有的,出格的高墙,为的是守住一家的财富,防盗防偷,守一家平安,这才是他们实实在在的想法。出格的高墙,让当年的嘿哟、嘿哟的夯声成了一曲接近梵音的绝唱。我进进出出南靖的土楼,从他们的故事觉得这“和贵楼”和得出格,会选择在一块方圆3000平方米的沼泽地上盖楼,把一个千秋华构落址在沉浮不定的沼泽之上。凭一个地理先生说:此地后山有数百里来龙,龙脉没有穿着过坑、河道,没有断凹,而前面则是河水环抱玉带,是块肚兜风水宝地,若在此建楼子孙会人丁兴旺、读书中举,福禄寿全。风水先生察地理观水脉,更察人心。一个人能置心一处,认定目标,想方设法,执着到顽痴,是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这样的基因代代相袭,总有一代应验他的话。“和贵楼”以千年不朽松树为桩扎入沼泽地,桩上立基,基上夯土,一年一夯,全家合心合力,不仅落成千秋华构,也栖下了同心聚力的家族文化基因。这种聚有核心,有方有矩,秩序井然和睦家庭,能不出贵吗? 客家人,流着同样的血统,一家如是,家家效仿,你有裕昌楼,我筑怀远楼,你筑顺裕楼,我夯长源楼……夯土之声此起彼呼,四面八方杵起影舞,艰难与辛酸就如爱闹的婴儿,夯声催眠,杵影如梦,安详地睡着。在一声声赞词中婴儿成了一个个立命于土墙跟前的汉子。 阳光熙和,照在青山上,片片的绿树透着永远不老的生机,清清的溪水流进日子流出岁月,土楼与这方山水长相斯守,真正成为这里的主人。看看山,瞧瞧树,看看河,照照水,看看土楼,顾盼从这里进进出出的人群,总觉得土楼大有化境,纵有千姿百态,皆有风骚,可以有老夫荷薪,也可以有摩登过弄,还可以有西装革履……此番情景会滋长出一些错觉。土楼能做到固若城堡,盗匪难攻;可做不到贵贱有别,粗雅有类,是一个土豪。然而田螺坑土楼群的分布,告诉我,他们讲究外圆内方,讲究界而不绝,讲究尊严有序,让一个建筑群形成了众星拱月的效果,人们以可口的四菜一汤冠之。再看座座名楼,一定是面山清秀,遇垭植树,逢坎补桥,道冲立碑,把破与立的大哲学用这些寓意的行为来书写,这不是土豪能为,而是土楼在夯土中夯下了形意相随的哲学思考。意随天地格局运转,讲究意韵不只是中国的艺术家才享用,民间百姓一样处处用意,就是老奶奶也常说:意到即行,意到即行,意到吃水也发胖。意到便是神来,处处随意有乾坤,朴实无华的土楼就是这种用意在先夯起的民间大厦。 我背着突突作响的土楼夯土声回家,把自己的双掌及胸脯贴在家乡的土墙上,让心跳传出土楼夯土的节奏,让双手脉动传出夯土的音律。家乡的土墙微微颤动,我的双掌与胸前粘上墙土的粉尘,同样节奏同样音律,只不过土楼的夯土阵容大气势猛,那声响也就能历久弥新,越传越远。 我走到安徽宏村、江湾、西递、李坑……这些村子座座房子规矩方正,面面院墙灰色涂抹,高高墙顶翘首舒翼,青山绿水间有这样的房子就是典雅一笔。同宗同栖,同族相亲,座座相连,又成了宗族光宗耀祖的一笔。庄稼人讲究实在的丰盈富实,经商者讲究品牌的打造,文艺者讲情趣意韵的暗合,为官者则讲究宏图骄气的渲染。相比相较中,土楼仿佛就是庄稼人城楼,安徽、江西徽派建筑的屋宇则是商人与官宦世家的宅第。 一种审美取向的导录,自然能搜索出许多相关信息。夯墙各地一样,捣、掺、拌,把土整成墙土,杵、筑、夯,让墙土壁立,四面合围构成院墙。不管是永定和南靖土楼,或是福建闽东各地民居,还是这独领风骚的徽派建筑,一概如是。然而也因为修房盖屋主人志趣不同,这夯墙中也能搜出不同的词条。土楼主人是提着茶壶,一边抿着茶,一边听着夯声,说声可以加土,墙土才加上一层。主人若被夯声催眠了,这土就加不上,就一直杵个不停,此时头把式就会适时领唱一句的号子来唤醒主人。而这徽派老宅的主人,则是戴上墨镜,摇着扇子,吆喝几声,撒些纸烟,跟监工说上几句就走了。土楼主人在墙固楼实时,会到楼顶看看墙顶杵印,用手抺了抺,光滑如瓷,便满意地躺在睡椅上,取来山泉水泡着清明茶慢慢细品着。而徽派老墙的主人,看着固实的墙体,便要想着土墙的粉饰与翘角装点等,还得回忆生意路上见到的许多美景,如何塑到天井墙体上,让在家的母亲,媳妇也能分享到他所看到景致。土楼里的主人实实在享受土楼的温馨,徽商徽宦或许身在家中心还在路上,家中的安全,靠着这墙来守护,严严实实,不开窗户。土楼的主人也许明白,攻也是守,二楼以上开窗既可取光又可当防守的射口,放铳、投石、泼油……想到这些,再看高高的马头墙,斑斑驳驳的墙体。仿佛呼呼的长风吹到这里,绕墙三匝,走了岁月,留下风情。母望儿归,妇盼夫回,美人倚望,长嘘短叹……斑驳如花地开在风情种种的墙上。这徽派建筑夯起的土墙比起土楼来,也许就多了些情味。 土,下种子会长花香,长果实;土,下夯杵会长夯歌,长院墙。土,捏成器物,投入烈火中,会长出冰心玉洁的瓷器。赣、皖之间鄱阳湖生态区的浮梁县,就凭景德镇瓷器闻名天下,被誉为“中国瓷都”,也因为景德镇名盖浮梁,曾经浮梁县的一个镇,一越成了管辖浮梁县的地级市。窑里烈火烧出来的货就是不一样,土成器,工成艺,雷鸣瓦釜也会烧成金声玉振。就如古戏中住在砖瓦窑里的穷书生,也能借窑里的旺气得中状元。 随着瓷片铺设的通道进入浮梁老县衙,我在县衙的城门边回首这条瓷质冰心的通道,感觉到历史在这里停了很久。唐时光彩,宋代清幽,明遗典雅,清传艳丽,每一块瓷片都闪烁着当年通红窑火烧出的幽光。也就在这幽幽灵光看到泥土的涅槃。土楼的夯土、徽派马头墙等这些土依然可以走着轮回的路,可景德镇中经过窑火炼狱出来的土不再步入轮回,就是重重摔碎一个花瓶,听到的是一隅清脆悦耳的挽歌,看到的是一地闪耀光茫的泪花。 夯墙的号子,马头墙上的长风,青花瓷瓶上的罄音,你们都是夯土的华章。 架 木 进了土楼,站在院中,顿觉脚底生风,滋长出要飘起来的想法。若有武侠小说所描摹那绝世轻功,一定会就地拔葱,一跃而起,功力到家就直上屋顶,功力不济就一层一踏板,层层而上,立定高处,吹一声口哨,让楼里的人所有的目光一同投向我。童话一样的想法,想来了童年趣事,一到夏天,几个伙伴便去攀爬村前那棵大柳杉,爬得越高兴奋劲越大,对着树下的呼喊,有如号令,让一张张脸像向日葵一样寻声而向。正因为这些往事,我曾写过一篇题为《想做树的曾孙》的文章。文中写到老子指树为父,释迦牟尼也生于菩提树下。树的孩子能成为圣人和佛祖,我一定要做树的曾孙,秉树之美德,顶天立地,叶沐阳光雨露,根接地脉山泉,生机勃勃。 看着土楼天井上空的蓝天,蓝天下的黑瓦,我顾不得楼梯口“顾客止步”的警示,悄悄沿梯而上,一层、两层、直到顶层。踩在每一块楼板上,绕着通达的走廊走上一圈。一步一响,一步一颤,楼板敏感地反应着,声响!颤动!只有亲人的情愫才有这敏感的神经,只有树锯成的板与我才有这种亲情。我双手抱胸伏在走廊的围栏上,居高临下又如当年爬在村前的风水树上一样,看那些在楼下喝茶的人,就是在风水树头纳凉的人,只是此境中我没有呼喊,而是在心中默念:土木老屋,土墙围形,架木为骨,铺板当肌,立为杆,横为枝,一座楼房就是一棵栖息着整个家族的常青树。 金、木、水、火、土分野四夷,木为东方。为此便有人说华夏民族用易焚易腐的柔软木头盖宫殿起民居,全因为木与龙同性质同寓意。树吸水而生,点燃成火,就如龙潜深渊,喷吐火舌;龙传说中驾云施水,就如树挡风遮雨,龙的传人选择树木建造自己的家园,自在常理之中。 常人眼里树就是树,倒下的树就木头,我们的祖先随水而迁,择草丰林密的地方而居,在我眼里木柱木梁,架木起居,全是就地取材,方便为宜。 安居乐业,兴业家旺,渐渐地让房屋成了主人彰显实力象征,官修府第,商起精舍,民建大楼,一座座房屋从栖身之所变为寓名旺在其中。客家人远迁而来,深深明白自然法则物竞天择,一个人的实力比不上一个家族的实力,一指之力远不及一拳之势,不管多少兄弟,多少子孙同心协力,荣辱与共才能立足一方。一家之长务必不偏不倚,让每个子孙同罩在家族这棵大树的福荫里。他们不管方楼圆楼起梁架木选一样大小木柱,建造一样格局房间,让每个子孙享受同等福气。中间天井成了一棵无形家族之树的大树杆。有的天井再盖小楼,就是这棵大树的树头之境,家族大事在此商议,家族的事在此办理,枝枝蔓蔓同归其中。 闽东北老屋的仿佛各自为尊,一家一户独立门户,各房各宗各侍其家,若几个兄弟能同荣同辉便是几栋华构并排而列,择个好日子同时架梁,梁高等齐。正堂之柱不拼不接的圆溜溜地擎举起一家的屋梁,堂前两柱方方正正,下廊后厅等同大小的小柱并列。武夷山下梅村的邹氏祠堂立柱的思维有了创举,邹氏开基祖一种育四郎。他们既要体现四儿郎人人有为,又要让个个儿郎同承祖祠福荫,便把祠堂前的大柱一分四片,又片片合抱成柱,同心协力支起祖祠的大梁。柱、顶梁柱,架木起家最重要莫过于柱。看着这些柱子,读到了有方有圆的家庭规矩,读到了直桶桶尊卑秩序,读到千年的儒家纲常。村里有名望做了,别人效仿;上代做了,下代人沿袭。一代代沿袭,成了顽固的思维模式,反射到行为中便是习惯。 宏村、西递、江湾、李坑……一个个村子的名字,点着这些名字,跟读着别的村名没什么两样,然而这些村子则是山、水、屋,风水、风景、风格和谐相融的徽派建筑的出众村子。口口天井,一同吐纳,同心同咒:“四水归堂”;座座马头墙,风雨同潇潇,仰首朝天,万马齐鸣:马到功成。登堂看架梁飞檐,才知道这徽派建筑最上心的是那大大胖胖“冬瓜梁”,说什么瘦柱肥梁,金银斗量,梁越大说明这家实力越强。这在客家土楼中没有的,闽东北民居也没有的。也许徽派人认为家道兴旺不在立地的柱子上,而是在横贯东西的大梁上。为官者志在四方,经商者走南串北,要发四方财,一个个弘愿,只有这样的大梁才能挑得起。大梁如主人大腹便便,把一座宅院的风度彰显。此情境滋生出一句家乡俚语:傻人吃脚肚,智者吃腹肚。我所有的心力用在这根大梁上,所有雕刻,院中花草,都只是一路风景,浏览而过。 盯着的目光,加上想法,眨眨眼仿佛会化作尖利的牙齿,我就这样啃着徽派建筑的“冬瓜梁”。眨着——啃着,口口生津,啜啜中让我回味着闽地的栋梁意味,龙头托架,一梁横贯,虽只是象征性一根横木,但必取良材,端庄笔直。架起鲁邦先师合天时地利的精妙之算,架起了先师的庄严肃穆。上梁之时必是吉时良辰,先师的徒子徒孙不管有多少精湛技艺也依然中规中矩。梁架上,供品上,请来先师,大喝赞诗,新居也就有神灵之气笼罩其中。这梁的意用仿佛在梁之上。 华屋落成,原以为这千年宝盖会庇荫子孙代代发达,千秋流彩,可总有些宅第会出现家道中落。究竟什么原因,乡村里的人说:家业兴旺与否,一看厝,二看墓。看厝吗?宅基合局,动土吉日,架木精算,这厝会有什么问题呢?前思后量,许多人不是从居家人因缘中查找原故而从立柱架梁的师傅身上查找因果。如是便有了木匠师傅下毒之说。有的毒下在柱里,有的下在梁上,乡野间相传很多,且有佐证。就如正厅大柱被偷偷镶进一些女人头发或别的秽物,有的在梁上安置了木匠师傅做的小木船,等等。秽物玷污,屋脏难守财;木船向外撑着,家财外流,样样验证,描绘着木匠师傅这一毒招,破损了院落的天地和谐好格局。也有的从用材上找到原因,取材是否正道,盗伐而来,争讼而得,这些材料立柱架梁,绝不吉祥。 我带着许多念想,行走在江西铅山河口镇的古街上,这被誉为“八省通衢”老镇古街多少岁我不敢问及,就街中的铺路石磨出锃亮的坑道,用我的百倍岁数再加上我念想的许多故事都难填平它,只有街边的两排木架的板楼才能与其共同见证着这里岁月的脚力。这些板楼一栋挨着一栋,木柱、板墙,木门、木窗,卯榫拼合,一阴一阳,孕育出一座座房。房屋阵列街道两边,开窗相望,一楼为铺,二楼为厢,一到夜晚各铺打烊,整条街成了一条隧道。想象中,在夜深人静时穿过街衢,一定有进入森林古道的感觉,偶有的鼾声像林海深处缥缈的玄音。一个繁华的集镇,居然是林木的拼架起来,真是大笔书写了水生木,木生火的五行玄机。古街正因为这么多的木,故日子也就过得红红火火,也正因为这么多木房子才住下了河口镇温馨的岁月。 木头心直质软,不管纹理经纬多维,木心一味直上,树总是向上长着。也不管木质密度再高,也硬不过石头,相对而言这木质是柔软伏贴,柔软的特性成了雕刻人最亲眤的性格。土楼人不雕梁画栋,但要雕窗刻棂;闽东北人也一样,不放过显眼处摆谱风骚,什么渭水访贤,姜太公钓鱼等,把渔、樵、耕、读刻在一扇扇有窗有棂的地方,让历史上典故定格在这里。徽派建筑在此基础上还在那个硕大的“冬瓜梁”上刻下精美的木雕,雕梁画栋,意气风发。木架的房子折下时,依然是木头,而这些雕刻着寓意的木头则成了古老民间技艺,木头在这里成了艺术精品,木头与泥土一样能登上艺术的殿堂,到达自己意想不到的意境,聆听着一年年春风秋雨的咏唱。 我如今常走在裹着水泥的道路上,踩出的声响格外清晰,就在这清晰的声中,我感觉到水泥下泥土的哀怨,声声有如阿炳在街头流浪的二胡曲调。我如今常见到那些找不到纹理的木柱,轻轻叩着,回音短促坚硬,我感觉到柱子的无奈,无奈至郁郁寡欢,失去了她应有的温馨。怀旧吊古,不是自作多情,是因为土木阴魂不散,在我的身上感应。 《乱红集》 文/文河 扇 团扇如月,女人拿在手里,有润秀明洁之感。丝绸的细腻,华贵,触摸上去,有活生生的现实感。秋扇见弃,说明了它的实用性的一面,也说明了人性的另一面。秋天了,天凉了,扇子变得多余。一个“弃”字,说得绝情。时光对生命也是如此。“天若有情天亦老”,这句诗,无情到极致,也悲怆到极致。好在,天弃人,人却不自弃。这样一来,每一天就有每一天的风月。 晴雯撕的是折扇。 贾宝玉说了一番大道理。这道理,也是庄子“齐物”的道理。贾宝玉对待事物,是终极性的,艺术性的。晴雯的性情也是道家的,率真,任情。终极性的,艺术性的东西,往往超越于规律之外,实践起来,剑走偏锋,是危险的,破坏性的。晴雯实践宝玉的道理,扇子撕得真是惊心。毛泽东说,“试看天翻地覆”,结果,使得整个民族承受不起。文化大革命,是另一种晴雯撕扇。 诸葛亮拿的扇子,是鹅毛扇,不能折的,诸葛亮是只进不退的人,六出祁山,是事知不可而为之。偏于一隅的蜀国没有一统中原的实力,侥幸成功,以蛇吞象,难道就能消化?以诸葛亮的绝世之才,不会不明白。但他必须尽人事。 诸葛亮如果晚生一些时间,也许会手持一把折扇,进则兼济天下,退而独善其身。但那就不是诸葛亮了,也许会成为谢安。 北窗高卧,清风徐来。不为物累的时候,天地自是一把扇子。陶渊明也应该有扇子的。他把扇子放在心中。贬谪中的苏东坡高唱道,“说渊明,是前生”。其实,我也想这样说。只是现在没有清风了,空气质量太坏。如果也迎风高唱,会灌一嘴灰尘的。如今,最好的状态是沉默。 为什么当代人的胸襟、气度变得越来越小了?因为我们已经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了。 穆穆 春阴漠漠。至蚩水岸看桃花。桃花才开数点,满树满枝稠稠的蓄势待发的蕾苞。佛说,一花一世界。那么,我们应该把一朵花的开放,当成一件大事。应该看重的,反而看得极轻。应该看轻的,反而看得极重。众生颠倒,就含有此意。 站在高堤四望,天地有穆穆气象。 《诗经》里有“穆穆文王”之句,“穆穆”二字,用得真好。一个如天如地、如山如河的人,只能用“穆穆”来写,用“伟大”来写,反而狭小了。“穆穆”是自然性的,“伟大”是社会性的。前者高于后者。 少年时喜欢柔媚轻盈,近来始觉宏远正大之美。“穆穆”其实是温厚和包容。 回来临写张迁碑,临到“於穆我君”四字,对这个“穆”字,不觉多临了几遍。 夭桃 年年看桃花,人年年在变,心情也在变。 再娇艳的花朵,都会忽然沧桑。但沧桑自有沧桑的好处。沧桑是一台大戏。有的人,越寂寞,越投入。 弘一法师三十九岁摒弃人间声色,我年至四十,声色仍是诱惑。是的,诱惑总是因自己而起。如果不去寻找诱惑,便不存在诱惑。 桃之夭夭,逃之夭夭。其实,只要自己一直在着,又能向哪里逃。逃来逃去,无处可逃之时,才会突然发现,原来最安全的地方,还是自己那儿。 桃花欲开未开之时,每一朵,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幽婉的悬念,意味着某种可能。那抹浓红,艳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 花一开,那抹艳红就淡了。 这么多的花朵,密密堆在枝头,却有着各自的命运。有的花朵变成果实。有的花朵便只是花朵。 不能拥有,就不要去拥有。好的东西,也需要去掉一些,多了太重,就成了负担。就像枝条,果子挂得太多,就会压折。 寂静 读庾信的《入彭城馆》,其中有“水流浮磬动,山喧双翟飞”。远行的人,能感觉到巨大的寂静。像某种液体,又厚又稠,搅不动。突然两只野鸡飞起来,其实并没有多大动静,但整座山倒仿佛都喧哗起来了。一个声音的错觉。 孔子和弟子们在漫漫山路上行走,看到几只野鸡。听到他们的响声,野鸡便呼啦啦飞起来,飞了一阵儿,打几个圈儿,又落下来。孔子道:“这些野鸡,得其时呀,得其时呀!” 子路向它们拱拱手,它们又飞起来,飞走了。北方的天空很大,很蓝,当头罩着。 《论语》中的这段文字,自古费解。其实并没必要去找什么微言大义。我在这儿,倒读出那种旅途中特有的寂静。 去年夏天,我在淝河岸边走,看到一只野鸡。只有一只。长长的尾巴,很美丽。它的脖颈处的羽毛带点绿影儿。我甚至能看到它眼睛中有一星闪闪的亮光。它看了看我,动了动——欲飞,而未飞。岸边都是大白杨,绿荫滚滚。 共生 初夏临近,气温大降,宛如初冬。然而,绿阴郁郁,呈勃发之象——想到一个词:“发飙”。 李商隐的华美深致已难契我心。近来,对杜甫的忧世伤生倒大有共鸣。 人应该有承受痛苦的勇气和能力,但只有把自己纳入人类浩大的休戚相关的命运中(一枝一叶总关情),个人的冲撞、挣扎才有意义,才能体现其优质性,否则,没有多大意义。 当然,还有另一个最常见的途径,也是最普遍的途径,即把自己的痛苦,升华成艺术美,并赋予其丰厚的象征性。 某个地方 最好有山,但不要太大,太大有压迫感,一个霸气的存在,仿佛天空和大地全是它的,什么都是它的。仁者乐山,隐者也乐山。有山靠着,会感到世事安稳、长久。每天望一望它,又不想到是在望它。心中可以有牵挂,但不能有石头。如果有,一定要让它落地。让它落在应该落的地方。要消尽胸中块垒。活着,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峭拔和峥嵘。 但一定要有水,一定。小小的水就够了。湖水或溪水。浩淼与广阔有太多无常。水一定要清澈,见性情。月亮落在里面,一定要清晰。刮大风的时候,不要有太多、太大惊慌失措的波浪。活到一定年岁,变得越来越胆怯了,害怕动荡和破碎。 要有宁静。与万物共处,但不能太喧哗。万物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轻轻的,打个招呼。你不干扰我,我不干扰你,但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爱,是一种低语。 要有茂盛的草木。春,夏,秋,冬。有荣,有枯。要向它们学会顺应,学会在一次次告别中,最后自己平静的回去。每一种草木,都那么纯洁,高贵。 生活,终究是美好的,所以,我们才会痛苦和流泪。 风中的鸟儿 “六鷁退飞,过宋都”。 这个现象被作为一件大事,郑重记载在《春秋》一书中。 《春秋》把此事看成一种可以产生巨大社会影响的神秘征兆。《左传》对此事的解释则是,“六鷁退飞,过宋都,风也”。冬天,刮大风,迫使这六只鸟儿的飞行姿势身不由已地发生了改变。 原来如此。记得初读此书,至此,哑然失笑。 当初,是哪些人看到这六只鸟儿的呢?记下此事的,又是哪位史官? 史官关注的是人事和天意。我关注的则是在呼啸的大风中,那六只鸟儿最终飞向了何处。这是另一种大事。 有意思的是,《春秋》对此事的“误读”,产生了诗意。诗意往往拖着神秘感的影子。也许,诗意即是对世界的“误读”。 今天的世界,是赤裸祼的,炽烈,耀眼。不是简洁明了,而是单调枯燥。缺乏丰富的意蕴和想象的空间。生活的目的精确——直达欲望的目的地。但回头看一看生活的过程,原来不是精确,而是机械。 诗意等同于一种精神取向,需要坚守。 写到此处,我突然明白,那六只鸟儿最终飞向何处,原来并不是问题。关键是它们一直在飞着,并没有在几千年前的大风中消失。而大风其实也一直没有停息,并且越来越大。 栖息地和落脚点早已失去,它们飞得更为艰难。 《唐婉:欲笺心事 独语斜阑》 文/王立 一 沈园,我梦幻中的情爱圣地!你是一阙柔情缱绻的诗篇,是一首催人泪下的歌儿。 再一次来绍兴,又是烟花三月。总是情不自禁,再来沈园凭吊追踪。沿着碎石铺砌的曲幽小泾,一路寻寻觅觅。我在寻找什么?绿树繁花、蜂飞蝶舞的人间胜景,果然已是梦里依稀成往事? 走近孤鹤轩,惊见门柱上那幅对联: 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与东风飞白絮 六曲阑几多绮思频抛细雨送黄昏 这一瞬间,让人吟得遗恨满怀、多少叹息。移步假山,飞檐高翘的亭阁中,石桌石椅一如往昔,迎候着不再重来的故人。我轻轻拂去尘埃,悄悄地落座。茫然四顾,怅然若失。 因为唐婉已香消玉殒、因为爱情已逝云烟中,这昔日的一泓碧水,纵然有垂柳轻拂,却已不再清澈;曾经秀挺的青青玉竹,虽然还是一派绿荫婆娑,但已了无生机;那依然精巧的凉亭阁楼,在风侵雨蚀中满面尘垢。 南宋的春风悠悠地吹拂而来,绮丽而繁华,却吹不散满腹相思、缱绻深情。或许是心有灵犀终相逢,踌躇沈园的陆游邂逅了相别十年的前妻唐婉。她正与夫君赵士程相偕游园。唐婉与陆游乍然相逢,不禁错愕。四目相对,泪眼朦胧。莫道命运捉弄人,有缘无份难聚首。 世传唐婉的父亲与陆游的母亲乃亲兄妹,是北宋名臣唐介的孙子、孙女。唐婉与陆游这对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情趣相投。及至长大,青春年华的一对年轻人,丽影成双、吟诗作对,爱意盈盈。双方父母与亲朋好友无不认为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眷侣佳偶。后陆家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订下了唐家这门亲上加亲的婚姻大事。有情人终成眷属。新婚燕尔的唐婉与陆游伉俪恩爱,琴瑟相和。沉浸在温柔乡中的陆游,淡了应试功课进仕为官之心,陆母渐起不满之意。 陆母对陆游的管教向来严厉,期望甚高。她一心盼望的是陆游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昔是姑姑、今为婆婆的陆母,对唐婉大加训斥,命她以丈夫前途为重,淡薄儿女之情。可是鱼水之欢的唐婉与陆游缠绵依旧。婆媳矛盾日益加深。一日,陆母去寺庙求签卜算,得到陆游与唐婉命理不合、必遭非难的凶签,既惊又怕,一俟急急回府,便严命陆游休了唐婉,陆游自是不舍,怎奈母亲以死相逼! 陆游对母亲素来孝顺,虽然心痛如刀绞,终是母命难违,把唐婉送归娘家。多情的诗人不忍就此一去各分东西,另置别院于唐婉,一有机会前往相聚。后陆母察觉,恼怒不已,命陆游另娶王氏女为妻,彻底斩断了陆游与唐婉的深深情丝。而唐婉也由家人作主嫁给了同郡士人赵士程,这个皇家后裔、门庭显赫的赵士程知书达理,宽厚重情,以满腔爱意抚慰了饱受心灵创伤的唐婉。从此,唐婉与陆游天各一方,把爱与思念埋藏在心灵深处。 曾经看过越剧《陆游与唐婉》,其中有个情节令人疼痛。陆游含泪相问唐婉:“为什么不等我?”无语凝咽的唐婉颤抖着双手递上了那封婆婆转交的休书,是陆游写给唐婉的字迹: 若要重聚,等我百年。 陆游看罢,顿时悲恸万分。他千里迢迢捎回给唐婉的锦书,清清楚楚写着:若要重聚,等我三年!是陆母把“三”改成了“百”。这一字之改,让两个相爱的人永远地错过了一生。为了儿子的锦绣前程,陆母已不惜任何手段,非要拆散这对人间好鸳鸯不可。 封建礼教如同一把寒光凛冽的双刃剑,无情地封杀了一对青梅竹马、浓情蜜意的爱侣。这一错手,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山盟海誓烟消云散。 二 十年后的沈园偶遇,俩人惟有百感交集,此情却是无以遣解。 善解人意、温婉多情的唐婉征得夫君赵士程同意,便遣致酒肴,藉以抚慰不期而遇的故人。然而,长歌当哭,情何以堪!这细巧精致的越瓷酒杯里,斟满的不是琥珀色的黄滕酒,而是永远也饮不尽的人生苦酒。陆游悲从中来,临壁作诗《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年轻的诗人急疾书罢,一掷柔毫,早已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碧色绣襦、长裙曳地的唐婉,一字一句面壁吟来,珍珠般的泪珠从她那双秀美哀伤的眼睛、从她的心灵深处奔涌而来。翌年,唐婉再临沈园,面壁读诗,触景生情而悲恸不已,和词一阙: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唐婉一阙《钗头凤》,如杜鹃啼血,凄艳异常。琴瑟相和成绝唱、相思似灾落黄泉。 从此,“沈园”永远地攫住了陆游的心灵。在这江南名园中,只有陆游能真切地感受着唐婉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是如此的生动,触手可及。她的呼吸、她的泪水、她的那双红酥手、她幽怨感伤的眼神……,无不让陆游梦萦魂绕。然而天人永隔,有悲有痛、有悔有殇、有思有念,这满园的花柳草木、亭台楼阁知否?永逝人间、黄土垅中的唐婉知否?人生暮年的陆游,依然无限眷恋这沈园,只因尘缘未了、旧情难舍。 梦断香消四十年, 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 犹吊遗踪一泫然。 写下这首七绝的这一年,重游沈园的陆游已七十五岁、唐婉作别人世已四十年。他俩于沈园久别重逢,带来的只是绵绵无绝期的怆痛。 三 唐婉作成《钗头凤》不久之后,忧伤满怀的她悄然作别人世。从此,陆游已不能再执一回红酥手,再饮一杯黄滕酒。天上人间、无处相觅。爱情两个字,道来太心伤。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至天老地荒,此心永殇。 时过八百多年,我徘徊于沈园,如临其境感同身受。花木扶疏的亭阁中,依稀可见两个痴情人手执一杯黄滕酒、深情凝视泪湿春衫的双眸;惊鸿照影的葫芦池,曾经印证了一对伤心人洒泪诀别、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的背影;孤鹤轩前的宫墙上两首《钗头凤》,镌刻了一曲流传至今的爱情悲歌。情缘的纠缠,终是疼痛而幸福的。生前身后,只要深深地爱过、疼过,这心灵便有了寄托、有了归依,便可以刻骨铭心、生死相许。因为陆游与唐婉,因为千古绝唱《钗头凤》,我想,我再也走不出这多情的沈园了。 多情应是沈园魂! 《金满仓》 文/刘亚荣 方圆几十里,金满仓绝对是个传奇。 金满仓是爹的发小,我叫他满仓叔。金满仓的名字,是老金家的希望,金满仓,金银满仓,吃穿不愁,人丁兴旺。 可是,直到满仓叔该娶妻生子了,他的仓,还总是填不满粮食,更何况人丁兴旺?满仓的名字似乎没有改变啥,几代单传,缺吃少穿。 直到满仓叔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满仓叔津津乐道,我也希望自己能做一个这样的梦。月亮挂在大柳树梢,月光下的小河静静的,满仓叔在河中戏水,一条条一拃长的鱼,纷纷咬他的大腿,他毫不费劲地捧来装到扎紧的裤腿里,他捞啊,捞啊,直到身边围满了鱼……然后就是浓浓的鱼香,很多人围着他,却只有他一个人吃秫面饼裹煎鱼,这鱼啊,这个香……满仓叔边说,边吧咂他厚厚的嘴唇,仿佛鱼的香味还在嘴里。 不知道这个梦是不是个极好的兆头,爱赌钱,且屡战屡败的满仓叔,连续两晚上没合眼,赢了1488块钱。当时,生产队的工值是2毛。一时间,村里炸了窝,盛传满仓叔赢干了方圆几十里赌徒的钱。满仓叔的婚事也顺理成章,娶到了本村最能干最漂亮的姑娘。而更让村人惊异的是,满仓叔从此再不玩钱。我百思不得其解,曾经追问过满仓叔几次,他总是卖关子似的,又轻描淡写地说:“见好就收呗。”我不依不饶地问他,他说,傻孩子,正经人谁靠玩钱过日子。村里人都说满仓叔鬼,满仓叔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挣钱呢。他家在自留地里种小葱,用小葱换鸡蛋的事,都是满仓叔早晚去干。爹娘说这事的时候,我仿佛听到满仓叔稚嫩的:“有鸡蛋的换小葱来……”的吆喝声,看到他又用鸡蛋给家里换来粮食。 老人们都说,惯骑马惯摔跤。没几个人听得进去,如满仓叔在盛极时收手的不多见。 满仓叔用赢来的钱,给爹娘翻盖了新房子,余下的存银行,剩下一些做本钱,借助当地的柳货市场优势,做起了生意。记得第一次吃香蕉就是满仓叔拉回来的,虽然当时的香蕉不是黄色的,黑不溜秋的难看,听说是冻了的,味道和冻了的山药差不多,但还是点燃了我逃出农村的梦想。那时候的满仓叔,嘴里满是新词和没听说过的事,城市里的汽车,高高的大烟囱,百货公司的转笔刀、有机玻璃发卡,大山里黄橙橙的柿子,还有煤矿。 分田到户,满仓叔女主内男主外,小日子更滋润。一溜8间大出厦的房子,做着红红火火的柳货生意,买了村子里第一台大彩电,那时候正在连播电视剧《霍元甲》,村里的人都要挤破了他家的大门。满仓叔常常倚在墙角打盹,我问他,天天熬夜,还要打扫院子,多麻烦。满仓叔会咧着大嘴说:“庄稼人,过日子就图个人气,喜庆。” 满仓叔的小日子要啥有啥,但却过得没有底气。满仓叔是独苗,他自己也常常骂自己不争气,生生要断了金家的烟火。连续生了7个姑娘后,恰逢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满仓叔无计可施,从外地买来了一个男孩子。 这孩子被满仓叔看做掌上明珠,为好养活,起名狗剩子,大号金成海。 姑娘们大了,一个个都嫁了出去。满仓叔每人都给了不菲的嫁妆,能做满仓叔家的女婿也是很令小伙子们眼热的事。姑娘们漂亮能干是其一,老丈人的经济头脑也是小伙子所敬仰的。 随着农村机械化的加速,柳货市场萎缩了。满仓叔在经过市场调查后,在村子南面盖了一排小房子,开始养鸡了。满仓叔养鸡照样发财,村里人一哄而起,几乎家家养鸡了。满仓叔无偿地提供养殖经验,将育小鸡变成主业,对于没有资金的乡亲,赊出去,盈利了再还钱。 日子似乎很平淡,满仓叔的故事似乎也不具备传奇性了。 禽流感汹涌而来。满仓叔也损失巨大,但他第一个将鸡掩埋。那一锨锨土,埋掉的其实就是一张张人民币呀。这次的鸡瘟,满仓叔似乎伤了元气。他又种起了菜地,弄大棚,种反季蔬菜,那个用小葱换鸡蛋的小孩子,老了又种起了小葱,养家治家。那个用梦改变满仓叔穷命的小河,早已干涸,满仓叔果断地承包了20亩河滩地,押宝般的种上了麻山药。绿油油的麻山药架,仿佛是一条绿的小河在流淌,沙土下的麻山药,就像当年小河里的鱼。也许是因为满仓叔的勤劳,也许是老天再次眷顾了他,他的麻山药销到了北京,亩产达两万。满仓叔再次成为一个传奇,数钱数到手抽筋了。 村里人都种麻山药了,这方曾近贫瘠的沙土地,一下子变成了聚宝盆。满仓叔带着家人,不在限于种麻山药,他利用原来卖柳货的经验,做起了麻山药的生意。一车车麻山药经他的手,走进了许多大城市。有时候在菜市场买菜,我会端详那些离乡的麻山药,我似乎能分辨出家乡麻山药的模样,只有我们的沙土地,只有我们河道里的水,才能长出这白生生甘甜的麻山药。而这一切,都和满仓叔有关啊。满仓叔这个人,真是不简单。 满仓叔的七个女儿都没读大学,狗剩子很聪明,却不爱学习,从来不打孩子的满仓叔气急了,举着鞋追着狗剩子满街跑。为这,招来了一些闲话,到底不是亲生的,下得了手。满仓叔只当没听见,只要狗剩子不好好学习,他就不依不饶。狗剩子终于成为一名大学生。 狗剩子很依恋满仓叔,也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不知道是谁醉了酒,撕开了一道已痊愈的伤痕。当狗剩子追问自己的身世和亲生父母时,满仓叔好像有这预感。他没有慌乱,拿出当年的小被子,并把狗剩子亲生父母的地址姓名都详细地写到纸上,包括一张存折,郑重的交给了狗剩子。 快结婚的狗剩子,捏着纸条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狗剩子走了。还不算上年纪的满仓叔一下子老了。村里人都说,满仓这人聪明了一辈子,到了,却糊涂了,你不告诉狗剩子的亲爹亲娘是哪里的,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以前骂过满仓叔绝户头的人,依旧是以前的嘴脸,说绝户命,白忙活了半辈子。 狗剩子走的时候,是大寒了。满仓叔嘱咐婶子又给狗剩子买了厚厚的羽绒服。狗剩子临走,满仓叔只说了一句话,别怪你爹你娘,要不是穷,他们不会舍得打发你,多孝敬你爹你娘吧,他们也不容易。 金满仓有钱却依旧没儿子。 春暖花开了,狗剩子回来看望满仓叔,他的亲生父母过得很不如意,他决定留到山里教书,给亲生的父母养老送终。狗剩子的对象,愿意跟着狗剩子去山里教书。满仓叔为他们操办了村子里最热闹的婚礼,大红的喜字和灯笼映红了半个村子,鞭炮声排山倒海般响亮,红纸屑像铺上了红地毯。胖胖的满仓叔笑得成了一尊弥勒佛,他上下一新,站在门口迎送亲朋好友。我却觉得出满仓叔的一丝难过。狗剩子该走了,他走时,偷偷地把存折压倒了满仓叔的枕头下。 狗剩子小夫妻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满仓叔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忘记了时间。中午时分,大杨树“哗哗”的,两只喜鹊也“吱吱喳喳”叫唤起来。满仓叔的手机响了,他收到了一条短信:“爹!等我回来给您养老!”满仓叔流着泪,笑出了声,厚嘴唇颤抖着,然后拍着大腿,喊道:“是我的儿子!” 《立冬不使牛》 文/青衫子 我遭到了袭击。硬硬的,麻麻的,像一只钵大的榔头,冷不丁地将我擂在喂牛的石槽上。魂魄怦然破碎,从体内弹射而出,迸在石槽上,地上,墙上,沾了一身的草末、尘土,以及牛的粪尿、口水。我啊了一声,手中竹筛翻落,草料倾覆,惊恐遍布周身每一个毛孔。袭击者------那头牛似乎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后退几步,将随处散落的魂魄和草料碎片踩得咔咔作响。它的头略微低冲,两只弯角尖硬地挺着,蓄势待攻。奶奶闻声而来,小脚急摆,表情慌张,急声唤我,怎么了,怎么了?!我带着哭腔急嚷,它牴我! 立冬这一天,牛在我的后背上牴了一记青印。奶奶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另一只手轻抚着我的后背,说小儿,别怕,它这是护犊子。奶奶说得轻描淡写,像一团棉花,或是雾,将我所有的疑惧与怨恨纷纷团起来,不露一丝楞角。她的话语、动作绵软有力,与当空的阳光一起,形成一层薄薄的保护膜,让我由眼到心,体会到了基于亲情之上的安全、信任和温暖。与此同时,那些魂魄的碎片被她不动声色地招回、联接、复原,回附我的体内,并一点一点从我的眼睛、面颊、口唇漫延出来,直到完全恢复从前的样子。奶奶安抚我的时候,那个所谓的犊子,披着一身细软的黄毛,眨着一双安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们,几轮对视之后,复转身去,将头嘴埋在母牛腹下,美美地吸吮着。昏暗的牛棚里,母牛神态安祥,慢慢咀嚼着,发出规律的反刍声,之前的敌意荡然无存,一切似乎变得柔软、缓舒,一如从前,令人恍惚。 从前是个洞,宽泛异常。我始终看不到洞口,也探不到洞底,甚至难以寻觅通往洞口的明确路径。我必须将身子靠在最临近的洞壁上,借助某些血脉相连的记号或是绳结,顺着青青藤蔓,轻轻触摸,隐隐感知。像梦,像烟,像相框里爷爷透出的眼神。有时候我想,自己的魂魄碎片之所以能被奶奶轻易招回,并得以复原,或许与爷爷的眼神有关,在我看不见的世界里,他能看得见,能看见那些碎片,心甘情愿地为我妥善保管,并一丝不差地交予奶奶,借助她的心眼手足,重归我身。爷爷一定呆在那个洞里,与祖先们一起,还有乡邻、亲戚,寒来暑往,居家度日,像是去另外一个村子赶集上店串亲戚,然后过年过节时候再回来。那些安放他们的族谱和相框,更像是一种序号或是标识,透过它们,透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和眼神,我们得以寻到通往洞口的某种路径。 在并不确定的某条路径上,我读到了贫穷和缓慢。它们是如此平常,如此平淡,像遍布的土壤庄稼,像随处可见的青衫灰袄,像移动的羊群,像牛的哞声,像炊烟,像林梢,像煜煜闪亮的昨夜星辰。贫穷嵌在从前,嵌在过往,写满每一天,每一年,写满每一个日子,像一枚枚叶片,缓慢地生长着,葳崴着,从春到秋,有一些最终印在乡间小路,沟畔河边,被牛蹄一下一下踏碎,被鸟雀一次一次衔回窝巢。在鸡的鸣叫声里,一天总会醒来;在虫蚁的密语声中,村子终会安睡,像一场原生态的影片。蹄印联接着庭院和老井,密语联接着田梗与河边,联接着村东的窑厂和荒地,也联接着集市、姑和姑奶的家。 牛被从集市上牵回来的时候,我还是一个犊子,被奶奶护着,是她的一个宝儿。我蹲在猪圈边上,用小棍拨弄着横冲直撞的蚂蚁。我一次次划着横道竖道圆圈,试图切断它们的觅食路径。当我终于决定放弃的时候,父亲牵着牛进门了,喜笑颜开,像是得了什么宝贝。牛很瘦,像是得了病。被拴在墙边的榆树上,哞哞地叫着,朝着某个不确定的方向,或许是家。父亲对奶奶说牛秧子不错,是姑奶村子某某家的,最后让了20块钱;找个好兽医,好好治治,侍候好了,来年就能耕地干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是一个姑娘,直到后来亲眼看到它生下一头小牛犊。小牛犊被父亲亲手从牛的屁股后面拽出来,带着血水和粘膜,让人感觉很肮脏。奇怪的是,小牛的样子和母牛长得不太一样。奶奶说随小牛的爹。我不知道小牛的爹是哪个,也没有问。再后来,我稍大些了,隐隐知道小牛的爹住在二里外的邻村,是头壮壮的种牛(公牛)。听人说,种牛只配牛,不干活儿,还能好吃好喝。于是,一种模糊的羡慕在我心底隐然生发,像春天沟渠边的草芽。草芽隐在黑暗里,没有影子,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像一个永远的谜。灯影里,父亲吸着烟说,牛又打栏(发情)了,上回没配上。明天过晌(下午)运完粪就去。母亲用牙把针从鞋底子一端抽出来,嗯了一声。麻线拉得呲呲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令心隐隐作疼。 是空气被撕裂了,或者还有人心。我亲眼看到母亲和姑姑与几个妇女一起,一下一下用力撕扯着白布,缝制成孝衣孝帽,穿戴着它们,生者和逝者得以联接、对话,在一种平凡的仪式上,爷爷得以体面终老,在族谱中占据一席之位。爷爷的席位上写着他的名字,并无其他。父亲说爷爷是带着遗憾走的,他劳累一生,有了孙子,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头牛。父亲似乎很为这种遗憾自责,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也许在那时就下定了决心,要拥有一头属于自己的牛。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父亲的心事,我把父亲的哭当成一种仪式,一种老人老(去世)了晚辈必须尽的义务。看到父亲哭了,我也哭了,为了让眼泪多些,哭得痛些,我把爷爷从相框里拉回来,摆在眼前。我看到爷爷笑咪咪的,他背着我,胸前挂着一个包袱,去几里外的姑奶家染布,我不知不觉在爷爷背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在姑奶家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头牛,是母牛,一头小牛犊一撞一撞地正在吃奶,很是贪婪。我在爷爷的目光中读到了羡慕。 羡慕挂在洞壁上,一个又一个,各有名目。后来,我在姑的目光中读到了另外一种羡慕,有着所有羡慕身上那种同样的炙热,同样的不舍。那年冬天,父亲驾着牛车拉着奶奶、母亲和我,去给姑的孩子“做十二”(农村风俗,孩子生下来第十二天,娘家人和近亲去看望)。看到娘家人来,姑自然是高兴的,可是在高兴之余落寞之意溢于言表,用她的话说,又是个丫头片子。听了这话,姑父眼神躲闪,一脸讪笑,将一碗放了红糖的小米粥递给她,像是不小心做错了事。姑吩咐姑父,让给我也盛一碗,多放些红糖。从姑的目光中,我读懂了生儿子在她心中的位置,于她来说,这也算是一种人生遗憾吧。有时候想想,人真是矛盾至极,自己生养喜欢男的,牛生养喜欢女的。 当那头老牛终于干不动活的时候,父亲把它卖了。在父亲眼里,它终归是一头畜生,父亲不可能像对待爷爷一样给它养老送终,它的最后归处只能是屠宰厂。取代它的,是它的女儿------一头小母牛。像是一种冥冥中的报复,小母牛在一次次的唤母无果后,将奶奶牴成骨折。父亲将小母牛打得鼻口流血,扬言要宰了它,剥皮吃肉。奶奶躺在炕上劝父亲,算了吧,和畜生治什么气,过日子要紧。奶奶伤后没几天,哥哥从就读的中学带回被褥,决意辍学。作为长孙长子,这种逆行必然招致一通责骂和眼泪。都没用。灯影下,哥哥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一言不发。父亲脸色铁青,从浓浓烟雾中扔过去一句话,你自己想好了就行,别后悔。第二天一早,哥哥随父亲母亲去窑场拉土挣钱,从秋天一直干到冬天地里上冻。哥哥白嫩的手终于脱胎换骨,变得手指粗大、硬茧满掌。睡前,他倒上半盆热水,里面放上晒干的茄子秧,用那种水泡手。他的手生了冻疮,口子裂得吓人。泡完手,奶奶帮他用毛巾擦干,涂上廉价的蛤蜊油,说他,随你爹,天生下力的命。在奶奶后来的叙述中,我看到同样的画面,爷爷对年轻的父亲说,想好了,别后悔;以后想念也念不成了。奶奶说,要不是因为她是个病秧子,父亲不会早早辍学,种田养家。 过年的时候,父亲一脸肃穆,在正屋墙上挂上类似于中堂样的东西,上面画着宗祠,最上边写着“三代宗亲”,下面枝蔓着故去的族男族女。老奶奶和爷爷的相片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父亲在正屋外墙上贴了一张黄裱纸,上面写着“天地人之位”。想来那些香火和祭品便是献给他们的,有天有地有人,却没有牛。给牛的只有一句话,“六畜兴旺”。字是我写的,红纸黑字,在灰暗的牛棚上格外显眼,与“五谷丰登”、“福”们一起,描述着一场春色满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