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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钟芸先生谈“语文教育”与“文学教育” | | 蔡可 | | [url=] 自新时期以来,我国的基础教育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基础教育课程建设也取得了显著成绩。但同时,正像2001年教育部颁布的《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纲要(试行)》所指出的,“我国基础教育总体水平还不高,原有的基础教育课程已不能完全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为了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进素质教育,教育部决定大力推进基础教育课程改革,对基础教育的课程体系,结构、内容做出调整,构建符合素质教育要求的新的基础教育课程体系。
在《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纲要(试行)》为基础教育课程改革设置的各项具体目标中,以下两点引起了许多教育工作者的关注:
改变课程结构过于强调学科本位、科目过多和缺乏整合的现状,整体设置九年一贯的课程门类和课时比例,并设置综合课程,以适应不同地区和学生发展的需求,体现课程结构的均衡性、综合性和选择性。
改变课程内容“难、繁、偏、旧”和过于注重书本知识的现状,加强课程内容与学生生活以及现代社会和科技发展的联系,关注学生的学习兴趣和经验,精选终身学习必备的基础知识和技能。
由此可以发现,新一轮的基础教育语文课程改革,同1980年前后开始的语文教学改革相比,将会有“质”的不同。1980年前后,语文教学改革确实如火如荼、风起云涌,也确实战果辉煌、成绩显著。例如涌现出许多优秀的语文教学专家,产生了许多有效的语文教学模式。但是,当时的教学改革基本上是教学方法的改革,而形式上无论怎样花样翻新,都很难给教育教学带来“质”的变化。新一轮的基础教育语文课程改革,体现《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纲要(试行)》的精神,改革的就不仅是语文教学方法,更要改革语文课程结构和语文课程内容,最终使语文教学出现“质”的飞跃性变化。深层次的语文内容改革,显然是更加艰难的。我们努力寻找同这次基础教育课程改革有更多相似点的参照物,在诸多教学改革中,我们发现了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汉语文学分科教学”。
“汉语文学分科教学”虽然仅仅试行了三个学期,但那次改革是语文内容改革,对现在的语文课程改革具有一定的参照价值。因此,总结那个时候的经验教训应该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为此,笔者走访了1955年中学“汉语文学分科教学”《文学》课本的编辑者之一,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冯钟芸教授。从冯先生向笔者提第一个问题开始,即切入了语文教学的热点问题,接着,冯先生饶有兴味地谈出了自己对于语文教学以及教师素质的一些看法。(以下冯钟芸先生简称冯,笔者简称蔡。)
引起学习语文兴趣的原因是教师的修养
冯:如果你在中学课文中读到一篇文章,感受很深,是通过自己的阅读获得的,还是教师课堂讲授的结果?
蔡:我上中小学的时候课外阅读比较多,如果说对选入教材中的某篇课文感受很深,大多是源于自己的阅读经验。吕叔湘先生1978年所谈到的“语文水平好来源于课外看书”的现象似乎在现在的中学生那儿也并不少见。
冯:教师重复讲你所了解的内容,会不会感到挺乏味?好的教师给你讲了之后,你还是会有启发有加深?在语文学习中,属于文学方面的东西,哪些是通过学校提高的,哪些是不需要在学校就能达到的水平,这些你想过没有?对我来说,有些老师能将某些课讲得好,讲得好的标准就是他能够把课的主要精神通过形象的语言讲述出来,比你直接感受的增加了一些东西。
在中学学习的时候,我遇见过一个好的教员,我那个时候觉得他讲得非常好,有的教员引不起我们去喜欢语文课,这位老师能引起学生兴趣。引起学习语文兴趣的原因更多的在于教师的修养,在于他有丰富的感受。在阅读讲授课文时如果他自己都不能受到感动,他是讲不出来的,与学生也很难形成共鸣。初中一年级时,那个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老师,他自己编选教材,讲课也非常传神,不管是在理解文学还是在写作阅读训练上对我的帮助都很大,我们都很喜欢这门课。他亲自给我们用石印做的教材,大量的给我们选当时的文章,同时还给我们其他相关材料。这样一篇文章是老师会讲到的,与这篇相仿的,属于让学生拓宽思路的,他还会选上一篇。具体的例子我虽然想不起来了,但总的感觉教材内容很丰富,感情很深。那个老师教材教法都很好,根本不受其他各种教材的限制,在讲的时候也会画龙点睛,讲出要害。他事先会让你预习,在此基础上给你挑难点,挑最优秀的部分。如果教员没有体会,平平常常的讲,很淡地讲过去了,学生根本不会入心。其实那个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教员也并不是语言很漂亮华丽的那种,但他讲的都是自己最为动心的,我觉得一个教师讲一篇课文,自己不受感动,只能导致轻飘飘地讲过去那种状态。当然,这些不是哪个语文课本的问题,这是在培养和训练教师时应注意的。也有这样的老师,学问很好,在大学毕业可能是第一名,但讲起语文课来却非常乏味。我上中学的女附中里的老师多是北师大最拔尖的毕业生,可是想要做到讲课传神也并不容易。教学有时像是一门艺术,这门艺术在掌握时就不太好量化,教师自己对一篇文章都没有感觉,可是文章列在那儿非讲不可,那就一般的过去了,有感受,自然会讲得有声有色,引起学生学习语文的兴趣;而能有感受,又在于教师的修养,还有经验、思想、态度和感情。
语文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
蔡:以前对语文教育的批判中,有人认为工具性太强,人文性不够。人文的传统注重感性追求以及自由运用理性的权利,您所谈到的感受是属于人文性的,目前语文课程新标准指出,语文课程的基本特点是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对此问题您怎么看?
冯:文章的语言能把它所蕴藏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你感受到了,这就是语言作为一个工具起到了它的作用,那么它在表达思想感情的过程中本身不就统一了吗?人文怎么理解,思想感情上的?教师自己没有很好的感受,你想把文章的任何一方面有效的传达给学生都是很困难的,讲起来会索然无味,学生难于听进去。工具性也是必要的,但我觉得像应用文这些可读性稍差的文章,照我说,可以不在文学课中讲。按我的理解,有些学生语文程度比较好,并没见过应用文,但是如果他语文基础比较好,到了写应用文的时候,看了别的应用文,也能理解这篇东西好还是不好,并不是说非得通过应用文的训练才能明白。技巧性的方法通过好的文学教学训练也可以形成。需要我写应用文了,熟悉一下,也就可以了。因为你不是培养书记,写八股文章。教材中的应用文很多,有的写得有光彩,有的就平铺直叙,这些文章的教学效果并不好说,对学生的能力来讲,是不是光靠培养就能出来,我还没有仔细去想它。比如,我们给学生教这些,也很难说将来他就能获得这些应用写作能力。但是学生不写那种类似八股的套式文章,去写一本书的分析评论,这样的应用文并不受教学的限制。例如,文学底子比较好,也可以写书评,主要是你有认识,感受比较深,你才能去写。这种写作不是只是文字上的训练,也是思维的训练,这种思维的训练有时通过好的文学教学是能够获得的。
关于“汉语文学分科教学”
蔡:20世纪50年代中期,您曾经参与过当时的“汉语文学分科教学”中《文学》课本的编写,您的看法是不是与这段经历有关,能不能谈谈当时的情况?
冯:当时的“汉语文学分科教学”,是由党中央决定的,然而起因仍是在下面,是广大的教育工作者和广大的中小学语文教师的要求。新中国成立,全国各方面人士都富于改革精神,都要打破旧框框,寻找新的道路。文教界就出现好些大的改革,例如院系调整。在全国改革形势的影响下,中学语文教学也是热气腾腾,议论纷纷,要求改革,大家一来不满于现状,二来有外国的榜样好学,就主张汉语和文学分科教学。
在我看来,语文教学的内容是包括语言与文学两个部分的,二者所担负的任务不同,不能相互代替。文学教育的任务是使学生从文学作品中了解生活,去感受命运,体验痛苦与幸福,并引起对文学的兴趣,爱好文学。文学课应该以本国文学为主体,老师应该指导学生阅读和欣赏中国文学作品,使学生爱好文学作品,并对中国文学有足够的估价和正确的认识,使学生从作品中的人物和环境的描写,以及他们的生活和斗争中受到影响,养成高尚的人格。语言教育的任务,是使学生懂得语言的规律,能正确地掌握和运用这个规律,正确地说,正确地写。通过语言教学,使学生热爱自己祖国的语言,为祖国语言的完美而奋斗。语言和文学是两种东西,语言教育和文学教育可以相联系,但不可混淆。当时的这些想法在教育界中是比较普遍的,现在看来也是好的,问题在于老师能不能领会的那么好,这就很难说了。老师不能很好体会作品中文学的东西,那就讲得比较支离,不切合实际,流于表面。在认识上也未必能清楚。当时有人批判课本中李白诗文中体现出的逸世思想,这就是讲歪了,并不是教材设置的要求。如果将文学与汉语混在一起,像20世纪50年代前期,又没有明确规定文学教育是要培养学生完美的人格,在教学中又往往只是咬文嚼字,不仅把文学作品的意义都失掉了,还使学生中学毕业了还不能正确的运用语言,写不出通顺的文章,没有了文学,也没有了语言,两败俱伤。
在我的思想里呢,我觉得分开还有一样好处,原来拿着语文课本,老师可以任他熟悉的去讲,有些东西就容易忽略。如果不把语言语法讲得过深的话,把语法独立出来,可以把两方面的功效更好地发挥出来。而在文学课本里就不用专门选“文章”了,可以把文学的特点发挥出来。这种做法可以给学生以系统的训练。在文学课本里讲语言问题,常常是就事论事,不能够比较好地讲这个问题。所以我觉得当时分开是有益的,而且教学中也能让学生亲近本国的语言文字,不用过多地担心内容深度问题,我看苏联的课本所选的文学,也很具有深度,比我选的某些中国古典文学的内容还要深。就内容而言,苏联课本反映的思想感情还要深一些。
文学与语言混在一起讲,容易两败俱伤。现在回到语言、文学分科已经不可能了,已经做过一次,有试验了。当时底下的教学是不太适应的,大城市没问题,再下面就不太适宜了。考虑到下面的教师师资水平,那时的教学参考也编得比较细,如果老师只是应景地去讲,就可以照本宣科,没有自己的什么认识,不太有感情。语言前三册并不很深,文学课本初中的不深,高中也就编到高二。我想今后不管教学是合在一起还是分科,都应该有一个明确而完善的目标,有为了达到这一目标而确定的组织有序的知识体系及训练体系,给学生以系统的知识及系统的训练。
语文知识的掌握需要通过阅读等语文实践活动
蔡:文学教学不像语言教学,有些目标或许是模糊性的,并不容易细化,也许这些也是需要考虑的问题。目前,教育界有人认为在语文教学中可以淡化语文知识,有些类似刚才您在谈应用文学习时的说法,淡化语文知识教学有一定合理性吗?
冯:语文教学中给学生讲些基本语法知识是可以的,再讲多了就没必要了。我教你语法规则的条条框框,一是一二是二,如果学生在学到以后并没有体会,知道的永远是一是一二是二,语法教学如果不贯彻在文章中,学生就很难做到举一反三。我的想法就是,初中把基本的语言方面的知识讲了,底下就不需要再讲更高深的语法知识了。语言的内容点到即可,但真正掌握需要通过阅读等语文实践活动,如果不通过阅读作品等语文实践活动,你讲多少语文知识对学生都不会起太大的作用。
不能让语文课包打天下
蔡:新的课程标准强调语文学科的开放性,希望建设开放而有活力的语文课程,注重跨学科的学习和现代化科技手段的运用,使学生在不同内容和方法的相互交叉、渗透和整合中开阔视野,提高学习效率。但是,如何将跨学科学习落实在语文学习中?我曾经见到过一个教案,教师讲授与探索月球奥秘有关的文章,布置下来的练习有的是语文性的,如搜集和月亮有关的诗文,有的则是科学性的,如记录月亮圆缺的变化,与语文课并无太大关系。有些老师甚至认为,这种开放性很难把握,不太像语文课。语文学习本身的特点如何做到与跨学科协调?
冯:跨学科的设想是好的,不过我们必须正确认识跨学科,跨学科并不是为了要在这个学科中解决另一个学科的问题,这个的老师提出的意见也有他的合理性。象这样教学,学生学起来也会觉得乏味,这样的开放性没太大的必要,我们不能让语文课去包办一切知识。月亮的圆缺规律,这样的知识学生可以通过看其他常识一类的书籍获得。这种知识不需要语文教学来获得,语文跨学科又不能包打天下。如果说通过这种跨学科学习可以激发学生热爱自然探寻真理的兴趣,这也有些得不偿失。没有深入的印象,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举个例子,比如你在中学读过的东西,涉及到的也有其他学科的内容,除了真正感兴趣的,大多不记得了,语文能力是有了,但那些东西还是没记住,形不成你记忆中的最深的印象。
文学课就得讲成文学课
蔡:90年代后期对语文教育有一场讨论,对中学语文教育的批评比较多,您怎么看这个现象,您心目中的理想的语文教育是什么?
冯:那场讨论反映到我这儿的不多,这段时间以来也没有在这方面投入太多的关注,总的说来对教材工具性太强的批评是一直有。我心目中理想的语文教育?我还是认为当时分科教学的设想是挺好的。文学课应该单独讲,文学课就得讲成文学课。你所理解到的文学文本中的思想感情不是别人外加的,而是你通过作品本身能够反映出来的。当然选文章得选好一些,用典范的文章来教育人。学生多读一些文学作品没坏处,因为这不仅仅是掌握一种语言,对思想的教育是别的课不能做到的,这种情感与思维的训练也是别的课所不能达到的。这种教育可以让学生对过去和现在的生活怀有感情,而这种感情对一个人的成长是非常必要的。但是教师教文学课能教得好也不容易,教师自己没有感受自然也讲不出来,否则就容易流于枝节。语文课也不能忽视基本的听说读写能力训练,它不能仅仅只有文学课,这些语言的训练在文学课中应适当有,但仅仅在文学课中训练自然也是不够的。在教学方面我们也要注意对语文教师的培养,语文老师如果只是普通的文字工作者,讲起语文来没有什么感情,学生又从语文教学中感受到什么呢?
冯先生的访谈结束了,冯先生的讲话应该能够激活我们的思维,促使我们辩证地思考文学教育的下列问题。
文学教育同语文教育的关系。不能用语文教育的要求来框定文学教育。同样地,也不能用文学教育的要求来批评语文教育。
文学教育同语文教师的关系。文学教育的要求教师具备全面的文学素养,包括多元的文化知识结构,丰富的人生阅历,充沛的思想情感,活跃的联想想象,深入的感觉领悟,高雅的文化品位等等。
文学教育同语言教育的关系。文学教育和语言教育的主要任务不同,“文学教育的任务是使学生从文学作品中了解生活、感受命运、体验痛苦与幸福,并引起对文学的兴趣”,主要是语文的“人文性”所决定的任务。而语言教育的任务主要是语文的“工具性”所决定的任务。文学教育的实施问题。文学教育应该有其独立的地位,“文学与语言混在一起讲,容易两败俱伤”。文学教育应该有其独立的目标、内容,应该有具有个性特色的文学教学方法、过程以及评价。
语文教学中的语文知识教学问题。规律性的语文知识还是有用的,它能帮助我们掌握语文,举一反三,但知识“点到即可”,重在语文实践活动中运用知识形成能力。
语文的跨学科问题。跨学科是好的,跨学科的目的不是为了解决另一学科的问题,而是为了更好的学习语文。
文学教育的个性特征问题。“文学课应该单独讲,文学课就得讲成文学课”。因而,文学课不仅不是其他课,也不等同于语文课。
这些问题,也许值得我们继续思考和认识吧。
(冯钟芸,1919年生,河南唐河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文学史家。先后任教于西南联大附中、清华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建国后曾多次出任教育部中学语文教材审定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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