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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寒梅 于 2009-7-17 20:34 编辑
转身
一转身,那个动人的身影就不见了。在人海里,想再次与她相遇,哪怕匆匆一瞬,都是不可能了。
在都市、在广场、在车站、在机场、在大街、在超市、在乡野、在人流聚散的地方,我经常有这种感受:转身,就是永别。
那一次我在北京火车站等车。在拥挤的人流里,我不小心踩了右边一个年轻人。我正准备道歉或接受责备,却看见转过来一张文雅谦和的脸,他说:“对不起,我挡着你了。”我竟然被感动了,只顾欣赏这张善良的、有教养的脸,只顾欣赏这江南的表情,却忘了对他说声谢谢,把诚挚的心情告诉他。当我忽然记起,正要张口表达,人潮猛然涌了过来,一转身,我已找不到他,只看见攒动的人头,闪动的各色衣服……
还记得那年春天,我一人在秦岭深处行走,山路两旁开满野花:灯芯花、野草莓花、苜蓿花、蒲公英花……路下面的小河,清澈如镜,温柔如绸,淙淙的水声像母亲轻唤谁的乳名。四周的群山,一律被松树、柏树、桦树和茂密灌木覆盖。闻着花香,听着水声,看着山色,我恍然已走进古代,入了那“拈花微笑”的仙境。正在此时,迎面走来一位小女孩,她头上插了几朵野花,手里拿着一束菖蒲,好看的脸上满是羞涩,浑身洋溢着纯真的自然气息。但我不便过分地注意她,我怕她受到惊吓。于是我停下来,给她让路,然后静静地看她远去,欣赏着她的背影,却记不清她的眼睛和脸究竟是什么样子,匆匆一瞥里只得到“好看”的朦胧感觉,也许,或者是一定的,我这一生只有这一次和她相遇了,只有这一次,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十分失落和惆怅。怎么办呢?我想多看她一眼,看仔细些。我想在记忆里逼真地收藏一个像野花一样纯真的秦岭女孩。这也许是她一生里最生动的瞬间。我记起了泰戈尔的诗句,“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美丽,你像花一样盲目。”我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来,沿着小女孩走去的方向走着,走到山路转弯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我已经无法知道小女孩走进了哪一条路径,她肯定知道我注意到了她,那么,在岔路口,在她转身的时候,她是否知道,不远处,有一位陌生的叔叔,他眺望的眼睛?就那么一转身,她消失在命运的路径,也许就是我此生永远都不能踏上的路径……
冬天,已经很冷了,西伯利亚寒流远道而来,遭遇袭击的当然是穷人,最可怜的是乞丐。乞丐不多,但不多的乞丐也常常有力地触动和唤醒我们冬眠的良心。在南大街路口,我看见一位衣服褴褛的中年乞丐。我急忙赶回家,拿上我去年穿过的那件防寒服找他。可是来到南大街,已看不见他,于是我在东大街找他,又在北大街找他,都没有找到。
最后我来到丁字路口,还是没有找到他,却遇到了一个老年乞丐,一转身,苦难交换了方向,交换了背影,但苦难的身份没有改变,都是苦难。于是我把防寒服披在这位贫苦老人的身上,希望他下降的体温能稍稍回升,希望降温的人性能稍稍回升。我由此想到,亚洲的穷人,非洲的穷人,全世界的穷人,想到徘徊在文明大街上的那些孤苦身影,一转身,他们到哪里去了?而文明,你能否追上去,轻轻拉起那褴褛的衣襟,或者握着那空空的手,仔细看看他们的眼睛?他们到哪里去了,一转身?
一转身,车窗外的河流已经不知去向;一转身,门前的那只鸟已不见踪影;一转身,天上的那座虹桥已经悄然消失;一转身,水里的鱼已经没人深渊;一转身,父亲已经走远,新垒的坟上,墓草青青……
旭日一转身变成落日,青丝一转身变成白发,爱情一转身变成婚姻,诗一转身变成散文,羊群一转身变成毛衣……等一等,等一等,能否再转回来?
又见南山
我是山里人。山是我的胎盘和摇篮,也是我最初的生存课堂。山里的月是我儿时看见的最慈祥的脸(仅次于外婆),山里春天早晨的风是最柔软的手(仅次于母亲),山的身影是多么高大啊(仅次于毛主席)。我读第一本书的时候,入迷得像在做梦,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神奇,它们不声不响非人非物,但它们却能说出许多意思,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忽然书页暗下来,抬起头,才看见,山一直围在我的四周,山也在看书?其实它们站在书的外面,抿着嘴像要说什么话,却不说,一直不说。山要是把一句话说出来,要么很好玩,要么很可怕,天底下的话都不用再说了。但是山不说一句话,不说就不说吧,多少年多少年都不说,就是为了让人去说各种各样的话。我隐约觉得山是很有涵养的,像我外爷,外爷是个中医,很少说话,他说,我开的药就是我要说的话。
后来,就逃跑般地离开了山。也许山还记得我对它的埋怨:闭塞、贫困、愚昧,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见人生的莽原和思想的大海。
辗转这么多年,从一本书走进另一本书,我像书签一样浏览了许多语言;从一座城搬进另一座城,我像钥匙一样认识了许多锁子;从一栋楼爬上另一栋楼,我像门牌一样背诵了许多号码。然而,走出书,走出城,走下楼,我发现我什么也没有,尽管有时感到自己似乎拥有很多,学问呀,知识呀,信息呀,成就呀,名声呀,职称呀,职务呀,电脑呀,银行账户呀;股票呀、老婆呀、情人呀、儿子呀、房子呀、车子呀、哥儿们呀、见闻呀、黄段子呀,已经到来的金色中年呀,可以预见的安详晚年呀,无疾而终的圆满落日呀……
可是,闭起眼睛一想,又真正觉得空荡荡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苍白的天花板,感到一种迫人的虚。
城市只是一个投寄信件的邮箱,而我只是一个寄信人或收信人。寄完信或读完信,我就走了,而邮箱还挂在那里。说到底,人也是一封信,城市在我们身上盖满各种各样的邮戳,却找不到投寄的地方。
是什么使我变成了一封死信?身上邮戳重叠着邮戳,地址重叠着地址,日期重叠着日期,但是这封信却无处投递,就这样在模糊的邮路飘来荡去,直至失踪?
这时候我已经回到当年的小城。这时候我忽然看见我早年逃离的山——南山。
它依然凝重,依然苍蓝,依然无言,不错,还是我祖先般的南山。
但是,我心里很深的地方却被它触动了,被它闪电般照亮了。
我何以感到认真走过的岁月却是空荡荡的虚?我何以成为一封无处投递的死信?
是因为我遗忘了你吗,南山?
这么多年,我真的像遗忘一堆石头一样遗忘了你吗,南山?
而你依旧站在你地老天荒的沉默里,站在你崇高的孤独里。
这时候我看南山,它像是苍老而永远健在的祖先,像哲人凝眉沉思,像先知欲言又止,像在做一个永远要做下去的手势,看不清是挥别还是召唤。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我好像明白了,我当初那么认真地出走,只是为了更深刻地返回,是这样吗,南山?
我们在命运里走来走去,最终却回到出发的地方,并且第一次真正认识它,是这样吗,南山?
一封盖满邮戳的信终于找到了投递的地址,它正在到达,它将被阅读,它同时也阅读它的阅读者,阅读一个伟大的旧址——南山。
去而复返,又见南山,我第一次真正看见南山。
每天的仪式:凝望
每天,早晨、中午或者黄昏,有时是深夜,我都要凝望南山。这是我的一个仪式,一个无神论者的宗教仪式。对仪式的虔诚投入改变了仪式的世俗性质,而有了某种神性价值,有了神圣感。神就是神圣感的产物。你从内心里感到对象是神圣的,那它就是神圣的,这种神圣的感受可以剔除内心的尘垢而使内心也变得神圣。一个俗人有了神圣感,他就不会过分低俗或恶俗,他的气质里就会增加几分高贵,对有着永恒意味的事物知道去尊敬和爱护。对南山的凝望渐渐成为我的一个习惯。仪式是文化的,习惯是本能的。必须有仪式,然后才变成习惯。适度仪式化的生活可使人获得对世界的秩序感和生命的庄严感。久而久之,自觉的仪式就变成本能般的习惯,那种秩序感和庄严感也就内在化了,成为一个人的精神元素。我是俗人,我可以不承认存在于宇宙之上的神,但我绝不能否认宇宙万物本身的神圣性。用我小小的、瞬时的眼睛望过去,这万古长存的宇宙不是一个巨大的奇迹吗?这地老天荒不发一言的南山不是一座神山吗?我凝望南山的翠色、白云、暮霭,凝望它深夜静卧于滔滔银河下的那份安详那份高古,我凝望它在阴云浊雾缠绕时依旧那么镇定那么超然。它一次次把我的目光从生存的池塘里打捞出来,从名枷利锁里解放出来,从知识的废墟里从权力的磨盘下从仇恨的阴沟里抢救出来,我的目光终于有了比较高比较明朗比较开阔的地方可以停靠和逗留了。南山以它的幽蓝和葱绿擦拭我的目光,也换洗我的灵魂。当我把目光从高处收回,将自己投入低处的生活,低处的劳作,我发现内心里总有葱茏和静穆漫出来,一些白云也会随时缭绕生存的细节,使晦暗的日子变得明亮。我明白,这是南山,南山加入了我的灵魂,南山注视着我的生活。
越来越接近精神的天空
人,在人群里行走寻找他的道路,在人群里说话寻找他的回声,在人群里投资寻找他的利润,在人群里微笑寻找回应的表情。生而为人,我们不可能拒绝人群,虽然,喧嚣膨胀的人群有时是那么令人窒息,让人沉闷,但我们终不能一转身彻底离开人群。
人群是欲望的集结,是欲望的洪流。一个人置身于人群里,他内心里涌动的不可能不是欲望,他不可能不思考他在人群里的角色、位置、分量和份额。如果我们老老实实化验自己的灵魂,会发现置身人群的时候,灵魂的透明度较低、精神含量较低,而欲望的成分较高,征服的冲动较高。一颗神性的灵魂,超越的灵魂,丰富而高远的灵魂,不大容易在人群里挤压、发酵出来。在人群里能挤兑出聪明和狡猾,很难提炼出真正的智慧。我们会发现,在人口密度高的地方,多的是小聪明,绝少大智慧。在人群之外,我们还需要一种高度,一种空旷,一种虚静,去与天地对话,与万物对话,与永恒对话。伟大的灵魂、伟大的精神创造就是这样产生的。孔子独对大河而感叹时间的不可挽留:“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庄子神游天外寻找精神的自由飞翔方式;佛静坐菩提树下证悟宇宙人生之般若智慧;法国大哲帕斯卡尔于寂静旷野发出哲人浩叹:“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李白“登高望远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他不羁的诗魂飞越无限,把多半条银河引入人间,灌溉了多少代人的浪漫情怀;爱因斯坦把整个宇宙作为自己科学探究和哲学思考的对象,他认为人的最大成就和最高境界不过是通过对真理的求索,获得与宇宙对称的灵魂,变得辽阔而谦卑,对这个无限地存在着也永恒地包裹我们的伟大宇宙献上发自内心的敬意……正是这些似乎远离人群的人,为人群带来了太丰盛的精神礼物。在人群之上利益之外追寻被人群遗忘了的终极命题,带着人群的全部困惑和痛苦而走出人群,去与天空商量,与更高的存在商量,与横卧在远方也横卧在我们内心深处的“绝对”商量,然后将思想的星光带给人群,带进生存的夜晚。
为此我建议哲学家或诗人不该有什么“单位”,在“单位”里、在沙发上制作的思想,多半只有单位那么大的体积和分量,没有普世价值。把存在、把时间、把宇宙作为我们的单位吧,去热爱、去痛苦、去思想吧。
作为芸芸众生的一员,我也不愿总是泡在低处的池塘里,数着几张钱消费上帝给我的有限时光。我需要登高,需要望远,我需要面对整个天空作一次灵魂的深呼吸,我需要从精神的高处带回一些白云,擦拭我琐碎而陈旧的生活,擦拭缺少光泽的内心。
我正在攀登我的南山。目光和灵魂正渐渐变得清澈、宽广,绿色越来越多,白云越来越多,我正在靠近伟大的天空……
这么好的白云
这么好这么好的白云,这么多这么多的白云。只有神的思绪里才能飘出这么纯洁的白云。随便摘一片都能写李商隐的无题诗,都能写李清照忧伤的情思。我觉得古今诗人中最纯粹的当数李商隐和李清照二位,他们的情感最少受生活和文化的污染,单纯到透明,真挚到只剩下真挚本身,忧伤是生命和情感找不到目的的纯粹忧伤,而不是忧于时伤于物的世俗化情绪。李白的浪漫里仍掺杂着对功名的牵挂;杜甫的国家意识大于生命意识;李贺荒寂敏感,有点病态,鬼魂的过多出没破坏了诗的美感;王维的禅境一半得自悟性一半得自技巧,太高的艺术悟性取代了他对生命的真诚投入,我不大能看出此人内心里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柳永在风尘柳烟里走得太远,他是一个真诚地玩情感游戏的人,但他不是情感生活中的圣人……李商隐和李清照是活在心灵世界中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信仰,但我感到他们是以爱为信仰的人,在他们心里,爱才是这个世界不死的灵魂,是生命的意义:“寻寻觅觅”,总是寻觅着情的踪迹爱的记忆,她希望雁飞过虚无的天空,都能带回爱的消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才是人类美好灵魂的不朽铭文。对纯粹心灵生活的沉浸,使他们体验了透明的幸福,也感受到彻骨的绝望,从这样深邃的心海里提炼出的诗情,怎能不句句是盐,字字是珍珠,每一句都能把我们带入情感的古海,带入语言尽头那无边的心域。
这两位诗人的诗最适合写在这么白的云上。就把他们的诗写在白云上吧。我忽发奇想,我们何不制造出一种不容易散失的白云,方形的、条形的、心形的、花朵状的,把古今最真挚美好的诗句抄在上面,给每个地方每个国家分上若干朵,让人们仰起头,就能看到白云,看到诗。用诗和白云布置人类的天空,该是多么好啊,这比用烟尘、用枪炮、用导弹、用间谍卫星封锁和伤害天空,是强了多少万倍啊!我们得赶快改变自己的恶习了。这么好的白云,这么多的白云,我们都白白浪费了,让更多的白云进入我们的生活,擦拭我们灰暗的天空和灰暗的心灵吧。
月光下的探访
今夜风轻露白,月明星稀,宇宙清澈。月光下的南山,显得格外端庄妩媚。斜坡上若有白瀑流泻,那是月晖在茂密青草上汇聚摇曳,安静,又似乎有声有色,斜斜着涌动不已,其实却一动未动,这层出不穷的天上的雪啊。
我爬上斜坡,来到南山顶,是一片平地,青草、野花、荆棘、石头,都被月色整理成一派柔和。蝈蝈弹着我熟悉的那种单弦吉它,弹了几万年了吧,这时候曲调好像特别孤单忧伤,一定是怀念着它新婚远别的情郎。我还听见不知名的虫子的唧唧夜话,说的是生存的焦虑、饥饿的体验、死亡的恐惧,还是月光下的快乐旅行?在人之外,还有多少生命在爱着,挣扎着,劳作着,歌唱着,在用它们自己的方式撰写着种族的史记。我真想向它们问候,看看它们的衣食住行,既然有了这相遇的缘分,我应该对它们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它们那么小,那么脆弱,在这庞大不测的宇宙里生存,是怎样的冒险,是多么不容易啊。然而,常识提醒我,我的探访很可能令它们恐慌,不小心还会伤害了它们。我对它们最大的仁慈和帮助,是不要打扰它们,慈祥的土地和温良的月光会关照这些与世无争的孩子们的。这么一想,我心里的牵挂和怜悯就释然了。
我继续前行,我看见几只蝴蝶仍在月光里夜航,这小小的宇宙飞船,也在无限里做着短促的飞行,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探索存在的底细、花的底细,此刻它们是在研究月光与露水相遇,能否勾兑出宇宙中最可口的绿色饮料?
我来到山顶西侧的边缘,一片树林寂静地守着月色,偶尔传来一声鸟的啼叫,好像只叫了半声,也许忽然想起了作息纪律,怕影响大家的睡眠,就把另外半声叹息咽了回去——我惊叹这小小生灵的伟大自律精神,我想鸟的灵魂里一定深藏着我们不能知晓的智慧,想想吧,它们在天空上见过多大的世面啊,它们俯瞰过、超越过那么多的事物,它们肯定从大自然的灵魂里获得了某种神秘的灵性。我走进林子,我看见一棵橡树上挂着一个鸟巢,我踮起脚尖发现这是一个空巢,几根树枝一些树叶就是全部建筑材料,它该是这个世界最简单的居所了,然而就是它庇护了注定要飞上天空的羽毛,那云端里倾洒的歌声,也是在这里反复排练。而此时它空着,空着的鸟巢盛满宁静的月光,这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微型天堂。如果人真有来生,我希望我在来生里是一只阳雀鸟或知更鸟,几粒草籽几滴露水就是一顿上好午餐,然后我用大量时间飞翔和歌唱,我的内脏与灵魂都朴素干净,飞上天空,不弄脏一片云彩,掠过大地,不伤害一片草叶。飞累了,天黑了,我就回到我树上的窝——我简单的卧室兼书房——因为在夜深的时候,我也要读书,读这神秘的寂静和仁慈的月光……
我的神山
我每星期都要到南山待一天或半天。我想这就是我的礼拜方式了。
人们似乎早已习惯了没有信仰的生活。我经常听见或看见某企业破产某公司倒闭,人们对此也格外关注,这当然是值得关注和同情的,但我有时就纳闷,我怎么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谁说过灵魂破产、精神倒闭这类事件?后来我明白了,也许那被称作灵魂和精神的东西从来就处在破产和倒闭状态,习焉不察,自然就如同没有那回事似的。我也几乎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位用汉语写作的作家出现了精神危机之类事儿,只知道他们忙着生产忙着叫卖忙着让自己尽快进入有产者行列,好像一群投机商人,生怕在市场上卖不了好价钱,生怕亏本。当然也有精神苦闷的,但主要是为把自己卖不出去而苦闷,与源于信仰幻灭的精神危机关系不大或者根本没有关系,那种苦闷与不走运的商人的苦闷是一回事,是物质世界的事儿,与精神世界无涉。
过了四十岁了,我该把自己的灵魂安妥下来。我不该只是上班和挣钱。职业对于生存是重要的,但职业并不能解决人生意义问题,恰恰相反,它是时时消解着人生的意义感,你必须在职业之外通过别的途径重建人生的意义。与杀猪、推死尸进焚尸炉相比,我们从事的职业或许要体面些,其实把表面的那点光环剥离掉,至多,我们不过是与杀猪的现场、与焚尸的现场稍微保持了一点距离而已。
人生的意义存在于对意义的寻求过程之中,上帝也是这样,上帝不是教义或理念中的神灵,我们把个人的存在与普遍而永恒的存在发生关联获得的意义感称为上帝。爱默生说:先人们同上帝和自然面对面地交往,而我们则通过他们的眼睛与之沟通,为什么我们不该同样地保持一种与宇宙的原始联系呢?
一种有价值的精神创造活动,一种有深度的生活方式,不过是恢复和保持了“与宇宙的原始联系”。而切断了这种原始联系,我们就成了沉溺于泡沫中的浮游生物,我们被复制的机器俘获,复制着,也被复制着,离本源和真相越来越远,生命的内核渐渐被彻底掏空,像一根漂木随浪而去,再也找不到意义的地面。
我选择了南山,不是逃避什么,或仅仅只图精神的逍遥。南山对于我,是眺望宇宙的看台,是回归自然的驿站。在这里,我试图建立一种“与宇宙的原始联系”,建立与自然、与生命、与自身的诗性联系。
从信仰的角度来说,南山就是我的神山。
今夜的泪水
那个星期天,我在山上漫步,沿着野草缠绕的小径随意走着,我不想寻找确凿的目的地,我把双脚交给这些古藤般时隐时现的小道,就由它们把我带到哪里算哪里,即便被带进密不透风难辨方向的林莽,我也不会埋怨,就迷一次路吧。这么多年,周而复始地走着明白无误的路,想迷一次路都没有机会,一切都设计好了,规定好了,人只要一动身,就进入了固定的程序,就踏上了锁定的路线,红灯停,绿灯行,就这么笔直地走来走去,直至终点。一条路走到黑,这使我们失去了对路的感激。这就如同把一个无味的梦做到天亮,而且夜夜重复,那个梦早就不是梦了,全然没有了梦的神奇浪漫。被同一个梦占据的睡眠与无梦的睡眠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对死亡的提前预演。
我就在野草杂树中胡乱走着,天渐渐黑了,我正可以在夜色里迷一次路,对黑夜的到来我有了一种隐隐的快感。一条野径把我带入一片竹林。早听人说过,南山上有一个竹海,与更南的四川相连,在南山的“海域”也有近千亩。那么我是下海了?至少已来到浅海湾。我折了一根干瘦的竹竿作为探路的拐杖,边走边敲敲这根竹子,敲敲那根竹子,既是为自己壮胆,也顺便对寂寞中坚守的竹子们表示敬意和问候。天似乎完全黑下来了,在林子里行走更能真切地看到夜晚是怎样一笔一笔很快涂染了它漆黑的形象。然而林中似乎又有了亮色,竹子与竹子之间断续传递着神秘的光线,我仰头一看,竹叶交叠的高处,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小孔,光,正是从那里漏下来的。此时,我体验到自然界那些生灵们有限的幸福,比如野猪、松鼠、刺猬、山羊、兔子、猫头鹰……虽然,在这严酷的世界上,没有谁帮助它们同情它们,在自生自灭的命运里,它们是何等孤独悲苦,天敌的伤害,饥饿的打击,病痛的折磨,它们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地活着。然而,我似乎夸大了它们的痛苦。至少,阳光雨水对它们是免费供应的,还有,在黑夜降临的时刻,天上那些伟大的星星绝不因为它们卑微就不关照它们,相反,与它们的实际需求相比,大自然把大额度的光亮赐给它们。
走了大约两个小时,我折回身,向来时的方向走。我没有迷路,星星们不让我迷路。莫名其妙地,我竟流出了眼泪,我觉得这伟大的宇宙固然充满莫测的危险和深奥的玄机,但壮阔的宇宙毕竟对人、对生命体现了无微不至的仁慈。此时已是深夜,这寂寞的山野也许只有我一人独行,当然也许还有一些保持着夜游习惯的伙计,比如猫、狗、松鼠也在夜的某个角落散步或恋爱,但是,毕竟此地就我一人呀,宇宙却为我准备了一万盏一千万盏一千亿盏华灯!整整一条银河都陪着我漫游,天国里全部的照明设施都归我——一个凡夫俗子使用!这是怎样的大恩大德啊。我就想,在如此壮丽无比的夜色下,谁能忍心辜负这皎皎明月盈盈星空?这伟大深邃的星空,正是神的无边胸怀,在这神圣星光的映照下,人只能去热爱,去歌唱,去进行美好的创造和劳动,去沉思,沉思存在的源头,沉思无限时间和空间向我们暗示的神秘寓意,或者怀着感恩的心情进入睡眠……我想,历史上那些道德高尚智慧卓越心灵伟大的人,除了特殊的禀赋和所传承的高深优美文化影响了他们,他们更重要的道德和心灵源头当是这伟大不朽的宇宙星空——这浩瀚无涯的时空之海光芒之海召唤和启示了他们心灵里潜藏的浩瀚崇高的道德冲动:必须熔铸一颗崇高清澈的大心,才配面对这星空。经过虔诚的磨砺、修养、吐纳,他们终于有了一颗与宇宙对称的伟大灵魂。
可是,曾几何时,这崇高的精神的星空渐渐成了物理学的星空,化学的星空,气象学的星空商业的星空间谍卫星的星空。它渐渐从心灵的天幕暗淡下来。古典的、天真的激情退潮了。人类的目光,更多地锁定在自己制造的符号网络里;人类的心灵,更多地沉溺于物质福利的狭小池塘里。星空依旧如公元前一样浩瀚壮美,星空下,却少有与之对称的伟大激情和壮美灵魂。星空,徒然地照着失去神性失去信仰的现代的荒滩。
我在竹林里,借着朦胧而亲切的光线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一次次流出了眼泪。
有地可耕是至乐
我在南山西侧弄来一小块地,约有四分,一半坡地,一半平地。原来这里是一片杂草,得到附近农民的同意,我就破土开荒。那位慈祥农家老伯说:原来我种这地,人老了,干不了重活,再说够吃了就行,东边的地我还种着,这点地就撂了,你种吧,反正你也拿不走它,它永远都在这儿,你种着觉得快乐你就种吧,我老汉还可以给你当当参谋。
我终于有地可种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做了一个小小地主,当然是临时的,老天爷才是永远的地主。
临时就临时吧,在永恒的天空里,谁不是临时的云彩,在永恒的土地上,谁都是临时的庄稼。细想想,这也是奇迹呀,开天辟地以来,这片土地一直就守在这里,长过公元前的荒草,养过春秋时的蝈蝈;汉朝的马蹄从这里踏过去;说不定,在唐朝,这里曾是一片桃树林,那灼灼桃花,曾把某一首诗照亮、打湿,使它染上了朴素的香气;而在宋朝,这里也许曾有过一个安宁的小山村,竹篱茅舍,鸡鸣狗叫,到夜晚,孩子们就在林子里捉迷藏,在这土地的五尺之下或三米纵深,或许就藏着那夜的月光和那夜孩子们追逐的脚印、天真的笑声?
我一镢头一镢头挖着地,竟觉得是在挖掘重要的遗址,顺着镢头刃子涌起的泥土,都是记忆的颗粒呀。其实,哪一寸土地不是时间和生命的遗址呢?
我终于有地可耕了。瞧,此刻我把赤脚插进湿土,泥土的芳香和潮润的地气捧着我那被皮鞋、水泥娇惯得越来越苍白纤弱的脚,亲吻着它拍打着它,我的麻木的脚竟有些害羞和颤抖了。
我一边挖地,一边设想着我的农事:种一些高粱或玉米,它们那大气慷慨的样子、那火红金黄的披挂,是很有感染力的;或者种一些土豆红薯,它们是不怕埋没的,埋没了,正好安静专一地生长自己,我也正要学一点植物的好脾气和大智慧;或者种几架葫芦,看它们怎么在月夜里悄悄把自己挂起来,与挂在天上的星星保持同一种垂直的姿势;要么,就种一些萝卜白菜韭菜,开春了,就送一些给那位老伯,剩下的就挑进城里的蔬菜市场,找一个摊位卖了;要么,就种一些大豆绿豆吧,立秋以后,就会听见豆荚们噼噼叭叭,听见秋天美好的炸裂;干脆,就种一些茶最好,自己喝,也请朋友们上山品尝,就叫它南山碧吧。
就这么一点地,种哪几样好呢?土地是绝不会伤害我嫉妒我抛弃我的,土地是上帝伸出的手掌,它的每一个纹路每一粒细胞都充满水分、营养和情感,都生长礼物和奇迹。到底种什么呢?我得去请教我的农事参谋,上星期天他还来这地头转过。
一株野百合开了
那天我在南山游荡,在一个长满艾蒿的坡地,我被一股浓郁的草木香气迷住了,我停下来,让脑子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只让鼻子和肺专心工作——其实是专心享用。这香气含着苦味,就比芳香多了些深厚,有点像佛教,很智慧,似乎也有解脱的喜悦,但其底蕴却是苦的。我闭着眼睛深呼吸了一会儿,像做了一个梦似的睁开眼,竟看见一束雪白的光灼灼地、然而又很温柔地在面前闪着,是一株野百合开了。刚才我来到这艾蒿地的时候,只看见它还是含着苞的,我被草木苦香所陶醉而忘情地闭目呼吸——就趁我走神的时候,它悄悄地完全地绽开了自己。这之前,我知道站在我面前、害羞地躲在艾草身旁的这株美好植物,是会开花的,如一个女孩儿出嫁是迟早的事情。但是我没有想到它这么快、这么奇妙地开了——趁我闭目呼吸的时候,它开放了自己。我就想,我闭目的时候是否做梦了——这洁白的、鲜美的,就是我的梦啊。
你可想象我该是怎样地惊喜以至于狂喜,是那种透明的狂喜。心灵被纯粹的美、圣洁的事物打动,连心灵里那些皱褶的部位,藏着细小阴影的部位,都被这突然降临的神一样的光芒完全照亮了。我们这些成人,即便是善良的人,也早已被社会学经济学伦理学们过于复杂地重塑,心,已经成为一团交叠的欲望或一种混浊的冲动的代称;而透明的心,更是我们日渐远离,终于不知为何物如上古神话一样陌生的东西了。我们似乎懂事了,懂了什么大事呢?是我们懂得了钱、官职、名声、市场、名牌服装等等的无比重要,除此之外,那些与心灵有关的事物,比如美德、彩虹、上帝、屋顶上方专注地凝视着我们的那颗星星、旷野上一位散步的老人投给我们的那一瞥善意的眼神,等等,都是不重要的,因为这些东西都不能存入银行产生利息,或投进官场赚取暴利。我们是真正地成熟了,成熟的最可靠的标志是我们荒废了感动,却学会了盘算,而且成了一把快速演算的算盘。对于算盘,它懂得崇拜什么呢?它只崇拜数字和到手的好处,其余的,它都麻木而且拒绝,我们这里的成熟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听见一个市侩曾经认真地教导一群孩子:像我这样,每一根头发都想着“发”,每一个表情都知道向权力微笑,你们就快成熟了。我终于知道,我们这里虽然不缺乏伦理学硕士、美学博士和负责道德宣传的总监,但真正普及了、并且渗入骨髓、落实在生活中每个细节的,却是市侩的学问。啊,都成熟了,都懂事了,你指望浩浩荡荡的市侩的洪流,造出一个怎样的海?
多么可叹,我们慷慨地将心灵弃置于黑暗中,并生怕它跑出来干扰我们去赴魔鬼的筵席,因为必须让自己完全黑下来才能占一个好的席位,所以我们在埋于暗处的心上再压上砖石覆上灰土让它长出毒菌,这样我们就心安理得地吃肉、喝酒、猜拳作乐了。在市侩安排的晚筵上,必须是没有灵魂的人,才能获得最大的快感。
多么可叹,谁还怀疑达尔文的进化理论没有道理?我们已经进化到不需要灵魂也能快乐生活的境界。猴子去掉了尾巴就进化成人,那么人去掉灵魂就进化成超人了,这是不容置疑的,你看,那些贪得开心赌得开心嫖得开心的超人们,那些醉生梦死的英雄们,有几个是有灵魂的?
我们只崇拜利益的灯盏,而抛弃了心灵的信仰之光;在池塘里我们争夺每一条鱼每一只虾,甚至想刨挖出池塘最深处、据说在地壳附近深埋的盘古老先生的化石,然后盗卖给和你一样贪婪的人。池塘就是我们全部的噩梦和乌托邦,像鲨鱼、泥鳅、螃蟹一样,我们沉溺于此、撕扯于此、得意于此、落魄于此,最后失踪于此。在池塘之外,我们失去了壮丽的精神的天河。
如果时间也可以贪污、贿赂、抢劫、盗窃、买卖的话,早就有“成熟”的人做了“时间产业”的老板和总裁了,毫无疑问,这绝对是垄断产业,最大的受益者肯定是酋长和他的一帮绝顶聪明的哥们儿,他们人人手头都持有永恒的时间股份,而且源源不断地有人进贡,他们真正地长生不老洪福齐天了。
没有了星星,天空可以无限地黑下去,没有了灵魂呢?人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想的似乎远了一点。总之,荒废了心,荒废了感动,我们失去了透明的情怀,我们不再或很少能够领略那种纯粹的、有着神圣感的幸福,那种为心灵显现的事物,我们看不见也看不懂了。
我就这么站在这株野百合面前,感动着,忏悔着。我感到我不配面对这么洁白、纯真的礼物。我的内心里有着很多的不洁和阴影。你敢把自己的脏手无愧地伸进清泉吗?你刚从妓院里寻欢完毕,就向一位纯洁少女表达你高尚的爱情?我真想把人类中的相当一部分都领到这株野百合面前,在清澈目光的注视里,想想自己,想想自己的灵魂。
真的,我感到惭愧,我感到不配。我什么也没有做,而它,野百合,却送给我奇迹般的礼物。我真正感到植物的伟大了,植物站在任何能够存活的地方,哪怕潮湿、光线不足,只要能与土地和天空发生联系,植物都会把绿色、把鲜美的花、把芬芳的果实拿出来,以这种美好的方式证明自己有一颗美好的灵魂。而我们,占有了多少阳光、雨水和历史的土壤啊,我们能拿出多少绿叶、花朵和思想的氧气呢?即使我们站在光线充足的地方,心里也常常充满黑暗;即使我们的根须扎进本来还算肥沃的土里,我们也难得抽出青翠的枝条。贫瘠的灵魂使我们既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岁月的期待。我们站在植物面前,太像一个阴影。
在我的惭愧之外,百合花却一直微笑着。
山中访友
走出门,就与含着露水和栀子花气息的好风撞个满怀。早晨,好清爽!心里的感觉好清爽!
不骑车,不邀游伴,也不带什么礼物,就带着满怀的好心情,哼几段小曲,踏一条幽径,独自去访问我的朋友。
那座古桥,是我要拜访的第一个老朋友。德高望重的老桥,你在这涧水上站了几百年了?你累吗?你把滚滚水送向远方,你弓着腰,俯身吻着水中的人影鱼影月影。波光明灭,泡沫聚散,岁月是一去不返的逝川,唯有你坚持着,你那从不改变的姿态,让我看到了一种古老而坚韧的灵魂。
走进这片树林,每一株树都是我的知己,向我打着青翠的手势。有许多鸟唤我的名字,有许多露珠与我交换眼神。我靠在一棵树上,静静地,以树的眼睛看周围的树,我发现每一株树都在看我。我闭上眼睛,我真的变成了一株树,脚长出根须,深深扎进泥土和岩层,呼吸地层深处的元气,我的头发长成树冠,我的手掌变成树枝,我的思想变成树汁,在年轮里旋转、流淌,最后长出树籽,被鸟儿衔向远山远水。
你好,山泉姐姐!你捧一面明镜照我,是要照出我的混浊吗?你好,溪流妹妹!你吟着一首小诗,是要我与你唱和吗?你好,白云大嫂!月亮的好女儿,天空的好护士,你洁白的身影,让憔悴的天空返老还童,露出湛蓝的笑容。你好,瀑布大哥!雄浑的男高音,纯粹的歌唱家,不拉赞助,不收门票,天生的金嗓子,从古唱到今。你好呀,悬崖爷爷!高高的额头,刻着玄奥的智慧,深深的峡谷漾着清澈的禅心,抬头望你,我就想起了历代的隐士和高僧,你也是一位无言的禅者,云雾携来一卷卷天书,可是出自你的手笔?喂,云雀弟弟,叽叽喳喳说些什么?我知道你们是些纯洁少年,从来不说是非,你们津津乐道的,都是飞行中看到的好风景!
捧起一块石头,轻轻敲击,我听见远古火山爆发的声浪,我听见时间的隆隆回声。拾一片落叶,细数精致的纹理,那都是命运神秘的手相,在它走向泥土的途中,我加入了这短暂而别有深意的仪式。采一朵小花,插上我的头发,此刻就我一人,花不会笑我,鸟不会羞我,在无人的山谷,我头戴鲜花,眼含柔情,悄悄的作了一会儿女性。
忽然下起雷阵雨,像有一千个侠客在天上吼叫,又像有一千个喝醉了酒的诗人在云头朗诵,又感动人又有些吓人。赶快跑道一棵老柏树下,慈祥的老柏树立即撑起了大伞。满世界都是雨,唯我站立的地方没有雨,却成了看雨的好地方,水能说这不是天地给我的恩泽?俯身凝神,才发现许多蚂蚁也在树下避雨,用手捧起几只蚂蚁,好不动情,蚂蚁,我的小弟弟,茫茫天地间,我们有缘分,也作了一回患难兄弟。
雨停了,幽谷里传出几声犬吠,云岭上掠过一群归鸟。我也该回家了。于是,我轻轻地招手,告别了山里的众朋友,带回了满怀的好心情,好记忆,顺便还带回一路月色……
溪水
一条大河有确切的源头,一条小溪是找不到源头的,你看见某块石头下面在渗水,你以为这就是溪的源头,而在近处和稍远处,有许多石头下面、树丛下面也在渗水,你就找那最先渗水的地方,认它就是源头,可是那最先渗水的地方只是潜流乍现,不知道在距它多远的地方,又有哪块石头下面或哪丛野薄荷附近,也眨着亮晶晶的眸子。于是,你不再寻找溪的源头了。你认定每一颗露珠都是源头,如果你此刻莫名其妙流下几滴忧伤或喜悦的泪水,那你的眼睛、你的心,也是源头之一了。尤其是在一场雨后,天刚放晴,每一片草叶,每一片树叶,每一朵花上,都滴着雨水,这晶莹、细密的源头,谁能数得清呢?
溪水是很会走路的,哪里直走,哪里转弯,哪里急行,哪里迂回,哪里挂一道小瀑,哪里漾一个小潭,乍看潦草随意,细察都有章法。我曾试着为一条小溪改道,不仅破坏了美感,而且要么流得太快,水上气不接下气似在逃命,要么滞塞不畅好像对前路失去了信心。只好让它复走原路,果然又听见纯真喜悦的足音。别小看这小溪,它比我更有智慧,它遵循的就是自然的智慧,是大智慧。它走的路就是它该走的路,它不会错走一步路;它说的话就是它该说的话,它不会多说一句话。你见过小溪吗?你见过令你讨厌的小溪吗?比起我,小溪可能不识字,也没有文化,也没学过美学,在字之外、文化之外、美学之外,溪水流淌着多么清澈的情感和思想,创造了多么生动的美感啊。我很可能有令人讨厌的丑陋,但溪水总是美好的,令人喜爱的,从古至今,所有的溪水都是如此的可爱,它令我们想起生命中最美好纯真的那些品性。
林中的溪水有着特别丰富的经历。我跟着溪水蜿蜒徐行,穿花绕树,跳涧越石,我才发现,做一条单纯的溪流是多么幸福啊。你看,老树掉一片叶子,算是对它的叮咛;那枝野百合花投来妩媚的笑影,又是怎样的邂逅呢?野水仙果然得水成仙,守着水就再不远离一步了;盘古时代的那些岩石,老迈愚顽得不知道让路,就横卧在那里,温顺的溪水就嬉笑着绕道而行,在顽石附近漾一个潭,正好,鱼儿就有了合适的家,到夜晚,一小段天河也向这里流泻、汇聚,潭水就变得深不可测;兔子一个箭步跨过去,溪水就抢拍了那惊慌的尾巴;一只小鸟赶来喝水,好几只小鸟赶来喝水,溪水正担心会被它们喝完,担心自己被它们的小嘴衔到天上去,不远处,一股泉水从草丛里笑着走过来,溪水就笑着接受了它们的笑……
我羡慕这溪水,如果人活着,能停止一会儿,暂不做人,而去做一会儿别的,然后再返回来继续做人,在这“停止做人的一会儿里”,我选择做什么呢?就让我做一会儿溪水吧,让我从林子里流过,绕花穿树、跳涧越石,内心清澈成一面镜子,经历相遇的一切,心仪而不占有,欣赏然后交出,我从一切中走过,一切都从我获得记忆。你们只看见我的清亮,而不知道我清亮里的无限丰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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