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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子:用汉语写作,是一个写作者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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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9 12:15:3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张宗子:用汉语写作,是一个写作者的幸福。
作者:张宗子    文章来源:《空杯》  
    说起散文,第一个想到的是庄子。“汪洋恣肆”四个字,用来形容文章,可能只有庄子当得起。庄子说天籁,天籁究竟如何?就是解衣盘礴,就是“汪洋恣肆”。其次是魏晋南北朝,再下来,也许是苏轼。说到苏轼我有点犹豫,因为苏轼的散文虽然好,但已经让人感到吃力了。吃力不是说它不自然。魏晋南北朝的文章也不自然,但不吃力。这是时代的原因,非关个人。中国文学向来诗文并称,诗到唐朝是顶峰,文章(这里且不管文笔和骈散之分)呢,我觉得魏晋南北朝是顶峰。唐宋承一丝余绪,尽有可观,所谓唐宋八大家,也不是浪得虚名,韩愈的气派非一代宗师不能有,东坡则历来为我喜欢,柳宗元的山水小品,其神韵在  后代的无数仿作中再难遇见,王安石霸气十足,视天下人如无物,唯一可惜的是太艰涩了。和先秦比,和魏晋南北朝比,唐宋的文章好比元明清的诗,尽管不乏才力绝高的作手,尽管不乏更深入的开掘,一应技巧更完备,但气势和神韵上就是差了那么一点,这就象我们拿明清人的短篇故事和唐人传奇比一样。
  五四以来的新文学,散文家多如河沙,被奉为名家、大家的不知凡几,然而始终卓立于群峰之上的,惟鲁迅一人而已。周作人如果放在今天,按照今天的评论标准,那就需要把“伟大”二字来个平方立方,方足以形容。其实知堂文字的好处和不足都明晃晃地摆在那里,想学,不难,要超越他,也不难,实在用不着把他神化。反观鲁迅,也许因为所有稍具文学常识的人(倪二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除外)都明白,学,谈何容易,超越,差不多等于天方夜谭。这样,抛开了功利,谈起来反而随便,可以什么话都讲。事实上,伟大的作家都不是供人超越的,因此也是不可超越的。这并不是说,在他之后,别人就没法写散文了,而是说,后来者必得别开生面,自己另打出一片江山。
  说鲁迅无人能及,这里仅提一点。如果说每一个优秀的作家身后都有一个伟大的传统,都有他的师承,如《诗品》中常说的“其源出于某某”,我们看二十世纪以来的散文,只有鲁迅一人的文章是得了魏晋南北朝文的精神和气度的,其他的,都谈不上。
  一个熟读韩愈的人,最大的收获是学到文章的章法。韩愈的每一篇文章都有章法,而且每一篇都在求变。他的章法很容易被总结成甲乙丙丁,怎样起手,怎样承接,怎样荡开,怎样收束,像格律诗的格律一般明确具体。韩愈的应景文章太多,我觉得他刻意营造出这些格式,也许是为了批量生产时方便。事实上,韩愈集中的序赠和碑表也真多,尤其是那些墓志铭,对象全是陌生人,难为他洋洋洒洒写得出来,而且写得不差。韩愈的送人之作更高明,光说那开头的套路,至少也有几十种,有些开头的方法,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读烂了韩文的人,有几十套范本在肚子里,任何场合都可以应付了。
  启功先生谈到八股文的时候,曾经感叹说,不要轻易骂八股文一无是处,写八股文的人,起码作文章有个基本的章法,而如今见到的文章,纯是乱写。周作人最恨八股,追根寻源,把账算到韩愈这里,但韩愈的文章,不是八股文能比的。简言之,八股文中有的,韩文都有;韩文中有的,八股文却未必。较之韩愈格调高绝的诗,我对于韩文不是很喜欢,但我得承认,每个人都可以从韩愈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不仅仅是章法。就是微末小技的章法本身,也够很多人混一辈子了。周作人骂韩愈,但你看他的短文,学韩愈学得多到家。
  韩愈的胸襟在,气度在,学识修养在,纵是八股,纵是套路,等闲人毕竟学不来。桐城派讲义理,自以为得了韩愈的衣钵,其实韩愈即使写《原道》这样的文字,载道固然载道,文章丝毫不乏韵致,不像他们那么笨拙、那么急不可待。在韩愈那里,法是活的,在桐城派这里,法是死的。风干的锦蛇,不可能再蜿蜒逶迤。
  我大量读韩愈是很晚的事,而且是带着很大的偏见去读的。从韩愈的门徒那里体会到的韩愈,和从韩愈身上亲见的,大不相同。这就像从同光诗人那里窥宋人的门径,从梁实秋那里学英国散文的洒脱和机智一样,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问题是,我们常常以为看到的影子,甚至是蹩脚的影子,就是那个人本身,我们再继续作蹩脚影子的蹩脚模仿。
  不管是好还是坏,年轻时受到的影响很难消除,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我们性格的一部分。在年轻时的阅读中,和我们的天性和处境契合的书,如同少男少女梦想中的爱人,尽管也许只是出自幻想,却仍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在未来的许多年,一个人的成长和成熟,其实就是转化和摆脱那些影响,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我很早就喜欢庄子,庄子给我的最初感觉就是,文章居然可以这样写!它的开头总是突如其来,没有先兆,说来就来了,来了就立住了。似乎不能成立的,偏就成立了,你觉得它好。过去的规范全被打破,因为事实摆在眼前,不由你不信。接下来,也许你想得到,也许你想不到,它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文章就这样漫不经心,但又极为潇洒地向前推进。然后,不知不觉地,它收住了,完全没有结尾地收住了。你会觉得文章不可以这么写,但它确实如此。也许结尾在开篇之时已经埋伏好了,也许结尾早就静静地坐在文章的任何一个段落,等待着遥远的回声。
  庄子的文中处处神来之笔,但就是没有章法。读庄子,你可以说气,可以说神,可以说意,唯独没有章法。庄子说,以神为马。这样的文章不需要开头,也不需要结尾,它是虚空中的一个圆,处处是一切。
  嵇康、阮籍的文章是有庄子的神韵的,尽管没有那样的形式;李白的诗是有庄子的神韵的,甚至形式也相类;苏轼的一部分诗、词和赋也有庄子的遗风,但他过于自律。其实嵇阮也有自律,李白则无,而庄子是完全放开的。没有人敢说他的文章学庄子,但自其中取一瓢饮,未尝不可能。试看东坡的《后赤壁赋》,那个道士入梦的插曲,不就是庄子式的莞尔一笑吗。
  大学前后那些年,我很喜欢明末的小品,陶庵、三袁、陈继儒、李日华,都喜欢。他们那种刻意结构、崇尚清雅、追求余韵而在文字上一个一个死抠的风格,很能满足年轻人一味求上的好奇心,而且提供了最适宜模仿的范本。此后很多年,我一直在努力从他们的趣味中脱身出来。这种趣味,也许是时代的差异,体现在我们身上,往往不是清雅,而是矫情,不是精致,而是造作,不是言近意远,而是简洁的空洞。
  虽然如此,明人小品毕竟教会了我一点,学会留白:说出来的要比该说的少,知道的要比说出来的多。
  明人小品也是庄子的余波,但这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余波。
  近代散文作者,除了周氏兄弟,我对何其芳一直怀感激之情。何其芳是那种语感极好的人,而语感是天生的。《画梦录》把晚唐的绮丽和青春的伤感与梦想结合在一起,又带着一丝半缕拜伦、雪莱的浪漫。它的纯粹和精致在今天难觅其匹。鲁迅高扬远引,难以追随,沈从文文秀质羸,天然成趣,都不是何其芳的路子。我对语言的偏爱,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何其芳而非鲁迅,连带着,他的纤弱和伤感我至今未能彻底摆脱。
  值得一提的是,何其芳的《预言》,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罕见的佳作。成熟的何其芳没有再写散文,也没有写诗。我不知道他如果一直写到五十岁会是什么样子。有时我面对自己的文字,忍不住会想,如果是何其芳,他会如此写吗?当然,任何人都不会变成他人,人也不应该以成为他人而自豪,然而,如果我觉得在我身上能找到一点成熟的何其芳的影子,我欣慰无比。
  历代笔记教会很多人把文章写得干净,写得蕴藉风流,因为笔记最大的好处是自由,一行两行是它,一页两页也是它,用不着凑字数。汪曾祺和孙梨都得力于此。周作文除了日本随笔的枯淡,清代学者的笔记也给他很大影响。
  何其芳的丰华与周作人的清癯恰成对比。而在这之上的,是鲁迅的包笼万有的浩淼烟波。轻视传统任何时候都是愚行,赞叹《秋夜》“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的人,有多少人想到过这里面有韩愈《秋怀》诗的影子呢?不管是何其芳的晚唐,还是周作人的明清,还是鲁迅浸淫其中的魏晋南北朝,别说贯通,但能得一城一地,就足够让你立足,营造个人的一片江山。
  我在多年前的一首诗中写道:在人的世界为人,是我的幸福。用汉语写作,是一个写作者的幸福。世界上很少有一种语言,像汉语这么优美、精雅、丰富、细腻、深刻,而且强大有力。它的画面感,它的音乐性,它的柔软易塑,它的准确犀利,让我只有庆幸。这是经过无数天才熔铸过的语言,是从庄子、列子、屈原、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三曹、嵇阮、庾信、李白、王维、杜甫、韩愈、苏黄和周邦彦、姜夔手里出来的语言,是唐诗、宋词和元杂剧(特别是《西厢记》)的语言,是《红楼梦》的语言。对汉语失望的人,其实是对自己的绝望。
  
2007年7月4日

  (此文是张宗子为《空杯》所写自序,目前的题目是编者所加。《空杯》由新星出版社2007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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