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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1 10:1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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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陵词心赋绝唱
——浅议叶嘉莹先生的词学研究
单正平
(海南师范学院 中文系,海南 海口 571158)
摘要:叶嘉莹的学术成果主要体现在对中国词学及相关问题的研究。经过几十年逐渐深化的努力,叶先生对词的体式,词的内涵,词的类别,词有别于诗的根本特征,以及直到王静安的词学研究,都达到了真正融会贯通的理解。而这体现在她充分论证了这样一个命题:“要眇宜修”是词所独具的审美范畴,“境界”是这一审美范畴的具体表现形式,而“感发”则是要眇宜修之审美活动得以发生,境界得以形成的动力所在。王静安在《人间词话》中对要眇宜修和境界都有深刻精彩的论述,但两者之间没有真正打通。叶先生的贡献,我认为就是在静安的基础上,独创“感发”这个概念,使作为审美对象的词和审美主体的词人、读者,通过不同层次的“感发”(审美精神活动),完成从创作到鉴赏批评的整个过程。说到底,境界、要眇宜修、感发这三者实际上是一回事。而这种统一,正好体现了中国传统诗学乃至整个中国传统艺术思想(基本概念)的最根本的特征:对象、主体和活动的三位一体。
关键词:词;王国维;要眇宜修;意境;境界;感发
中国分类号:I1206.6
文献标识吗:A
文章编号:1006-1053(2001)02-0112-06
一、引言
叶嘉莹先生,本是诗人和词学研究专家;在进入新世纪之时,她又具有了另一种意义:她的师辈如钱钟书先生这一代鸿儒博学,如今已凋零殆尽;她的同代研究中国古典学术的大陆学人,由于种种原因,可谓中学西学两相耽误,人生学术乏善可陈;她的晚辈也即如今的中青年学人,则大多于传统既不具深厚修养,又缺乏情感兴趣与责任;当此之时,饱经沧桑而终生致力于中国古典诗词教学研究,桃李遍及天下,著述秀于士林,声誉著于中外的叶嘉莹先生,就成了当代中国屈指可数的一个古典文化之诗意与美雅的象征。在这个意义上,谈论叶先生,几可等同于谈论活着的中国古典文化,特别是诗词;而此种谈论,实为当代中国人精神生活最为缺乏者;故我愿不揣冒昧,向更多人极为简略地介绍叶先生的学术。我虽有幸亲聆叶先生教诲,但自忖不具述列先生学术之资格与水准;勉力作此文,实出于对先生和古典文化的尊重景仰。本文之肤浅错鲺实属难免,敬望方害不吝批评指都。
二、学术经历及渊源承传
叶嘉莹先生,家族属满洲叶赫那拉氏一系。当其出生之时,满清已覆亡十余年,而溥仪尚留居故宫。此时虽已有新式学校,但叶先生少年时代的启蒙教育,接受的主要是传统儒学、历代文章及诗词歌赋。这一阶段,奠定了叶先生后来学术发展的基础和路向。及长,入辅仁大学,仍以中国古典学术特别是词学为主要努力方向,此一阶段,主要受教于顾随先生,对古典计词深入研习,虽多有心得而未开始学术著述。大学毕业后,叶先生因内战,辗转播迁而至台湾,始在中学任教,继而为多所大学开设古典文学课程;同时开始学术著述。后又转往北美,任加拿大不列颠歌伦亚大学终身教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她的学术研究领域,主要在诗词作品的分析、传统词学、王国维研究,以及用西方现代文艺美学理论重构中加古典词学理论,等等。从1979年开始,叶先生每年利用假期回国讲学,在南开大学创办了中国文化研究所,自任所长,并担任国内多所大学的兼职与名誉教授。她的学术著作由大陆和台湾的多家出版社陆续出版。最近河北教育出版社推出的《叶嘉莹文集》,收主了叶先生的全部主要著作。本文论述,主要依据叶先生最新出版的词学专著《叶嘉莹说词》,[1](P99)笔者认为,此书集中地体现了叶先生的基本思想。
中国传统学术,极理承传,视之为文化延续发展之根本。叶先生所持论,就其大乾观之,甚少与传统见解对立;其说初看似无甚新奇,细读比较,方能见其发展演进痕迹。此就一般情形而言。叶先生之学术渊源,由大到小,可从三个层面观之。
第一是中国的儒学传统。儒家计学,在叶先生身上,体现为士人情怀,即对国家民族和传统文化所应承担的一分责任,以及个人修养的重要性。这一个层面,虽不是叶先生学术研究的内容本身,但却是一切学术言说的根基所在。即学术应当有益于世道人心、修辞立其诚等儒家观念。我们在叶先生各体文章的开篇,在各种专著的序跋中,随处可见她对学术与民族文化命运之关系的反复申说。这些游离于论题之外的“闲话”,初看以为罗嗦,实则如孔子所说,是“不得已”的必须之言。
第二是词学传统。幼时接受的词深究熏陶,使叶先生具备了了解体会古典词的优越条件。具体说来,对诗骚以降直至近代中国诗词长期持久的反复阅读体会、一直坚持的诗词创作,使她具备了相当深厚的艺术修养,和异常敏锐的艺术感觉,诗骚李杜的诗歌精神,实已融化在她的灵魂中,形成了如今罕见的古典诗歌艺术直觉能力。而这样的直觉,是现在一般研治古典文学者可望不可及的梦中境界。
第三是王国维的学术影响。静安先生的悲剧美学精神,他提出的造境与写境、主观与客观、有我与无我、写实与理想等两分对举的概念,以及对境界说的具体阐发,因为是以西方现代哲学精神对传统诗学的新诠释,因而对叶先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具体说来,静安关注的《红楼梦》和词学,也正是叶先生的兴趣所在,静安因此成了她的兴趣的导师;静安的人生遭际和悲剧意识,与叶先生的家世、经历在精神实质上有相通之处而在文化层面形成共鸣;静安借助叔本悲剧哲学和现代理性思维深化中国诗学的学术努力,亦引导了叶先生的研究方向。
需要特别强调一句,上述三个层面,看似大而空泛,实则对于今日中国古典学界来说,是最为缺乏的;第一个层面,是学术的人文传统基础,后两个层面则是学术传统本身。脱离了这两者的人文学术,是很难想象有什么真价值的。叶先生正是在这样一个传统基础上,再加上她所处的时代,她的坎坷丰富的人生阅历,她终生所从事的中国古典文学教学工作,使她对整个中国诗史特别是词,烂熟于心,其体会的细致微妙幽深悠远,似已经达到无须语言,亦难以用语言传达的极致境界。而她长期给非中国文化背景的欧美学生讲授诗词,要求她从一种陌生的立场,用对方所能理解的方法解释作品;这样的反复讲解,使她的词学逐渐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明晰性。抉幽发微而又丝丝入扣,诗意盎然而又清晰明了,这样的词学阐发,正是遭受多年政治动荡、文化“革命”的国内古典文学教育所缺乏的——教学双方大量似是而非的模糊理解和解释,使我们本应熟悉的经典,离我们越来越远。这一切的因缘际会,造成了叶嘉莹先生独特的学术面貌,而与固有之传统明显区别了开来。
三、学术贡献
讨论叶嘉莹先生的学术贡献,不能不约略提及现代中国的学术潮流。新文化运动以后的中国文学研究,一是受胡适实用主义的影响,在整理国故的号召下,文学研究几成考据的同义语。一是受意识形态的左右,文学研究成了说明阶级斗争、论证社会发展史及马克思主义一般原理的工具。所以近百年来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成就主要体现在以考据为基础的典籍整理和以马克思主义作指导的文学史论,而对文学艺术特别是诗词自身规律的研究,基本阙如,词学尤其如此。1949年后迄今,大陆出版了几乎所有著名词人的专集或合集,但重点都在版本整理,文字校勘,名物训诂及作者考证等;在成百种文学史著作数万篇研究论文中,也都有对词的论述,但真正能阐发词之艺术魅力和特殊价值的则甚少;而且,由于受意识形态的影响词的消极低沉情感,词的绮靡浮艳风格,词的女性阴柔气质,常常受到指责批评,其价值被严重贬低。王国维《人间词话》之后,中国词学在校勘出版之外,实乏善可陈。①正因此,叶先生1979年回大陆讲词,专注于词的审美感性的艺术生命本身,就使学界耳目为之一新。
具体说业,叶先生词学研究的贡献,我认为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1.进一步凸为显了词有别于诗的根本特征。在传统文学史和诗学著作中,对词与诗的区别,主要着眼于其音乐形式的变化推进和句式的变化,而对于词与诗内在品质上的差异重视不够。静安为提升词的艺术地位,特别推崇李的玉,认为词自他以后,感慨遂深,境界始大。其潜在含义是,词在情感的广度和力度,在视野的广度和宽度上,完全可与诗媲美。他在《人间词话》中,已经意识到词的独特的审美特征是“要眇宜修”之美,而且从多方面有所涉及。并没有特别明确使其理论系统化。叶先生较静安更进一步。她指出,词不但在音韵体制上有别于诗,而且在情感类型和精神内涵上亦有别于诗。具体说来,诗是言儒家之志,抒士大夫之情的,其功能如《毛诗序》所说,在厚教化,美人伦,观风俗之生衰,察政教之得夫,而且如孔子所说,有训练言谈交际,多识草木虫鱼之名的实际作用。但词则不同,词是“空言”,戏言,是闲情,“伪”情,其作用在游戏,在消遣,既无明道载道之使命,亦少有抒情言志之命意。在这个意义上,词其实最具备康德所说的审美的无利害(唐诗所抒之情,常与诗人自己的情感有过于直接的关联)和无功利性(唐诗常有干谒、考试及因诗名世而再得实利的种种实际效用),因而是最纯粹的文学形式之一。叶先生更进而把整个词的形态依历史发展顺序,概括为唐末宋初的歌辞之词、北宋中叶逐渐形成的诗化之词和南宋后期出现的赋化之词,此三类彼此并无优劣高下之分,但其中的佳作,“莫不以具含一种深运曲折耐人寻绎之意蕴为美”。[1](P152)虽然词与诗的区别宋代以降即一直有人言说,而且推崇婉约词者亦代不乏人;但现代以来,因为特殊的时代社会环境的缘故,婉约词实际上一直受到贬抑,未获公允评价。叶先生一反此种“进步”偏见,推崇婉约词,确有重新为词正名,恢复其本来面目,给予公正评价的积极作用。而且叶先生如王静安一样,始终讨论词的重点放在温韦冯李等花间派词人和宋代晏秦柳姜等婉约词人身上,其用心亦在此。她说,词非但不逊于诗,而且具有一种“既可以显示作用心灵中深幽之本质,且足以引发读者意识中丰富之联想的微妙的作用。这可以说是五代及北宋初期之小词的一种最值得注意的特质”。[1](P147)实际上这种“歌辞之词”,也叶先生最为欣赏的,因为它能给读者提供最大的审美再创造空间。因此,评词就不能简单套用传统儒家言志缘情的诗学标准。词既自成一体,理当有自己的评价标准。
2.明确了词作为独特文体的美学品格。王静安已提出词最突出的审美特征是“要眇宜修”。如同中国传统诗学的其他范畴一橛,人们对这个“要眇宜修”很难作出清晰的说明和严格的界定。叶先生从这个词的缘起,仔细考察了其含义的演变,从形式和内容两方面作了简明而又准确的解释:从形式方面说,词的“参差错落之音韵及节奏”,是促成其要眇宜修之美的一个主要因素;从内容方面看,早期小词的专写闺阁儿女伤春怨别之情,以及作者写作时不经意流露的“内心所潜蕴的一种幽深隐微的本质”,这两点正是内容上的要眇宜修所以存在的根据。[1](P94)形式方面比较好理解,内容上的这两点需要略加申说。前者,是说闺阁儿女全国各地春怨别之情,常常是一种轻微含蓄无法直言明言又不能不言的感情乃至感觉,妙在若有若无,似是而非,似非又是的轻灵朦胧;后者则说说,作者言志的严肃用心,虽然更多是通过诗文等其他艺术形式来表达,但在词这种“诗余”的消遣游戏笔墨中,又不可能不流露那种严肃的心志。张惠言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把作者的不经意的自然流露,勉强解释为刻意所为,就走向了谬误。更得要的则在于,从读者来说,该如何把握理解的分寸?读者发现作者用心或把自己的理解强加给作者,这两者的界限何在?为解决这个问题,叶先生又进而从审美动力的角度提出了“感发”这个概念。所谓“感发”,即是激发读者想象感的力量。“感发”源于古典诗学的基本概念“兴”,而兴即是兴发感动之意。问题的关键在于,在一首词的文本中,这个感发的作用究意是如何存在,如何发生的。传统诗学至此,即语焉不详了。叶先生的贡献在于,她综合运用现象学美学、结构主义、接受美学、解释学等等现代西方批评理论,对这个棘和的问题作出了令人信服的解说。首先,从根本上说,词之具备感发力量,按照罗曼英迦登的现象学美学观点,是因为词作为艺术作品,是一个潜在的审美对象,其中就隐含有激发读者审美心理活动的意向性结构。所谓意向性结构,是说作品在未被欣赏之前,还是一个简单的,留有大量空白有待填充的“略图”、“框架”,只有进入欣赏过程后,读者根据自己的审美经验和“完形”的心理功能,填充这个略图、框架,从而成为完成了的审美对象。由此可以认定,感发力量并不是作品中某种纯然客观的特质,而毋宁是具有诱发读者想象情感作用的艺术结构。其次,叶先生特别强调了索绪尔关于语言因时性结构的观点对解释词之感发力量的重要性。任何一个词语,其意义都有一个历史发展过程,或者说一个词的丰富含义是长期沉积的结果,叶先生认为这正是中国古典诗歌特别是词的意义生成的关键所在。自《论语》问世后,松柏就有了人格象征的意义;自屈原以后,诗歌中的香草美人就再也不是纯粹自然的香草美人。所谓作者未必如此想,而读者未尝不可如此想,其道理就在于,诗词中的一般词语(广义的词语也应包括用事用典),都具有非常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而这些内涵,正是读者可以展开联想的前提保证。第三,叶先生更进而用接受美学和阐释学的观点为这种审美再创造的可能性作了充分论证。按这两种理论,任何文本的现实意义,都是被解释出来的,不存在超然于读者解释这上的客观意义;而且,同一文本,因为时代、文化和解释者个人条件的不同,可以出现不同的解释意义。一言以蔽之,无论文本有何种意义功能,最终文学价值的实现,靠的是读者的解释。以上三点,正好从主客体关系、作品(语言)本身的多层意义结构和读者作用这三方面,论证了感发得以发生的条件和原因,从而使一个中国古典艺术美学的模糊范畴具有了现代意义上的理论清晰性和说服力。理论界一直有人在讨论古典文论的现代转化问题,但这种讨论总是停留在表态阶段,大家都在讲原则、方向和可能的方法,却很少有人作具休的转化研究工作。我认为叶先生对“兴”或“感发”的解释,就是这种转化的成功例证。叶先生对王静安境界说的阐发界定,同样敢是如此。我在后面还要论及。
3.由此又进而涉及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从更广义的文化角度看诗词的功能。在现代中国文史学界,对诗的文化作用有两种极具代表性的相反意见。一种是陈寅恪先生的以诗证史。即,或由诗的意义推想诗人的心理乃至推究诗人的行为经历(代表作是《桃如是别传》和《元白诗笺证稿》);或以诗为史料,使之成为历史研究的佐证(代表作是他的唐史研究著作)一种是钱钟书先生的观点,他认为诗既是想象的情感的产物,因而大多不足征信,情感心灵的真实,不等于历史事实的真寮,他甚至认为一般传记都难免有向壁虚构的嫌疑,因而不可信[2](P88-91)这两种意见当然都有所本,比如朱熹就大力抨击汉儒解释《诗经》时以虚为实的弊病,章学诚则有“六经皆史”的著名主张。陈先生相信诗近于史而钱先生则怀疑史伪似诗。这二位大师范自有他们的道理,我们在这里不能妄议。我想说的是,叶先生对词的态度,其实介于这两个极端之间。她认为,有的词人,比如韦庄、冯延巳、李煜,所作词与他们的遭际和心路历程有密切关系,因此在解释时,不可完全脱离诗人身世行事;凿空妄语;相反,还应以“本身”为解释的基本依据。但是有的词人,比如温庭筠及北宋前期、南宋晚期一些词人,他们的一些词作,确实是消遣游戏的“空言”假语,由这些词去推想词人的身世和情感经历,显然不妥;相反,正因为这些词不具备“传记性”历史价值,因而最符合新批评的理论主张——专注于文本本身,而不必考虑作者的因素;正是这样的作品,才最能给解释者提供发挥其想象联想的足够空间,可以自由驰聘而不必顾虑作者是否解有“寄托”之命意。叶先生从当时的思想文化环境、学派纷争以及学者个人学术渊源等方面,对常州词派比兴寄托之说作了非常细致到位、令人信服的分析,[3](P160-202)否定其简单独断毫无根据认定词人必有寄托的错误判断,又肯定其命理内涵,认为“重视由语言及意象所引发之联想的所谓‘兴于微言’之批评方式,则实在与西方现代派诗论更为接受。”[1](P111)近百年来关于常州词派理论的纷乱争执,在叶先生这里得到了相当彻底的梳理澄清。叶先生对常州词派的研究,为我们借鉴西方现代批评理论,检讨认识传统诗论,建构新的文学批评方法论,提供了一个有重要参考价值的范例。
4.叶嘉莹先生对王静安的研究,在她整个词学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众所周知,静安先生的《红楼梦评论》是用西方现代哲学思想解释中国传统经典的第一篇经典文献,它与同时代中国学者的传统学术研究判然有别。但静安先生的《人间词话》,却是一部有创建的古典著作,“既有对传统词学的继承和突破,也有对西方理论的接受和融汇。”[1](P160)但总的说来,此书整体上仍然属于传统的诗话词话范畴,所用概念未得到明确界定,理论言说仍然采用片言只语的随感方式,“于是使得一些极精辟的见解都成为了零星琐屑的谈话”,[1](P163)整本著作虽隐含有较为统一的思想关联,但缺乏严密完整明确的理论结构。叶先生的贡献,可以说是把王静安在《红楼梦评论》中获得成功的方法,移用于《人间词话》的研究,使我们对《人间词话》各基本概念的含义,有了清晰的了解,使该书的内在思想逻辑,得以彰显。[1](P160)限于篇幅,这里仅就叶先生对“境界”这个最重要术语的解释阐发略加介绍。在现代中国文学理论特别是大学文学理论教科书中,一般认为王静安的境界说和传统的意境论其内涵大体相同,但境界或意境究竟所指为何?我们看两例:
意境是在情感主导下情理形神多层次交融的统一体;是意象系统的特殊结构与审美知觉的整合作用共同创造的可供心理情思自由活动的艺术空间;是能诱发人们超越具体意系(疑为象——引者)去领悟含蓄丰富的人生最高灵境的诗意胜境。简而言之,所谓意境,是指抒情性作品中和谐广阔的自然和生活图景,渗透着作者含蓄丰富的情思而形成的能诱发读者想象和思索的艺术境界。[4](P294)
意境主要是指运用艺术意象,在主客体交融、物我两忘的的基础上,将接受者引向一个超越时空,富有形上本体意味的境界中。[5](P234)
这两个定义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特征的描写,而不是内涵清晰,外延明确的概念。第一个是同义反复——“意境是……艺术境界”;第二个则几乎令人无法理解——“意境是运用艺术意象……将读者引向境界中”。那么叶先生又是如何说的呢?她首先仔细分析了《人间词话》每一则的具体涵义,然后在此基础上总结说,王静安“能够从那些本无言志抒情之用心的歌辞之词的要眇之特质中,体会出许多超越于作品外表所写之情事以外的极丰美也极自由的感发和联想。这种感发和联想与诗中经由作者显意识之言志抒情的用心而写出来的内容情意,当然有很大的不同。……因此‘境界’一词是也含有泛指诗歌中兴发感动之作用的普遍含意,然而却并不能径直地便指认为作者显意识中的自我言志抒情之内容,而乃是作品本身所呈现的一种富于兴发感动之作用的作品中之世界。”[1](P170)我认为,叶先生的上述表述,虽然没有使用很多西方概念,但却比前面那两个定义更清楚地提示了境界的主要涵义,更容易为人所理解。当然,叶先生也使用多种现代西方美学和文学理论,从多方面对境界说作了理论阐发。这一点我在前面说“要眇宜修”之涵义时已经论及,不再重复。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经过几十年逐渐深化的努力,叶先生实际上对词的体式,词的内涵,词的类 ,词有别于诗的根本特征,以及直到王静安的词学研究,都达到了真正融会贯通的理解,而这体现在她充分论证了这样一个命题:“要眇宜修”是词所独具的审美范围,“境界”是这一审美范畴的具体表现形式,而“感发”则是要眇宜修之审美活动得过且过发生,境界得以形成的动力所在。王静安在《人间词话》对要眇宜修和境界都有深刻精彩的论述,但两者之间没有真正打通。叶先生的贡献,我认为就是在静安的基础上,独创“感发”这个概念,使作为审美对象的词和审美主体的词人、读者,通过不同层次的“感发”(审美精神活动),完成从创作到鉴赏批评的整个过程。说到底,境界、要眇宜修、感发这三者实际上是一回事。而这种统一,正好体现了中国传统诗学乃至整个中国传统艺术思想(基本概念)的最根本的特征:对象、主体和活动的三位一体。明白了这一点,王静安所谓的有我,无我,三种境界等等著名的模糊说法,都会豁然开朗,一派澄明。叶先生依凭她对古典文化通达无碍的理解,引用西方理论解释了王静安,而我们则通过叶先生的解释,理解了词、王静安和叶先生自己的思想。
四、结语
自王静安先生以降,以西方理论治中国旧学,已经成为中国文学研究的自觉意识。1950年代以前,这种自觉意识的成果,如前所述,一方面体现为实证主义思想和传统考据学相结合而产生的大量考据校勘著作;另一方面体现为在马克思主义和其他学术思潮(比如文化人类学)影响下的文学史论的大量涌现。1950年代以后,台港和海外学者逐渐开始用现代西方文学理论研究中国古典文学,而大陆学者的这方面研究开始得很晚,成果也很有限。这方面的研究有一个共同的问题,那就是,中国文学成了证明西方文学理论的材料,从总休上并没有深化发展我们对中国文学的理解。比如郑树森、周英雄等人的一些研究就给人以此种印象。而高友工、梅祖麟两教授运用现代语言学理论研究中国古典诗歌所达到的严密细致程度,确实令人折服;[6]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成功是以对传统诗歌的烂熟于心和相当深入的了解为前提的,要是没有这一点,运用现代语言学理论来解读完全陌生的唐诗,我相信梅高二先生也将束手无策,或者其解读将使熟悉唐诗的人感到不知所云。我读他们的著作所产生的一个感想就是,不用这些西方理论,他们也可以对杜甫诗作出几乎同样好的解释,而且还可能更好读一些。我认为叶先生在学术方法上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对研究对象的高度熟悉,和对西方理论的遗貌取神,为我所用。她运用西方理论不是为了证明这种理论的正确和普适,而是为了更有效地解释说明中国的文学和传统的理论。她告诉我们的其实是一个很古老的道理:彻底了解研究对象,是一切方法的前提,是方法的方法。然而可惜的是,如今的中国人,对传统的诗和词,了解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浅,甚至完全不能了解。即如此,叶先生的方法,就几乎成了无人能效法的绝唱。这是我写作此文的深切体会,也是一个令人难堪但又不得不承认的枯涩结论。
参考文献:
[1]叶嘉莹:叶嘉莹说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2]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叶嘉莹: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
[4]童庆炳,文学概论[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
[5]蒋孔阳,朱立元,美学原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6]高友工,梅祖麟,李世耀译,唐诗的魅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①陆侃如、冯沅君所著《中国诗史》(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为当代论诗名者,然竟不对诗词作区分界定。国内最为通行的学文史著作,对词的论述亦极其简略:词的特点是“内容以抒写日常生活的情感为主,意境比较细巧,表现手法比较委婉,语言比较凝练精致;诗歌特点是歌行、排律等诗体中大开大阔的结构,粗放、质朴的语言,在词中是少见的。”(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中,复旦在大学出版社,1996,270页)“虽然温庭筠及花间派词人一开始就将它推上了艳情的颓靡道路,但它仍为宋词的发展准备文学上的条件。经过宋代一些杰出词人的努力,终于成为我国文学的百花坛上一枝丰美的花朵。”(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236页)以上三书之观点,似可代表国内学术界对词的基本看法。
Comments on Ye Jiaa-ying’s Study of Ci
SHAN Zheng-p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Hainan Normal University, Haikou 571158,Hainan)
Abstract:Ye Jia-ying’s academic achievements lie in his study of Chinese Ci and relevant issues. After decades of arduous study, Mr Ye has attained a thorough understanding of Chinese Ci in terms of form,connotation, category, distinctive features as well as Wang Jing-an’s Ci study, Mr Ye’s attainments are fully embodies in his proposition that yaomiaoyixiu is the typical aesthetic category whose mode of expression is the preferred state while spiritual aesthetic activity constitutes the motive force to inspire and prompt the aesthetic activity. Aang Jing-an has elaborated on the two concepts”yaomiaoyixiu”and “jingjie”in his works Renjianshihua, but he has been unable to integrate in his research the two terms. Based on the study by Wang Jing-an, Ye Jia-ying has advanced the term “ganfa”(spiritual aesthetic activity),thus making it possible to integrate the poet, readers and the poem and to cover the process from creation up to artistic appreciation. In short, “jingjie”,”yaomiaoyixiu”and “ganfa”are ,in fact, unified; for they reveal the most typical characteristic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poetry as well as traditional Chinese art thought——trinity of object, subject and activity.
Key words:Wang Guo-wei;yaomiaoyixiu;artistic conception;jingjie(realm);ganfa(spiritual aesthetic activit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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