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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起万物最初的名字
桑小旺
关键词 《诗经名物新证》(扬之水 著)
与传统的名物考证不同
《诗经》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可谓开辟鸿蒙,“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离娄下》)。有诗然后有史,而诗三百所记录与反映的人物情事,在扬之水先生于《诗经名物新证》(以下称《新证》)的解读中,本身亦可自成一部宛然动人的历史。自诗之后,千载以下史家著作汗牛充栋不可计数,然而深幽丰美堪与《诗经》比肩者,惟《史记》而已。以史作论,《史记》已是绝唱,《诗经》则胜在超脱,在不自觉的吟咏与传唱、低徊与激扬,在我生之初的天真未凿。以其情真,方得意切。
名物者,顾名思义,指的是事物的名称与特征等。名物研究古已有之,首推汉代的《尔雅》,公认是历史上第一本训诂著作、名物的百科辞典,此后历代雅书均致力于名物考证与释义,又有《广雅》、《通雅》等。而扬之水先生所著《新证》一书,又与传统的名物考证有所不同。除附论是以特定事物(诗之车、诗之旗、诗之酒)为题、多方引证展开论述外,全书正文一十六篇文字,均以某篇诗作为中心,对某一领域,或曰名物,加以研究,并辅以绘图、文物和历史文献(包括古代诗文),穷尽各方资源,跨越考古、历史、文学、艺术各个学科,将传统的名物训诂考据与新的历史认知、观察、叙述方式相结合,再现日常生活与特定场景中的历史细节与情感。
“定名”与“相知”
历来对《诗经》进行解读的书籍已是汗牛充栋,或通译,或笺释,或讲读,或图解,极尽委婉曲折之能事。而《诗经》的重要美学特点之一便是它的不事喧哗。以极简淡质朴之语言与极广阔浩渺之想象力,成就乐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是以工笔描出明媚春日;“四牡孔阜,六轡\在手”是顾盼从容的一个剪影;而“彼苍天者,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惊心动魄,这才是华夏初民的敦厚情怀,万籁初醒,惟有静默以对。在诗之前,没有更美的语言;在诗之后,没有更真诚的时代。生死爱欲是每朝每代都不曾或缺的精神命题,却惟有《诗经》最纯粹,因为它尚未蒙昧于生死爱欲,惟有以直觉引路,天地间充盈的是一股英华之气,神完气足,流风铄金。相比之下,坊间流传的众多解读无不情思纷扰,将一切由诗而始的锦衣绣服不管不顾地强加其上,衬得《诗经》在天地间越发一味地落落寡合。南朝钟嵘在《诗品》中对古诗十九首的评语是“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一字千金”,古诗十九首固然温丽隽永,然而既有《诗经》在前,无论是遣字、用情还是巧思,显然都更胜一筹。只是年代久远,文字衍变,那时琅琅上口的民歌与唱颂,今日反而变成了诘屈聱牙的符号。
于此扬之水先生的《新证》才愈见可贵与不易。先生在《诗:文学的,历史的》中提到自己的分类“很不‘诗意’”,“更无法概括诗意”,“只是想约略显示诗中所表现出来的社会生活图景,即史中飞扬的一面”。一十六篇专论中,中心诗作均来自国风和大小雅,所涉及的领域包括农业、建筑、祭祀、射礼、音乐、服饰、天文、车战与田猎。万物皆有名,已逝者有名,将来者亦必有名,是谓名物。有名然后可指代可散播可喻情喻事,然后有史。《诗经》中的物象尤为重要,因为它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个,是开辟鸿蒙的那颗情种。已故的金克木先生曾在《“书读完了”》一文中总结自己的读书心得,说“只就书籍而言,总有些书是绝大部分的书的基础”,“书籍和文化一样总是累积起来的”,后世的书籍和文化,都是在这些书的基础上衍变生发的。只有读懂了这些书,才能够从本源上了解一种文化,因为它们就是文化最初的那一层积淀。我们今日文化里那种感物致知的想象,正是千年以降的累积。《诗经》多以风物入诗,名物之象累累如坠,由物象入心象,氤氲交织,才有诗的深致厚重。有“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才有“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有“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才有“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才有“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如是种种,皆以诗始。
扬之水先生将自己的研究范式概括为“定名—相知”,“定名,解决的是‘物’的问题,即作为物,它的名称与用途。相知,解决的是‘文’的问题,即其承载的文化信息是什么”。“定名的问题,这是必不可少的第一步,有此第一步,才能够呼唤起沉睡已久的生命,才可能有对它的倾听和由此而来的第二步相知”;在“激活历史事实的同时,也复活了自己的生命”。于是我们在《新证》中看到了精细入微的周代南土诸侯国形势图,看到了沃土周原是如何“北倚岐山,南面渭水,千河迤其西,漆水贯其东”,看到门庭俨然、堂室分明的古居建筑,看到驷驾车的精整密致与两骖两服的奔驰如仪,看到身着绉纱夏衣卫的夫人宣姜何以飘然若仙……而与名物释义同时豁然展现的,是“百堵皆兴,鼛鼓弗胜”的热烈兴盛,是“子之不淑,云如之何”的轻声惋叹,是从“文茵畅毂,驾我骐馵”急转至“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流转自然,是在“既往既来,使我心疚”的愁怨之后将目光指向“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的俶诡奇幻。惟有懂得才可送出最真挚的赞美,惟有理解才能致以最虔敬的尊重。惟有通晓诗中物象,才能悠游先秦诗书之中,畅谈流风遗韵,遥以目光致敬;否则就算是想借他人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恐怕也浇得不是那么痛快。《新证》以看似无情的科学态度谈温厚质朴的诗篇,将今日之诘屈聱牙还原成昔日的情事分明,于细致严谨中更见有情。
结合诗书史籍与考古文物
名物“新证”,乃是沈从文先生的生前宏愿之一。在初版后记中,扬之水先生提到此书缘起,是沈公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篇考证文字中,希望结合诗书史籍与考古文物对古代名著进行研究,并进而直接提出“诗经名物新证”的课题。“二重证据法”乃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在出土的甲骨文字解读中所提出,认为现代考据,除了“纸上的材料”,更有地下的新材料,即考古文物,也应利用起来。一可“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二是“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虽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证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断言也。”沈公的煌煌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正是“二重证据法”的重要成果。
“二重证据法”的本源可追溯至北宋时代,由静安先生(编者注:王国维)提炼成纲之后,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又进一步将其归纳为“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此后又有三重证据法乃至后来的多重考据的大趋势,实际上涉及的是多学科结合的问题。考据一门之广博之久远之深邃之细微,几可与历史本身等量齐观,令人浩然兴叹。念及眼前《新证》一书,不仅融合了扬之水先生的多年心血,更有历代大师的积累与升华,拳拳之意,触手生温,又兼《诗经》之温柔敦厚温婉天真,惟有一句“日就月将,学有辑熙于光明”(《诗经·周颂·敬之》),可遣斯怀。
原载:《南方都市报》2007年12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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