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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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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8 16:43:1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看大王


□ 方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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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她的故事,我初听时,版本曲折,莫衷一是。
  这其实不大符合常规。因为前年,我初进于家门儿,就被先生告知,在他们河口村,村民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姓于,大家四百多年前是一家,全村四百来户,总人口不过一千,彼此间辈分清晰有序,来龙去脉也大抵一清二楚。
  
  我这人,从小到大,从未在农村生活过。记得初去那次,是傍晚,先生开着车,我坐在他一旁,从高速公路一路疾行下来,路开始坑坑洼洼,我像坐轿子似的,在车里颠来晃去,脖子却能始终抻得直直的。瞪着眼睛,我看见雪白的汽车大灯笔直地向前照射过去,小小村落终于在冬日荒芜的田野上陡然跃入画面,暮色四合,鸡犬渐闻,我的心也隐约升腾起兴奋。
  然而,那天,我不过是去和他父母照个面,吃过晚饭,就离开了。返城的路上,我已是无精打采、老老实实歪在车座上了。
  怎么样?先生在黑夜里开着车,扭头问我,什么给你印象最深?
  草垛吧——我说。怎么会那么多?像是进入村庄的标志。满眼都是,是不是一个草垛后面就有一户人家?
  什么草垛!先生显然火了,嗷的一嗓子,就打断了我的发挥。你都看什么了?还来了那么一大屋子的人呢……他很沮丧。
  我当然很抱歉,赶紧闭嘴,不再吭气。每个人都爱自己的家乡,家乡和家人一生都会和我们如影随形,是我们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尽管在心里,我们都可能对它有属于自己的客观看法,但来自外人的,对它丝毫的不敬,都会让我们难以忍受。这我能理解。因为我本人,也深爱着,那如今已和自己海阻山隔的,地处蒙古高原的塞外小城。
  
  后来她告诉我,她第一次看见我,就是我初到河口村的那个傍晚。
  那天,你前脚走,我们后脚也走了,路上,都议论你,都说,也太瘦了,讲
  起话来好像只剩了一口力气,好与不好,倒不好讲,可要是我们自己的儿子找媳妇,说什么也不要你这样儿的。她哧哧地笑着,向我偏过脸来,本来就迥异于别人的、灿若明水的眼睛笑成了波光潋滟、碎金点点,两条粗黑的眉毛也游蛇般挑起落下,变幻着上下高低。
  我则在这笑声中讪讪低头,作势去抚弄怀里早已睡熟的孩子。
  那是秋天,婆婆家的门口,有风的过道。抱着孩子,坐在一群和她一样的农家妇女中间,抬头是明晃晃的大太阳,耳边是她们在昨日今朝里,翻来拣去的,对我印象的拌嘴说笑。我只感觉面红耳热,感觉自己恍若是突然间端到众目睽睽之下的、一盘正被烹制得吱吱作响的铁板烧。
  是的,那时距我初到河口村,已过三年。我生了儿子,被送到距我们自己的小家三个多小时车程的胶东乡下,我的公婆家,坐月子,带孩子。那一年里,有大半年的光阴我在河口村度过。公婆家开着村里唯一的一家小超市,被她们沿用旧习,称之为供销社,不仅来采购生活用品,更重要的,还是她们聚众闲聊的公共场所。我就这么和她们渐渐熟络了起来。当然这熟络,不仅包括她们肯当面评说我,更多的,还是不介意当我的面,评说彼此。通常,她们喜欢把评说的矛头,指向某个不在场者。
  
  喜平婶好几天没来了。
  她男人回来了,这次出去干装修的时候久,快半年了,才回来歇歇。
  哦,那不是又齐了!喜强的虾池子,今年不是又赔了吗,合适了,再去凑吧,仨人一起过瘾,合演上一出《大登殿》。
  嘻……
  
  喜平婶今年有四十吗?
  还四十呢,都四十二了,和我一年的,属狗。
  可人家就是看着年轻。
  那当然了。谁能跟她比?能像她这么过日子的,全乡、全省、全国,能有几个?
  你还嫉妒吗?只怕你没那本事守得住两个男人!
  嘻……
  隔着方言和典故的背景,让我去听她们的闲话显然吃力。但毕竟表情是最畅通无阻的泄密源头,一来二去,我也渐渐感知出大家的话外有音。然而问,又岂敢贸然。只得等先生周末回来,偷偷去问他。
  你们这儿,还有一个女人嫁两个男人的?
  你们那儿才《图雅的婚事》呢!先生的反应激烈,脸红脖子粗。
  《图雅的婚事》是我们曾一起看过的一部国产电影,讲的是一个蒙古族妇女要带着残疾丈夫再嫁的故事。先生此时竟想起拿它出来说事儿,让我很恼火。图雅怎么了?我说,我一点儿也没觉出图雅的故事有什么恶心,相反,倒觉得,有人小家子气的护短让人恶心。
  先生扑哧一声,憋不住笑了。他大学毕业就在文化局、广告公司之间瞎折腾,最晓得我这类不肯安心教书,每天总鼓捣写什么诗歌,到处去投稿的半吊子女文青感兴趣的是什么。
  你问的是喜平婶吧?他慢悠悠地说。她没什么。她和喜平叔结婚十多年了,两个孩子,都结了婚,一个都当爹了。非常正常。喜强叔倒是老婆前年去世,两个儿子也早早出外打工,剩了他孤零零一个,没再找。不过,那是人家的自由!他们两家好,不是他和喜平婶好。因为他们三个人是戏搭子,喜欢凑在一块儿,拉胡琴唱戏!你不知道,他们三个都是真正的大戏迷呢。喜平婶迷得最厉害,她还有个怪名儿呢,叫的就是《霸王别姬》里一个唱段的名字,叫“看大王”。呵呵。他朝我挤挤眼睛,她的故事,你别听那些长舌妇嚼舌头,找机会,多和咱妈聊聊。
  
  对京剧,我原本知之甚少,听不懂,也没兴趣。近些年渐渐有些喜欢,都是因为先生,他是戏迷。从和他恋爱到结婚,五年多的时间里,每每在一起吃饭,我一上桌子,肯定都是右手筷子,左手遥控器,一副要牢牢霸住电视的架势。却依然屡屡无法得逞,餐餐饭吃到最后,都成了先生借助电视屏幕,对我进行普及戏曲知识的现场教育会。
  我还跟着他去看过几次京城名角儿的巡回演出。印象最深的是那次看《红鬃烈马》。那是我第一次进戏园子,整场演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现场始终热气腾腾,掌声、叫好儿声此起彼伏。大夏天,中央空调开得低低的,可放眼看去,坐得满满当当的老幼中青,不是在那儿自得其乐地摇晃脑袋,就是摇晃各色大蒲扇。我也是紧忙活,一会儿台上、一会儿台下、一会儿又到舞台两侧电子屏幕那儿■上两眼唱词儿,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只恨自己的眼睛不够使。名家就是名家。唱得就是卖力气,见功夫!他们到这儿来演出,一定也是知道的,我们胶东这一带,民间的京剧基础一直就很深厚。戏迷、票友的水平都是藏龙卧虎、不容小视的!记得那次散场的时候,先生还曾如此大发感慨。
  
  喜平婶的怪名儿叫“看大王”,可不是因为她单单这出戏唱得好。要说她唱得好的戏,那可是太多了。你别看她现在是这副样子,从前,二十来岁的时候,她嗓子好,扮相、身段儿也好,几乎是场场不落,总要登台的。翌日晚饭后,我一边和婆婆刷盘子洗碗,一边听她讲喜平婶。
  登台?去哪儿登台啊?
  哪儿?就是这儿啊!婆婆的急脾气又来了,一把拉我到门口。你看,看那棵大槐树,那儿在早先,就是个戏台子啊。我找婆家时,是六几年,能嫁到河口村,很多小姐妹都羡慕,因为那会儿咱村儿常唱戏,在这一带,名气响当当的!最红火时,都唱过全本儿的《玉堂春》、《甘露寺》、《秦香莲》呢。那时候,耍的主要是你喜平婶她爹。听老辈儿人说,她爹是个木匠,出外见了世面,跟人家学的戏,差点儿都留在城里的剧团,可喜平婶她妈背着孩子,硬把他找了回来。回村后,他就张罗教戏,村儿里自己花钱置了些行头,喜平婶她爹手也巧,许多道具都自己做,做得真像那么回事儿!那时,一到冬天,地里的庄稼收拾完了,到晚上,大伙儿就凑在村委排戏,连排、响排、彩排,一回回地排,一出出地练,都盼着登台演出的那一天。那一天,才叫热闹呢,老婆、汉子、媳妇、婆婆都一个台子跑上跑下的,自个儿村儿演了,还被请到外村儿去演呢。
  都能唱?都唱得好?我将信将疑。
  都是看着差不多才教!婆婆白了我一眼,突然捂着嘴巴,低头笑了,也闹出不少笑话。咱村儿有个大闺女,长得挺好的,总喜欢跑前跑后跟着排戏,开始都不肯教,因为她说话有个毛病,用咱这儿土话说叫“吐舌儿”,就是说话张不开嘴,说“来”就是“奶”,有一次终于让她上了台,串了把穆桂英,一阵小碎步,风儿似的飘上台,拉了个云手,一亮相,人特别精神,可大伙儿还没来得及叫好,她一张嘴,高亮亮念了句道白:“穆桂英下山来尿(了)。”把大家都给笑疯了。后来啊,就给她起了个怪名儿,叫“穆桂英下山来尿”。
  我弯下腰,早笑岔了气,一边笑一边问,妈,那喜平婶呢?她怎么叫“看大王”?
  那是后来的事儿了。婆婆皱了眉,显然是对我的轻慢颇为不满。喜平婶,她养了一儿一女,女儿嫁得远,儿子就在本村儿娶了媳妇,那媳妇太霸道,和婆婆吵架,竟然什么都敢骂!有一次,吵完架,喜平婶不见了,大伙儿都吓坏了,到处跑着找,后来,有人在麦地里找到了她,她原来是一个人在那儿咿咿呀呀,比比画画唱《看大王》呢。咳,可你们这些小年轻儿懂什么?你们知道她年轻时候什么样儿?八几年的时候,咱村儿的戏又火过一阵儿,那时候,耍的就是她了。她那是唱什么像什么啊!不过,要我说,我最喜欢的,还是她的《贵妃醉酒》。当年她唱这出戏时,你不知道她有多好。我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啊,她只要一出场,就让你的眼里没别人了,好像满场跑来跑去的,全是她,她那眼神儿,那身段儿……
  
  站在那儿,我看着自己的婆婆,在傍晚的夕阳里,仰着脸,手上举着一把正滴水的炊帚,眼神迷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渐渐地,眉头舒展,眼里竟放出光来……目光前移,我又看见了那棵古槐,正兀自在风中婆娑摇曳,背景是稀稀拉拉的几座土房子、农家小院,前景是一头被拴住的、浑身结满泥痂的老黄牛,正在纷飞的蚊蝇阵里把条棍子般的尾巴慢悠悠地抛来甩去。那儿,是那么安静,那么破败;那儿,就是曾经的戏台吗?曾经热火朝天、人声鼎沸、鼓乐齐鸣?
  远远地,我仿佛听到庄重典雅的四平调响了起来,是了,那就是《万年欢》的曲调,一句千娇百媚的“摆驾”叫板过后,盛装的杨玉环在一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风姿绰约,款款而来。本来已和玄宗约好来花园赏花,可玄宗偏又去了西宫梅妃那儿。于是,这个擅歌舞,通音律,资质丰艳的女人,先自己闷头喝醉了酒,再独自来到花园,借助妩媚、癫狂的舞姿,把心底的幽怨宣泄了出来:“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呵,玉兔又早东升……”
  那么,喜平婶就曾化身为这个女人吗?当年她站在戏台上,向人头攒动的台下望去,出现在她眼里的,会是寂寂深宫、云霞翠轩?京剧毕竟和许多地方戏曲不同,鲜有如《锁麟囊》那样讲述家长里短的剧目,大多都是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和凋敝、荒凉的乡间,对照如此参差的故事,喜平婶要如何心领神会?
  我没有再去搭婆婆的腔儿,因为在心里,我发现,自己很难对此深信不疑。
  
  我亲眼看到喜平婶他们唱戏,已是半个多月以后的事儿了。尽管听了众说纷纭,我特别想找机会去看喜平婶唱戏,可我无论如何提起,先生嘻嘻哈哈,婆婆顾左右而言他,和邻居又不可不知深浅,我是干着急没办法。
  领我去的人是喜平婶的儿媳妇。大家都叫她兰子。她和我年纪相仿,孩子也差不多大。我对她,其实早有印象,不过不知她是喜平婶的儿媳罢了。兰子给我的印象,话不多,很少和大伙儿凑在一起闲聊,却也总被闲聊的人取笑。当然,说取笑并不恰当,因为大多的时候,大多的人,都是以取笑的口气,来表达自己对兰子总是来去匆忙的感慨或赞许。比如,有人笑言她那两条黑瘦枯长、走起路来总向后弓起的手臂为“钱搂子”。兰子这孩子,又要伺候地,又包果园子,还养猪、养鸡,一心就想怎么挣钱,过日子可真红眼啊。取笑行为的结尾,大多是以兰子的低头远去,及年长者的此类感叹而告终。
  有日子没见喜平婶了。她在家忙吧?那天去大队给孩子打疫苗,又碰上了兰子。猛然从周围人的谈话里,知道了她的身份,我赶紧凑上去,和她打招呼。
  然而,刚才还朝我含笑点头的兰子竟瞬间翻了脸,她眼睛圆圆地瞪着我,一言不发,满是戒备。
  我给唬住了。慌慌张张连忙解释自己是谁家的儿媳,喜欢和喜平婶聊天,因为好久没见她……
  我知道你!兰子绷紧的脸略放了放,却也不再理我了,抱起孩子,她扭头就离开了诊疗室。我也抱着儿子,赶紧随在她身后。见她一边闷头走路,一边愤愤嘀咕:我做媳妇的,有什么办法?只能到处跟着婆家沾光,到处丢人……
  不是的,不是的,我跟紧她,不住嘴地表态:我婆婆和我讲起过喜平婶,是因为她特别喜欢听喜平婶唱戏。她对喜平婶他们唱戏,简直是崇拜!
  崇拜?兰子用鼻子冷笑了一声,停了脚步,回过头来,她挑衅般地瞪我,那你呢?你也崇拜?你愿意和我去看看他们怎么唱戏?
  
  从村委到喜平婶家,路倒不远,可我们却一路走得辛苦。那几天因总下雨,路面泥泞不堪,我们两个又都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已是傍晚,天还没黑,家家户户都开始忙活烧饭了,路上很安静,没什么人。可我们刚刚拐过弯儿,就几乎在听见唱戏声音的同时,远远看见了正唱戏的他们。他们竟然是在房顶上!三个人,都是寻常的农家打扮,一个高高坐在凳子上,在操琴。另外两个,站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边比画边唱。胶东这一带,家家户户的厢房房顶都砌成平的,方便晾晒些粮食什么的,有时太阳落山了,还会有人跑上去乘凉。可他们怎么这么会想办法?竟然会想到,要离开这满地恼人的泥泞,上到平展、开阔而又风凉的平房顶上唱戏去!
  我有些震惊,慢慢地,越走越近,他们也越来越高,让我不得不仰头张望。
  “非是我这几日愁眉难展,有一桩心腹事不敢明言。萧天佐摆天门两国交战,老娘亲押粮草来到北番。贤公主若容我母子相见,到来生变犬马结草衔环。”
  “你那里休得要巧言改辩,你要拜高堂母就我不阻拦……”
  我知道,这是《四郎探母》中脍炙人口的一段唱:《坐宫》。喜平婶便是那一千多年前辽国的铁镜公主,大度、爽快、通情达理的番邦女子,站在那儿,正听那个已和自己结婚数载,连孩子都生了的驸马,吐露他自己原来一直撒谎,真实身份竟然是金沙滩一役中战败的北宋名将杨四郎这个实情……毫无疑问,一眼看上去,眼前这个站在平房顶上的公主显得有些别扭。她容貌太老,衣着太邋遢,身材也太臃肿,但她自己显然相信自己就是铁镜公主,她的眼光并不直视“杨四郎”,却一丝一毫都在关注着他,在随着他的讲述而瞬息万变:疑问、体恤、愤怒、英气逼人……这种种变幻的表情让她明亮的眼眸波光流转、浪滚波翻。而她的站姿呢,却是在较劲儿,高高跷起的兰花指在和手腕较劲儿,手腕在和肩、肘较劲儿,肩、肘又在和腰身较劲儿,腰身还和站成丁字步的双腿较劲儿……这么较着劲儿,她竟然就硬生生地,把自己已明显粗笨的身材,摆出了一种弱柳扶风的婀娜形态,摆出了一副翩翩欲飞的轻盈韵致……
  我呆在了那儿,为这个“铁镜公主”迷惑。虽然我从小就是个对外在形象很敏感的人,而无论来自艺术作品,还是自己周围,都不乏体貌姣好的女子,可那一天喜平婶带给我的震撼,却还从来没有过。站在那儿,被她甜、脆、水、亮的行腔细细密密地牵引、缠绕,我向她看过去的目光,溢满了倾慕。是啊,我如何会想到呢?这个年过四旬的农村妇女,她让我那会儿的脑海中涌现出来的词儿,竟然全是:妩媚、娉婷、妖娆……
  平房顶上,大量高亢、豪迈的西皮快板过后,机锋愈显,再入高潮,她和“杨四郎”一句赶着一句的对唱也越发精彩:
  “公主叫我盟誓愿,双膝跪在地平川。我若探母不回转……”
  “(白)怎么样啊?”
  “罢!黄沙盖脸尸不全。”
  “(白)言重了!”
  喜平婶挺胸低头,轻舒手臂,伸手过去,娇嗔地搀起她的驸马。可那不知何时已跪在地下的“杨四郎”竟然把全身的重量都向“公主”靠过来。我一惊,这才发现,原来,这“杨四郎”竟然是个残疾人,一条腿是跛的……
  几乎与此同时,喜平婶发现了我们。她显然还沉浸在戏里,没能全出来,这会儿竟然用了夸张的舞台动作表达惊讶:她的眼睛陡然圆了,倏地一亮,张开的嘴也紧跟着圆了,头猛地向后一躲,愣怔怔地,万般无奈地轻轻摇晃着脑袋,她傻在了那儿……慢慢地,她眼里的光波渐渐散尽,如熄灭了的灯,暗了,冷了,也木了……
  一点点地,让自己的滑稽表情定了格。两行清泪也不知何时,如虫子般,从她的眼里拱出,蜿蜿蜒蜒,挂到了脸上……
  当然,同时傻在那儿的还有“杨四郎”。不过他的反应快些,已经能一跛一跛地向琴师走过去。那操琴的老者一直是腰杆儿笔直,高高地跷着二郎腿儿,闭着眼睛,仰面朝天。他直到现在,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还拉得起劲,还在不断地用一遍遍重复拉那段儿过门儿,来催促唱戏的人继续往下唱。
  过门儿越拉越快,琴师的脸也越仰越高,下颌几乎已和脖子仰成一条直线了……尴尬的静默在此时,已如一张无边无沿的大网,悄然张开羽翼,弥漫铺展开去,似乎想把这所有的一切都牢牢罩住,可胡琴婉转、激昂,依然在一声紧过一声地做着对抗。站在那儿,我只感觉自己的心一阵又一阵,越缩越紧……被这铺天盖地的,戏曲音乐的“气场”所震慑,我不由得暗自感慨:一个深潜入艺术作品里去的人,他的内心,该会有多么的骄傲!
  可是,一个人该如何在自己真实的日子里获得骄傲?
  被“杨四郎”扯了一把,拉琴老者的身体猛地一颤,顷刻醒来,他一眼就看见站在院子里的我们,刚才的那些沉迷和骄傲,顿时如灵魂出壳,烟消云散了,像是给人抽了筋,他的脖子、腰杆儿全软了,挺不直了,哆哆嗦嗦地把琴夹到腋下,他弓着腰,站起身,耷拉着脑袋,朝我们走来。当然,和他一起走下平房的还有“杨四郎”和“铁镜公主”,他们当然都既不是公主也不是驸马,他们只是三个最寻常的中年农民,头发都乱蓬蓬的,灰着脸,趿拉着糊满泥巴的塑料拖鞋,胡乱挽着裤腿儿,都畏畏缩缩地、灰溜溜地走成一列。他们沿着平房的台阶慢慢下来,不时抬起头,朝我们看过来的目光里,除了局促,只有谄媚。
  兰子,我,没什么事儿,刚唱……走到我们面前,喜平婶的眼光如做贼一般东躲西藏,她向兰子低了头,开始了轻声嘀咕。
  没什么事儿?兰子的声音直直地向上蹿着高儿,还伴有压抑的哭腔,很刺耳,惹得两个小孩子也都跟着她,直着嗓门儿号哭起来。兰子一边一颠一颠地哄孩子,一边略低了声音,朝喜平婶道:你真好意思说!你的孙女,唯一的孙女啊,还没满百天呢,她爹就出去打工了,就我一个人带她,家里还又是鸡又是猪,你说,你好意思说你没什么事?
  兰子,“杨四郎”向前走了一步,心平气和的神情,一副要往自己身上揽事儿的架势。你婆婆说的真是实话。我们真没唱多久。不信,你自己想想,这不是连看热闹的人,都还没出来……
  呸!兰子咬牙切齿地扭头吐了口唾沫。看都不看“杨四郎”一眼,我们自己家里人说话,还轮到个外人在这儿乱掺和了?有人有本事不要脸,就不替别人想想?有空在一块儿搅和也就罢了,你们也得偷偷摸摸的啊,我这当小辈儿的,只要能忍的,我都装成不知道了。可你们现在,竟都能蹬鼻子上脸,蹿平房顶上去!还有人好意思提看热闹吗?这种热闹,谁惜得看?
  喜强兄弟,喜强兄弟!拉琴的老者过来拖“杨四郎”已高高抡起的手臂。我们家兰子的直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别和小辈儿人一般见识啊。喜强兄弟,你,你消消气,先回,回,好不好?
  喜强悻悻地把手一甩,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我当然也是外人,也得走,忙不迭地哄着抽抽噎噎的孩子,我也落荒而逃。临拐出门,我到底扭头扫了一眼身后,这才发现院子里的局面已然改观:孩子已被喜平叔抱在怀里了。喜平婶和兰子,左一个,右一个,都瘫坐在房门口的水泥台面上,在各自低头抹泪。
  
  喜强叔的残疾,可谓是阴沟里翻船。那个周末,先生回来,终于又和我说起了喜平婶他们。
  喜强叔是唱老生的,文武全才。我还记得小时候看他扮《挑滑车》里的高宠,站在那儿,一个后滚翻,直直地就从高空里翻下来。他一个业余唱戏的,能练到那种身手,我现在可真是能觉出不容易来。不过他后来出事儿,却是因为唱《空城计》。诸葛亮都老得白了胡子,一个人在那儿大段大段地念叨“先帝爷”的知遇之恩,差不多算得上是他演过的最没危险的戏了,却不知怎么搞的,因为坐的椅子没摞好,突然间摔下来,竟然就摔残了。当年,喜平婶她爹带的最得意的两个徒弟就是喜平婶和喜强叔。要不是喜强叔后来残了,可能早就和喜平婶结婚了吧?
  是喜平婶嫌弃他残疾?
  不是!听我妈说,是喜平婶她爹拦着。她爹就养了喜平婶一个孩子,一心巴望她能跳出农门呢。她爹活着的时候,领她出去考过不少专业剧团。不过,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全都没成。喜平婶快三十时,才高不成低不就,嫁了喜平叔的。人人都说嫁得好,因为喜平叔虽也是咱们村儿的人,却在北京当过兵,见过世面。而且人也聪明,听人说,但凡是个乐器,他都能给弄出个调调儿来。胡琴还是后学的呢,他就能越拉越好,很有天分的。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他心地好,喜强叔的老婆去世前也总有病,喜平婶他们两口子,没少帮扶喜强叔过日子。
  哦,原来你也是听东家讲,西家传啊。不过,我觉得,他们这故事讲不通。照你这么说,喜平婶他们年轻时迷唱戏,是想离开农村。那现在呢?都四十好几了,眼瞅着这辈子就这样儿了,为什么还迷?甚至于顾不得家人、邻居的指责、嘲笑?
  你不用假清高!不用骨子里就瞧不起农村人!先生朝正慷慨陈词的我冷笑,慢慢道:要我说实话吗?我告诉你,我一直都觉得,喜平婶考不上专业剧团,非常非常正常。你知道吗?她唱了一辈子的梅派青衣,却连梅派精髓的边儿都没摸到呢!梅派为什么能居四大名旦之首?就是因为它雍容典雅,怨而不怒,哀而不伤,非常中庸。它最适合刚学戏的人入门,但却是易学难工,你想要上层次很难,许多人说梅派是“没”派,就是因为它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那是一种大气,是境界,是“无招胜有招”,是“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这些东西,喜平婶他们就是憋足了劲儿,唱上一辈子,也很难修炼。他们的唱念做打、手眼步身法都太过,太刻意,用力太猛。可是,你想想,一个愿望你会因为它过于奢侈就彻底摒弃吗?就比如你,你干吗写诗?你这个人迷恋写那些发表不出去的诗,和喜平婶他们迷唱戏,还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我被他训红了脸,一句话也讲不出。是啊,我强忍着泪,自怨自怜地想,我为什么要写诗呢?那些文字,它们一个一个滚烫地从我的心里流出来,然后又都一个个相继冰冷地死在纸上。一首也无人问津。可是,我,为什么从读书时开始,到教了这么多年的书,一直都停不下来?仅仅是因为我喜欢那些新奇、绚丽的句子吗?它们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它们又能带来什么?!
  
  我最近一次见到喜平婶,距那次在河口村休产假,已又过了八年。
  这八年里,我的工作没什么变化,一直在同一所中学教书,闷头在学校和家之间忙碌,时间在一茬又一茬学生的入校和离开中,流逝得悄然无声。我当然也早已不再写诗,而退化成了一个纯粹的文学期刊阅读者了。对大多数的凡人,诗歌只是一个年龄阶段特定的产物。偶尔想起从前,我常常发此感慨,聊以自慰。而这八年里,我的生活呢?自然也变化不大,无非就是儿子养大了,都上小学了。再就是先生的生意做得也还不坏,这也使得我们有能力把公婆接到城里,和我们住在了一起。
  上个周末,我陪公婆返乡,回河口村,去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在胶东乡村,大家习惯把参加婚礼称之为“坐席”。请上好几桌儿的乡邻,大家聚在一块儿,对着桌子上一个又一个上来及撤去的菜品,一直要从中午典完礼,坐到傍晚天擦黑,才肯散去。离开河口村快七年了,公婆都很兴奋,到处找人闲聊。我也兴奋,是因为,我又遇见了喜平婶。
  
  她就和我坐在同一个桌儿上,可一开始,我都没认出她来。是听大伙儿起哄,张罗让她的小孙女起来唱出戏时,我才反应过来的。想当年,当她和众乡邻在我公婆家门口儿闲聊时,我能把她和众人区别开来的原因是来自于她的目光,是那么明显地比周围的人明亮,会说话似的表意丰富。可现在,她已是眼神木讷,俨然众人了。
  《看大王》!《看大王》!一个人引了个头儿,大家就都跟着起哄,朝着她那个已站起身来,双手端在胸前,像模像样的小孙女嚷嚷。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露月色清明。”
  小孙女咿咿呀呀唱完。大家热烈鼓掌,然后继续闲聊。可她不,她一直事不关己般低头搛菜。后继有人啊,喜平婶。我笑道。
  她唱得不好!不过是脸皮厚,敢唱罢了。喜平婶朝我低头过来,继续道,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和我爹学戏吃了多少苦。天天起早练功、吊嗓子,偷一丁点儿懒,都要挨我爹的打,哪一出戏不是边哭边练的?现如今的孩子,还吃得了我当年那份苦?
  我唱得不好也是你教的!我一抬头,才发现小孙女已回来了,梗着脖子,在和奶奶斗气。
  心是子孙田。既然你爸妈偏要出去打工,一年也回来不了一次。你就得服我管!喜平婶的声音不高,脖子倒也是梗着的,让你出息成了这么一个没大没小、不懂规矩的孩子。我自然怨不得别人,只能怪你爷爷不好,是他硬把你惯坏了。
  我爷爷走得早,这会儿也听不到你再栽赃了。小孙女话倒接得快,嘴一撇,眼圈儿早红了,脖子却还是梗得硬硬的,低声又嘀咕道,反正倒也无所谓,反正,我不是又快有一个瘸腿儿的爷爷惯着了吗?
  我打你这个小东西!不过是说两声你戏唱得不好,哪儿招来你这么多废话?喜平婶火了,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连假声儿都带出来了。她一把把孙女拉到自己怀里坐下,一边厉声训斥,一边运起手指、眼神儿,就开始比画。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段唱里,散和愁这两个字,一定要使出高音儿来!你为什么就不长记性?你也不想一想,虞姬是个普普通通的只会舞个剑的妃子?这一段儿,她就是要出来简单散个步?”
  喜平婶说着,眼光暗淡,声音也慢慢低沉下来,“你想想看,虞姬,虽是个妇道人家,可跟着项羽打了那么多年仗了,她还不懂得,就快要不行了,快要连性命都保不住了?可是,她,她除了强言欢笑,给项羽宽心解闷儿,鼓舞士气,她还能怎么办?谁让她喜欢呢?谁让她放不下呢?那就是她的命啊……
  大家渐渐地都安静了下来,都在看喜平婶在那儿训小孙女儿。我也让她的话惊呆了,直直地坐在那儿,我不眨眼地看着她。此刻,没有人会知道我内心的激动和欢喜。是的,是欢喜。那是因为,我又看见了她那灿若明水的眼光,我知道,无论世事如何变幻,那眼光将永远是我在人群中把她认出来的标志。坐在那儿,我知道,跨越飘逝的流年,我正在和多年前的喜平婶,还有我自己,又一次幸运地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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