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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之道:羽羽的“墨戏”和他的梦——关于儿童书法教育和早期智能开发的随笔
“孩子在纤小的新月世界里,是一切束缚都没有的。”(泰戈尔《新月集》)
一
现在,羽羽站在我们的面前。看上去这是个很平常的孩子,身材有些瘦小,一双黑黑的晶莹透亮的大眼睛好奇地在我的身上移动,好像在看一只穿了衣服的大猩猩。仔细观察,孩子好奇、聪颖的眼神中似乎包含着一丝淡淡的难以被人察觉的忧思。“孩子没有时间玩吗?”我问。“作业太多。”做父亲的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戴羽今年七岁半,是贵州省兴义市第四小学的学生。据老师讲,羽羽各门功课都还不错,就是图画课总是六、七十分,喜欢随心所欲“乱画”。羽羽三岁开始随父亲学书法,懂得一些基本笔法,临摹过一些传统名家碑帖,但更多的时候是不依规矩“胡涂乱画”。当我看到羽羽爬在地上的一张宣纸上,抓着大斗笔涂写他的“书法”的时候,我就想,他是不是在这种“玩墨”的游戏中得到了一种不带功利的纯粹快感?这种用笔涂鸦时的快感也许和顽童斗架、玩泥人、搭积木时所获得的快感并无二致。孩子不会去做他不喜欢做的事情,他的天性是自由自在的,这点常常被大人忽略掉。成年人的“游戏”往往是不真实的,因他实际已不可能做到象孩子那样真城。而对孩子来讲:“游戏”之外的事根本就缺乏吸引力。
二
迄今为止,羽羽的“书法”已八、九次在国内外重大的书法比赛中获奖,其中比较重要的有:中日青少年野山书法比赛日本“文部大臣奖”;全国电视书法比赛少年组一等奖;全国青藤杯书法大赛一等奖。作品被选入多种书法作品集。……这些“荣誉”对于羽羽的世界或许并不重要,一辆小小的绿色电动玩具车给他带来的快乐,上面那些“荣誉”简直无法与之相比。
但是对于千千万万为孩子的成长操心的父亲、老师,对于从事艺术教育和儿童早期智能开发研究的那些专家学者,羽羽的“书法”和他“书法”里流露出的那个纯真的梦幻世界,可供我们思索的东西仍然很多很多。这并不仅是一个简单的儿童书法教育问题。
成人世界能够在多大的程度上回归到儿童艺术美好,令人神往的纯真之眼(innacenteye)?成人身上那些积淀在文明和知识进步中的世故、圆滑、早衰和偏见是否正在妨碍我们正确地“观看”世界?艺术教育中僵化的“理性”和永无休止的,缺乏人性的专业训练是否正在消极地扼杀儿童身上不可估量的潜能和自发的创意……等等这些问题,时常象警钟那样撞击着一切有良知的,富于温良、善感的情爱和童心的父母、老师、艺术家和科学家。
伟大的现代雕塑家布朗库西说:“当我们不再是孩子的时候,我们也就死了”。可见一颗天真漫烂的童心对于大师的艺术生命是多么重要!同样,当我们不再试图了解象羽羽这样的孩子那个梦幻般的世界的时候,当我们愚蠢地按照成人的模式在电视上、书刊上去“复制”、捏造一个幼小、活泼的生命的时候,是不是可以说:我们在摧残花朵一般美丽的生命呢?
三
尽管羽羽的“书法”墨戏给我们展现的世界是那样的纯真、自由、活泼无碍、充满天趣,它强烈地撼动着我们关于艺术进化的信念。我们甚至怀疑:由一个双眼充塞着利害的艺术教师指导孩子是否合适?
不过,我们也不必因此故意夸大儿童艺术的“纯真之眼”。当我们这样做时候,我们也许只是在为成人世界空洞、混浊的眼睛制造出一个实际并不存在的沙漠绿洲。科学只在找出真理和规律,艺术则为我们塞入情感和梦想。
事实上,孩子的世界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一张洁白待画的纸。根据心理学家的研究,七岁以下的儿童知觉都具有混合主义或混沌的性质。也许象羽羽这样的孩子爬在地上玩他的“墨戏”时,他只是在无意之间尝试着寻找表达自己那个世界的“初始图式”,就象他早先在妈妈的怀抱里的“咕咕呀呀”是学习说话的最初尝试一样。
这里,英国艺术史家赫伯特·里德的观察倒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例子,先援引如下:
“假如你给一个一岁左右刚刚能握住东西的孩子一只铅条,看着他天真地使用着,你会注意到一开始他只会划道和涂鸦。然后,才对铅条在纸上的运动感兴趣。下一步便表现为有节奏地摇晃着涂画出线条和圆圈,这些又逐渐地成为复杂而纠缠不清的东西,直到这幅儿童的‘画’成了一片混乱的线。暮然间,孩子从这混乱中发现一种巧合的形式;这儿一个圈,这儿一条线,那儿一条线,在孩子的眼里简直酷似他的父亲的形象。另一些线条则交织成一个屋顶的形式,只稍加一、二条线便成了房子,就这样通过偶然的方式创作一个客体的再现,于是孩子产生了重新尝试的愿望——精心制作起他以前偶然得来的东西。”
这种寻找“初始图式”的尝试,大概和原始人在山洞空壁、悬岩上的涂鸦很是相类。“幼鸟学习自己同类的歌,并把他们存储在脑子里。当它开始唱歌的时候,它把自己唱的歌和它幼年时期听到的,记在脑子里的歌进行比较和匹配。”可见孩子的大脑根本不可能是一片澄明的止水,他也要不断尝试着去撒出捕捉现实世界的渔网。儿童通过与成年人之间的“情绪依附”形成了对现实世界的学习定向。而当他一旦提起笔来玩他的“墨戏”的时候,他就不可能彻底摆脱现成形象的干扰。
四
从智力发展上看,羽羽是一个在艺术上早慧的、超常的儿童。活泼、机灵、贪玩,还有点顽皮。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小顽童”,当他扔下马刀、玩具车而专心致志于他的“墨戏”中时,他在玩墨戏的游戏中表现出的那种“挥洒自如”、“不拘成法”的天趣竟让人惊讶不已。那些“墨戏”给人的感受是无法用诸如“功力深厚”啦,“笔力雄健”啦之类的套语来描写的。他给你展现的只是一个天真可爱、自由活泼的、梦幻一样美好的生命:生命不过是一种未经损害的、原始的心智的性灵在地球上的显现,它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
我曾经向羽羽的父亲戴仲光询问过孩子早先学书的经历。仲光擅书、亦能画,是一个经历坎坷的人。谈起话来很平常:……其实我们并不怎么“管”孩子,实在太忙了,忙生活。羽羽学习书法完全是因为生活在这种环境、氛围中,我们夫妇是搞书法、画画的。羽羽从小好动,上下折腾,把家里搅得乱七八糟。给他买了不少玩具,没有多久就丢的丢、坏的坏。还经常把我们笔墨、颜色“偷”去到处乱涂,真让人十分恼火。没办法,孩子喜欢。只好给他纸和笔,随他在地上涂去,只是别污了墙壁。记得羽羽的第一件“作品”是他看着墙上挂的一幅我的字涂写的,一看,竟比我的那件更有味道,我说不出那种“味”是什么,反正是我永远出不来的。我很吃惊,于是就教给他一些基本书法,把一些碑挂在墙上供他在涂写时作参照。但我基本上不强迫孩子做枯燥无味、复杂呆板的长期临摹训练,只引导孩子把学书法作为一种比玩马刀、泥人更有趣的游戏,让孩子自由自在地把内心的东西流露出来,因为在这种“游戏”上孩子有一种谁也无法拥有的东西,那就是他童心世界的“天趣”,如何帮助他使这种“天趣”保持得更长久一些,这就是我们的家长能够做的……。
羽羽父亲的这番话让我想了很久。我觉得羽羽在开始他天真漫烂的“墨戏”的时候,庆幸遇到了这样一位明智、细心、富于艺术感觉的父亲。他生活的家庭环境和与父母不可分割的“情绪依附”把他的学习定向转移到对书、绘画艺术的“系结”上来。这样,每当他玩腻了积木、玩具枪而想爬在地上用他的“墨戏”去寻找表达幻想世界的“初始图式”时,那些挂在墙上的书画墨迹,那些印刷精美的画册和父母躬身书画的身影无疑就发生了一种较为积极的现成形象的干扰。这种干扰大概不象电视图像那样清晰,而通常是隐晦的、无形的、多义的。
人是环境之子,可又有多少环境能为孩子们身上潜能的发挥提供一种良好的帮助呢?
五
儿童书法教育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科学课题。但时至今日,书法教育仍缺乏一个比较科学的训练体系。模式化的书法观念和模式化的训练体系支配了以往的书法教育,通常人们对一个人书法才能的认识,是以其书法形式是否与既有的典范形式接近来作为评判尺度的。支持着这种评价标准的,其实主要是一种以“字”的欣赏为中心的字结构模式和强调反复临摹的长期训练方式。其次由于书法创作的一次性特点,使得书法技术的熟练程度成为书法创作是否成功的一个基本前提,这种对技术手段的强调无疑又强化了对书写结构方式的模式化倾向。
在受汉文化影响甚大的日本,书法教育与音乐、美术、围棋等教育一样,是作为一种“提高国民基本素质”的手段来加以实施的。它着眼于启发、挖掘儿童身上蕴藏的那种不可估量的“基本潜能”。一个在书法领域内达到最高能力的人,同样也可以在音乐、物理、美术等领域达到相同的高度。所以,应该真正转变我们关于儿童书法教育的观念;即早期书法教育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培养未来的大书法家,而是为了通过对书法艺术的学习训练感官的敏锐化,培养一种对空间感觉健全把握的能力和手脑协调的能力。一个健全的人应该是敏感的,有技能的,理智的和富于想象力的。
目前,儿童书法的成人化是一种今人困惑的普遍现象。为此,有人曾提出了一个“空间转换”的模式来加以矫正,根据这个模式:我们只要改变传统的注意线条的欣赏方式而将注意力转移到欣赏线与线之间的空白,就可以将书法教育由模式化的训练导致的困境中解救出来。提出这种设想的人还因此设计了一个以培养“按构图和内心节奏的需要来分割空间的能力”为核心的新的训练体系,它免去了长期的大量的范本临摹,而着重训练学书者对不同空间情调的感受和把握的能力。
这种设想的实现,对儿童天性,直觉和想象力的发挥也许会起到一种良好的诱导启发作用。但实际困难在于:支配人们选择以“字”的欣赏为中心的字结构模式的是一种深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文化心理积淀,正是这种心理积淀塑造了中国人的文化品格,决定了他们的“观看”角度。以象形为特点的汉字决定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儿童在成人的教育下长大,他在学习书法时根本就无法抵御学习定向带来的对汉字形体,线条的辨认。除非我们取消汉字的使用功能,而仅仅将它作为一种“艺术”来加以保留。
著名书法家沈鹏先生强调儿童书法应当随心所欲地表现孩子的童心,童趣,而不能用“基本功”这种成年人的桎梏去扼杀它。儿童艺术、书法表现出的那种成人世界无法企及的天真自由和神奇的想象力曾经是很多艺术大师梦寐以求的理想境界。白石大师晚年“人书俱老”的花鸟鱼虫在简朴、稚拙的笔墨中流露出孩子一样的天真、童趣;毕加索充满激情和灵感的传奇般的伟大的艺术创造,其秘密不正在于他儿童般活泼无碍、自由自在的生命活力吗?
不过,儿童毕竟生活在一个成人支配一切的世界里,而且最终也要长大成人。期望成年人象儿童那样理解他们的自身,实际上并不可能,种种名目繁多的“儿童书法、绘画展览”能够让孩子们担任评委来决定他们自己作品的“优劣、胜负”吗?
成人不可能也不应该放弃对孩子们艺术教育的指导,相反,成年人可以在通过艺术开发儿童智能的教育中发挥一种比较积极的影响,关键在于如何找到一条有益于儿童身心健康的科学、明智的路子?这方面成功的例子我们可以举出:日本铃木镇一博士的“本国语教育法”,英国的梅纽因音乐学校,西德奥尔夫的儿童音乐教育体系……。
六
羽羽早些时候的字,如隶书“金石可镂”、“书画乐”等,在章法结体上都保留了孩子独特的无法摹仿的童稚,不过成人化的现成形象干扰了他对自己那个世界“初始图式”的寻找,并无太多的个人特点。书法本质上是一种十分抽象的空间艺术,它缺少绘画中那种可供模仿的具体物象,也没有具体的色彩去涂抹。它构成的空间情调完全有赖于各种流动的线条的挥写。所以我们以为,儿童书法训练的第一步不妨让他在临习少许正楷传统名家碑帖的同时,放任他依照各种艺术价值高、生动自由的草书范本,自由自在地用“玩墨戏”做各种组合、分解空间的游戏、慢慢地形成自己的“初始图式”。大概是五岁左右,羽羽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用毛笔在纸上涂写各种表情各异的墨线,这些墨线的张弛、轻重、缓急、枯润构成了多种意趣横生、妙不可言的空间情调,其具体形义已多不可辨认,颇似音乐给人的感觉,与日本有些“前卫”书法和怀素,张旭狂草的某些片断亦有神通之处。真实地反映了他那个天真漫烂的幻想世界。稍后的一些“墨戏”虽说又回到了对大致可辨的形体的涂写,但构成、挥写更为大胆、熟练、复杂、多变。交织着虚与实、真与幻、大胆与稚气的多项对立因素,给人一种难以言传的审美快感。看看他一九八七年参加全国青藤杯书法大赛获得少年组一等奖的作品,临于右任先生草书联“窗下寻书细,溪边坐石平”。其中的天然、平淡、古拙和童趣虽说也是于先生在联中着意追求的,但两者给我们的感受竟是如此不同。
羽羽“墨戏”留下的“书法作品”数量众多,但每一幅作品都有自己的面貌,绝少雷同。此外他的画也颇耐看。这说明:在儿童书法的世界里,模式化的干扰,阻碍较之成年人的书法要微弱得多,孩子的玩墨完全是一种生命本能的游戏和冲动。任何一种书法范本对于象羽羽这样的孩子都只不过是一种大致可辨识的形体、线条,他凭借着这种最简单的“初始图式”,便在专心致志的玩墨游戏中取得了一种纯粹的快感,同时在无意间为成年人创造了一个气势宏大、妙趣横生、空间跌宕的梦幻世界。
中国古典美学中,庄子对“空虚”的审美心胸的追怀;禅宗大师们对“万有自在的空”的复归,都说明弃绝杂念、“见祖杀祖,逢佛杀佛”的自由创造精神是伟大艺术成功的秘诀。儿童书法的可爱之处就在于孩子本身就有的先天的“无知”、“无我”的境界;而艺术大师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挣扎着追寻已经失去的那个“无知”“无我”的“孩童之道”。
七
走笔至此,我们的话说得差不多了。羽羽是一个在艺术上潜质甚大的孩子,他的感觉力、想象力和表现力都很不一般。但因此预言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大书法家、大艺术家却为时尚早。心理学上的事实告诉我们:天才儿童童年时期这种“玩墨”的游戏冲动,是灵智动物的一种本质,无论这种游戏冲动怎样由于学习定向的影响,而在艺术上表现出较一般儿童更高的天赋,但这种游戏冲动终会随着青少年期的到来而自然退化,天才儿童将来能否成为大艺术家?取决于施教者如何使儿童的游戏冲动本能转化为一种更自觉、更牢靠、持久的人的基本智能;取决于他生活的环境能否为这种转换提供一个良好的优越的条件。在儿童艺术中,进化观念是适用的,有些孩子在他的起点表现了惊人的才华,却在冲向终点的赛跑中突然摔倒。正是基于这点,我们认为基础训练在书法、绘画、音乐这样的特殊教育中仍是至关重要的。只不过应当注意的是:如何找到一种真正科学有效的训练方法来最大限度地开发儿童智能?如何才能使由于基础训练造成的抑制儿童天性和梦幻的危害减至最少?在这个意义上说,于右任先生晚年对草书的“标准化”恐怕是他艺术生命的一次退化,而它对书法教育所产生的影响也不全都是积极的。
日本儿童小提琴教育家铃木博士指出,教育的最好方式是“使孩子在游戏的快乐中开始,游戏的快乐中引向正轨。”他还说:“对孩子进行才能教育,并不是要他们成为音乐家。然而,在音乐方面具有优异才能的人,在其它领域中,也将能显示出非凡的能力。”
这些话值得我们每一个关心下一代成长的人认真思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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