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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文章不染尘
佛语中有净土、净坛、净身、净水等一些特定称谓,净是佛家一个重要概念,有其独特适用范围。不论食品、器物还是思想、心灵,佛家都追求“净”的境界。与“净”相对的是不洁,佛教倡导求净去垢,修行就是达净的途径。所以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修行就能抵“净”境;而慧能所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强调一切皆空,存“空”念而心无它物,则是另种意义的“净”。
由佛家语义延伸到俗世情景和文学作品,“净”同样是一个较高标准和境界。为人处世,讲求光明磊落,胸怀坦荡,廉洁自律,不处心积虑谋私利,不挖空心思图钻营,真正做到干干净净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写诗作文,讲求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不长篇累牍;讲究意境优美,讲究语词明净,言简意赅。
文学作品中展现的净的意境令人神往,行文干净利落的诗人、作家让人敬佩。读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总是意兴盎然。对其以神来之笔构筑的宏阔境界尤为激赏。这首诗,诗人引导我们从自然美景慢慢浸入社会思考。时空、古今、生死、苦乐、聚散等等问题一一弥漫我们的神经。她的美,美在不经意间营造的空灵、干净的意境:花好月圆,幽美恬静;美在自然而然的哲学考问:人生有限,宇宙无穷。“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这是多么宁静、干净、纯粹的世界,“江”和“天”的寓意又是多么深邃!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南朝吴均在《与朱元思书》中给友人这样描述清秋时节富春江的明丽景象。同样是天和山一色,毫无纤芥:风净、烟洁,山秀、水清。舟轻盈随水漂荡,心愉悦而临空飞翔。洁净无瑕的世界,作者描画和倾吐的是心的畅想,飞的欲望。
观世音菩萨打坐的莲台是“净”的又一征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莲花是高洁的象征。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宋周敦颐《爱莲说》)。代表了恶劣环境和不利条件下不向困难低头不向恶势力屈服的优良品格。如果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莲花品格、“内容”上的“净”,而“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则是她外表和形态上的“净”,就是简单和单纯。
“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我特别喜欢汪曾祺先生的文字,他的作品,无论散文,无论小说,给人的鲜明印象就是平淡如水。“平淡如水”,不是没有味道,不是没有东西,“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淡,清纯至极,清纯而没有一点杂质,令人心气也不禁随之清纯,心境也随之平淡如水。他的作品,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韵味和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心理。不论写人还是记事,在文字品质、文章品味上都堪称经典。行文自然流畅,文气似一股清泉在悄然流淌,不见其形却感其韵;尤其是他的散文集《世相中人》、《西山客话》里面那些忆旧怀人的散文,长短繁简适当,遣词造句讲究,描述简洁明了,决不啰嗦和画蛇添足,看似不经意的用笔,却大有深意,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比如《老舍先生》、《赵树理同志二三事》、《星斗其文,赤字其人》、《金岳霖先生》以及《闹市闲民》等等,他的传统底蕴,人文情怀,他的宽厚善良,都在冷静的陈述和明快的叙说中释放,深深打动人心。汪先生多才多艺,既是作家,也是画家和书法家,运用白描、勾勒和留白手法得心应手,写作艺术炉火纯青。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和概括汪先生的文章文字,我以为 “干净”就很合适,很恰如其分。
汪先生自小接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骨子里积淀了儒家爱人、亲民思想和善良、宽厚品性;有良好而深厚的家学渊源,饱读诗书,他说过曾熟读晚明小品文烂熟于心,特别对文章的节奏把握精妙。因此,他的文章充满传统人文情愫,思想不会浅薄;同时,由于学养扎实和感悟独到,他的文章读起来毫无生涩感,而是流畅自然,明净诱人。可以这么说,汪先生的作品之所以能风行于世,受到众多读者喜爱,我以为也许得益于他的慈悲心怀、干净笔法和不染杂尘的淡雅文气。
昨天读伊甸所写《温远辉:人与文的“干净”与“自觉”》一文,颇有感触。文章引述温远辉在其《身边的文学批评》一书中的一副对子:山静松声远,秋清泉气香。他(温远辉)说他希望自己写下的文字“也有这般的干净和觉悟”。看来,把“干净”作为好文章好文字的标准是作家、评论家不俗也不低的追求。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从佛家语义到俗世词情,从自然景观到文学作品,从内容到形式,“干净”都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深邃的命题,也是不易达成的目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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