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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家有很大的权力
——盖茨教授访谈录
王元陆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4月13日 19 版)
小亨利·路易斯·盖茨(Henry Louis Gates, Jr.)是哈佛大学最高级别的校级教授(University Professor),美国最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和文学批评家。2010年底,盖茨教授专程赴北京参加他的回忆录《有色人民》(Colored People)和理论代表作《意指的猴子》(The Signifying Monkey)的中译本发布仪式。在此期间,笔者就美国黑人文化-文学的一些重要问题对盖茨教授做了访谈,下面是部分访谈记录整理,与读者共享。
王元陆:盖茨教授,首先祝贺您的大作的中文本出版,您能不能简略地谈谈您的这两部作品?
盖茨:感谢你们作为美国黑人文学研究者将这两部作品翻译成中文。《有色人民》从文类上讲属于美国黑人作家的自叙性写作。有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黑人的自传体写作承载了太多的社会使命与政治意涵,总是被写作者自身和黑人社会当作是优秀黑人的成长启示录,要为读者展现黑人的成就与荣光,旨在从白人社会那里赢取黑人具有平等人性的证明书。这一自传传统缺乏对个体的关注,缺乏对具体的喜怒哀乐和人生的酸甜苦辣的描述,我认为这是个很大的缺陷。在我的回忆录中,我写的正是我作为一个独立个体而不是作为黑人社会的代表的所感所想。《意指的猴子》一书是我对泛非洲黑人阐释体系,尤其是非裔美国人阐释体系进行研究和思考的结果。我之所以要写这本书是因为,在对非裔美国文学的批评之中,传统的解读方法过于依赖社会历史背景,而新潮的种种主义的批评则时常显得生硬局促。我相信《意指的猴子》一书至少能起到纠正这些偏差的作用。在这本书中,首先,我着眼于要去廓清美国黑人土语传统之中内生的修辞策略,从而去把非裔美国文学批评家的注意力从对文学内容的关注转移到对文学形式的关注上来,使他们不再漠视黑人艺术家的艺术创新,而只去关注黑人性和黑人经历等有本质主义嫌疑的内容;其次,我希望能够通过我的理论建构和批评实践去证明,意指(Signifyin(g))作为语言的一种修辞性使用策略,它不仅保留了与白人话语世界平行的黑人话语世界,而且也使得后者得以用自己的方式言说和表达出来,并在黑人作家内部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对话方式。因此可以说,通过意指理论,非裔美国文学的批评家可以去勾勒出一个黑人文学传统,一种基于连贯的表达方式而不是基于所表达的内容之上的黑人文学传统:这也许可以说是这本书最重要的意义之所在。
王元陆:您是文学理论家,也是成就卓著的批评家。您能不能简单谈谈黑人文学在美国的发展历程?
盖茨:文学固然有很多主题,但我以为其最重要的主题是爱与死。但就美国的黑人文学而言,黑人作家所写的往往是白人压迫与歧视以及种族主义。直到佐拉·尼尔·赫斯顿于1937年发表《他们眼望上苍》之前,黑人作家笔下都没有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性爱,没有哪一部作品描写过黑人的男女之事。黑人作品中的首次性高潮是《他们眼望上苍》中的主人公珍妮的性高潮。但有讽刺意味的是,黑人因此而憎恨赫斯顿,批评她不过是在迎合白人对黑人的想象而已。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大量的黑人作家开始书写黑人的情爱生死,展现人类情感的繁复性和多面性,从而有了产生伟大的文学作品的可能。我认为真正的艺术应该是超越具体的时空环境的,它一定能为我们打开一扇通往人皆有之的情感的窗户。早期的大多数黑人作家都为白人种族主义所累,但的确也有例外,比如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就是个极为出色的作家,杜波依斯的《黑人的灵魂》是经典中的经典,赫斯顿是个了不起的作家,当然还有托尼·莫里森与艾丽丝·沃克等等。总体而言,我以为20世纪70年代是黑人文学发展中的分水岭。随着一大批极富创造力的黑人女作家登上舞台,黑人文学经历了井喷式的发展。
王元陆:诺顿系列选本在学界享有极高的声望,您是《诺顿非裔美国文学选本》的总主编,您能不能谈谈选编这本书的初衷,它是否属于经典重建的一部分?当初是不是也历经周折?市场反映如何?
盖茨:的确如你所说,《诺顿》系列选本就像是汽车里的劳斯莱斯,是最为大家所认可的丛书。这本书的编选历经多年,单单前期的准备工作,我们就花了两百多万美元,是一项投资不菲的文化工程。不过这本书是美国的畅销书,卖得非常好。我之所以要去编辑这本书,这和我对自己的定位有很大关系。我把自己看作是黑人文化的大使,看作是黑人文化的啦啦队长,我想让黑人传统传承下去,走出国门。有一册《诺顿非裔美国文学选本》在手,你就可以在世界上任何角落讲授美国黑人文学。这就是它的重要性。同时,我们每隔两三年就会对《选本》的内容和编排根据读者反馈而做出调整。像《诺顿非裔美国文学选本》 这样的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什么是黑人文学的经典作品,什么可以流传,而什么又是旋起旋灭的。因此,文学批评家是有很大权力的,去用好这个权力极为重要。《诺顿非裔美国文学选本》的确是经典重建过程中一次体制化的努力。非裔美国文学文本在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开始大批进入大学课堂。文本的经典化过程永远都是政治性的,只不过有些经典化过程比另一些经典化过程政治色彩更浓而已。比如现在大学校园里讲授的大量非裔美国文学文本以及女性作家文学文本,其经典化过程就体现了非常明显的政治色彩。实际上,在这一过程中,女性学者和非裔美国学者卓有成效地结成了同盟关系,因为女学生和非裔美国学生开始大批进入美国名校都是得益于“积极行动计划”。现在美国名校的各院系中有重要影响的正是这批人,他们对守旧态度天生就怀有戒心,这也就为经典的拓展与重建提供了契机。
王元陆:从《意指的猴子》中,我看得出您对美国黑人爵士乐音乐家推崇备至。除了他们的表现手法和您的意指理论有关联之外,您对他们的偏爱似乎还有别的原因,您能不能谈谈黑人音乐与黑人文学?
盖茨:是的,我认为非裔美国人对人类文明最重要的贡献不是文学,而是音乐。音乐家埃林顿公爵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等人在音乐史上享有崇高的声望,我认为在文学领域还没有哪一位非裔美国作家取得了黑人音乐家在音乐领域里所取得的辉煌成就。之所以会有这种差别,我认为原因是这样的:在文学创作中,黑人作家不得不祈求他们的白人读者接受他们,认可他们;而爵士乐则不同,因为爵士乐是黑人社区内部自娱自乐的音乐形式,不需要向白人世界去寻求合法性。爵士乐刚刚兴起的时候,那些有地位的美国黑人觉得很丢人。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最有名的文集为《新黑人》,在这个厚达500多页的文集之中,讨论爵士乐的文章只有一篇,而且认为爵士乐不过是一阵风,很快就会被遗忘被抛弃。但实际上我认为爵士乐是20世纪最伟大的文化成果之一。中低层的黑人民众为了自娱也为了娱人,他们充分发挥自己的艺术天才,用传统的白人乐器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演奏出了白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音乐。黑人音乐和黑人文学之间的区别是黑人音乐是自由发展的,而黑人文学则是带着去启蒙去觉悟的政治功能和社会期待的:这就是它们之间最大的区别,也解释了黑人何以是在音乐领域而不是在文学领域取得了那么辉煌的成就。
《意指的猴子:一个非裔美国文学批评理论》 ,[美]小亨利·路易斯·盖茨著,王元陆译,北大出版社2011年1月第一版,48.00元;
《有色人民——回忆录》,[美]小亨利·路易斯·盖茨著,王家湘译,北大出版社2011年1月第一版,35.00 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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