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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文学:无法忽略的“物质基因”
何志钧
(发在〈中华读书报〉2003年5月21日22版,后被人大复印资料《现当代文学文摘卡》转载,被人民网、光明网、小说网、译林网、中国图书信息网、网络文化研究网等转载)
近日在《中华读书报》上看到张晖对欧阳友权的《网络文学:技术乎?艺术乎?》一文的质疑——《网络文学不是游戏文学》(见4月23日《中华读书报》),可是读完这篇指责对方“对网络文学不感兴趣,也肯定对网络文学浅尝辄止”、“误人视听”的“大作”后,笔者却深感这位朋友的“高论”其实才是真正的似是而非,误人视听。因此笔者也自然不能坐视。特以下文就教于作者。
该文还说“网络文学也是文学,这是基于载体的分类取名的,因此网络和龟甲、竹子、纸没有什么本质的分别”,这更显示了作者的无知。对大众传媒稍微有点知识的人都知道麦克卢汉的著名观点:媒介即信息。他认为媒介是社会发展的基本动力。每一种新媒介的产生,都开创了人类认识世界和感知世界的新方式。传播中的变革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创造出新的社会行为类型。
回顾人类文明的发展史,我们可以看到每一种新媒介的产生,都对人类的感知方式,进而对其思维方式和精神生活方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口头传播时代、龟甲时代不可能产生小说,印刷时代也不可能产生史诗。报纸培养出的是重理性、善思考、重视逻辑思维的受众群体,电影、电视则使得沉溺于其中的年轻一代渐渐成为迷恋视听冲击,逻辑思维弱化,图像思维发达的“电视人”、“新型媒介人”。而时至今日,网络的意义也早已突破了技术范畴,它绝不仅仅是作为当代文化发展的催化剂、载体和外部促动力而存在的,而是成为了人类文化生活的本体性构成要素,渗入到了人类文化的生殖——再生机制内部。一种新的文化——网络文化正日渐形成并昭显出了强大的塑造力和生殖力。正如尼葛洛庞蒂所言,数字化生存具有分散权力、全球化、追求和谐与赋予权力四个特征,它将深刻改变人类的生活结构。既然如此,又怎么能说网络和龟甲、竹子、纸,网络文学和口头文学、印刷文学没有本质的分别呢?
网络文学确实如作者所言是“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但我口写出来的未尝不可以是无病呻吟。如果“写手”天生只会呻吟,或者在目前的消费文化熏陶下变得只能呻吟,那又当如何呢?实际上,事实越来越证明,网络文学的缺失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力有未逮”,而恰恰相反,乃是和网络文学与生俱来的“基因”息息相关的。
在笔者看来,欧阳文中所指出的:网络文学“一是以游戏动机替代审美动机”,“二是以技术智慧替代艺术规律”,“三是工具理性代替价值理性”不仅不是对网络文学的恶意攻击,而且是切中肯綮的行家之见。
据这位朋友说:现在,“文以载道”的大旗“在传统文学在当代缺位的情况下,被网络文学接去了”。网络文学确实在载一种有别于传统的“道”,它的价值态度很明确,我很赞同张颐武教授的高见,网络文学貌似新潮,实则守旧,它的内涵是一种庸俗不堪的“白领趣味”。如果说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具有着神性——仪式化文化品格,这种品格无疑是与传统社会金字塔型、垂直型的社会结构和等级观念息息相通的。传统文学作为一种“权力话语”,显然具有强烈的权力意味和精英色彩。传统意义上的作家是知识话语的垄断者和制造者,其创作话语从总体看或隐或显,或直接或间接地体现出了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
网络文学则倡导共享。“共享的思想是网络的精髓,没有共享,就不成为网络”①。网络结构的空前开放性和去中心性,是互联网的核心技术文化理念。看起来,网络文学似乎很民主,很轻松,很超然,实际上并不然。它不可避免的打有当代世界无处不在的商品化逻辑的烙印。今天,商品生产和它内含的工具理性法则、科技意识形态正在改变着人们的思维范式,“文化深陷在商品生产的结构之中”②。人们越来越习惯于“根据技术性的身体和想象”去解读一切(本雅明语)。网络文学出身于消费文化甚嚣尘上的时代语境中,它的身上能不打有后现代消费文化的这种深刻烙印吗?能超然于商品世界的同质化文化的控制之外吗?
在网络文学中,与消费文化语境相应的生存状态、文化心理、审美时尚(诸如物欲横流、享乐主义风行、生活的碎片感、介于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生存境界、极端利己主义、人的原子化、自我的丢失、意义与价值的解构、拒绝深度、平面化、调侃游戏的另类人生“时尚”……)难道少见吗?网络文学是现代高科技文化的副产品,网络技术的优势客观上必然使工具理性和科技崇拜畅销一时,必然使网络文学的运作机制带有艺术生产的机械化特征。在网络文学的世界里,作家的写作活动与读者的阅读活动同鼠标、键盘、BBS、下载、链接、点击、发送等技术因素结合紧密,更多地成为了一种操作。而传统文学中的版本考据、原作收藏,在网络时代也失去了其意义。网络作家的作品可以被大量复制,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贴满海内外,使得“真品”和“摹本”的区分不再有效,本真性的评判标准也不再适用(本雅明语)。这些都表明了网络文学的技术本体化特征。这难道能够否认吗?
是的,网络文学不止爱情文学一条道,网络文学也不是只有网络小说一种体裁,但是一进网络文学的世界,立刻会让人感到淹没在“爱情”的汪洋大海里,“大话体”和“下半身”叙事蔚然成风总还是事实吧?不信,自己看看:在首届网络文学原创文学奖评选中获奖的作品有《性感时代的饭馆》、《怪怪婆的故事》、《曹西西恋爱惊魂记》、《林子灭情》、《飘雪》、《此情可待成追忆》等,2000年缤纷陆离的网络文学作品有《今天可能有爱情》、《游戏之外,规则之内》、《我的女友、别人的妻子以及普林斯顿》、《瘟疫》、《固态瞬间》、《彼岸花》等,2002年风靡一时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不胜枚举。
“放弃创作时的责任和道义,松懈审美意志和艺术执着”确实不是只有网络文学如此,也确实有许多网络作者敬业有加。但是,正如一位论者所言:“人们可以轻易发现,包括慕容雪村在内的几乎所有游走于网络的写手都有一种‘点击率执着’。对有文学或金钱抱负的网络写手来说,点击率关乎他们的存在与价值,并且是他们写作过程中的深刻焦虑。……最能有效抬升点击率的手法无非是‘大话体’和‘下半身’”③。
难怪乎,在网络文学中到处是包装了的欲望、畅销着的自私、批量化的虚荣、自觉或不自觉的作秀。人们不难发现,网络文学的写手和受众多是城市白领或预备白领,网络文学贩卖的正是这些人的小资趣味、休闲情调。别忘了“现代休闲既是资本生产出的自由,又是它再生产的润滑剂。它既体现自由,又处于物化中”,网络文学早已堕入了资本运作的圈套中。人们也不难发现,网络文学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千千万万底层劳动人民的声音。在拥有近亿文盲的当代中国,在互联网的光缆还远离底层民众的当代中国,网络文学只能是少数人的奢侈品。莱布尼茨曾经说过:“现在包孕着未来而负担着过去。” ④但在网络文学中泛滥的只是无根的瞬间碎片,历史人生遭到了空前的放逐。网络写手们除了记得爱情的荒芜外,可曾关注人性的荒芜和理想的荒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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