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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棒是一根怎样的棒 *
文/子虚
2005-11-11
子虚看马戏的时候,很是佩服那些驯兽师们,楞是能教会老虎、狮子等桀骜之辈种种奇技淫巧,叫它走正步就走正步,叫它钻火圈就钻火圈,搞得人家堂堂兽王一点脾气也没有。不得了!后来,从电视特写镜头上发现,那些狮子老虎也有反叛的时候,经常冲着火圈呲牙咧嘴,老大的不情愿。这时,装扮为演员的驯兽师总是适时出现,举着手中的棒子朝兽王们晃晃,便一切OK啦,演出继续进行。
子虚当然明白,对教师来说,驯兽员的能耐不具备移植价值。
有一次,子虚听了一场专家报告。专家是一位女博士,关于基础教育的ABCD排列得很是清晰,表现出一般女性少有的逻辑思辩能力,不穿石榴裙也差点令子虚为之倾倒。更为可贵的,是女博士自己也很投入,用子虚一贯的评价方式来说,就是“说的都是自己相信的话,没瞎说”。说过多次了,子虚是一个顽固的人,听别人讲话的时候,首先不去判断话的对错,而是注意另外的东西。什么呢?看演讲者本人是否在说“自己真心相信的话”。
自己相信而说,属于天赋人权;今天相信,今天说;明天不信了,明天改。子虚认为这是神圣的。这个判断的后面,拿来另外一个判断做支撑,那就是,子虚历来认为任何观点都传达着言说者对世界的认识,人总是要成长的要蜕变的――无论是谁。终其一生,人只可能接近真理而不能一劳永逸躺在真理上睡觉。所以,说错话不要紧,最可怕的是说假话。这里所指的“真话”,并不以所谓“客观真理”为标准,子虚指的是“吾口传吾心”这样一个境界。或许,马上会有人站出来指责子虚,说这标准订得过低了,但根据子虚的经验和推论,对个人来讲,达到这个境界已属不易。
假设乌有学校校长喜欢说笑话,而实质上其幽默天赋实在相当有限――当然,幽默或许并非一位校长的核心竞争力所在,所以并不存在子虚借此反对校长的可能。让我们假设这位校长又特别喜欢当众说笑话,这时,所有在场的乌有学校教师便面临一个“重大”抉择――笑,还是不笑?似乎一个挺哈姆莱特的问题。
通俗歌曲都知道笑比哭好,乌有学校的教师们当然知道。是否所有的笑都比哭好呢?未必。比如比哭还难看的笑就不好,因为它使人难受。这里所指的“难受”,是个心理学命题,子虚不想展开。只是觉得,社会是否民主,人民是否幸福,或许并不能只看GDP,只拿温饱小康等做指标――它们是指标,但不是指标的全部。如果让子虚来制订社会进步指标,一定会加上这样一条――可笑时笑不可笑时不笑。
问题是,乌有学校的教师们大都选择笑,各式各样的笑,从前仰后合到芜尔一笑,各类笑容像鲜花一样盛开。子虚摇头:塑料花而已。由此完成腹诽程序。因为,子虚不但缺乏“冒乌有之大不韪”的胆略,也富于怜花惜香之“人文情怀”,并为此在日记中写出过这样的文字――怒放之花朵都是那样的无忌,沦为塑料花者各有各的丑陋。
丑陋者本来已经够不幸了,子虚怎忍心伤口洒盐落井下石呢!
回到女博士。子虚说过,“差点为之倾倒”。差那点呢?子虚没有总结。记得当时对身边同事讲过这样一段话:“小学中学到大学,学士硕士到博士,没上过中小学讲台,没被捣蛋男生气得哭过几鼻子,奢谈基础教育啊!”并毫无理由地为这位才情颇为卓越的女博士报以真诚的同情。
尽管事后未免可笑――你以为你是谁啊!但从心眼里,还是尊重人家的。
但是,那天听了一节公开课――“挺成功”的一节公开课。子虚心里却油然而生出一股对授课者的同情来。
现在,中国基础教育界广为流传着许多万世不易的“教育原则”,比如北京一批高瞻远瞩者连年来一直组织一批小孩去内蒙古草原远足,并邀请了一批日本国的小公民同行锻炼,以催进“挫折教育”。妄想通过草行露餐,大幅提升中国孩子的“抗挫折能力”。遗憾的是,我们的孩子总是跑不过日本孩子,被人家落在后面不说,能够真正走完全程的也居然寥寥无几。于是,各路教育评论家无不痛心疾首,大谈此事充分体现了我国孩子抗挫折能力是何等低下云云。于是,“抗挫折教育”又被链接上了另外的价值――可否命为“抗日教育”,不知道。但似乎有一直举办下去的势头,颇有得曾国藩先生真传――屡败屡战的劲头。
只可惜,这劲头是教育者的,不是孩子们的。从青年队到成年队,中国足球逢日必败,谁都知道。基础教育研究应该比足球强点吧,子虚想。咱中国这边,旗鼓大张黄钟瓦釜俱轰鸣,日本那厢,似有一个叫佐藤学的,在搞什么《静悄悄的革命》。
驯兽员能耐不小。与驯兽员相比,教师能耐不大。固然那些狮子老虎属于“孺子不可教”范畴,驯兽员大可不必学习教师孜孜灵魂之革命战略战术,而教师更无从学习驯兽员“持棒驯兽”之绝技。要知道,驯兽员们所持之棒,定然属于电棒,和1991年洛杉矶警察虐待超速驾车之黑人所用之棒属于同类器材。面对“祖国花朵”或云“革命事业接班人”之时,是万万使不得的。不信?先别忙使电棒,你摩拳擦掌对着学生脸蛋试试,只要你“啪”一声下去,留下一个手印,从家长投诉到校长解聘,绝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乌有学校就出现过这样的前车之鉴。
于是,乌有学校教师都学乖了,从无名氏肇始,大家纷纷找到另外一根棒――真棒!
教师属于知识从业者,知识从业者和普通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能够给自己所使之兵器找到“理论依据”――就像莱特兄弟一定会找到空气动力学一样。世界上所有的棒子都属兵器,“真棒”作为一根棒子,自然也属于兵器之列。那么,真棒的理据是什么呢?子虚云:激励!其实,把“真棒”视作一根棒子,对乌有学校广大教师来讲,还处于“集体无意识”阶段,相当一部分人已经明显觉得此棒可用管用应该用,至于它有用与否以及究竟该怎样命名,大家都还未及多想。
作为学校里一个“准专职研究者”,子虚觉得完成此类命名显然属于责无旁贷,于是,根据那节备受好评的公开课,将此种教育策略统统命为“真棒”。
那是一节小学语文课,在五年级某班上演的。之所以称为“上演”,并非“笔误”,更非“电误”或者“脑误”或者“电脑误”。其中缘由有二:其一,那节课过分精彩,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出戏,动人且感人的戏;其二,凡戏必有假,学生林立的小手与教师可鞠之笑容都完美得叫人不忍卒信,完美得令人生疑。子虚或许不是一个“不惮以最坏得恶意”来推测人民教师的家伙,但历来认为习惯于怀疑不属一个人的致命缺点。再说,既然已经怀疑了,大可不必装出一副“坚信”的样子。将自己的怀疑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即使不算是坦诚,也应该多少沾上了一点勇敢的边吧。
作为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教育原则,子虚认识“激励原则”远在认识“激励”二字之前。初上小学的时候,刚学了几个字,回家便给大字不识的外祖母表演了一个连笔写的“的”字。没成想,被外祖母和几个舅舅大肆恭维了一番――其中包括在县城一中做教导主任的大舅舅。后来子虚自己做了教导主任,才明白自己成为教导主任与那几句恭维之间或许存在的联系,才明白那就叫“激励”。又想,或许外祖母和诸位舅舅大人只是一种客气――毕竟不是自家人嘛!再追问下去,发现那就叫文化――哪怕属于虚伪,已成习惯而近似本能的虚伪就属于文化不是?尤其是大舅舅,肯定善于睁着眼睛说瞎话,这种功夫已抵达化境,直追1990年代的天才家长、民间教育活动家周宏先生。思前想后,子虚渐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那样聪明的原因了――简直都是激励的功劳啊!
再后来,子虚自觉学问见长。见长后,曾在日记中写下过这样的谬论:“在怀疑面前,不应该存在任何特区。”于是,一路怀疑到如今,直到连“激励”都不想放过。
那节小学老师的课有许多“亮点”,其中给子虚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真棒”这两个汉字。子虚偷偷数了数“真棒”出现的次数,还没下课,就已经超过百次。于是,子虚选择了放弃,不再有耐心数下去。
无论哪位学生发言,那位小学五年级语文教师总是笑容可掬,然后以一种略带夸张但非常真诚的表情,从唇间吐出两个字的赞美诗:“真棒!”时间允许的话,还会多加几个音节:“老师为你高兴!”再加几个音节:“老师以你为豪!”――如同美国大片台词。然后,再配置一个后缀程序:“来点掌声好不好?”
“啪!啪啪!啪啪啪!”有时重复,但不会无限循环。
没选择的选项面前,学生早已训练有素。
于是,教室里便响起一种节奏井然的鼓掌。
新课标提倡学生主体,于是,语文教师上课时便一个劲地问学生,学生们也就一根筋地回答问题。在这节典型地“问题驱动”课堂里,教师提问非常密集,学生回答特别踊跃。一句话,可问的都问了,该答的都答了,最后,全体师生皆大欢喜。组织者高兴,因为该老师为“学生主体”课堂提供了一个相当完美的个案,以后谁还敢说新课标原则是“美丽的空话”?评价者也该高兴,他们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嘛。子虚也在评价者之列,可子虚的高兴程度显然不够到位,作为一个怀疑者,如果不想伤害他人不想轻易结论,他所能选择的表述方式之一,就是腹诽啦。
归纳起来,怀疑者子虚对“真棒”的腹诽集中于以下三点:
其一,学生真有那么棒么?笼统视之,只有两种可能的答案:有;没有。“有”是值得排除的,因为,学生选择上学,并非全冲着“拥有同龄伙伴,积累相处体验”这样一个目标维度来的,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学”。所谓“学”,即存在一个从不知到知的过程。据此推论下去,如果哪个课堂行驶得过于“流畅”,便潜藏着“轻车熟路”的可能。也就是说,教师将教学导向了没有困惑的“零摩擦”路段――所有的问题都是“伪问题”,都是学生本来已经明白的问题。子虚想,如果学生不能遇到真正的障碍,那么,也不存在克服障碍增长能耐的可能。
其二,控制论视角之反思。一个有效的信息传递系统,一定是一个“反馈-改进-优化-升级”的系统。其中,“反馈”是最关键的环节,也是控制论思想之核心所在。就控制论视角来看课堂,教师提问,等于教师发出了信息――插说一点,只有蕴涵着新知识的消息才能被称作信息,也就是说,教师提问必须能够引发学生“新”的思考。而所有新思考一定是“有难度”的,于是,具有一定“难度”便成为判断信息与伪信息的试金石。面对有难度的问题,学生的回答一定会出现差错――没有差错的课堂绝对属于伪课堂。所以,能够提出“真问题”便应该属于教师的第一招真功夫。教师的第二招真功夫,或许就是教师处理“学生差错”的能力。出现差错――方向错误抑或程度差距,便需要教师指引,或曰引导。通过这样一些富于个性和体验的引导,使学生得以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及出错的缘由,就叫“负反馈”。在此基础上改变了学生的思考方式和行为方式,就叫“优化升级”。所以,子虚坚信,一味的“真棒”不能算是一根真实的“棒”,无法作为教育革命的利器而存在。即使实施“正反馈”,让答问学生及其同学都明了其妙,对正确思想予以强化,才算真正完成了激励。
其三,教师情感态度价值观之种种可能。“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人民教师”肯定是不对的,但子虚发誓要保留怀疑的权力。泛泛而言,教师是一个科学工作者,科学就是求真,所以,“真”应该作为教育工作者的基本价值准则。关于“真”,还存在分解的余地。比如,真情、真诚、真相等等范畴。和其他普通人一样,教师当然存在说假话的必要,比如子虚的大舅舅,面对小学一年级的子虚,那种恭维显然不属于“真相”之列,但肯定富含“真情”的因子。可以断定,子虚要是在“一加一”和“三”之间划上一个等号,大舅舅肯定不会大肆恭维,只会跳出来斧正,从而打开“负反馈”程序。所以,子虚认为,“真情”的实质在于对学生的善意期待,属于道德范畴,并非提倡教师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真相”属于科学范畴,要求教师必须“钉是钉,铆是铆”,在科学的问题上来不得半点虚假是也。关于“真棒”课堂,最乐观的评价无外乎以下可能――教师是个“善人”;教师“智商低下”;教师既“善人”兼“智商低下”。我们知道,教师应该善良,也应该聪明,所以,“真棒教师”们该反思啊!子虚嘴馋,既爱熊掌又爱鱼翅,所以,从来不曾认为善良和聪明不可得兼。至于其他可能,子虚不想折磨自己去展开推论。
“真棒”是一根怎样的棒?子虚云:啥都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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