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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有多少乡村文化值得守望
文/王木春
一星期前,在南通聆听刘铁芳老师的报告《乡村文化与当代学校教育》,为其赤诚的乡土情怀深深打动。在刘老师看来,乡村文化乃“缓解当下中国的精神焦虑”、“为现代人寻找一种缓解精神焦虑的精神家园”。倘若我没猜错,刘老师出身农村。20多年前,我也是个农村少年,虽然现在脚指缝的泥巴已洗净,但心底的泥巴并不减少丝毫,某种深入骨髓的“乡恋”时常无端地将自己搂得透不过气。今天,中国教育这辆大板车,仿佛正陷入混乱与迷茫的泥沼中,而西方诸多神妙的教育理论似乎无力将之拽出。或许,在这样的眷恋和迷惑中,“乡村文化”的思考,闯入刘教授的心里。
报告中,刘老师描绘了一幅“听老奶奶讲故事”的迷人画面:星星,月光,鸟鸣,树的摇曳,神秘的故事……刘老师希望,这些富含泥土气息的乡村文化(包括辽阔深邃神圣的大自然)可以避免儿童过早接触现代化,并为儿童“提供精神发展的秩序”。
刘老师的描述,把我带进古朴而诗意的乡村,使我暂得忘却身处异乡的孤单和燠热。我的脑海还浮现出大学时代熟读的阿赫玛托娃的诗《乡土》:
……
是啊,对于我们这是套鞋上的泥土,
是啊,对于我们这是牙齿间的碎屑。
我们磨它,揉它,捻它,
它不跟任何东西混杂一起。
但是最终我们会躺倒在它怀里并变成它,
因此我们才那样无拘无束地称它为自己的。
然而,牧歌般美好的乡村,而今在哪里呢?
前几天,回到生养我的村庄,傍晚去村外溜了一圈,触目可及的是抛荒的田地。我们家那块靠近水塘的自留地,长满半米高的蒿草;那个我少年时乐于垂钓的池塘,消失得无影无踪。村前的小溪,10年前,早被沙土填平,种上了荔枝,枝头那累累硕果,此刻仿佛正嘲笑着我的记忆。这还算好的,至少土地还在。更多的土地,已一夜间变成海鲜加工厂,整天臭气熏染,苍蝇群集漫飞。稍有劳动力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早丢下老祖宗留下的锄头,涌进工厂。——谁也不愿愚蠢地在地里死受,一天下来,只够填饱肚皮。而工厂,无论“资本家”如何盘剥,每月的盈余尚足以应付家庭的日常开销,剩余的则用于看病、修补老屋等等。只是,关在厂子里,长时间且高强度的劳动,几乎把人压榨成机器的一部分。我大姐在厂里打工,一天工作十五六小时,我曾经半个月不见过她的面,每次问,母亲总说:“你姐累,半夜三更才见到人影。”记得有一年除夕,大姐还要上班,享受国家公务员一样的“待遇”。
自然,并非一年到头,都有活儿干。闲时,村民们都做什么?看电视吗?没劲。聚集在庙里,排队看三级片吗?早腻了。我告诉你,男人们大多除了喝酒,就是麻将。女人们也不甘落后,三五成堆,七八一群,打牌赌钱。孩子们,成了无人管教的散兵游勇。“幸好”,村里也与时俱进地引进网吧,孩子们终于有了“好去处”。个别有钱有眼光的家长,见事不妙,趁早把孩子送到县城或外面大城市上学。有的干脆举家移民出去。最可怜的是,曾经人丁兴旺、人才辈出的村小学,及至三年前,最少的一个年级仅有7名学生,终于关门大吉。一个没有孩子朗朗读书声的村庄,是多么枯寂、多么黑暗啊。
我的家乡地处东南沿海,曾是许多内地人向往的“天堂”。那么不难想象,其他的农村将何等情形。
这,就是当下乡村的现实(至少,具有相当普遍性)。在这样的乡村里,当然月亮还在,星星还在,鸟鸣还在,树还摇曳,可是,老奶奶却不再讲故事,因为,再好的故事,也没有电视里的故事精彩,没有网吧里的游戏吸引人,更比不上围观大人们疯狂赌博时的刺激。况且,老奶奶一茬茬地死了,化成泥土。而新的奶奶,能讲故事的越来越少,就像村里的树以及树上的鸟儿一样,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当然,相信故事的人,更少。
老奶奶死了,乡村死了,我说。
于是乎,当刘铁芳老师说,让我们回归乡村,用质朴的乡村文化抚慰现代文明的焦虑,我不知道,我该去何处寻找理想中的乡村?
况且,即使能找到从前的乡村,我愿意回去吗?不。一百个不。一千个不。我还相信,我的父老乡亲们,是一万个不。
今天,我的父老乡亲们,虽然也挣扎在工厂里,用血汗维持生存,可是,和从前的乡村生活比较起来,他们活得更像个人。他们基本摆脱了土地的束缚,不再靠天吃饭,不再接受饥饿的威胁。现代化文明(尤其那些糟粕的元素)像推土机似的强行进入乡村,改变着古老简单的生活方式,也改变着淳朴善良的民风人心,但毕竟,他们许多人有机会经由各种路径见识外面世界,呼吸到现代文明的空气。
今天,农村这片最深广最苦难的土地,一边遭到无情的遗忘和抛弃,另一边却被严重地误读着。在不少城里人眼中,农村成了田园的代名词,是现代人躲避现代病的好地方。于是,我每每目睹大队的城里人,节假日里挈妇将雏地驱车往郊区跑,寻求暂时摆脱都市令人窒息的压力。他们错把经过装饰的郊区“农家乐”当成农村。而许多从乡村走出的人(有时包括我),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逐渐患上“怀旧病”,心底的某个角落开始向往回归生养自己的乡村,亦不自觉地戴上有色眼镜来回望和遥望乡村。可是,他们看到的乡村,是幻想中的乡村,是被记忆和情绪美化了的乡村。这个乡村,建造在水中或云端。
南通回来后,偶然在陕西作家朝阳的散文《丧乱》中读到一段话:
我鄙视一切把农村视作田园的人们,他们不能理解劳动给予身体的痛苦和重压。……我不知道有多少像我母亲和祖母那样的农民,他们把生活叫做受苦,把农民叫做下苦人。你仔细看看那些下苦人吧,他们的腰一律向下弯,他们的腿几乎都变成了罗圈腿。他们告诉你,劳动能使人变成残疾,他们告诉你,劳动是一种受难,他们告诉你,工作着不是美丽的。劳动,是怎样使我的祖父祖母们变得丑陋!
我感觉有尖锐的东西刺入我身体。我忍不住想:天哪,幸亏我不是农民。
但接着我更想祈求:人们啊,请别对我歌唱乡村,这样的歌声太凄凉,太凄凉……
2010-7-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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