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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向阳湖》(原载《芳草》)(《小说选刊》第七期 《中华文学选刊第七期选载》)
作者:刘益善
作者简介:刘益善,一九五○年十二月生于武汉,祖籍湖北鄂州。一九七三年始做文学编辑,现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为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专家。创作出版有诗歌、小说、散文专集等计二十部。中篇小说《回家过年》、《河东河西》、《皈依》、《怪石》在《十月》、《清明》、《芙蓉》等杂志发表后,被多家选刊转载。
第一章
一九六八年元旦过后的第二天,生产队长韩瘌痢从公社开完会回来,当晚就招集全队社员开会。
积极分子老矮端只花瓷碗蹲在门口喝粥,韩队长经过门口丢下句话:
“老矮快点喝完,通知男女社员到会计屋里开会,每人记三分工。四类分子不参加,子弟可以参加!”
老矮忙着答应:“好的!”进屋放下碗,出门时,韩队长已经披着棉衣走了。
于是,小湾生产队的夜空里响起了老矮那略有些嘶哑的叫声:
“男女社员注意了,快点到会计童吉喘屋里开会,每人记三分工,四类分子子弟也要参加!”
老矮省掉了四类分子不参加的话。正在吃夜饭的小湾人听到老矮的声音,觉得那声音有些苍凉。
我跟几个半大小伙子最早到会计屋里。会计童吉喘的一家正在厨房里吃饭。
堂屋的火塘边,队长韩瘌痢正坐着抽烟。
我们跟队长打了招呼,就围到桌子边玩起了扑克牌。
扑克牌是我从老矮那里拿过来的,已经烂得软塌塌的,又黑又脏。小湾的男女社员们陆陆续续地来了,男的就和韩队长一起,围着火塘坐,抽叶子烟。女的聚在吊着的电灯下,从怀里掏出鞋底子纳起来,嘴里还搭着话。
屋子里立即就有很重的土烟叶子的辣味。
小湾的男女社员不到二十人,除两个富农分子外,在老矮的呼叫下,都来齐了。会计童吉喘和他媳妇也从厨房里出来了。
老矮从屋外进来,说:“队长,都喊了!”说完,找个空地方蹲下来。
正在电灯下女人堆中纳鞋底的桂桂,用眼角瞟了一眼蹲着的老矮,看到老矮正在擦汗。老矮沿着村子跑了两圈。
队长韩瘌痢咳嗽了一声,磕掉了烟锅里的烟灰,说:
“你们玩牌的收起来,开会了!”
我就立刻收了扑克,理齐。我们玩百分,我赢了。
“我们开个社员大会,这个会很重要。”韩队长把咳在喉咙里的痰吐进了火塘,说起了今晚开会的内容。
“中央布置下来了战略任务,要在咸宁向阳湖做干校。向阳湖我和会计那年买竹子时去过,那湖大得没有个章程。现在呢,要在湖边筑土围子,叫做围垦,围住大片的湖滩做田。现在是冬季,正好围的时候。”
“那怕能围出几千亩田来,那湖大呢!”会计童吉喘插言。
“这是个战略任务,咸宁地区九个县,十几万人要去挖土围垦,各县成立民兵师,各区成立民兵团,公社民兵营,大队民兵连,生产队民兵排。我们小湾出四个人,叫民兵排,我们队人少地少,去的人也少。”韩队长顿了顿,点着了一锅烟。
“四个人连个班都不是,还叫排?”从部队复员回来的泽林嘟噜了一句。
积极分子老矮蹲在地上听得很起劲,眼睛亮亮的,这可是个光荣任务哩,一定要去,老矮心里想。
老矮正积极要求入团。我帮他写了份很长的入团申请书。老矮被大队通知去参加过两次要求入团的积极分子会。
队长韩瘌痢吸了口烟,接着说:
“这次任务很艰巨,也很光荣。去的人,工分照家里头等劳力记,每天由工程指挥部补助八角钱,除了吃菜,我算了算,还可以落五角钱。任务分到了排,必须在过大年前完成,还有一个半月。粮食和柴草由各县指挥部统一运送,我们自己可以不操心。”队长又停下来抽烟。
老矮已经完全地听进去了。他在谋划,一天五角钱,一个半月能攒下二十多块钱呢,过年时能买点好东西。
韩队长接着说:“我们队去这么四个人。”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纸片来,凑在眼睛前边看了看。
老矮的眼睛紧紧盯着队长手上的纸,他想这纸上的名字一定有他。
我和几个半大小伙子也盯着队长手上的纸片。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半大小伙子,对出外做民工修水库的事很有兴趣。外出虽然苦些累些,但人多,好玩,一年四季待在小湾里,闷得慌。有这种外出机会,大家都想去。
韩队长把眼睛从纸片上抬起来,宣布道:“泽林去一个,他是复员军人,当我们小湾的排长;山娃去一个,他是初中毕业生,可以当宣传员。这次上面要求每个排配个宣传员,加强工地宣传。”韩队长说着,望了我一眼。
我立刻感到有好几双羡慕的眼睛望着我。没说的,我满意极了。
“桂桂去一个,负责做饭当炊事员。大旺去一个。”队长宣布完了名单,望了望大旺,大旺就微低了头。
老矮蹲在地上呆了般,眼光暗淡下来,头也耷拉了。
桂桂停了纳鞋底子,望了望垂头丧气的老矮。
队长韩瘌痢宣布散会。老矮眼泪汪汪地第一个离开了会场。
开完会回家,我抑制不住兴奋,哼着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的曲子,猫在我的小屋里找两本书,好带到向阳湖去。
从县一中回乡时,我捞了一摞没有封皮的书提回来,这些书是造反派们从图书馆里偷出来读完后扔掉的,这些书伴我度过了许多个乡下寂寞的夜晚。
我爹和我妈都参加了社员会,妈回家后就开始为我清衣服,好像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似的。
队长韩瘌痢告诉我们,准备两天,元月五日出发。
我爹不管我的事,他大概又跟会计童吉喘他们玩牌去了。队长韩瘌痢和大旺也是一伙的,都喜欢玩牌,赌点钱。
这时候老矮来了,和我妈打了招呼,就一头钻到我的小屋里,唉声叹气。
老矮其实不矮,一米六八的个头,大眼睛,皮肤黑,壮实,憨厚。我们上小学时同过学,我上二年级时,他已读过三个二年级。后来就回到生产队当社员。
我跟老矮关系不错,他这人实在,待人真心眼。
老矮说:“山娃,我要像你这样,有个初中毕业的文化,这回我也能去了,泽林做领导,桂桂当炊事员,我也不能比,可大旺能去,我为什么就不能去呢?他妈的,韩瘌痢欺负人,平时叫我为他跑路多干活,有好事时就把我扔到一边,真他妈气人!”
我立时收了高兴的模样,说:“也是的,你的条件跟大旺差不多,而且你比他表现好,在队里劳动积极,还要求进步,你完全应该去的。”
老矮朝我的小床上一歪,:“韩瘌痢就要他去,你说怎么办?”他叹了一口长气。
“哎呀,说不定不是什么好事的,是很苦的活路呀!要不我跟你换。”我安慰老矮说。
“我肯定是不能跟你换的,你有文化要当宣传员,我当不了。活路是很苦的,这我晓得。可是我去了,能省下些粮食呀,能省二十多块钱呢!我早就想买点什么送给桂桂,就是没有钱呀。这次桂桂也去了,这是个机会。”老矮说。
老矮娘前几年得大肚子病死了,老矮跟他的喉包爹一起过日子。喉包爹一到冬天就犯气喘病,乡下人叫喉包病。
喉包爹和老矮饭量大,父子俩的粮食总不够吃。
老矮跟我说过,他喜欢桂桂,桂桂对他似乎也有点意思,只是态度不明朗。
老矮又说:“泽林也没说媳妇哩,别看他老实样,可人家毕竟当过几年兵,还穿黄衣服哩!”
我明白老矮的另一层意思了,他还不放心桂桂和泽林在一起哩。我笑了笑,很同情地给他出主意:
“要不你去跟大旺商量商量,要是大旺能和你换一下,你去,和桂桂在一起,有了加深感情的机会,说不定能成!”
老矮立时从我的小床上直起身子,说:“你说能成么?要是大旺不答应怎么办?”
“那你就多说两句好话,求他帮帮忙还不成么!”
老矮沉吟了半刻,说:“对,去试试,现在就去说。”
老矮换了个模样,跳起身,出了我的小屋,在堂屋和我妈告了别,找大旺去了。
我在小屋继续哼《下定决心》的曲子,选了两本没有封面的厚本子小说,一本《林海雪原》,一本《野火春风斗古城》。
第二天是个晴天,泽林得到通知,去大队开赴向阳湖围垦的各生产队领队会,我们照样出工干活。
我跟着社员挑土粪送到冬麦田里。
老矮挑着满满的两筐土粪,吭唷吭唷地大步走过来,走在我的身后。他干劲十足,头上直冒热气。
老矮在我身后说:“山娃,问题解决了,大旺和韩队长都同意换我去了,后天我们一起走。你可要帮助我呀!”
我说:“哎呀,那真不错呀,祝你成功老矮!”
“好说!”老矮答应了一声,几步就跨到我前面去了。
这天,老矮干活特别卖劲,真不愧是积极分子。
泽林从大队开会回来,晚上召集老矮、桂桂和我开会。
泽林说,大队布置,各生产队的民工自己走,大队不集中了,六日赶到咸宁甘棠镇就行了,公社的营部设在那儿。泽林还说,到甘棠镇有两种走法,一种是从金口镇乘汽车到县城,再从县城乘火车到咸宁;一种是从金口镇乘船到武昌,再从武昌乘火车到咸宁。从咸宁到甘棠镇步行。
“我们怎么个走法?”泽林问大家。
桂桂望望泽林,望望老矮,不知怎么回答。桂桂没出过远门,说不上来。
老矮出门去做过多次民工。老矮说:“从武昌走!”
泽林说:“那就得多花几个小时!”
老矮说:“但可以节省八角钱的车费,你算过么!”
我很佩服老矮的算计能力,同意从武昌这条路线走。
元月四日这一天,老矮一早就去了金口镇上,到中午才回来。
桂桂家和我家是邻居。中午,桂桂端了饭碗到我家,把我叫到我的小屋里。桂桂说:
“你晓得老矮今天到金口干什么去了?你晓得韩队长和大旺为什么同意换老矮去向阳湖么?”
我望着桂桂有些涨红的圆脸,摇了摇头,说:
“我闹不清楚!”
“黑了良心的东西!大旺跟队长赌博,输了队长十二块钱,大旺还不起,队长就让大旺去围垦,攒钱回来还赌账。老矮找大旺,让大旺换他去向阳湖,大旺说只要还了队长的十二块钱的赌账就成。老矮今天到金口把家里的糙子猪卖了,交了十二块钱给大旺。”桂桂一口气说完了原委。
我惊讶得不禁噤了声,心里在说:老矮呀老矮,你这又是何必呢?但看看面前正往口里扒饭的桂桂,觉得老矮这样做,也许值得。
我们背着扛着挑着棉被、铁锹、扁担和一些必需品,一早就离开了小湾朝金口镇进发。队长韩瘌痢,会计童吉喘以及泽林、桂桂和我们家里人,把我们送到村头。老矮的喉包爹没能来。
我妈逐一托付泽林、桂桂和老矮说:“你们多照顾山娃子!”
老矮挑着桂桂和他自己的行李,仰起头说:
“放心吧,婶子,有我在呢!”老矮那口气很自信。
小湾走到金口镇,有十五里路。我们四人兴高采烈地上了路,把小湾丢在了脑后。
老矮给桂桂讲了一个故事,讲得桂桂咯咯咯笑弯了腰。
泽林不大说话,背着捆得方方正正的黄军被,扛一把大铁锹,步子迈得大大的,陪着桂桂笑两声。
我们赶上了金口镇九点开往武昌的船。
这是在长江里跑短途的一种简陋的小轮船。底舱里不怎么透气,人多,闷得慌,箩筐担子多,空气混沌。二层倒是空气流通,但周围只遮圈油布,冷风不断地灌进来,也不舒服。
船小人多,不论底层和二层,都被人挤得满满的。
泽林和老矮先抢上了二层,占住了一排能坐四个人的坐椅。桂桂被人挤着退了几步,我就在后面帮助桂桂上了船。泽林和老矮在二层喊叫我们快点。
终于安顿下来了,行李堆作一堆,四个人都有座位,比起站在船舷边的那些人来,我们够舒服的了。
汽笛吼了一声,桂桂吓得一跳,引得我们三个人哈哈笑了起来,笑得桂桂扬起小拳头直擂老矮。
船开了,船头犁起长江一簇簇浪花,朝武汉方向疾驶。
这时我们才发现,船上没见我们大队向阳湖围垦的其他民工,他们肯定是下午乘汽车到县城走了。
泽林掏出烟锅抽起烟来。
桂桂说:“泽林哥,你怎么一回来,就把乡里男人们的样儿都学到了,抽什么抽,辣死人了。”
泽林笑笑:“我本来就是乡里的男人嘛!”
老矮说:“泽林,你怎么搞的,当兵一次不容易,你怎么去养了三年猪,真划不来。”
泽林尴尬地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我忙岔开,说:
“这当兵干什么,自己能决定的么?泽林哥是服从分配!”
我们四个人说说笑笑好热闹。
“哎——”突然,我们背后响起了一声拉长的叫喊。
我们回过了头。在我们椅子的后排,歪着三个头发蓄得好长,嘴里叼着纸烟的家伙,其中一个用眼睛盯着桂桂的脸蛋,嘴巴歪着,眉毛挤挤。接着这家伙就对着桂桂唱起来:
“搞了个半天不是你,原来是个土克西!”
另两个家伙立刻淫荡地笑起来。
桂桂的脸立刻变得通红,骂了句:“流氓!”眼泪出来了。
“牛忙马不忙!”有个家伙接着了桂桂的话。
这是挑衅,看这三个家伙不是好东西。唱的几句词意思很不好,“土克西”是城里人骂乡下人的用语,土老鳖的意思。这几个狗东西,想占便宜。
就在我和泽林正准备说点什么,而桂桂正在流泪的时候,老矮崩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一拳朝那个唱歌的家伙打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家伙脸上开了花。
三个流里流气的家伙看上去都是十七八岁,这时一起跳起来,围着老矮挥起拳头。老矮身上挨了几下,但没有停止还击。我马上扑上去帮忙。
泽林也上来了,拉住一个家伙,说道:“你们干什么?不许打人!”
被拉住的家伙照泽林的胸脯擂了一拳,泽林哎哟了一声蹲下了。
桂桂在一边直叫喊:“你们不要打了!”
那个唱歌的家伙朝桂桂扬扬脸,说:“不要急,土妞,我们收拾了他们再来!”
这时,老矮一下子从我们的行李堆中抽出了泽林带的大铁锹。大铁锹口亮闪闪的,刃口锋利。老矮把铁锹拿在手里,用锹板照一个家伙的屁股一拍,叫道:
“你们这几个流氓,是不是还想打?要打,老子今天把你们的瓢儿开了!”
这时我也拿了一把铁锹在手上,站到老矮一边,虎视眈眈地瞪着三个流氓。
三个流氓一下子呆住了,站着都没敢动手。
泽林喊着我和老矮的名字说:“别动手,别动手!”
那三个流氓看看占不了什么便宜,就灰溜溜地回到座位上去了。
其中有一个说:“好说哥们,到武昌上了码头我们再说!”
老矮说:“到了哪里老子都不怕,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
轮船很快就到了武昌汉阳门码头,有几个好心的乘客提醒我们:“上岸了你们防着点,这是武汉的流氓,小心他们报复。”
老矮说:“不怕,他们要打,我就拼了!”
老矮把挑着的东西背着,手拿铁锹走在前面。桂桂和泽林走在中间,我提着一把铁锹断后。我们四人排着一列纵队在武汉街头警惕地走着。街上的行人看了稀奇。
我们一直走到武昌火车站,那几个家伙没见露面。
下午,我们从武昌车站上了火车,直奔咸宁向阳湖。
第二章
大队民工连的领队是团支书陈毛子,陈毛子穿双半筒胶靴,扛把铁锹,转到我们的地段,站住了。
陈毛子说:“向阳湖围垦工地九县十几万民工,就你们排最小了,四个人。我丑话说在前头咧,到时可不许拖了我们大队的后腿哟!”
刚把一担湿土挑到坝址上倒了转回来的老矮,见了陈毛子,笑容满面,一边放下空箢篼,一边打招呼说:
“陈书记,你放心,我们决不拖后腿的!”
桂桂用锹挖土往箢篼里放,陈毛子也帮忙挖起土来。
桂桂说:“这湖滩太湿了,你看这一担湿土挑到坝上,倒出一半,又粘了一半回来,烦人!”
“这是个问题,大家都这样,很影响进度。老矮,好好干啊,你是要求入团的积极分子,这次围垦,是个机会。”陈毛子对老矮说。
“请陈书记考验我吧!”老矮受到了鼓舞,劲头足得很,挑起两箢篼湿土,飞也似的朝坝上跑去,赤脚踩得湿土夸夸响。
我和泽林挑着空箢篼来了,我们的箢篼里都粘了不少的湿泥,两只空箢篼都有几十斤重,倒又倒不干净。满满一担湿土,挑到坝基上,只能倒出一点来,其余的就又粘回来了。
我跟陈毛子打了个招呼,放下空箢篼,桂桂忙朝箢篼里装土。桂桂也打了双赤脚,裤腿挽到小腿上,露出白晳的一截腿肚来。桂桂负责给我们三个人装土,她脸上红扑扑的,鼻尖上已有细汗粒了。
天还是个阴天,有北风呼呼地刮着。我汗湿了的内衣好冰人。
泽林对陈毛子说:“你能不能帮我们弄一双半筒胶靴来给桂桂穿。这到处是湿泥巴,穿什么鞋都不成,我们都没带胶靴。我们打赤脚可以,总不能叫人家个女孩子成天打赤脚吧,要照顾妇女啵!”
陈毛子一边帮桂桂挖土,一边看了眼桂桂的赤脚,说:“这是个问题,我一定想办法。”陈毛子说完,又转向我说:
“山娃子,我看你们这个排虽只四个人,干劲都不错,你写篇稿子,交给指挥部广播站,让他们播一播。”
陈毛子扛起锹,又转到另一个排的地段去了。
我看到桂桂朝泽林多情地看了一眼,泽林却没理会。
我和泽林挑起满满的湿土担子,朝坝基上奔去。
工地上人很多,插满了红旗,湖滩很辽阔很遥远。沿着一道围堤坝址,民工们朝远处散开,到处是黑油毛毡的工棚。每个民工连都插面红旗,都埋着根柱子,柱子上挂只大喇叭。大喇叭里放样板戏,放毛主席语录歌,还播放通知,播放工地上的好人好事。
我听到那广播员的声音很好听。
十几万人都在为着一条大坝奔忙,大家做同一个工作,挖湖滩上的湿土,挑到坝址处,筑一条大坝。用大坝把向阳湖围出一块来,开田种粮办干校。
工地以民工排为单位,分任务。小湾民工排分的一段长四米。所有的坝底都是宽二十米,坝顶宽十六米,坝高四米。我粗略地算了一下,我们四个人要完成任务,筑成这四米长的堤坝,要完成土方二百八十八个。按四十个标准工计算,我们每人每天必须完成一点八方土,不然,我们就会拖了工程的后腿,就不能按时回家过春节。
我们干了三天,天天累得筋疲力尽,可每人每天不到一点五方土。进度慢的原因,就是箢篼粘泥,每担土倒在坝上的有效部分太少。
我写了篇《排小干劲大》的广播稿,投到广播站,被那个好嗓子的广播员播了。我写的是我们这个只有四个人的民工排,领头的泽林带头干,老矮挑多跑得快,桂桂是女中豪杰,不仅做饭而且还和大家一样挖土。我嘛,就没写了。
桂桂说:“算了吧山娃,你再莫写这些东西了,完不成土方咋办?”
老矮却说:“要写要写。这土方嘛,完得成的,我拼了命也要完成,你们放心。”
我们在工棚里,吃着桂桂煮的饭,菜呢,是干萝卜丝,又没有什么油水。
我们的工棚很小,分里外两间。里间住着桂桂,外间住着我们三个男的。工棚旁边搭了个小间,做厨房。
陈毛子没有食言,果然给桂桂送来了一双半统的胶靴,女式的,不知他从哪弄到的。
四个人中,我是最不行的了。吃完晚饭,我就倒在地铺上不想动弹,浑身如散了架一般,两个肩膀头火辣辣地疼。
老矮坐到我床头说:“伙计,怎么了,不中呀!”
我苦笑,说:“肩膀头疼。”
泽林过来,帮我脱了棉衣,翻开我的肩膀看了看,说:“好家伙,已经肿了!不过不要紧,用水敷敷,过两天就好!”
桂桂洗完碗筷,端了一盆热水过来,绞了热毛巾,敷在我的肩上。
桂桂像个姐姐一样,大眼睛看着我,问:“不要紧吧山娃子,你才从学校出来,娇嫩呢!”
我说:“不要紧,很快就好的!桂桂,你行吧?”
桂桂说:“我是做惯了的,这有什么不行的!”
晚饭后的广播喇叭里,正在放《下定决心》的曲子。
泽林蹲在工棚门口抽烟,老矮站在泽林旁边,正跟泽林说什么。
夜里下了场小雨,雨点打在工棚的油毛毡顶上发出笃笃的声音。雨夜里,我睡得很香,半夜醒过来一次,感觉身边睡着的老矮在不断地翻身。
我迷迷糊糊地说:“老矮,快睡吧!在下雨吗?”我又睡着了。
早晨起来,感觉气温比昨天下降许多,不由地打了个冷战。工棚外的湖滩上积了一层浅水,这样的天气还能干什么?
桂桂已烧好了早饭。我们四人围着一脸盆干萝卜丝,蹲在地上吃起来。泽林闷头喝粥,老矮眼圈上有黑晕,说明他昨夜没睡好。
吃完早饭,泽林说:“山娃子,你们休息一天,我和老矮去工地。”
我说:“桂桂休息,我跟你们一起去,我是男的。”
桂桂说:“不,我们都去,我们要下力,早点完成任务。”
老矮很动情地看着桂桂,桂桂横了老矮一眼。
脱了赤脚,第一步踩在泥水里,我浑身的毫毛都竖起来了,皮肉立即感到刺骨的疼。没有逃避处了,就大胆往泥水里踩吧!立即,双脚麻木了,浑身冰凉得也有一种麻木感。
我看到各民工排的人都是赤脚上工地。
我挑起装得满满的两箢篼泥,朝堤坝上爬。堤坝也初具规模了,现在就是要使它加高筑牢,达到技术要求。
湖滩地更湿更软了,迈第一步,脚就被陷进泥里,再朝前一步,拔起这只脚,另一只脚又陷进泥里。
北风呼呼,棉袄穿在身上,像纸壳壳一般,不起作用。
我看到老矮这时脱了棉袄,只穿一件旧绒衣,腰里系根围巾,挑着一担泥土飞跑起来。老矮的双脚迈得快,脚还没来得及被陷进泥里,就迈开了,他的双脚一次也没被陷进去。
泽林喊:“老矮,不要蛮干,你受不了的!”
老矮说:“没有事,跑跑就热乎了。”
我受到感染,也加快了脚步。但不行,我发现我的脚步特别的沉,不一会就气喘吁吁了。
倒完了泥,挑着空箢篼,到桂桂跟前,桂桂给我装土,说:“山娃,你再给老矮写个表扬稿吧,他做梦都想入团的,像他这样的人,应该让入团,可惜我不是团支部书记。”
我说:“一定!老矮这样做不光是为了入团,他是急呀,怕我们任务完不成。他是个好人,桂桂。”
“我晓得!”给我的箢篼装满土,桂桂说。
这一天干得太阳落西,黄昏来临时我们一个个泥一身水一身的。
检查质量的技术员给我们算了算土方,五个,比昨天还少,老矮和泽林只好叹了口气。
泽林也是跑着挑了一天的泥。
区民工团指挥部设在甘塘镇,广播站也在镇子上。
我给广播站写了篇表扬老矮的稿子,广播站没有播出。陈毛子对我说:“他们不会播的,他们觉得我们民工连最差,因为我们民工连的工程进度在全区倒数第一。”
果然,喇叭里那个好听的嗓音连着三次报告全区各民工连的进度,按完成土方数计算,我们这个民工连倒数第一。我们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陈毛子的脸黑了,立即召集各民工排领队人开会。陈毛子在会上叫着:
“我们不是孬种,男人们,怎么办?我们拼命也要甩掉这个倒数第一的帽子,拼命!”听见了么!大家回去传达,没什么新精神,就是要下定决心,拼命也要把土方升上去
泽林回来原原本本地传达了陈毛子的话。
老矮说:“拼命吧,人家是人,我们也是人,我就不信拼不过人家!”
桂桂默默地望望老矮,又望望泽林,没有说话。
“那就拼吧,”我说,“这照头等劳力记工,每天补助八角钱,可不是能轻松得到的呀!”
说完,我挑起湿土就冲堤坝上奔去,泽林和老矮也飞跑起来。桂桂一个人装土,累得脸通红。
赤脚踩在湿泥里,正是隆冬季节,任我们再怎么奔跑,我们的脚都是木的,没有感觉。我们迈动的不像是双脚,而像是两只木棍连着的木板板。
咬着牙,挖土挑土倒土。桂桂咬着牙,我咬着牙,老矮咬着牙,泽林也咬着牙。我们咬着牙有时还哼哼,泽林咬着牙,连哼都不哼一声,他真是个老闷。
晚上下工,我们都累得瘫了。可桂桂还要烧火做饭。老矮总是去帮桂桂的忙,泽林和我去帮时,桂桂说,“这里容不下,你们先倒些水去洗脚,再把脚焐一焐,然后吃饭。”
我和泽林打了热水,洗了脚。泽林把我的双脚放在他怀里,我把泽林的双脚放在我怀里,我们互相温暖着,直到焐热有了感觉时为止。
老矮的脚,总是由桂桂焐的,老矮不好意思,桂桂说:“莫想邪了,这是什么时候呀,焐热了脚早点休息,明天好干活。”老矮就不做声了,任桂桂把他的脚抱在怀里,一动也不动。
我和泽林看到了,觉得很自然。
工程进度还是不快,土方上不去。陈毛子来了,陈毛子对泽林说:“加油呀,你这个老闷,你是从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里出来的,要革命加拼命哪!”
看到老矮,陈毛子说:“伙计,拼命,把进度抓上去,做个榜样,我回去就发展你入团。听见没有,伙计!”
老矮没出声,只顾飞快地挑土倒土,跑得呼呼声。
陈毛子也打双赤脚,裤腿挽老高,到各民工排鼓劲,督促拼命干!他巴不得一夜之间,让堤坝矗立起来。
桂桂说:“书记呀,你干脆拿根鞭子抽吧,你看哪个人空了一会,都在拼命呢!就怕拼到最后没什么再拼的了。”
“当然,也要劳逸结合。目前要抢时间,抢在春节前拿下土方工程。区里公社里在用鞭子抽我呢!”陈毛子无可奈何地对桂桂说。说完就走了。
那天夜里,我睡到半夜冻醒了。我们三个人总是挤在一起睡的,湖滩上铺一层油毛毡,油毛毡上铺层稻草,我们就睡在稻草上面。我睡中间,左边是老矮,右边是泽林。泽林睡着了喜欢打点小鼾。平时为了暖和,我总是往老矮睡的左边靠,挤得紧些,就热乎些。
我冻醒了后,就裹着被子朝左边靠,扑了个空。我伸手一摸,老矮被子里没有人,左边的泽林正在打呼噜。
奇怪了,老矮哪里去了呢?我屏息静气地听了听,桂桂在里面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老矮不在工棚里。我爬起身,呼叫起来:
“老矮!老矮!”老矮不见了。
泽林和睡在里间的桂桂都醒了。桂桂说:“山娃子,深更半夜的,你喊什么?”
我说:“老矮不见了!”
泽林和桂桂都爬起来了,桂桂点着了马灯,我和泽林穿好了衣服,桂桂蓬着头发,一边在扣衣服一边吃惊地问:“老矮怎么会不在了呢?”
泽林说:“我不晓得呀!老矮没有夜游症吧!”
“没得没得!我出去找他!”桂桂说。桂桂似乎明白老矮现在在哪里,她是很了解老矮的。
工棚外的湖滩漆黑,北风呼啸寒气逼人。
老矮慢慢适应了黑暗,使得眼睛分得清湖滩上被人踩出的小路。老矮挑着一担箢篼,提一把锹,朝工地慢慢地摸索着走去。
到了土塘,老矮把棉袄一脱,一股冷风袭来,老矮打起了哆嗦。老矮把腰里的线围巾一紧,脱了鞋子,用锹挖了一堆土,装在箢篼里,然后挑起来就往坝上跑。
老矮的眼睛越来越适应夜的黑暗了,很快他就如白天一般熟悉了路线。老矮挖土,装土,挑起来跑到堤上倒,倒完了土,朝回跑,又挑土装土挑着跑。
老矮一个人干着,跑着,很快就不打哆嗦了。老矮在开始感到冷的时候,嘴里在不停地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老矮像念经般,嘴里不停地喃喃着。别人说,念了这段毛主席语录,就能克服困难。老矮口里不断地喃喃着,果然身上就发热了,跑得带劲了。
老矮想,多挑几担土吧,我们的任务要完成,完成任务早点回去。老矮想,我多挑一担土,泽林山娃桂桂就少挑一担土。桂桂对我真好呀,每次帮我焐脚,她的手在我的小腿肚子上轻轻揉着,搓着,使麻木的脚快点发热。桂桂真好。泽林这人闷,也好,不偷懒,他好像晓得我跟桂桂好,他并没有要在我们中间插一杠子的意思。山娃子年纪小,刚出校门就跟我们一起拖着,也不简单呢!
哼,这点任务真没什么,偷偷多加几个夜班,这土方还不就上去了。想着,挑着土跑着。“啪”的一响,脚下一滑,老矮摔了一跤。爬起来,摸摸屁股,他妈的,摔痛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好了不痛了,再挖土,再装土,再跑。
怎么回事?土塘里有马灯?哎呀,他们几个都来了,泽林、桂桂、山娃,都来了,都挖土都挑起土就朝堤坝上跑。
我和泽林桂桂在土塘里找到老矮时,老矮身上脸上沾着泥巴,挑着湿泥巴土跑得正起劲。
老矮说:“你们来干什么!你们去休息,去睡觉。我是睡不着,失眠,来挑几担土暖和些,真的!你们去睡觉,桂桂,泽林,山娃子,你们去睡,真的。”
我们三个什么都没说,我们在马灯光的照耀下,挖土,挑土,朝堤坝上倒。
寒夜中的向阳湖。没有白天的喧嚣,一盏小小的马灯,发出微弱的光,照着我们四个人在拼命挑土挖土。
第三章
民工连的负责人陈毛子点名要我写篇表扬稿,我写好后交给他,他亲自送到甘棠镇区民工团指挥部的广播站。
我写的《夜半挑灯战湖滩》上午被那个好听的嗓音播出来了,那个嗓音播得很有感情。
桂桂说:“山娃,你写得真好,那词用得多好呀!”
老矮挑着担湿泥土追上我说:“你把我写得太好了,其实我哪有那么高的境界呢?我只想着完成任务不拖后腿。”
听说陈毛子送去的广播稿被民工团的胡团长压住。胡团长说:“你那个民工连进度慢,还能表扬么?”
陈毛子据理力争,说:“团长,我们进度慢是因为我们的地段地势底,泥土湿。可是你看看我们的民工,他们自己半夜里起来挑土筑堤,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抢进度,早日完成中央下达的任务。团长,这样的先进事迹不表扬,那表扬谁呢?”
陈毛子说动了胡团长,我的表扬稿才得以播出。
我们民工排的事迹一广播,各排都学,半夜爬起来挑土,工地上星火点点,人们没有日夜地干起来。
陈毛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民工连的工程进度直线上升,人平土方每天达到二点八方。
泽林和老矮每夜领着桂桂和我,打赤脚流热汗地在土塘里干一阵。泽林叫我们三个休息,说他一个人干;老矮叫我们三个休息,说他一个人干,他有力气。
最终我们四个人谁都不愿去休息,我们都陪着干到半夜,或是半夜起来干到天明。
我们都渴望睡眠,真恨不得能躺下来睡他个三天三夜。我们的疲倦已到了极限,我们的大脑已变得非常简单了,我们想的就只是挖土挑土倒土,从土塘到堤坝上来回奔跑。
二十多天过去了,我们天天干活,冬天打赤脚,泥里水里。我们是民工,为了完成上面交的任务。队长韩瘌痢派我们来说明一条,拿头等劳力的工分还拿八角钱的补助,我们能向谁抱怨呢!
看着一天天朝上升起的堤坝,我的眼窝情不自禁地热了。想想看,眼前这初具规模的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大坝,是我们这些民工用泥巴一块一块地垒起来的,而且还将把它垒得更高更大,我的眼窝能不发热吗?
泽林还在不声不响地挖土挑土,老矮也在不停地挖土挑土,桂桂除了为我们做饭的时间外,也扑在土塘里手不空闲,挖土装土。
我们像是一个家庭,我们是一个整体,为了那四米长的堤坝,我们的心都跳在一起了。老矮在睡梦里双脚在不停地动,嘴里在嘟噜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被吵醒了,把腿伸出被子外,朝他的被子蹬了一脚,他立刻翻身爬起来:“好,开始了,我马上来!”我只好笑着骂他:“你才睡半小时呢,说梦话,吵醒了我!”
老矮马上倒下去,很快又睡熟了。
从地区到县到区到公社,层层指挥部抓进度催进度,天天催,像催命一样。进度不保证,春节前完成不了土方任务,将影响明春的下一步工程。
层层领导,像催命鬼一样。工地上的喇叭天天叫,胡团长在喇叭里点名骂那些进度慢的民工连。
陈毛子的脸又黑了,眼里都充了血。
陈毛子的民工连虽说日夜干,进度比过去快多了。但是,进度还是慢了,照这样下去,余下的二十天完不成任务。
偏偏老天不长眼,又出事了。
我们民工连所处的地段,确实是全区最低的湖滩。别人的地段,地势高,土干,干起来带劲,挑一担土算一担土,我们的地段,挑一担土只能倒出来半担。
湖滩地势低,而且有一条丈多宽的河沟穿过此地段。堤坝的走向,切断了这条河沟。河沟是干的,填土堵住,没费多少劲。
有河沟的这段堤坝,在我们大队民工连的地段,而河沟这段堤分给了张湾民工排。
张湾民工排来了十多个人,是我们小湾民工排的三倍。
张湾民工排一直是我们民工连的先进,他们的进度快,他们的劳动力确实强。
他们笑话我们小湾民工排只有四个人。“笑人前,落人后!”桂桂对我说。桂桂说这话的当天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这雨一下就没个完,竟然下了三天三夜。
这样的季节下三天的雨,真是少见。工地上不能开工,土塘积满了水,大家就窝在工棚里,不能出来。
湖滩湿透了,我们睡的地铺,能将那稻草抓出一把水来。就在水里住吧,我们无处可逃。
陈毛子嘴上急满了燎泡。
第三天的中午,张湾民工排的地段出了事。堵起的河沟,聚满了浊水,那堤坝是用湿土筑的,还没最后完工,本来就不结实。河沟里的浊水一用劲,那堤坝就哗啦一声倒了。急骤的浊水冲向被围堤围住的湖滩,湖滩上散布着油毛毡的工棚,浊水朝工棚漫去。
一条长蟒般的堤坝被折断了,张湾民工排辛辛苦苦挑来的土被水冲走了。
工地上响起了报警的铜锣声,这铜锣不知是谁带到工地来的,铜锣声响得惊惶而急促。
民工们冒雨从工棚里冲出来,冲向缺口处。
陈毛子在缺口处急得跳脚。
缺口还在扩大,人们站在缺口处不知怎么办才好。
泽林、老矮和我在一起,桂桂把工棚的门关上,也赶来了。
老矮突然跳到口子里叫着:“一部分人跟我来,一部分人去抱铺草,用铺草包泥块堵口子。”
泽林也跳进去了,伸手拉住了被冲得趔趄的老矮的膀子。我也跳下去了,几十个人跳下去了,缺口中立时站起了一道人墙,大家手挽手,水头小了。
站在水中的人浑身湿透了。我和大家一起打哆嗦。
陈毛子糊涂了一刹那,经老矮的提醒,立即指挥大家掀铺草打土包,堵口子。
人们奔跑着,土块挖出了,包好了,在缺口两边垒起了。一个小时后,缺口被堵住了,雨也停了。
站在水中的我们,被冻得个半死。
区民工团指挥部送来了一批草袋子。那些被抽了铺草的工棚,领了些草袋子回去垫了睡觉。
老矮泽林和我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们回到工棚后,都钻了被子。可怜的桂桂一个人为我们三个人烤衣服。
张湾民工排在大家的帮助下,虽说堵住了垮了的地段,堵住了河沟的浊水,但损失了大批的土方,他们干了二十多天,现在又得从湖滩上取土,从头筑起,垒起他们的坝段。张湾人再不笑话我们了,他们很感激老矮。
张湾地段的倒口,使得民工连的土方降了很多,陈毛子的工程进度又是全区倒数第一。
陈毛子坐在工棚里叹气,他似乎已经无能为力了。
区民工团的胡团长骂他,公社民工营的头头来鼓他的劲,他就苦笑笑,说:“干,我拼命干!”
我们大队民工连各排都在拼命干,进度就是上不去。
突然的一天早晨,我们爬起来推开工棚门,眼睛被一种光晃得睁不开。再细看看,漫天漫野一片白,天空还在纷纷扬扬地飘洒着。
好一场大雪。
我们都太劳累了,昨夜也因天气太冷,没人半夜起来加班挖土挑土。一上床,人就睡死过去,老矮的失眠早就无影无踪了。大雪下了这一夜,我们竟然都不知道。
天灰蒙蒙的,鹅毛般的雪花轻巧无声地洒落着,地上积满了半尺深的雪。黝黑的湖滩全铺上银白,修筑了一半的黑色堤坝不见了,只见一条银色的肿龙在雪地上蜿蜒伸展,伸展向远方。
湖滩上散乱的工棚,都是黑乎乎的油毛毡搭盖的,平日看上去,丑陋无比,现在看起来,一只只冰清玉洁,成了雪堆堆,像湖滩上冒出的许多蘑菇。
只有被堵住的河沟,沟边缘盖着雪,沟中的水成了深黑色,冒着袅袅的淡烟般的水汽。
桂桂最先起的床,她推开被雪堵住的工棚门惊叫起了我、老矮和泽林。我们钻出被子时,一阵冷风钻进了窝棚里,我们打了个冷战。
我们一起看到了这场少见的南方大雪。
一切都被盖住了,这样的天气肯定不能开工了。
按说我应该高兴,不能开工就睡觉吧!可没有筑成的堤坝怎么办?那是任务,你不去完成,没有人去帮你完成,它迟早还得叫你去筑好它。
离过旧历年只有半个月了。我有些忧虑。
泽林望着迷蒙的天空,不出声地在扣衣服扣子。
老矮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桂桂叫起来了:“天哪,我们用什么来烧早饭哪?”
我们的柴草剩得很少很少了,团指挥部是应该在这几天发柴草的。粮食也不多了,发粮的日子也到了。
我们剩下的一点柴草,全被大雪压住了。我们还得吃饭哪!
桂桂喊叫完了,老矮一弯腰,钻到雪地里,跑到柴草堆边。柴草只剩下两捆了。老矮用手扒开柴草上的积雪,把柴草扒出来后,就提起两捆柴草钻进工棚。
我和泽林忙接住了。柴草是棉花秆子。我们把被雪浸湿了的一部分挑出来,把干的抱到桂桂正忙活的厨房里。
我们窝棚边的小厨房冒起了炊烟,桂桂烧早饭了。
早饭是大米粥,咽干萝卜丝,老一套。两碗粥喝到肚子里,身上热乎多了。
桂桂收拾完了碗筷,坐到我的铺上来。
雪还在不停地下,桂桂说:“要下到什么时候呀我的天,这样下法,我们还回不回去过年?”
泽林没吭声。老矮说:“天晴了再狠干几天,年还是要回去过的。我那个喉包爹这几天怕是又要犯病了。”
桂桂说:“别说家里的事了,说家里的事难受。我妈现在不知道在不在唠叨我呢!来玩扑克牌吧,打百分。”
老矮就拿出了那副很脏的扑克来,我们四个人把脚窝在被子里,围在地铺上玩起了扑克。
我们毕竟年轻。一会就玩得高兴起来。老矮和泽林一对,他们老输,我和桂桂一对,我们赢了。桂桂快活得发出咯咯的笑声。
“嘿,还蛮热闹哩,笑得多痛快呀!”陈毛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的脸色很有些忧郁。
“哟,是书记来了呀,参加一个吧,我让你来!”泽林说。
我们几个也立刻和他打了招呼。
陈毛子说:“哪还有心思玩这啰!你们看看,这工程真是压得人要上吊了。泽林,山娃,你们俩到民工连部去开个会,我们碰碰头,看看怎么办。我们不能困在这里呀!”
“啊,还有,”陈毛子又说,“各民工排派人到甘棠镇团指挥部去挑柴草和粮食。据说很少,你们四个人,只让老矮一个人去就行了。大批的粮食柴草还没运到。你们节约着用,这雪还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泽林和我跟陈毛子去开会。
泽林对老矮说:“老矮,你就辛苦点吧!”
老矮点点头,在我们走后,他就朝甘棠镇去了。
桂桂一个人在窝棚里看家。桂桂纳一双鞋底子。那鞋底子一看,就知道是给一个男人做的。
老矮把围巾在棉袄外面系紧,双手笼在袖子里,夹着条扁担,扁担一头吊着串绳子和米袋子。我们几个都没有风雨衣,老矮连帽子也没有。老矮就缩着脖子走进雪地里。
湖滩工地离甘棠镇大约两三里路。甘棠镇说是个镇,其实只有半截子街,街上有两三家小铺子,有家邮电所,有个小学。除此之外,与一个稍大点的村子没什么区别。
老矮脚上穿了双解放鞋,这是老矮唯一的一件像样的家当。解放鞋踩进雪地里,立即被雪掩埋了,老矮的脚脖子马上有一种冰冷刺骨的感觉。老矮把脚拔出来,发现八成新的鞋子已被雪水浸湿了不少地方,老矮有点心痛。
老矮停下来,把解放鞋脱了,把鞋夹在腋下,打起赤脚走在雪地里。
赤脚开始时是刺骨的痛,一会就麻木了。麻木过后,又有一种火辣辣的痛。再之后,又麻木,就没什么感觉了。
老矮觉得赤脚走在雪地里,比穿鞋子轻松多了。赤脚踩在雪地里,一踩一个雪窝,很惬意。
路上碰到几个去甘棠镇的人,是其他民工排的,大家都是去领粮草的。见老矮这模样,几个人咧着嘴,发出咝咝的声音。
“老矮,凉快吧,你可真是好样的啊!”
老矮说:“打赤脚便利得多,还不算冷。”
那些人脚上穿着半筒雨靴。有人说:“老矮是积极分子。老矮个杂种,挑土跑得飞,这次回去肯定可以入团。”
老矮朝说这话的人善意地笑了笑。
甘棠镇不一会就到了。
在团部等着领柴草的队伍里,老矮看到不只他一个人打赤脚,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半筒雨靴的。
走路时不觉得,但站队领粮草时却觉得有些冷了。老矮哈着腰,把赤脚跺在地上啪啪响。
团部胡团长从旁边路过,看到领粮食柴草的队伍里的几个赤脚汉子。胡团长停下来了,胡团长命令发粮草的人,先让打赤脚的民工领。
老矮领到了两捆棉花梗子柴和一袋米。老矮把两捆和成一捆,系在扁担的一头,把一袋米系在另一头,挑起来踩雪朝湖滩走去。
雪还在下着,老矮把扁担闪得悠悠的。听着赤脚踩雪发出的扑扑声,望着满眼的一片白色,不知怎的,老矮喉咙有些痒了,想唱几句什么。唱语录歌,《下定决心》,这歌只适合一个人挖土挑土什么也不想的时候唱念,而现在不适合。现在唱什么歌好呢?
老矮想了想,嘴里不知不觉唱出了:“哎——搞了半天不是你,原来是个土克西!”
这是老矮从家里到武汉时在船上听到几个流氓唱的,我怎么唱起这来了呢?老矮大吃一惊。
老矮很快就想到了桂桂,桂桂的脸,桂桂的胸,老矮觉得自己很下流。
回到民工排的窝棚前,老矮推开了草帘子做的门,桂桂一个人在里面纳鞋底子。老矮的脸突然腾地红起来。
“天哪,你像个雪人了。你怎么打双赤脚?”桂桂惊乍地跳起身,接过老矮的担子。
“不碍事的,赤脚爽快些。”老矮稍稍平静了些,说。
桂桂把老矮肩上的担子接下来后,马上拿了盆子在外面挖了盆雪进来,让老矮坐在铺上。
桂桂把老矮的一双脚放在雪盆子里,抓起雪,在老矮的脚背上、脚掌底、小腿肚上用劲地搓起来,搓得呼呼响。桂桂搓得很仔细。
老矮的双脚由麻木到有了知觉,到火辣辣的痒痛起来,桂桂一边搓一边埋怨着:
“你看你这个人,干起活来不要命了。你不是有双解放鞋吗?为么事要打赤脚呢?”
“解放鞋穿在脚上一点作用都不起。”老矮辩解说。
“再不起作用也比打赤脚要好!”桂桂说。
桂桂看着老矮的双脚搓得发红了,就一下子放到自己的怀里焐起来,用自己的棉袄大襟盖着。
老矮的脚在桂桂怀里扭动起来,老矮不好意思。老矮说:“桂桂,拿出来,我的脚焐热了,真的!”
老矮的脚在桂桂怀里扭动时,老矮的脚已经有知觉了。老矮浑身像触电一般,心立即跳动起来,浑身的血液陡地加快,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因为老矮的脚触到桂桂那软绵绵的肚子和胸脯。
桂桂的脸有一刹那的红晕,她很快就沉静下来,狠狠地朝老矮的脚上打了几巴掌。桂桂说:
“你放老实点,莫又想邪了!莫动,这脚不焐,非冻坏不可的。”
老矮立刻老实了,双脚一动也不敢动。老矮觉得从桂桂的肉体上,有一股热气,通过双脚传到了心里。老矮的眼睛眨了眨,心里一热,大粒的眼泪流出了眼眶。
妈死了好些年了,那时老矮才十五岁。妈死之后,老矮从没得到任何一个女人的爱护,他和爹过的那真不叫人过的日子。没有女人的家是不能叫做家的。
桂桂使得老矮想起了逝去已经很久的妈。
桂桂扭头见了老矮的眼泪,吃了一惊。桂桂慌慌地说:“哎呀老矮哥,你怎么哭了?我刚才的话说得伤了你么?你莫往心里去。”
老矮摇摇头,说:“不!你没有伤我。桂桂,我是觉得你太好了。”
说到这里,老矮双手拉住桂桂的手说:“桂桂,我喜欢你,你看得起我么?桂桂,只要你喜欢我,我当牛作马都愿意。真的,桂桂,你喜欢我么?”
桂桂先是愣了愣,继而很快镇定下来了。桂桂慢慢地从老矮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桂桂说:“老矮哥,你是个好人,真的你是个大好人,老实人。你受过很多罪,吃了许多苦,我很尊敬你。老矮哥,现在莫说这个事情好吧,回去以后再说,我也不拒绝你,让我再考虑考虑好吧,这里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老矮听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桂桂用手摸了摸老矮的脸。老矮的脸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的。老矮觉得摸在自己脸上的那双可爱的手手心里满是茧子,老矮心里发颤。
桂桂把老矮的脚从怀里拿出来,放进被子里,让老矮好好睡一觉。桂桂说:“你太累了。”
老矮就安静而听话地睡去了,睡得特别香。
当我和泽林从连部开完会,踏雪回到工棚时,桂桂正在收拾老矮从甘棠镇挑回的粮食和柴草。
陈毛子传达了营部团部以及师部的指示:为了完成向阳湖围垦这一战略任务,全体民工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雪天里要大雪大干,小雪狠干,不完成任务决不下火线。
可漫天里还在飘着鹅毛大雪。
泽林说:“桂桂,烧午饭吧,吃了饭上工!”
第四章
桂桂做好了中午饭,让我喊老矮起来吃饭。
我推了推老矮,说:“伙计,你睡得还蛮舒服呢,快起来吃饭,吃完饭还要大干呢!”
桂桂说:“山娃子,你莫没良心,不是老矮上午去挑回粮食柴草,咱们吃了今天就没明天了,他累狠了。”
我推老矮时,老矮哼了一声,要是在过去,他早翻身起来了。我觉得有点不对,伸手摸了老矮的额头。我惊得叫了起来:“哎呀,老矮的额头好烫啊,在发烧!”
泽林和桂桂一起跑过来,他们一人摸了一下老矮的额头,都叫起来:“天哪,是在发烧!”
泽林说完,冲出工棚,说:“我去请医生。”
公社民工营有一位工地医生,民工营部设在湖滩上。泽林不一会就领来了医生老许。
许医生检查了一下老矮的舌头和眼睛,量了烧听了胸部。许医生说:“不要紧,他只是累狠了,又受了风寒,这是重感冒。吃点药,休息两天就好了。”
许医生还在老矮的屁股上打了一针,然后留下了药,在我们的谢谢声中走了。
桂桂喂老矮吃了药,问老矮吃不吃饭。
老矮躺在被子里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们三人吃了饭。这时广播喇叭响了,那个好听的播音员的嗓音在雪里湖滩上飘洒,和漫天的雪花一般。
“革命的民工同志们,根据总指挥部的命令,为了早日完成向阳湖围垦这一神圣任务,我们不能困在湖滩了,我们要与天斗,与湖滩斗,请同志们马上开工,湖滩千里战风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女播音员念起了一串鼓劲和不怕死的话,连着一起念,也不知这些话是谁和谁说的了。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泽林给老矮掖了掖被角,对桂桂说:“你不用出工了,留下来照顾一下老矮,我和山娃子去工地!”
我和泽林拿起铁锹和箢篼,冲进风雪里。箢篼上原来粘的湿泥,现在全都凌上了,一只怕都有二三十斤重。
我一脚踩进雪地里,积雪立即淹没了我的半截小腿,我的半截裤脚立即湿了,一股寒气穿透裤腿和鞋袜,如锋利的针刺,刺向我的肌肤,我颤抖起来。没有退却的地方,我不可选择。我是个年轻人,不是怕死鬼,不是逃兵。我学着泽林的样子,在雪地里跋涉着,走向土塘。
土塘已经被雪盖住了。我和泽林放下工具,用手把积雪扒开,扒出黑黝黝的湖滩来。
十个手指头立即扒红了,麻木了,成了十个没有知觉的胡萝卜。我们机械地扒着,狠命地扒着。天上的雪花还在不断地飘洒,洒在我们的心头,钻进我们的颈子,立即融化成水,流到我们的背上和胸前,凉飕飕的叫人打战。
广播喇叭里在不断地播放着《下定决心》的歌曲。
我觉得唱这歌的人,不断歇地唱,最后嗓子都唱嘶了,可还在唱,还在唱“下定决心!”
我心里想着那个女播音员,她怎么不到雪地里来下定决心试试呢!
我看到各个民工排都出动了,红旗也插到雪地里来了,白的雪地里,红的旗帜在飘展,像血一样鲜明。而千千万万的民工像一群黑色的蚂蚁点子,在雪地里蠕动着。
我和泽林扒了半天雪,扒出了黑色的泥土后,就用锹挖出土块,装在箢篼里,往满是雪堆的堤坝上挑。
穿着鞋袜走在雪地里,很不方便。我要脱掉,泽林拦住我。泽林说:“不能脱,穿在脚上不起什么作用,但不能脱,脱了打赤脚,你的双脚要冻坏的。”
我和泽林就穿着鞋袜,挑着土,朝堤坝上走。不能叫走,应该叫爬。我们一步一步地跋涉着。
头上是雪,身上是雨,双脚踩在雪地里,裤脚和鞋袜早已冻住了。我们爬得很慢,想快都快不起来。
这时,我的联想挺丰富的。我想,我长这么大,这可是从来没受过的罪,从来没有吃过的苦啊!我想,红军爬雪山时,那滋味也大约跟这差不多吧!
我想起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保尔,他不是也跟着一群共青团员共产党员们, 在风雪泥泞中修一条路么?不是有个人把党证都退了,不愿吃这苦,跑了么?那交出的党证,被筑路领导人放在灯火上点着,烧成了一卷黑色的灰烬。我很崇敬保尔,我不愿做那个交出党证的逃兵,我要学保尔,再苦我也要干下去。
泽林在我前面爬着,爬得哼哧哼哧地喘气,我紧紧跟在泽林身后,一步也不落下。
我们把雪土倒在堤坝上,又跑回土塘再扒雪挖土。刚才扒出的黑色泥土,又被雪盖住了。
当我们爬着挑了三趟土后,再回到土塘时,我们看到桂桂也在土塘里扒雪挖土。
泽林叫着:“桂桂,你回去!”
我也说:“桂桂姐,你回去看护老矮,这里有我们两个就行了!”
桂桂说:“不!老矮吃了药已经睡了。”
桂桂的脸颊冷得通红,头上包了个布头巾,埋着头一声不吭地扒雪挖土,往我们的空箢篼里装土。
我和泽林不做声了,挑起满满的两箢篼土,又朝雪地里的堤坝上爬。
待我们再回到土塘时,我们看到桂桂正苦苦地劝说着老矮:“你回去,行行好,你回去吧,我的老天爷!”
我和泽林呆了。我们看到老矮光着头,赤着脚,棉袄上系着那条又旧又破的围巾,正趴在土塘里的雪地上,双手不停地扒雪。老矮的脸通红,雪花朝他身上洒着,洒到他的脸上额上,很快就成了水滴。
任桂桂怎么劝说,拉他,他都不吭声,两只手像两只筢子,飞快地把积雪扒得纷飞起来。积雪被他扒开了,黑色的泥土在他身后露出来。
老矮说:“桂桂,快挖土。”
泽林丢了担子,上前拉住老矮,吼叫着:“老矮,你回去,你不要命了!回去,听见没有?我是民工排的领导,我命令你回去!”
老矮哪里肯听,甩开了泽林的手,继续扒雪。
我说:“老矮,这样要不得的,你是病人,你的病会加重的,回去吧!”
老矮还是一个字:“不!”这时广播喇叭里的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正唱得带劲。老矮的嘴唇也在不断地动着,我们听到了,他嘴里发出的声音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们无计可施,这个老矮简直是疯了。
这时,我们看到工地上走过来一排人,有几个人穿着毛领黄色长大衣,头上戴着毛帽子,脚上穿着齐膝深的长筒靴子,踩着雪,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旁边跟着民工团的胡团长,还有个背照相机的年轻人。
是总指挥部的首长到工地来视察了。
这一行人在我们的土塘边停下来了。
泽林喊了一声:“首长!”
首长中有一人跳下土塘,和泽林握了个手,再和我握了手。我感到那手热乎乎的,软绵绵的。
首长握着桂桂的手说:“谢谢你们了,你们真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战士!”
首长走到正在扒雪的老矮身边,拉着他的胳膊,说:“好同志,好同志!”
桂桂说:“首长,他在发高烧,硬是要来扒雪,我们劝不住他。他这样要坏事的,首长你劝劝他吧!”
首长摸了摸老矮的额头,看了看老矮的一双赤脚,愣了一会儿。首长眼里已有光点了,像是没掉出来的泪花。
首长缓缓地说:“小同志啊,你烧得不轻,你是好样的。但身体是本钱,还是回去休息吧,病好了再干,好吧!”
老矮望着首长,说:“不!不这样我们的任务完不成,我们回不去的!”
胡团长对首长说:“他们是全工地十几万民工中的最小的民工排,只有四个人。”
首长点点头,望着我们四个人,不做声。
胡团长说:“你们谁是宣传员,给这位同志写篇表扬稿,好好表扬一下。”
我们都没做声。首长们走了。
我想,写表扬稿?老矮你可不是为了这个表扬。
老矮和我们一直干到天黑。表扬老矮的稿子我没写。
天黑了,我们才回到工棚,桂桂烧开水,让我们洗,让我们焐脚。
桂桂为老矮搓脚,用雪搓,一直搓到发红,才焐到她的怀里。
我和泽林的半截裤腿,鞋子袜子全冻住了,冻成了硬邦邦的树棍。
这天的温度怕要在摄氏零下五六度的,我想。
老矮没有出问题,吃了药后就睡了。到后半夜,我们起来看他,摸他的额头,热度竟然还下去了不少。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好,我有些失眠了。我在被子里想我的家,父亲,母亲,还有几个妹妹。想着想着,我流了泪。我暗地里擦干了泪,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雪,仍在不停地下着,湖滩上的积雪越来越厚。
广播喇叭里再没有关于大干苦干拼命干的鼓动了,而换成了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唱段:穿林海,跨雪原......还有毛主席诗词歌: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这个播音员倒会触景生情地放些关于雪的唱段。
工地上彻底停工了,没有人再到雪地里去扒雪挑土了。事实证明,大雪大干是行不通的,得不偿失。人冻得不行,却挑不了几块土上堤筑坝。人毕竟是肉做的,像昨天下午那样干两天,十几万民工都得倒在雪地里。
总指挥部的首长视察之后,决定停工。等待天气好了再干,现在养精蓄锐。
我们天天都要用扁担铁锹等把工棚顶上的雪扒掉铲掉。工棚顶上的雪积厚了,会把工棚压垮的。已有几十个工棚被雪压垮了,而且是在夜间,民工被埋在雪堆里喊救命,大家就都去扒雪救人。
我们的工棚小而且结实,每天扒铲顶棚上的雪也很容易。我们觉得这是很轻松很有意义的活干一会儿就完了。
我们就回到工棚,我在被子里玩老矮的扑克牌,它又脏又烂,但比没有强。老矮已经完全退了烧,人瘦了一圈,可以在被子里陪我们玩了。
桂桂说:“我们的米和烧的柴已经不多了,最多够吃三顿。”
泽林就去找陈毛子问粮草的事情。陈毛子说,粮草正往这里运,这几天大家少吃点,节约吧!
严重的问题出现了,工地断了粮草。
咸宁火车站离向阳湖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向阳湖十几万民工困在湖滩上,粮草堆在火车站无法运送。
山区县的公路本来就差,通往向阳湖的公路被积雪冻住,车辆一压,压出不牢固的路基中的稀泥浆,汽车轮子陷进泥里,呜呜叫唤,泥浆纷飞,车子却爬不出来。
各县区民工指挥部粮尽柴绝,民工们领不到粮草。
总指挥部积极想办法,首长们坐卧不安。
甘棠镇是个小镇穷镇,附近农民的口粮标准很低,每人年平均不到三百斤稻谷杂粮。这鱼米之乡根本拿不出多余的粮草来给湖滩上千万个民工们使用。
我们和所有的民工一样,将要经受一场饥饿的考验。
离春节还只有十来天了,围垦任务还没完成。完不成任务就不能撤走,民工们难道还要在这荒湖滩上过春节么?
我们感到着急了,其程度绝不亚于陈毛子和胡团长。
桂桂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在外面过过年,过年要是不能回去,那才倒霉了,这湖滩上用什么过年?”
泽林说:“我在外面过了好几个年了,我过年是在猪圈过的,陪着猪过。”
老矮有些羸弱,他说:“我也可以留下来,我回去过年不过年都无所谓。我跟我爹有什么年好过哟!”
我说:“那好,你们俩留下来,我跟桂桂俩人回去过年。”
泽林说:“那好呀,只要你走得了。下这么大的雪,只怕是火车都要停了,你们就飞吧!”
我们边玩牌边聊天,就到了晚上。
桂桂说:“做不做晚饭吃呢?柴米快没有了。”
我们都没有回答,大家就静默下来。
我们一天只吃两顿稀饭,而且一人只吃一碗。稀饭喝到肚子里,拉两泡尿就完了。肚子于是就咕咕地叫起来,我们就忍住,尝着饥饿的味道。
那天早晨,桂桂把最后的一点米熬了稀饭,一人盛了一小碗。
泽林把自己的一碗端起来,倒了半碗在锅里。泽林说:“我不想吃了,我这两天没怎么活动,不饿。”
老矮没接桂桂递给他的粥碗,脸上现出很难过的表情。老矮说:“你们吃吧,我不舒服不想吃东西,我想睡一下。”
桂桂看着我,我说:“桂桂姐他们不想吃东西,我也不吃了。桂桂姐,你太辛苦了,你吃吧!”
桂桂把我们轮流看了一遍,突然捂着脸,低着头钻进她住的内间,趴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我们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们一起跑进桂桂住的内间,站在桂桂的床前。泽林说:“桂桂桂桂,你怎么啦?”
桂桂哭着说:“你们出去,不要管我!”
老矮嗫嗫地说:“桂桂,我们哪里得罪你了?”
桂桂大声说:“怪我么?我有什么办法?都不吃东西,都饿死掉好不好?没有粮食,我拿什么做给你们吃?你们还赌气,不吃东西!都不吃,你们走!”
我说:“桂桂,我们没有怪你呀,真的,没有怪你。”
这时泽林大声说:“好了,我们每人都把自己的一碗粥吃掉,这是最后一顿饭了。已经没有米了。我们四人一起出来,就要有福同享,有苦同吃。桂桂,起来,你把你的一碗吃了。大家都吃,这是任务。”
我和老矮默默地跟着泽林走出来,泽林把倒进锅里的半碗粥盛进自己碗里。我和老矮各自端起自己的粥碗喝起来,我们喝得很慢很轻,没有发出过去那种呼啦啦的响声。桂桂过了一会儿也出来了,端起自己的一碗粥,慢慢地喝起来。我们四个人,在漫天风雪的湖滩工棚里,庄重而严肃地喝掉了我们最后的一餐粥。
工地上彻底地断了粮。民工连无法可想,民工营无法可想,区民工团县民工师以及整个向阳湖围垦总指挥部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大家只好困在雪地里,等待天晴,等待路干了运粮草进来。工地上的广播喇叭也不响了,红旗也没打出来,有点死气沉沉的气氛。
停伙了一天,我们这一天只喝了一点开水。
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还是爬起了床。泽林说:“躺在床上没有用,也是饿。干脆我们出去转转,到甘棠镇去看看,看是否能弄点吃的东西。”
老矮说:“甘棠镇怕也弄不到什么吃的东西了,我们区有多少民工排多少民工连啊,就只一个甘棠镇,即使有粮食,也没我们的分。”
泽林说:“我们是男人嘛,总还能想些办法的。走,拿上锹,我们去挖地老鼠吃。”我说:“老鼠能吃吗?没吃过。”
泽林说:“我当兵时,有个战友是广东人,带我去挖过几次地老鼠,那肉可鲜嫩呢!”
老矮马上爬起来,说:“那好啊,你能吃,我就能吃,这有什么难的,有吃的总比没吃的好。”
我说:“那好吧,我听你们的。”
我们三个人很快起了床,穿好了衣服,打开了工棚门。一看,嘿,雪竟然停了,东方竟然有红的太阳冒出来,天晴了。
我们跟桂桂打了声招呼,老矮和泽林各提了一把锹,我空着手,我们三人摇摇晃晃地朝甘棠镇走去。
连着几天没吃饱,昨天又饿了一天,有气无力是很显然的。到甘棠镇不到三里路,我们走了四十多分钟。甘棠镇后面就是一片田,田基高出湖滩许多。田里的稻茬被雪盖住了,有田埂的地方凸出来一条条的埂子。田野上没有人,附近的庄稼人此时一定围在家里烤火,或者捂在被窝里做着梦吧,我这样想。
泽林有过挖地老鼠的经验,他带着我们在田野里转悠了好半天,也没看见黑色的洞洞。
我说:“这里不比你当兵的那地方,怕是地老鼠也捂在地洞里睡觉吧!”
泽林说:“那它们总得有个洞洞透气吧!”
老矮突然指着前方一个黑洞洞说:“泽林,这是不是?”
泽林跑过去一看,肯定地说:“就是这,就是这。”
泽林叫我站在一边看着,等会老鼠跑出来时,帮忙扑打。他和老矮就沿着那洞洞挖起来。
老矮照着泽林的指点,一锹挖下去,翻起好大一块土来。我立即看见有只大灰鼠从那土块里钻出来,就大叫:
“泽林,看,老鼠出来了!”
泽林眼疾手快,早“啪”的一锹,拍到了大灰鼠。我跑上去从雪地里提起来,怕有半斤重,真肥。
泽林说:“还有一只,他们一般是两只一洞,夫妻么!”
果然,挖了一会,又拍死一只灰老鼠,比先前的一只还大。两只老鼠一斤多重,我们的收获不小。
更重要的收获是,我们在鼠洞里挖出了一堆稻谷,我们细心地把稻谷装在泽林的罩衣里,再包起来,怕有四五斤。这些地老鼠偷粮食也真够厉害的。
我们在雪地上继续寻找,再也没找到黑洞洞了。我们挖了两处像是老鼠洞的地方,可里面什么也没有。
肚子在咕咕叫着,我们就停止了搜寻,提着战利品往回走。回去比出来要走得快些,因为我们都指望回去后将战利品做些处理,好好吃一顿。
我们三人晃晃荡荡地走,我甚至哼起一支曲子,当然是毛主席语录歌,除此之外,其他的歌曲都不能唱。
在甘棠镇时,从我们对面走来一个穿军大衣的姑娘,个子娇小,皮肤白皙,五官端正,两只翘翘辫耷拉在背后。
那女孩看见我时稍惊讶了一瞬,立即朝我跑过来,叫道:“刘山,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原来是我中学同学徐英子。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来当民工呀,修堤坝围垦呀!徐英子,你怎么来了?”我说。
“跟你一样,我在区指挥部当广播员!”她说。
怪不得的,我天天听那广播里的声音很好听,原来是我的老同学在当播音员哪!播音员可是舒服得很,又不劳动,每天只是念念稿子,比我们挖土挑土强多了。
徐英子见我们三人在一起,问:“你们这是干吗呢?”她是部队干部子女,她父亲那部队就驻扎在我们区。
泽林说:“我们找吃的。山娃,你和老同学再聊聊,我们先走一步了。”
老矮也朝徐英子点点头,跟泽林先走了。
徐英子把我带到广播站,正赶上指挥部里吃午饭。徐英子把她的一份饭给我了,她自己吃饼干盒里的饼干。到底是指挥部,还没断粮。我把徐英子的小馍馍吃得一个不剩,喝了杯开水,就告辞走了。
徐英子叫我还来玩。我说:“待我饿得太狠了时,再来讨一顿饭吃。”
徐英子说:“宁可我饿,也要给你吃。不过我告诉你刘山,粮食问题马上就可以解决了。我们县的粮草已经用小船从金水河穿斧头湖朝这里运了,大约三天后就可以到的。你看,天也晴了,这公路也说不定马上就修好的。”
我想,那好啊。就跟徐英子扬扬手再见。
回到工棚,泽林老矮桂桂三人正喝稀糊糊,一碗烧得喷香的鼠肉放在中间,泽林和老矮吃得津津有味,桂桂一直不敢吃,怕恶心。我吃了几块,味道确实不错。
桂桂让我喝稀糊糊,我说中午在区指挥部吃过了。
泽林和老矮说:“你的同学招待你吃好东西吧!”
我说:“那当然!我可以为你们节省一点么!可惜,没有带的,要不,我一定带给你们吃的。”
我告诉他们我们县的粮食柴草已经从金水河起运,三天后即可到达的消息。
我们再熬三天吧!天晴了,我们还要大干呢!没吃的,就大干不成。
第五章
可是,没等熬到三天,我们小湾民工排却出了事,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这件事使我终身难以忘怀。
由于没有粮食,大家都挨着饿,即使天晴了,也没有人到土塘里挖土挑土。各级指挥部领导也没督促大家上工,民工们没吃的,当然也就没劲去上工。大家都在等着粮食。
大约是上午十点钟的光景,太阳暖洋洋的,工棚顶上少量的积雪开始融化,朝下面滴答滴答地滴水。民工们也是懒洋洋的,有的躺在地铺上蒙头睡觉,有的坐在工棚门口的太阳底下,把身子晒得软乎乎的。
这样的天气,没有吃的,人们更感到饥饿难熬。湖滩上死气沉沉的,除了未建成的堤坝外,就是铺在湖滩上正在化去的积雪。远一点的甘棠镇,街上难以买到吃的。即使有吃的卖,民工们手上也没有钱。
甘棠镇东边,有一块十来亩水面的塘,水塘与向阳湖的大片湖滩紧靠着,塘周围有土圩子。夏天向阳湖水满时,水塘的平面就与湖水一样高。冬天向阳湖的水枯了,而水塘里还蓄着一塘水,塘水里养着鱼。水塘里有水草和少量的荷叶,冬季里都枯干了,垂首在塘面,听任鱼儿追逐。
鱼塘属于甘棠镇东山大队,东山大队指望这鱼塘的收入来过年。平时舍不得捞,一直蓄着养着。
看看年关已经近了,天气又晴得很好,东山大队决定把鱼捕起来。
一早,十来个社员就将鱼塘圩子上的小节制闸门抽开,把塘水放到通往向阳湖的河沟里。
从高处往低处放水,那水哗啦啦一涌而出,欢快奔驰。闸口处拦着竹帘子,顺水而下的鱼,碰到竹帘,跳起老高老高,在冬日的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泽。
一塘三四斤重一条的鲤鱼,社员们看到越来越浅的塘水里,鲤鱼如没头的苍蝇,撞来撞去,心里乐滋滋的。
上午十点左右,鱼塘干了,塘泥显露出来。社员们准备了筐子,下塘捉鱼。
散布在湖滩上的民工棚子,冷火无烟。民工们只得三三两两,游荡到鱼塘边。看到满塘的鱼,蹦蹦跳跳,煞是可爱。民工们心里痒痒的。娘的,老子们到这鬼湖滩来下死力围垦,已断顿两天了,而这里的社员,却有这满塘的鲜鱼,捕回去能过个好年。饭香鱼香,一家人围着,多美的事呀!
于是鱼塘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民工。反正又没有开工,窝在棚子里肚子也饿,不如到鱼塘边来饱饱眼福。
甘棠镇周围的民工有三千多人,大家都饿着,都在等粮食,都在闲着渴盼着填肚子的东西。
这些民工,百分之九十几都是青壮年农民,也没那么多觉悟那么多修养。
水干鱼跃,民工们围在塘边叽叽喳喳。东山大队的十多个社员下塘捉鱼,高高兴兴,他们根本没有防到民工们会下湖抢鱼。炸塘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一个大块头的民工,看到塘边泥里卧着一条三四斤重的鲤鱼,竟然忘乎所以地跳下了塘,连脚上的鞋子也没脱,抓住了那条鱼。大块头下了鱼塘,围在鱼塘边看热闹的民工眼红了起来。他妈的,饥饿的人还讲那么多干什么哟!下去,抓几条鱼回去,白水煮着吃了,也能填饱肚子。马上有第二个人跳下塘,第三个民工也跳下塘。围在鱼塘边的民工呼啦一声,纷纷像鸭群一般跳进满是淤泥和鱼的塘里。
正在鱼塘里捉鱼的东山大队的十多名社员一看这阵势,吓得呆了。天哪,这么多人,这不是来抢鱼的么?这不是炸了塘么?有人就大喊起来: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青天白日的就发抢来了!快起去,你们这是犯法的!”
没人听他喊叫,他的喊叫在大群民工中间,溅不起半点回响。
我和老矮正在离鱼塘不远的地方溜达,看到鱼塘那边吵吵嚷嚷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起跑到鱼塘边。
一看那架势,我还不明白。老矮就叫起来了:“山娃子,快,脱鞋子,炸了塘了,我们也下去捉几条鱼回去打牙祭!”
老矮边说边脱鞋子,我看到老矮把脚上的解放鞋脱下后,掖在腰上系的围巾中,然后“扑通”一声跳下了鱼塘。
我学着老矮的样子,也脱了鞋子,跟在老矮后边跳下鱼塘。下了鱼塘,稀泥立即没到膝盖上了,冷得人只打寒战。我看到老矮在泥塘里很快抓了一条大鲤鱼,提在手里。前面又有一条,老矮又抓着了,他一只手提一条鱼,看到第三条鱼卧在泥里,他已没有手空出来抓了。
老矮说:“山娃子,快,有没有绳子?”
这时我也抓住了一条鱼。这塘里鱼真多真大,捉到的鱼,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刚才下塘时感觉到的那点冷意早没有了。
“我没有绳子!”我说。
老矮把捉到的鱼塞进泥里,使鱼不容易跑掉,然后飞快地抽下了做裤带用的绳子,把裤子往上提一提,再把腰间的围巾系紧。老矮用裤带把我手里的鱼串上,又从泥里把那两条鱼抠出来,也串上。这时我又抓到一条鱼了,老矮也一并串上,提了提,说:“山娃子,快,你先把这四条鱼提回工棚去,再带一根结实的绳子来,我在这里等你,快!”
我听从老矮的吩咐,提起穿着四条鱼的裤带绳子,爬上了鱼塘的堤坝,拔腿就朝湖滩上的工棚跑去。
“炸塘了,炸塘了,快去捉鱼呀!”有人这样喊叫着。
我往回跑的时候,看见有几百上千的人朝鱼塘方向奔去。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哟!我可从来没见过这阵势。我顾不得多想,拼命朝工棚里跑。
跑到工棚,只见桂桂一人在工棚里。桂桂见我提着一串鱼,满裤腿满脸的稀泥,累得气喘吁吁的,惊慌地说:
“怎么了山娃?怎么了山娃?”
我说:“甘棠镇那边炸了塘,这是我和老矮捉的鱼,快收起来,再给我一根结实的绳子,我还去,老矮在鱼塘里等我。”
桂桂慌慌地接过我的鱼,忙递给我一根挑柴草用的粗绳子。桂桂说:“山娃,你去叫老矮快回来,这要出事的。”
我问:“泽林呢?”
“他到民工连开会去了!”桂桂答。
“叫他回来到鱼塘边去接应我们。”我丢给桂桂一句话就跑了。我想我这回拿的一根绳子,能串好多条鱼,肯定断不了。我不断给自己说,快跑,再迟了就没有鱼了。
根本就没等到我跑到鱼塘边,就出事了。
抓了几条鱼已经送回工棚去了,老矮和几百个民工还在鱼塘里抓那卧在泥里的鱼。就只两只手,抓多了无法拿,充其量也只能一只手提一条。眼看塘里活蹦乱跳的鲤鱼,老矮急得没有法子可想。山娃回去了怎么还不来呢?老矮抬头朝鱼塘岸上望去。
天哪,湖滩上有许多人朝鱼塘这边跑,人越来越多,知道了炸塘消息的民工都往这里跑。大家肚子都饿,大家都想抓几条鱼熬了吃。
老矮着急没东西装鱼的当儿,突然听到前面泼剌地响了一声,朝响的地方一看,老矮兴奋得丢了手中的两条小些的鱼,朝那条大鱼扑去。那是一条有十来斤重的金鳞红尾鲤鱼,正瞪着晶亮的眼睛看着老矮,大鲤鱼的尾巴像把小扫帚,张开的嘴边有两根长长的胡须。
这真是个鱼中之王。
老矮扑向鲤鱼,双手把鱼压住,直朝泥里按。鲤鱼尾巴一搅,拍在泥上,溅得老矮一脸的泥浆。老矮腾出一只手擦脸的当儿,鲤鱼一个大翻身,老矮没能按住。鲤鱼尾巴一扫,正撞在老矮的腿上,老矮没提防,一个屁墩坐到稀泥里。老矮火冒三丈,爬起来又用双手紧紧地压住鲤鱼。
就在这时候,湖滩上的大喇叭响了,女播音员徐英子的声音飞向躁动混乱的鱼塘:
“民工同志们,请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我们到向阳湖是修堤围垦的,我们一定要搞好与当地老百姓的关系。农民的鱼是集体财产,我们不能拿,拿了的同志,要送回去!”
徐英子的声音虽然好听,但软弱无力,鱼塘里越聚越多的民工无动于衷,大家继续捉鱼。
东山大队捉鱼的十几个社员,见抢鱼的民工越来越多,他们阻拦不了,就都爬到鱼塘的岸上,望着鱼塘里疯抢的人群哭起来。他们中的一个队干部跑回大队报信去了。
工地上的大喇叭里立即换了一个声音,民工们一听就有点不安了,是胡团长的声音。胡团长破口大骂:
“狗日的们,我限定你们立即离开鱼塘,把抢的所有的鱼统统送回东山大队去。快点!马上离开鱼塘,再不离开,你们小心点,一切后果自负!”
胡团长骂完后,人群有一刹的骚动。先来的人已抓到鱼了,提着鱼朝岸上爬。后来的人见先来的人都已抓到鱼了,觉得不平。妈的,他们都已抓到了,老子也该抓两条。于是,还是不断地有人朝鱼塘里跳。
东山大队青壮年有百把人,他们的民兵连还有七八条旧枪,都放在机干民兵手中。跑回家报信的队干部说:“快点快点,他们把我们的鱼塘抢了!快点去,再去迟了,我们一塘鱼会一条都不剩的。”
大队干部正在开会,研究怎么拨出点粮食来支援挨饿的民工,准备把种子粮拿出来一些的。
书记和民兵连长听了报告,马上就不开会了。还支援个屁,人家已经抢到门上来了。
民兵连长敲钟,召集了他的持枪机干民兵,其他男女社员三百多人,包括老幼,青壮年全部出动。他们要捍卫自己的利益,要保卫自己的财产,决不容许别人来干扰他们的生活。
三百多男女老幼,拿锹扛锄头,蜂拥到鱼塘边。
鱼塘里还有黑压压的捉鱼人,一塘鱼已经基本上抢完了,只剩下躲在淤泥里的侥幸者。
机干民兵们的枪其实是个摆设,里面都没有子弹。只有民兵连长有十多发子弹。民兵连长是个复员兵,现在遇到个放枪的机会了。他把子弹压进了步枪里。
民兵连长朝天连放了三枪:呯!呯!呯!
枪声短促,尖啸而清脆。
“快跑,他们拿着枪来了!”鱼塘里有人喊。
于是,鱼塘里的人像炸了窝的蜂子,立刻乱了起来。大家慌不择路,前扑后拥,东倒西歪,连滚带爬,手上的鱼也不要了,鞋子跑掉了,帽子也跑落了。
听说事后东山大队从淤泥里抠出鞋子帽子用箩筐装,挑了好几担。
其实,大家本不该慌的,不用说东山大队来的三百多人,面对这黑压压的民工不敢动手,就是那几条旧枪,多是打不响的,即使民兵连长的枪能打响,也不敢朝人身上放,何况他只有几颗子弹呢!
但是抢鱼的农民工们,虽说把他们编成了连排等军事单位,说到底他们还是农民,在真正的枪炮面前,他们还是逃命要紧,其他一切都不管了。
悲剧就是这样发生的,悲剧就发生在那一刹那。
老矮正把大鲤鱼狠命朝泥里按,准备用手扼住鲤鱼的鳃,再提起来时,岸上的枪声响了,鱼塘里发生了骚乱。
东山大队的人群是从甘棠镇方向来的,枪声也是从那边响过来的,因此鱼塘里乱了套的人群就朝湖滩这边的岸上逃,成百上千的人一起朝这边压过来,谁也挡不住了。
人们发了疯,好像子弹就追着他们的屁股,大家都不要命地跑,边跑边发出哇哇的叫喊。
老矮还来没得及伸直腰,就被人流撞倒了。老矮立即又爬起来,他没有马上随着人流朝岸边跑,他觉得丢下到了手的鱼跑走很不合算。
老矮在站起身来的一刹,突然发现插在腰带上的鞋子丢了。这双解放鞋是老矮唯一的像样的物件,可不能丢,丢了就没有穿的了。老矮想都没想,又弓下腰在泥里找自己的鞋子。老矮一样东西都不想丢掉,他要先摸着了鞋子放好,后捉了大鱼再走。
就在老矮躬身在泥里摸鞋子时,人流压过来了。老矮只觉得自己身子一歪,一下子没进泥里,身上立刻就有成百上千双脚踩过来,踩下去。老矮眼前一片漆黑,耳里还隐隐地听到哇哇哇的呼叫声,很快这声音就远逝了,消失了。老矮觉得自己好累好累,就静静地睡去了。
老矮一声都没喊,老矮已经摸着了自己的一只鞋子,紧紧地抓在手上。那条十几斤重的大鱼,也被踩进泥里,它倒没有被踩死。
鱼塘里发生骚动,枪声响了的时候,我正拿着一根粗绳子往鱼塘跑,本想去接应老矮,让他用这根粗绳子多串几条大鱼回来。还没等我跑到鱼塘边,鱼塘里的人爬起来拼命朝回跑,边跑边喊:
“他们放枪了,来了公安局的,要捉人了,快跑!”
我根本就不能逆向越过他们朝鱼塘跑,我被大队奔跑的人群裹挟住了,朝湖滩跑起来。我边跑边喊:“老矮,老矮,快点跑,快点跑!”我当时肯定老矮在奔跑的队伍里,老矮不会傻到待在鱼塘里让他们捉去。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了工棚,泽林和桂桂惊恐地迎着我。
桂桂说:“老矮呢?”
我说:“我没看见他,我还没跑到鱼塘,他们就放枪捉人了。”
泽林很显然已经知道了炸塘的事,说:“不要慌,这又有个什么事咧,无非是把鱼还给他们,他们不会捉人的。快,我们找老矮!”
湖滩已经没有人了,刚才千军万马,现在却鸦雀无声,人们都跑到工棚里躲起来了。
泽林、桂桂和我在湖滩上四处寻找老矮,我们大声地喊:“老矮!老矮!你在哪里啊?”
可是没有人答应我们。
我们朝鱼塘边走去,但我们不敢走得太近,因为东山大队的男女老幼现正站在鱼塘边,他们手上还有枪。
我们站在离鱼塘很近的地方喊:“老矮,老矮!”
仍然没有人答应。
桂桂说:“是不是被他们捉去了?”
我说:“也可能老矮跑到其他地方躲起来了!”
泽林说:“我们到区指挥部去,让指挥部出面打听,看他们捉了人没有。老矮如果跑到其他地方躲起来了,那更好办,他待会就会回来的。”
泽林带着我和桂桂到了甘棠镇,甘棠镇上正在议论纷纷,说的都是东山大队抢鱼的事情。我看看自己的模样,身上泥呼呼的,让人一看就是个抢鱼的人。
泽林说:“山娃,你回工棚去,把身上洗洗,我和桂桂一会就回来。你这模样见了胡团长,他不把你抓起来才怪呢!”
我想也是,就转回工棚去了。
我把自己收拾好了,换了衣服,就在工棚里等老矮。我望着棚子的门,我巴望着老矮从那门里晃进来。
老矮没回来,泽林和桂桂回来了,他们垂头丧气。
胡团长臭骂了泽林一顿。胡团长派人跟东山大队联系过了,东山大队的人说:“没捉人!你们要赔偿我们的损失!”
老矮哪里去了呢?
我们的老矮失踪了,民工连的陈毛子急红了眼,就发动全大队各民工排的人寻找。
在湖滩在甘棠镇找了一遍,不见踪影。
我到团指挥部的广播站找到了老同学徐英子,央求徐英子播份通知,徐英子立刻答应了。
湖滩上的喇叭响了:“陈清江同志,请你听到广播后立即回到你们排的工棚去,有急事找你!”
陈清江是老矮的大名。
徐英子的声音反复响了几遍,可是我们的老矮还是没有露面,老矮啊老矮,你到哪里去了呢?
夜幕低垂,湖滩工棚里亮起了灯火,雪原静静,堤坝横亘,断炊之夜,人们唉声叹气,湖滩的夜有些凄凉。
到鱼塘里捉了鱼的民工,被逼着把鱼送还了东山大队,大家白忙活了一场,结果连片鱼鳞都没得到,还损失了许多的鞋子帽子和力气。
我们损失了老矮,全工地就一个老矮失踪,奇怪。
我和桂桂、泽林一起待在小小的工棚里,我们什么也没说,我们对着一盏孤灯,等待老矮回来。
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会不会是……我不敢说出来。泽林和桂桂不做声,他们是不是也想到什么,但他们不敢说,和我一样呢?
湖滩上,工棚里,我们一夜未眠,老矮一夜未归。
第二天早上,有人报信来了。
东山大队的社员在鱼塘里清塘时,抓到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鲤鱼,也从泥里捞起了老矮的尸体,老矮手上紧紧地抓着一只解放鞋。老矮死得很痛苦。
泽林、桂桂和我听了,拔腿就朝鱼塘边跑。老矮哟老矮,你怎么能死了呢?你是不能死的呀老矮!
老矮的尸体放在鱼塘的岸上,蜷曲着,浑身是泥。几个社员在边上惊恐地看着,不知所措。
我和桂桂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老矮呀——!
泽林二话没说,抱起老矮就朝湖滩上走。泽林说:“老矮,我们到处找你,昨天等了你一夜。老矮,我们回工棚去吧!”
泽林把老矮抱回工棚后,放在老矮的床铺上。桂桂端来了清水,绞了毛巾,给老矮擦洗。
桂桂停止了大哭,眼里的泪珠子一粒粒滚落下来,落到老矮的泥脸上。桂桂很细心很安静地为老矮擦洗。她把老矮的头发、眼睛、耳朵、鼻子、嘴巴里的泥细细地掏出来,再细细地擦去,她做得那么认真,那么仔细,就像在给一个孩子洗脸洗澡。
老矮的湿衣裤脱下来了,脱光了身子。桂桂没有回避,还在为他擦洗,就像是他的妻子。身上的泥洗净了,连大腿根的泥都洗去了。桂桂做这一切时没有半点羞涩感,而是显得很圣洁很庄重。
老矮浑身发乌,老矮是被泥巴活活憋死的。
我和泽林要帮忙擦洗,桂桂不让我们沾手。
在我们这最小的民工排最小的工棚外,聚集起几百名民工,他们知道了消息后,自动地聚拢来,默默地站在湖滩上,悼念着他们中的一个。
我们这个最小的民工排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
第六章
中午时分,区指挥部通过湖滩上的广播喇叭通知,从金水河起运的粮草船已经到达向阳湖北岸的河沟里。泊船的地方离湖滩的工棚距离只有几百米。除了粮食和柴草外,为了抢在春节前完成围垦的第一期工程,区里通知家里人尽量的多来工地,支援工地的民工。因此随船只到来的,还有上千的民工到达工地。
徐英子把这一喜讯反复广播了几次,工地上立即腾起了一片欢呼声。饥饿结束了,有粮食柴草,有白米饭吃了,可以把肚子吃得饱饱的了。而且家里来人支援,土方任务会很快完成,大家可以回家过年,不在工地受苦了。
很显然,在一阵欢呼,一顿饱饭后,工地上会立即掀起大干苦干的高潮,堤坝会很快筑成。
可是老矮再也吃不上家里送来的粮食了,再也不能挑起箢篼打赤脚跟我们一起挑土挖土朝堤坝上奔跑了。
我们小湾民工排失去了一员苦干大干的战将。
我和桂桂泽林一起,在工棚里守着老矮。老矮已经洗擦干净了,浑身上下都穿戴整齐,换上了他从家里带来的换洗衣服。
桂桂洗干净了老矮的泥巴衣服,放在工棚外晒着。老矮没有鞋子穿,打着赤脚。
泽林拿出自己的鞋子,要给老矮穿上,他们两人的脚差不多大,我的脚比他们的脚小多了。
桂桂拦住了泽林。桂桂从里间拿出了一双新布鞋给老矮穿上,正好合脚。
我明白了桂桂在工地纳的鞋底子是谁的了,桂桂是帮老矮做的鞋子。可惜老矮生前并不知道。老矮深深地爱着桂桂,爱得纯朴而强烈。如今老矮去了,终于穿上了心爱的姑娘给他做的鞋子。
我们听到了广播,我听到了徐英子那好听而兴奋的声音。可我们兴奋不起来,我们失去了老矮,我们没有像其他民工一样,跑到工棚外去叫着跳着,去迎接自己队里来的船只和民工。
我们和老矮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们听到工棚外有陈毛子的声音。陈毛子说:“到了,就是这个工棚。”
我们三人扭过头朝工棚门口看去,只见我们小湾生产队的十来名男女站在门口,他们背着粮袋子,挑着柴草,扛着行李和工具,会计童吉喘还扛着一爿猪肉,他们呆呆地站着,队长韩瘌痢领头。
我父亲来了,桂桂的父亲也来了。
我哇的一声扑向我父亲的怀里,伤心地痛哭起来。
桂桂怔了怔,立刻趴在老矮的尸体上哭起来。几个妇女立刻进来,陪着桂桂鼻涕眼泪一把地哭着。
泽林走到队长韩瘌痢面前,低着头说:“大叔,都是我的不好,我没领好队,老矮死了!”
队长握着泽林的手,说:“你们辛苦了,你们都是好样的,只是老矮死了。唉,老矮死了,么样跟他的喉包爹交代呢?”说着,队长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我们四个人,离家才个把月,可变化大了。泽林脸上胡子拉碴的,下巴都瘦得发尖。桂桂脸上的红润没有了,寡黄寡黄的。我是又黑又瘦,头发长得像个囚犯。
而老矮,已经死了。
队长韩瘌痢会计童吉喘和我父亲等男女社员,都留在向阳湖的工棚里,来完成我们小湾民工排的土方任务,泽林、桂桂和我,护着老矮,驾一条小木船回去。
陈毛子和我们队里留下的人到河沟边送行,陈毛子站在岸边默默地望着小船里躺着的老矮。陈毛子在想什么呢?他是在想他作为民工连的领队,自己的队伍里死了人他感到应负的责任吗?他是在想他曾许下回去就发展积极分子老矮入团的诺言吗?
我站在船头,泽林在船尾握桨,桂桂在船舱里陪着静静地躺着的老矮。
我望望向阳湖的这片湖滩,我在这里挖土挑土一个多月,我在这里挨饿受冻了好多天。今天又是个晴天,民工们有了粮食和柴草,又补充了新的战斗力,大家热火朝天地大干苦干。工地上红旗飘飘,人声喧闹,广播喇叭里正在播送一篇表扬稿,徐英子的声音仍是那么好听。
我在心里说:再见了向阳湖!再见了我的工棚!再见了徐英子!我们回家了。泽林把船头调离了岸。桂桂说:“老矮,我们回家了!走吧!”
我们一船四个人,离开了向阳湖,转入斧头湖,又进入到风平浪静的金水河。
我们的小船走了三天三夜。湖上的风浪使我们驾船的技术得到了一次次的严峻考验。第四天,当我们看到小湾的轮廓时,我们三个人望着村子,流出了眼泪。
“老矮,我们到家了!”我们三个人一起说。
可老矮还在安安静静地睡着,睡得好沉,似乎正在做一个梦。老矮,你梦见了什么呢?
你的梦该好深好深吧!
附 记
一九六九年,湖北咸宁向阳湖迎来了从京城来的六千多名文化人,中央文化部五七干校在这里开办。三年之后,这些人陆陆续续地离开,回到各种岗位上。若干年后,人们才知道,这所干校集中了中国文化的精英,那些名字说出来,每一个都要令我们惊讶半天,仰视倾慕一回。
向阳湖,是留在许多文化名人心中的一波五味俱全的湖水。
四十年前,在这些文化名人还没到来之时,湖北咸宁九县民工十几万人,就艰苦奋战在向阳湖畔。
我是那十几万民工中的一员,我是个初中毕业回乡的十几岁的小民工,那段日子的记忆永久地刻在我的心壁上,难以忘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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