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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兰师附小 (上) 水天中
三哥的《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小学》一文引起亲友的极大兴趣,也使许多即将沉入遗忘黑洞的生活片断浮上心头。我沿三哥的回忆脉络,继续写了一些我记忆中的人和事,作为接续半个世纪前小学生活链环的尝试。
我们家兄弟姐妹都出自兰州师范附属小学,在我之前有大哥天同、二哥天明、三哥天浩和姐姐天长,在我之后则是弟弟天达、妹妹天光和小弟弟天行。堂兄妹中也有好几个在兰师附小读书,而最后进入这所学校的应该是我的大女儿潞潞,但她进校时兰师附小已经迁址,且更改校名为畅家巷第一小学。从历史环境和时间顺序看,我似乎处于中间阶段。我进学校的时候二哥已经毕业,三哥是引领并监督我上学的人;堂妹天聪是我同班同桌的同学,我们曾共用一套课本;我担任学校校刊记者的时候,天达弟便是我的耳目,他为我提供许多信息,有一些曾引发轩然大波,致使有老师对我说:“我真佩服你的新闻鼻子!”殊不知此“鼻子”正是我的弟弟;妹妹上幼稚园的时候,我已在五年级,我经常把她带到课堂上,给她各种东西吃,惹得老师同学发笑。
而我和姐姐是并肩走进学校的—我们穿着款式相同的新衣服,姐姐拉着我的手去幼稚园。有一次在幼稚园玩耍时姐姐摔倒,摔断了她的玉石手镯……这都是听妈妈说的,我自己一点也没记下幼稚园的生活。只记得那是一间很大的教室,里面有一张低矮的大桌子,周围有二十几个小木椅,靠窗摆着一排厚厚的木板削成的洋娃娃。幼稚园附属于兰师附小,上完幼稚园后开始上一年级。
上一年级以前妈妈教我识字并写字,使用的是“石板”。那是一块有木头镶边的,又光又薄的石板,拿细细的“石笔”在上面学写我刚认识的几个字。并在石板木边上写上我为自己起的名字—水天中,因为我觉得父亲为我起的名字太难写,便随意找到一个我所认识的“中”字来代替。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已经以“水天中”报名注册了。但学校里已经不用石板和石笔了,我的书包里装的是正方铜墨盒和“青山挂雪”毛笔。
从哥哥们的口中,兰师附小的一切,早都耳熟能详,例如从早上上学到下午放学的规矩,在哪里找水喝以及哪个老师有什么嗜好和毛病之类。因此,当第一堂图画课走进来的是牛老师时,我大惧。这个老师叫牛宜生,以善于打板子出名。打板子者,用两寸宽,一尺、二尺或三尺长的木板狠打学生手心之谓也。现在想起来,并不是那时候的老师比现在的老师凶狠,而是他的木板狠打学生手心之谓也。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老师绝不比现在的老师更坏,而是那时候老师们的生活十分单调无聊,使劲儿打学生是他们唯一感到刺激的事。所以他们打起学生来都极其投入,绝不敷衍了事。牛老师常对顽皮学生宣告:“我叫牛宜生,你们就是牛,我,就是治牛的医生。”第一堂图画课果然极其肃静,他背着双手在课桌间来回踱步,那根有名的板子一直在他背后摇晃。他让大家画一个“大轮船”,但没有任何样本和提示。四十多个小孩赶紧低头去画那个从来不曾见过的大轮船。等到他一一看了大家的作业,在讲台上站定了,大声宣布:“水天中画得最好了”。我反正不记得在这个大轮船之前我画过什么画,从此我知道了我可以画些什么,所以对图画课总怀有期待。但后来碰上了一个姓严的年青老师给我们教图画,他一表人才,面相明朗,但对小学生的冷酷无情,远在牛宜生之上。他在图画课堂上巡视,信手夺过小学生正在画的图画作业本,看过之后一句话也不说,狠狠地把图画本摔在学生的的脸上。他对我当然也不例外,这使我对图画课兴味大减,在好几年里,我对画画的兴趣只在图画课之外。
第一堂算术课也忘不了。给我们上算术课的是瘦小的刘子昇老师,听口音大概是陇东或者天水一带的人。他走上讲台,问大家会不会写“洋码字”(阿拉伯数字)。于是有许多同学举手,我们之中最勇敢的走上讲台,踮起脚在黑板上写出1,2,3,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走下讲台。刘老师问大家:“谁能再往下写?”这一次只有三两个学生举手了,他让其中一个继续写,这位同学写出了4,5,6,7,8,9,10,我们一齐惊叹。刘老师又问:“还能往下写吗?”这次只有一个学生举手了,这位同学从11一直写到23,拿着粉笔想了很久,在绝对静寂中走下讲台。在检验了一年级学生的算术水平之后,刘老师开始讲阿拉伯数码、汉字数字的对照,最后还教我们认识一种商家记帐用的数码,那可是太难认了—“三”写作“川”……我至今也没弄清楚这种数码的写法。
国语课一开始是教注音字母:ㄅㄆㄇㄈ万、ㄉㄊㄋㄌ、ㄍㄎ兀ㄏ、ㄐㄑㄒ……虽然我在上学以前就认了不少字(那是妈妈从装满方块字卡片的盒子里拿出让我学的字,插在一块绿色的金属板上教我的),但在国语课上,我仍然跟着同学一字一顿地大声读我早就认识的字:“开—ㄎㄞ—开……”。学会注音字母并没有使我在国语课上感到方便多少,但到十多年之后的1952年夏天,我在陕西长安农村参加推广“祁建华速成识字法”,为当地农民“扫盲”。我发现自己是最熟悉注音字母的人,便荣任扫盲教员的教员,为其他扫盲人员教注音字母。
与后来的语文课不同,我们在国语课上要集体大声朗读课文。老师教给我们几种朗读的腔调—“慢读”,“快读”,还有“美读”。这实际上是一种“唱腔”,例如“慢读”的调子像是56.1 65 65 432—5222165—……常常是在寂静而沉闷的夏天,从教室里传来这种舒缓、悠长而又显得有一点苍凉的读书声。那是一代代老师和学生传下来的,传递着远离中原的学子对诗文的赞美和咏叹。也许可以从那种朗读调子中,追溯古代秦陇高原长调民歌的调性。
到三四年级以后,增加了“童训”课,即童子军训练。这是一门理论与实践联系的课,包括一些好玩的内容,如野外生存知识,结绳、营火、搭建帐篷、用绳索渡河、在森林和夜晚辨认方向、连跑带走的“军步”等等。作为童子军,我们穿棕黄色带有各种饰物的童子军服,短袖短裤,戴船形帽(哥哥们当童子军的时候,戴的是圆形宽沿遮阳帽),手持“军棍”—那是一条长约四尺的木棍,可用于扛负重物,跳越障碍,维持秩序,特殊情势下用于自卫。但以其形若乞丐之木棍,被冠以“打狗棒”的恶名。童子军活动来自国外,但加入了中国文化因素,例如以“智仁勇”为中国童子军的最高箴言。“童训”的重点是课外训练,其高峰是一年一度的露营活动,届时各校童子军齐集郊外山林野地,大家住宿在帐篷里,白天进行爬山、竞走、野炊比赛,晚上是营火晚会。可惜妈妈从不让我参加露营,只让人带我去参观,在那里听同学们述说他们的冒险经历而艳羡不已。
学校生活每天第一件事,是早晨的升旗典礼。穿着黑布制服的男生和穿着阴丹士林蓝布袍子的女生整队排列在操场旗杆下,高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目送“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缓缓升上旗杆顶端。到下午放学时,又集合在旗杆下,高唱《国旗歌》,看着高年级值日同学把国旗降下旗杆,卷起来交给老师。我们每天早晚唱那两首歌,但都不知道“三民主义,吾党所宗”和《国旗歌》中大部分歌词是什么意思,最让我们莫名其妙的是“ci-er-duo-shi”、“si-ye-fei-xie”以及“mo-tu-wu-jin-gong”这几句歌词,有同学说那是英文。我是长大以后才知道歌词是怎么写的:“咨尔多士……夙夜匪懈”,而“mo-tu-wu-jin-gong”者,“莫徒务近功”也。
升降旗之外的例行重大活动,是每星期一早晨的“总理纪念周”,它比升降旗更郑重。在低年级教室那个大院里临时挂起彩色印刷的孙中山遗像,还摆上一瓶假花。全校师生面向“总理遗像”整队肃立,唱国歌,向孙中山像鞠躬,校长诵读总理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然后是“默念”三分钟,大家低下头,一直等到校长说:“默念毕”,这才抬起头,喘口气,一阵咳嗽和擤鼻涕的声音。在“默念三分钟”的时候,我总想四下窥视,想看看人们都在做什么,特别是想看看校长和老师们在做什么,但校长脸朝总理遗像,我只能看到他微躬的脊背。总理纪念周最后一项是校长讲话,一般是鼓励我们刻苦读书。但也有因应时事的即兴演说,例如1945年学校准备“春季旅行”的时候,有消息说盟军占领柏林,希特勒下落不明……校长讲了攻占柏林的重大意义,兴高采烈地作出预告: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的日子不远了!
按时参加升旗仪式是对我严酷的考验。我总是早上睡不醒,因此常常迟到。走在上学的路上,在陈家湾子一带,就听到齐唱国歌最后几句:“……一心一德,貫徹始終”,眼看着国旗缓缓升上旗杆。又迟到了!进校门,迟到的学生低头排成一列,等候老师发落。我们挨个儿说明迟到的原因:“家里的钟坏了”,“路太远”,“昨晚做功课睡得太晚”……这一类谎言必然遭老师揭穿。被罚背诵《青年守则》,十几个迟到的孩子以低沉的声音念:一,忠勇为爱国之本,二,孝顺为齐家之本……而那些不怀好意的同学远远地看我们的热闹。
上课前各班学生要在教室门前排队,是按座位前后纵行列队,值日生站在教室门前喊口令:“立正—向前看齐—手放下—进!”当他喊出“向前看齐”的时候我们双手伸向前面同学的双肩,他喊出:“手放下”,我们立即放下双手,然后依次进入教室。教室里的座位按照身材高矮从后到前,我刚到一年级的时候年纪最小,坐在最前排。在后面座位上往往是几个女生,她们年龄大,身材也比我们高。我曾因不服一位女同学在打扫教室时给我的分工(每次轮到我们打扫教室,她总是叫我去倒痰盂、涮痰盂)而和她打架,她大叫:”碎仔儿,还打人呢!”我哪里是她的对手,差一点被她一把推倒。
我上学没几天,就碰上日本飞机对兰州的轰炸。上课的时候响起刺耳的警报,老师夺门而出,惊慌失措的小学生跟着往外跑。我背书包的时候没注意书包口朝下,新买的课本和作业本撒落在路上。几百个小学生乱叫乱跑,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后面喊:“谁的书掉了!”我只顾往家里跑,回到家才发现我的课本丢得一干二尽。国难时期印刷困难,整整一学期我没有课本,这大概是我求学路上第一件倒运事。
真的,倒运事接踵而至——老师挑中我代表班级参加全校讲演比赛。全校师生一排排坐好,讲演比赛开始,我作为一年级代表第一个上台演讲,台下是鸦雀无声的老师同学。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那么多陌生人前登台讲话,我简直不知道身在何处。开始讲吧:“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天,我讲的题目是……我讲的题目……”?我竟然想不起背得烂熟的讲稿题目,台上台下一片寂静,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一直到校长让我走下台。我的羞愧延续了整整一年,挑我去讲演的老师大概比我还要难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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