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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寓公”刘正成
朱中原
“书法寓公”的说法其实是我很早就对刘正成先生的一个评价,只不过没有明确说出来而已。某天,我在和旅居北美的华人艺术家石甫先生聊天时,突然蹦出了这句话。石甫先生猛然一惊:妙哉妙哉!没有比这个称呼更准确生动的了。
之所以称刘正成为“书法寓公”,其实是缘于书法权力的作祟。刘正成在入京的将近三十年中,经历了书法权力的起起伏伏,由边缘进入权力核心,再由权力核心退居边缘,遂不问政事。其实也不是真的不问政事,而是站在边缘问政。这跟当年的陈独秀、张国焘在权力消解之后,寓居一隅看时局变化颇有相似之处。
我一直认为,刘正成先生是够资格做一个个案研究的。对于当代书坛中的任何一个人,我认为简单的吹捧和简单的批评,都没有任何意义!我早已不屑于简单的吹捧和简单的批判一个人。当代文学界有个案研究,美术界有个案研究,唯独书法界,没有个案研究。其实书法界不缺评论,但这些评论,大都流于简单的吹捧。一个主要的原因是书法家和批评家都没有这个意识。书法家虽然欢迎个案研究,但是一般都只欢迎对自己的个案研究,而不欢迎对别人的个案研究。所以,冷不丁地冒出一个个案研究出来,怕会被人嘲笑。另一个原因是没有成熟的研究环境,机构不支持,批评家和研究者没饭可吃。所以只能说点好听话。我们总不能让书法家拼命地写字卖字,让做学问的饿死穷死累死吧?关于当代书家个案研究,刘正成其实也是最早的觉悟者和倡导者之一。只可惜,这些设想尚未来得及付诸实施,便已下野,成为了“书法寓公”。再后来,连他的文章都不准在平面媒体发了。但是文学界就不同了。很多文学家就养活了一大批评论家。我大学毕业论文写的就是贾平凹研究(当然贾没能养活我,倒是养活了其他人)。
刘是当今文化界难得的巴蜀奇才。我认为当代四川文化界,若论才学的造诣与全面性,唯流沙河、魏明伦、刘正成三足而立。其中,刘的才华又兼跨文学、书法和戏剧。除此之外,尚有冉云飞、廖亦武、余杰等。若论思想的前沿性,后三者似有过之,但论综合文化学养,后三者似不及前三者。前三者中,流沙河早已远离文坛、远离权利场,刘和魏其实多少还有点恋栈之意。当然,老马恋栈又识途,未尝不可,只是这栈中并不都是好吃的粮草。魏明伦和我都是内江人,刘正成祖籍是安岳人,这两个地方都带点巴文化的那种奇诡,又有蜀文化的狂狷,有叛逆性的思维。所以,刘做事为人,自然是非同一般。
刘身上的才华大多是天赋使然,当然,后天的环境与遭际,使他这种才华表现得更为突出,所谓“不平则鸣”嘛。刘的人生际遇,有点韩愈、柳宗元的结合。柳宗元少年多才,全是顺境,但中年以后,就基本是厄运,韩愈与柳宗元恰好相反,尽管满腹经纶,但中年以前一直不顺,韩愈的出头,甚至是中年以后的事了。在文章上,刘比较推崇韩愈。大气磅礴,不加雕饰,一派清峻之风,我想,这与他们气质、遭际的仿佛是有相通之处的。刘作为一个“三无”人员(无学历、无资历、无背景),由川入京,应当算是一种幸运,但这种幸运中又处处潜藏着危机。他的性格与命运与历史,有着某种密切的关联。他的历史小说《地狱变相图》中所描述的主人公的命运,在二十年后,却奇怪地发生在他自己身上,这难道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渊薮?当然,比起当年的韩柳苏来,刘的遭际或许还不够。
其实光就书法而言,我认为恰恰是下台之后,他的书法进步了,他的艺术风格更为鲜明,线条更为恣肆爽劲,笔墨更为淋漓酣畅,他的书法与他的为人、为文一样,奇诡、狂狷、锋芒毕露,杀纸声声,他的大草,多呈锐角型,笔画尖利、峭拔,这与其性格如出一辙。如果要说书如其人,恐怕这是最好的体现。王铎用中锋行笔写狂草,刘正成偏用偏锋写狂草,其他任何书家恐怕是不敢这样做的。你要这样写,就成了大败笔,非俗即恶。但刘将这种偏激发挥到了极致,且能化野逸于文雅。所以,很多人搞不懂他的用笔,一般人也无缘看到他到底是如何用笔的。这与他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又正相合。
总的来说,刘应当算是当代书法艺术与学术的双重启蒙者之一。刘主持的中青展,尽管现在看来仍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而且问题越来越突出。但是,书法从原有的书斋走向公共社会,刘是其中的始作俑者之一。还有,刘正成、王镛、沃兴华等,通过中青展这个平台,将原有的经典书风向民间书风拓展,我认为这是一大贡献。它拓宽了书法的审美表现。刘的很多小行楷,其实就是直接吸取的敦煌写经,但他的写经书法又参用了不少北碑的笔意,用北碑的笔意写经卷,这还是很少见的。很多没见过敦煌书法的人,可能连刘正成书法从哪里来都未必知道。
关于刘的学术思想,我想有几个概括:一是他将考古学引入书法研究,将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在书法研究上得到了承传和开新。这在他并不算多的书法论文中时有体现。这比一般的文献学研究又进了一步,所以,刘往往与考古学界的同仁有着密切的交往。二是刘先生其实对简牍学、甲骨学、敦煌学也用心颇多。刘不常写隶书,但我于他的隶书却情有独钟,现在人写隶书都追求东汉末八分书的浑朴高古,鄙夷曹全碑,但刘的隶书却基于曹全碑的温婉秀丽,又加入了简牍帛书的率意,他能将野逸与雅致结合,造成了一种十分独特的美学景观。这与他倾心于简牍学必然有关!他还注重用科学研究引入艺术学研究,这从他与朱清时校长的对话即可看出。三是刘在书法史研究中,贯穿了他一贯的书法史料学立场,在《中国书法全集》的编撰中,他将书法家进行历史时空的定位,并通过这种定位,对书法史进行还原。中国历来不缺“史官”文化,但是《中国书法全集》,却是民间修史,摆脱了很多行政化的束缚。另外,刘还试图与陈振濂等人一起,构架起书法学的框架,但可惜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完全实现。
是次展览的意义不言而喻。因为他将他的书法建构在历史的时间与空间中,还原了书法艺术的本来面目。古今中外的任何经典文艺作品,都是建立在历史时空基础之上的。这比起时下很多所谓的走穴、采风、笔会所产生的粗糙之作,不可相提并论。我认为刘此次的展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自作诗文还是相对嫌少,如能多些,则当更佳。刘的古文功底在当今书界,当属上乘,但他似乎吝于自作诗词,也许是他太忙了,也许是他不爱显摆的缘故吧。
这个声势浩大的展览,应当算是刘先生六十年生涯的一次历史总结和回顾吧,带着很强烈的巴蜀文人由川入京的个人情怀,而这种个人情怀,又融入到了社会与历史情怀当中去。所以,这个展览,和一般意义上的个展是不同的。除了总结和回顾,我相信他还有很多感慨,他的这种感慨,也许在同为由川入京的我身上,亦有相似的体现。
除此之外,我认为刘先生还应当有更为全面深刻的反思。其实整个书坛对刘先生还是非常尊重的,他的才华也得到了足够广泛的认可。这很不容易。在当代书法史上,刘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我认为,当代书法,应该感谢刘正成,而刘正成也应该感谢当代书法。这是一个历史的际遇。谁离了谁都不行!作为一个当代书坛的风云人物,刘的反思,其实某种程度上也表征着当代书坛的反思。
一点拙见,尚望刘先生及方家批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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