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自己效劳的人

教师之友网

为自己效劳的人

文【王木春】

有位和我差不多教龄的中年老师L，因“有些职业倦怠了”，通过QQ问我“如何才能找回曾经的教育激情”。

L老师读过我的文字，据此推测我是个“有教育激情”的人。这令我惶恐不胜。所谓的教育激情我固然有点儿，不过，离L老师想象中的境界远着呢。倘若让我说大实话，我就这么一句：我骨子里是个“为自己效劳的人”，我只是在为自己教书。

但陌生的L老师相信我的坦白吗？保不定会以为我矫情。于是我先建议L：“重新认识自己人生，从而认识教育。对于教师而言，不管是否愿意，教书其实就是人生的一部分。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教书？这两问题捆在一起。即使有一千个理由不喜欢这职业，我们总得活下去，继续工作下去——除非你决然辞别教师职业。然则，能否考虑换一种心态去生活和工作？”

知道L教生物学科后，我力荐L一定读孙明霞的书《用生命润泽生命》。孙老师对教育充满情怀。这样的人，往往特有“教育感觉”。这样的人，其从事教育自己快乐，别人也跟着快乐。

L老师认同我的观点。我说：“其实，只要做个有心的老师，人人皆可成为孙明霞。但回顾自己走过的20年教书之路，我更获得如是体会：当个有心的教师，首先是为自己的好。”接着我便唠叨开来——

我如此说，自有我的个人经历。我向来不配做高尚君子。刚入道那些年头，拼命地工作，理由很简单：为了向自己和别人（学生、家长、领导、同事等）证明自己是个有点能力的人，以便走路时不用老低着头。用现今文绉绉的话说便是“实现自我”，讲白些是“爱面子”。另外，为了获取高考的奖金。上世纪90年代那阵子，高考奖金颇为丰厚，对从小饱尝贫困滋味的我来说，其诱惑力等同于见了心仪的女人。打拼了12年后，我竟侥幸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这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领奖时，聆听几个模范教师的“先进事迹”后，我简直无地自容：我太平淡了，不仅没有因“全身心投入工作”无暇顾忌配偶的死活，甚至我连半条胳膊也没“牺牲”过，就捡了个大便宜。然而想象自己成为模范教师们那副“模范”的悲壮样子，我不寒而栗。如此代价，我付不起，也不愿意付。

此后不久，因为某些机缘，我的职业拐入一条新路：开始阅读教育书籍，进而海量地翻阅了不少人文类出版物。几年后，我渐觉自己悄没声息地被改变了，从观念上，从一言一行上，在课堂里，在课堂外。倘若前后两个“我”穿越时光相遇，他们会互不认识，乃至吵架的。阅读带给我的最大馈赠是：我懂得，我为什么要教书，以及怎样才称得上真正的教师。

从此，我的课堂也随之发生变化。我不再扮演知识小贩的角色。这样无趣的角色违背我的教育观念，会使我异常痛苦。我放下高考，淡忘奖金，开始学习跟学生交流，和他们一起分享语文本身、分享彼此的生活。我的语文课，不再纠缠在人们规定给我的那些干巴巴的内容里，而是努力展开一个个更丰富更有个性的世界。慢慢地，我发现学生认同现在的我，现在的课堂。而我也从中获得不断的成长。我的收获，比从前用单纯的分数赢得别人的认可和奖赏更快乐。当然，这里有个不容忽视的前提：这时候的我，都30好几了，衣食无忧，身体无恙，只要领份工资，我和一家人过日子就足够了。

古人云，饱暖思淫欲。这话仅说对了一半。有时，饱暖也让人超越物质。我此时更关注的是我的内在判断和感受：“我做对了吗？我快乐吗？”两个问号都没有标准答案。但阅读至少给了我一个最基本的是非准则。我迈上讲台时，仿佛四周有一双双无形的眼睛注视着我。我勇敢地倾听和迎接自己声音的召唤，做自己该做的事。

这样去教书，我的身体不再填埋着乏味与苦辛。学生毕业了，他们的成长和精神强大，带给我慰藉，使我浸浴在喜悦中。我发现卑微的我居然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想想看，世界上还有比积极地影响他人更了不起的事吗？还有比陪伴一群年轻的生命一起心灵跳动欢唱更美妙的事吗？

我还尝试写作。围绕教育这圆心，思考生活、人性、人生、命运等等。对它们，也许我从未琢磨清楚什么——哪怕其中一种，但毕竟我思考过、表达过。我还和古今中外那些最优秀灵魂跨越时空地抵足倾谈过。所有这些，都汇流成我生命中欢乐自足的源泉。

L老师回答道：“只要能够快乐地教，教的快乐就行。”L老师也许明白我所说的了。

我说，是的，自己快乐肯定放在首位。无法想象，一个始终对职业抱怨不休的老师，会成为学生信赖的老师，会给学生带来启迪与福祉的老师。相反，这种老师，还可能意味着某种灾难，对其本人的身心健康、人生幸福，对一大群学生的今天和未来。从这意义上说，一个在教育上立足于为自己效劳的人，多少已摆脱了“被奴役者的心态”，其灵魂独立而强壮。同时，一个在教育上乐意为自己效劳的人，又不完全是彻头彻尾的自私主义者。教师的快乐，总是双向的，有如萤火虫，照亮自己，也淡淡地刷白了身边的空气和草木。——这，或许就是教师职业的艰难和魅力之所在吧。

2011.9.18写，2011.10.26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