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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然造假的小学课文
文/叶开
接着,我要具体地分析一篇小学课文。诗体课文《信》,载于上海版《小学语文》三年级课本上册,要求学生背诵。课文没有署作者名字,据教材末页编者后记,应为编写者自创。一首要求学生背诵的诗,据我的理解,不是先秦散文经典、两汉南北朝名篇、唐诗宋词元曲杰作、明传奇清小说妙品,也应该是现当代白话文学名家的佳构。只有公认的名家名作,才是独特的精神和艺术养料,学生背诵后才能长时间地消化这些优秀作品,感受其独特魅力,吸收内在的精华,转化成自己的文学修养。古代文学中选本,建议学生背诵的作品,如《唐诗三百首》、《千家诗》、《古文观止》等,都是千锤百炼的传世之作。这首课文诗以“信”为题,要表达的是对“信”以及对所涉及的外部世界的“独特”理解,并且要把这种对抽象世界的简单图解,印进小学生们的脑海里,化为他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我学会了写信,
用笔和纸,
用手和心。
我多么想写呀,
写许多许多的信——
替雏鸟写给妈妈的信,
让妈妈快快回巢,
天色已近黄昏。
替花给蜜蜂写,
请快来采蜜,
花儿已姹紫嫣红。
替大海给小船写,
快去航海吧,
海面风平浪静。
替云给云写,
愿变成春雨;
替树给树写,
愿连成无边的森林。
给自己,
我也要
写一封封信,
让自己的心
和别人的心,
贴得紧紧,紧紧——
这是一篇拙劣的课文,称为“诗”,是对诗的莫大侮辱。它不仅内容陈腐,观念落后,充满虚伪的道德说教,也没有一点真情实感。全诗用词浅薄,空泛苍白无趣。
这首课文诗到底是探讨“信”的本质呢?还是“信”的功能?通篇读下来都不是,不署名之作者感兴趣的仅仅是道德说教,而且漫无目标,毫无逻辑,想到什么就拉来充数。“信”这首课文诗就这样变成了空泛无边的神侃。
它的作用就像是一种催眠术,用来熄灭小孩子对美好作品的热情。教材编写者们要把“语文”这个“工具”变成一根大棒,把本来活泼可爱,想象力超绝的小孩子敲昏,让他们都变成磕头虫和糊涂蛋。
那么,“信“到底是什么呢?
现代通用的“信”,古称“书”。
在古汉语中,“书”“信”差别很大。
“书”是写,“信”是说。
《说文解字》曰:“信,誠也。从人从言。訫,古文信。”
这个解释表明,“信”本意就是“诚”。一个人要从自身出发,从内心出发,才能表达自己的“诚”意。如果从外在的事与物出发,就不是“诚”,而是“伪”。
写文章,首先要有发乎真情,表达诚肯,才能形成准确的、优美的文字。好的作家,总是从自身出发,从小事、从细微事物出发,来寻求对文章所表达的思想内容的具体情感支撑。作家是真诚的,作品真情流露,就能打动读者,引起共鸣。
发表演讲,跟人交流,也要有诚意,而不是虚情。不然,就会传播虚假的消息,造成各种危害。
“信”从人从言。古代书写工具和印刷技术都不发达,普通人相互之间的信息很多都是口口相传。亲人、恋人之间的思念,除了富贵的、有教养的人家能写书信,很多信息的传递,都要托别人“带个口信”。缺乏具体物件依托,这就要求发信者和捎信者,都必须严谨守信,才能把真正的信息传递出去。如果说者无心,带者乏诚,那么这个“口信”的传递过程就会产生变异。明传奇里很多曲目,都有这样的情节,因为“口信”的误传,一对有情人经受了严酷的身心折磨。
在空口无凭的情况下,“诚信”作为一种严格要求的品德,对社会对个人都显得至关重要。社会发展到近现代,“信”进化成“信用”,要求更加严格,对政治制度和经济贸易,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西方资本主义的萌芽和发展,最重要的基础之一就是现代信用体制的建立。
中国古代社会,人们也深知信用的重要,《论语·为政》里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这是对居上位者的要求。如果政府和官员缺乏信用,百姓就不再遵从,而宁可听信和传递谣言。我们所熟知的商鞅变法,也是从表达诚意开始。为政这样,做人也必需讲信用。只有真实守信,你的表达才是有效果的,有力量的。由此引申,“信”的外延扩展到“真实”的概念。《老子》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里的“美言”,应该理解为漂亮话,虚情假意的言语,它很夸张,很华丽,却缺乏诚信,或者说不可信。什么是可信的?就是那些真实的情感和诚挚的表达。
根据以上的分析,“信”字的基本含义形成了这样的流变:信→诚→信用→真实。
而后来演化而成的“书”,则是“信”的载体,人们把写在纸上的文字,称为书。家书,国书,图书,史书,都是很正式的文本,用在比较正式和严肃的场合。《说文解字》的解释:“书,箸也。”,“箸”同“著”,说文序云:“著于竹帛谓之书。”对于书写的文字,历来都极其尊敬,奉为神明。所以,仓颉造字,“惊天地,泣鬼神。”
“书”是正式的、严肃的表达。《与妻书》、《两地书》,这种庄重的题目,就不能改成《与妻信》和《两地信》。
我们要较真地来看待“信”这个字的起源、流变与功能,那么,通过学习这个字的不同时期的变化,来强调诚信与真实的重要性,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既然信这么重要,那么,人们学会了“用纸和笔,用手和心”来写“信”时,首先要写给什么人呢?
养育自己的父母,爱慕思念的情人,寒窗情深的同学,都是写信的对象。亲情、爱情和友情,则是写信要表达的内容。爱、思念与关心,需要用表达来维系。小孩子学语,第一个会说的词是“妈妈”,会写字之后,通常会给爸爸妈妈写。我们长大离开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首先想到的也是给父母写信。第一次出远门,兴奋、激动、好奇和思念等种种情感交杂,都非常需要向父母和同学表达,像上面那首诗体课文的第一段里说的那样,“写许许多多的信”。“信”是情感和爱恋的维系,关心、思念和爱情,都在信中得到体现和强化。
“信”是情感的载体,是真情实感地去表达和书写之后形成的书信文章。
古今中外,有很多著名的书信,中学课本里最早的信,可能是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以“家书”为题咏目标的古代诗歌非常多,杜甫的“家书抵万金”是中学生都会背诵的名句,而“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是明代诗人袁凯的名作。中学生知道的书信,除了林觉民《与妻书》和鲁迅许广平合著的《两地书》之外,这类书信还有很多,《傅雷家书》同样以父子情深的文字,来打动很多读者。
在小学课文里,如讲究避讳,需尽量避开情爱这种字眼,那么父子情深总是安全的,干净的。《傅雷家书》里很多篇目都是感人至深的佳作,随便选择一篇短文放在这里,都再适合不过了。随便背诵哪一篇,都比这首课文诗要好上几百倍。
在《信》这首课文诗里,匿名作者自作主张地代表了所有人:我(学会了写信)、雏鸟(给妈妈写信)、鲜花(给蜜蜂写信)、大海(给小船写信)、云(给云写信)、树(给树写信)、自己(给自己写信)。
匿名作者自封为全能代表,给所有的事与物写信,甚至还给自己写信,却不给别的人写一封信。这样一来,“信”的第一个基本的“交流”功能就作废了。诗体课文中的“我”,一开始学会写信,就自说自话地大包大揽,非要替别人写信。这里有一种强力意志,暗示着“我”的强大,完全可以不征得这些“雏鸟”们、“鲜花”们的同意,就代表了他们的思想,仿佛,这些事物是没有权利自己思考,也没有能力自己思考,需要由“我”这个自封的“人民代表”来代替他们发出声音。
这种自作主张的“代表”恶习,是長期受暴力思维影响下的代表狂症。
课文诗还有一个微妙的暗示,匿名作者自己根本无“信”可写,他自己是空心竹段,毫无真情实感,专门强行地替雏鸟鲜花大海白云和树写信。
一个典型的谵妄症患者,常常会妄图通过写信给上帝,而达到变成上帝的目的。课文诗的匿名作者,因为不信仰上帝,只好通过第一人称“我”的强制性置换,胡乱对各种事与物写信。这是单向度的信,只是发出,而不接受回音。这种暴力性的情感替换,有意地造成了是被强迫背诵的“小学生”们的自己(我)的情感的假象,从而抽空他们的具体感受力,像填鸭子一样把这些空洞的抽象情感作料填进来,使他们成为肥肥胖胖的北京烤鸭,放进烤箱里烤得香喷喷的,傻头傻脑的。
课文诗将这些小学生的情感物化,感受力空洞化。通过强迫性的背诵,迫使小学生们不由自主地相信,他们也可以像这位匿名作者一样谵妄症发作,可以自作主张地替那些花鸟鱼虫们写信。
“雏鸟给妈妈写信”是一种笨拙的比喻,用以代指亲情。
在这篇课文诗里,真情实感的表达失去了正确的方向,一个具体的人,变成了被代表了的小鸟,一个他者,暗示着他被剥夺了自我表达的权利。如果是表达亲情,课文诗如何能跟《傅雷家书》相比?《傅雷家书》出版十八年来,五次重版,十九次重印,发行已达一百多万册,曾获“全国首届优秀青年读物”,足以证明这本小书影响之大,阅读面之广。教材编写者阅读面再窄,想必也有所耳闻。要让小学生学习怎样写信,怎样表达真情实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书信范文了。
也许教材编写者认为学生不过是一朵鲜花,又嫩又傻,识字量不够多,不足以阅读和理解《傅雷家书》的深奥意义,只有编出这种低级的诗体课文来,学生才能理解。这种对学生智力的有意打压,是摧残学生自信心的最习见手段。我女儿从二年级结束的暑假开始,到现在已经把洋洋几百万字的七部《哈利·波特》全部读完了——第一部读了七遍,第七部有五十多万字,她读了三遍,其他的几部,也读了至少四五遍。其文字阅读量,何止于千万言。其他如《小王子》、《夏洛的网》、《窗边的小豆豆》等名著,每本她都读了好几遍,很多段落复述起来自然而然,贴切准确,我们一起交流这些作品的感受,几乎毫无障碍。书里的很多细节,她记得更牢,更深刻,我常常要请教她,才想得起来。我女儿在班级里,智力中等,《语文》成绩也中等,作文常常勉强及格,班上比她聪明的孩子很多。职业关系,我每年要阅读几千万字的中外文学作品,,跟女儿一起探讨,交流,常常得到很多精妙的启发。很多年前开始,我就不断地跟女儿的母亲、这个古典文学博士说,我真心地拜女儿为自己的人生老师,她的纯净心灵,如镜子一样,清晰地照见了我的污浊。
对小孩子智力的无端打压,不仅毫无道理,而且隐含着巨大的无耻。
通过对学生的智力和信心的逐次打压,学校的程式化教育成功地把学生物化,从而夺取了他们自我个性形成的权利,并藉此借口,肆意介入学生的生长进程中,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进行同质化的养殖过程。他们掺杂了三聚氰胺的劣质饲料,就是这样一篇篇自产自销的教材。
在替动物(雏鸟)写完信之后,匿名作者再度出击,把目光转向植物(鲜花)。
一朵(或无数朵)鲜花向一只(或无数只)蜜蜂发出邀请,这是小学课文的通常想象模式,很多人已经习惯成自然了,不会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值得分析的问题。
匿名作者由“雏鸟”这个动物的代言人,摇身一变成了植物思想的代表。这种做法同样包含了极大的暴力思维。
“鲜花”作为学生的隐喻,是一种脆弱的美,他们因此需要“园丁”的照看,无论这园丁是温和的春雨,还是尾巴上带着毒刺的蜜蜂。
强行剥夺“鲜花”的表达权利,自作主张地代表“鲜花”给“蜜蜂”写信,热情邀请蜜蜂前来采蜜,这是匿名作者受虐狂发作的征兆。受虐狂的外化特征,是放弃自己应有的尊严和权利,让自己成为一个“先天性”的“贫乏的人(物)”,而自愿地把自己天然的权利,交由暴力机构来接管。在这里,蜜蜂不是为人间酿造蜂蜜“酿蜜者”的甜美形象,而是暴力者的象征。它们的到来,像征着横征暴敛(采蜜)和武力(毒刺)恫吓。“鲜花”对此不仅不加以拒绝,反而写信邀请它们的光临,等于主动放弃了自由,而成为蜜蜂的奴隶。
在课文诗第四段,匿名作者变得狡猾起来了。他冒充“大海”给“小船”写信,说“海面风平浪静”,劝诱小船“快去航海”。这令我想起狼外婆和小红帽的故事——虽然假装自己是外婆,但是狼仍然是一条企图吃掉小红帽的恶狼。
“海”在传统的文学解释中,通常是一种威权的象征。在海明威的著名小说《老人与海》里,老人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强大的暴力机构。老人必需时时警惕,避免自己的财产被大海掠夺和侵占。在希腊神话里,海神波塞冬也是一个滥施暴力的像征。他动不动就发怒,常常掀起滔天巨浪。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赛,就吃尽了“大海”的苦头。他率领一艘由老练水手驾驶的远航贸易大船,在貌似风平浪静的海里,多次遭到灭顶之灾,出生入死,漂泊了十几年才死里逃生,回到故乡。
“大海”从来就不是“和善”的象征,它给“小船”写信,就像老虎给小羊羔写信一样。这种不对等的信息传递,其诚信度极其可疑。
匿名作者采用这种虚伪的比喻,表明他的脑袋一直是别人的跑马场,对世界缺乏自己的独特认识,也无法对自己笔下的事物进行有效的判断。此前,该匿名作者还用“雏鸟”这样的“严谨”词汇,试图让自己具有客观主义的色彩。而冒充“大海”给“小船”写信,却暴露了他的施虐狂倾向。读这首课文诗,小学生不会明白什么是大海,也不会知道大海的本质是什么。小船对大海一无所知,如果收到这样一封可疑的邀请信就贸然动身,很可能会被险恶的“大海”撕成碎片。
课文诗的最后,是一种典型的集体主义思维:“替云给云写信”,“替树给树”写信,然后它们要变成一个集体“春雨”和“森林”都是集合性名词。换言之,这里的“云”与“树”,都是非人性化的指称,是“螺丝钉”的另外一种巧妙的概念偷换。
“云“与”云“在一起,不一定就会变成”春雨“,另外一片云,说不定很淘气,他很可能更愿意变成暴雨。“春雨”不过是一种从主观愿望出发的自我强迫症的想象。一个成熟的、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现代人,不应该这样简单地从愿望出发,这样自我地思考问题。这不仅是单向度的思维,而且很自私,很幼稚。他/她自我地思考问题,把自己的愿望强加给其他人
(其他的云和树),非要别人认同他/她的价值观:愿化成春雨/愿连成无边的森林——不是说匿名作者幼稚,而是他试图把学生塑造成幼稚者。这样的小孩子长大,不会懂跟别人有效地交流,因为他/她误以为世界上只有一元价值的存在,他/她写信——也就是跟他者交流——时,用的是祈使词“愿”,带有强迫意志,这会造成信息接受者的不安和排斥感。这种做法基于自我中心主义思维,而不顾及、不考虑到他者的感受。
在另外一种意义上分析,也可以看到,“愿连成无边的森林”,是个体价值的自我否定。
匿名作者本意是传递一种浅显的环保意识,然而,这里却显示出了他的孤独感和虚妄感。“无边的森林”,是现代性的经典比喻:孤独与无助。所以,匿名作者在最后产生了自闭症的征兆:“给自己,我也要写一封封的信,让自己的心,和别人的心,贴得,紧紧,紧紧……”
这段话,暴露了匿名作者的彻底不沟通的自闭症特征。他不是给别人写信,跟别人交流和诉说自己的情感表达自己的愿望,而是自我封闭地给自己写信。有自闭症的病人,通常都是自言自语的,很少跟别人说话,拒绝跟外界交流:自己给自己写一封封的信,是一种自我损耗的内循环,不仅不能释放紧张的情绪,反而会加重其幽闭的倾向。
在这首课文诗里,抽象的情感无法附着在真实可感的具体事物上。这种情感不从自身出发,而从他者出发,有一种奇特的间离效果:在虚假的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中来回折腾,却无法表达那么一点点的真情实感。
这首课文诗,从第一句开始,就走向了虚假。没有真情实感,就是虚假。这些信,发出的都是虚假的无效信息,而不是真实的有效信息。
这首课文诗的最大危害,不在于它的蹩脚诗体形式,也不在于它的笨拙想象力,而是在于它的虚假。“信”本来是诉求“诚”的,在这首诗体课文里,匿名作者却走向了对立面:虚假。这是黑格尔关于“异化”的哲学观念的最形象的体现。
受控于这种虚假的情感教育,“真善美”就变成了“假恶丑”。
“真善美”的最重要基础,就在于“真”,情感一旦虚假,善就是伪善,美就是臭美。所以,“真”是一切认知的基础,现代科学技术的一切手段,包括求证和演绎,都在努力地探求“真理”。而在这篇课文诗里,匿名作者却在拼力鼓吹虚假的情感。
中小学阶段,是人生中情感发展的最重要时期,在这个时期,不向学生传达美好的观念,而向他们灌输虚假空洞的情感、自我封闭主义的概念和暴力的思维,这是公然的造假和极大的危害。
在中小学校的具体教学活动中,这种造假行为也越来越公开。这包括分数造假,比赛造假,投票造假,评比造假。各种造假,无缝不钻,令人忧心。
从中小学教育开始就灌输和培养造假意识,这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大的忧患和最可悲哀的现状。
造假的民族,是没有未来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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