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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指环王三部曲》透视中西文化性格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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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13 23:44:2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如果要评选出上个世纪在英美文坛最成功、在英语世界影响最广、在全世界销量最大的一本文学作品的话,这几个桂冠恐怕都非史诗式的奇幻巨著《指环王三部曲》莫属。20世纪50年代中期,由英国牛津大学中世纪英国文学教授J.R.R.托尔金所著的《指环王三部曲》自出版问世以来就在英美两国乃至全世界掀起了轩然大波,至今已被译成25种不同语言,全球销售量达5000万册以上。《指环王三部曲》多次读者投票中被选为20世纪最伟大的书;难怪一些熟悉《指环王三部曲》的华人将它称为西方的《西游记》。

2001年,由彼得•杰克逊导演的《指环王》第一部《魔戒现身》(新线电影公司出品,2001年)在全球上映,在北美上映短短三天票房竟达4530万美元,并获得了金球奖戏剧类“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电影原声音乐”以及“最佳电影歌曲”4项提名。此后几年中,彼得•杰克逊通过大量电脑特技和奇幻的故事将我们带进了“魔戒”的魔幻旅程中。而影片里荡漾的英雄主义旋律的东西也足以打动银幕前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在这种缺乏“英雄”的年代。

为什么历史并不算特别悠久的西方人愿意花如此大的精力、笔墨去描写歌颂他们的英雄——这方面的作品简直达到了汗牛充栋的地步(《勇敢的心》中的华莱士、《宾虚传》中的宾虚、《特洛伊》中的阿咯琉斯),而素来以文明古国自诩的中国人却很难涉及这些题材?难道英雄是西方那块养人的土地的特产,我们这地大物博的故国就不能从这众多的人口中培养出一个半个?假如说中国历史上确曾有过英雄,那为什么历代的那些学博才高的文化人又不曾想到要来歌颂,哪怕只是记录一下这些英雄也好,而让他们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呢?或者,西方文学中的那些英雄也不过是作家们的虚构对象,而并非真实的人物,就像《指环王》中的霍比特人、阿拉贡亲王、甘道夫、矮人、精灵,这些形象也多是出自作家的想象,可是,为什么中国的文人们就不会像他们一样发挥自己能“惊风雨、泣鬼神”的八斗才情,挥动能“摇五岳、凌沧州”的如椽大笔去创作堪与西方媲美的我们东方的英雄呢?历史应该在此发问,文化也当对此沉思。

如果说文学艺术属于文化的高级形式,那么我们在思考文学现象的时候是否也该考虑到文学赖以生存的文化土壤?抛开那些大而无当至少也是不及要害的“经济决定论” 、“阶级决定论”,我们是否可以直接从文化本身来思考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的问题,因为在我看来,文学不过是人们生活方式也即文化的对象化,它直接地受制于文化,并反映着文化。假如说《指环王》这部电影对我曾产生多么大的影响,那么这影响也就在于它对我思考这类问题产生的启示作用了。

提到西方的文学,我们总会很自然地追溯源头,想到古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希腊神话中那个被马克思称为“哲学日历中最高的圣者和殉道者”的普罗米修斯大概是西方文学中的第一个英雄,他将女神雅典娜的智慧吹入土偶而创造了人类,并为了人类的发展从天上盗火给人间,因而触怒了天帝宙斯,被缚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遭受老鹰啃噬肝脏的刑罚。这个英雄壮举固然可以说明普罗米修斯的奉献精神,但确切的说,这更是人性高涨的标志,因为在希腊神话中,人性神性并不那么分明,作为神的普罗米修斯不过就是人间英雄的化身,他们独立,自由,为了自己认定的事业敢于触犯无上权威(天帝宙斯),闪耀着巨大的人性光辉。《荷马史诗》记载的特洛伊战争起源于对美女海伦之争,这美女海伦即是爱欲的象征,战争则意味着对爱欲的追逐。希腊联军的主将阿喀琉斯为了自己的荣誉而领导战斗,在自己心爱的女奴被掠夺后,又为了个人的尊严愤然退出疆场,这些都饱含着人性,更直接的说,是流露着原欲的举动。作为西方文学源头的古希腊文学是一种世俗文学,它肯定人的欲望,张扬人的价值,人在其中有着崇高的地位。透过历史的浓雾,我们还依稀可以看到,在葡萄成熟之际的酒神节,希腊人酣畅痛饮,纵情狂欢的热闹场面,在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荫庇下,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人们放浪行骸,一个个男女涌动着沸腾的热血,释放着生命的能量,表达着自由的情欲,尽情地追逐着爱情、财富和荣誉,尽管他们的自由观念太过狭隘,他们的放纵生活有失检点,但这却是自然人性的正常流露。普罗米修斯也罢,阿喀琉斯也罢,他们不过就是这群有血有肉的生命中的杰出者,他们的英雄壮举不过就是表达渴望实现原欲的激情。这就是尼采提出的酒神精神,也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中所指称的“本我”状态,这时的人们尚处于人类的童年时代,他们身上没有礼法的规范,理性的节制,他们是赤裸裸的自然的存在,这种尊重人性的传统其实就是哺育英雄的温床,英雄就是比普通人更大胆、更强烈地追求欲望的人。

历史的车轮承载着人类前行,人类注定要跨入文明的大门,道德则是文明的基石。裸露的身体需要衣服来保暖,而社会也需要道德来规范,道德固然压抑了人的本性,可以看作是一种镣铐,但另一方面,道德更是人们互赠的衣服,在荒凉冷漠的自然与社会中,给人带来人情温暖,由此人不再是冷血的野兽,社会也不再是凶险的动物世界,因为人类找到了爱。希腊人的奔放自然值得欣赏,但是极端的放纵也会导致人的退化堕落,希腊的英雄固然可敬,可是出于一己私欲的壮举也难免过于狭隘。只有在道德的指引之下,才能将本来具有危险性的纵欲上升为一种巨大的有益的能量,《指环王》里的四个霍比特矮人,人间之王阿拉贡,白袍巫师甘道夫,以及他们麾下的铮铮铁骨的骑士,他们为了挽救人类的命运,与恶魔索伦作战,不惜自己的鲜血和生命,这里面交织着友情、爱情,也有原欲的因素。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有了道德,有了信仰,他们已经不再仅仅为了私欲而奋斗,更突出的是他们是为了信仰而抗争,他们的信仰是爱,是善,是自由,是光明,他们的壮举实际上就是对人类的拯救,他们的形象显然就比希腊英雄高贵得多,这让我想到另一位英雄、犹太人领袖——摩西。

犹太教经典《旧约•出埃及记》记有摩西的事迹:从巴勒斯坦流亡到埃及的犹太人遭受着异族的蹂躏,作为犹太人后裔的摩西虽然是埃及公主的养子,但他却心系族人,在耶和华上帝的启示与佑助下,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带领犹太人逃出埃及,回到耶和华特许的流着奶和蜜的迦南故地,实现了犹太人的团结与复兴,挽救了民族危亡。这个故事与《指环王》的故事有很多相似之处,一方面,它们都是拯救的题材,都是挽救社会总体的危亡,另一方面还在于,它们中的英雄都已经是有坚定信仰的人了:《指环王》中的信仰爱,信仰善,信仰光明与《出埃及记》中的信仰上帝是一回事,因为按照费尔巴哈的说法,宗教不过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人把自身的本质属性——理智、意志、善——集中起来,变成一个在人之外、之上的对象,即上帝,也即是说,上帝的属性不过就是人间的美德。

有人用象征理性法则的日神精神来与酒神精神并提,意在表明西方文学互补共进的特点,在我看来,与其用日神精神来标榜理性,不如用基督福音来象征道德。抛开教会为基督教蒙上的极端禁欲的面纱,剔除《圣经》中过度忍让的对敌妥协原则,我们现在还能从里面发掘出的崇高价值,就是博爱的思想。既然上帝造了人,每个人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也就应当互相爱护,上帝之光从隐蔽的天国照耀人类,上帝给人的就是一种人文关怀,让人在世间能够团结和睦。我们发现与《指环王》同题材的那些西方中世纪的英雄史诗,里面所歌颂的都是一种奉献精神,一种为人类而战的拯救意识,其中,有古希腊希雄充沛的感情,更有基督教先知的博爱精神。包括英雄史诗在内的西方文学,就是希腊文化、基督教文化两股大河在交汇时所激起的巨大波澜,这两大水源有对抗与冲突,更有融汇与互补。

《指环王》是一部英雄史诗,英雄们的形象也就具有这两大文化的特征。人间之王的阿拉贡为了自己的权位,荣誉而战,自然有希腊英雄们那种为名利而战奋不顾身的影子,四个霍比特矮人他们虽然身形猥琐,其貌不扬,也没有多大的智慧与力量,然而在佛罗多将魔戒投入熔岩化为灰烬的时刻,他们证明了他们的坚强意志,而这坚强的意志多半来自于对家乡故土,同胞弟兄的热爱,这体现的则是基督启示的博爱精神。希腊的原欲型文化是培养英雄的摇篮,而基督教的理性型文化则是为英雄成长发展指路的灯塔,西方英雄实际就是由这两大文化共同哺育而成。

将目光从西方转到遥远的东方,这里是我们的故土,这片黄土地足有五千年的历史,而且还可以推得更远。我们的祖先为我们留下了瑰丽宏大的楚辞汉赋,流光溢彩的唐宋华章,奇怪的是却没有为我们留下多少英雄的传说,让我们这些黄皮肤、黑眼睛的后辈子孙拿出来与白皮肤、蓝眼睛的西方人炫耀。是什么东西如此捉弄中国人呢?毕竟,死者已矣,昨天的历史已经完结,今天的故事正在开始,我们似乎真的不必对祖先过分苛求,而应该主动创新,但是这创新的起点又在哪里呢?假如,所有的过去都是已经过去的现在,所有将来也是即将到来的现在,在时间轴上这个承前启后的关键点,我们似乎就有停下来思考的必要了。

要说我们中国没有英雄题材的文学作品,肯定会有人站出来说“不”的。《山海经》里面追日的夸父,《淮南子》里面造人补天的女娲不就是我们的远古英雄么?夸父追日,得“入日”,却“道渴而死”,那种追求光明的执著精神足以让我们感动,那造人的女娲又是多么的可敬,特别是他为了挽救生民,“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的壮举也够惊心动魄的了。可是为什么我们中国的英雄神话却零零星星,偶然间能从各种古籍中跳出来,却不像希腊神话那样自成体系,流传后世呢?对了,那举世闻名的《西游记》算得上英雄史诗了吧,你看,那大闹天宫的孙猴子,胆敢藐视威严的玉帝,那西天取经的唐僧一路跋涉,到达天竺,这又需要多大的决心与勇气,可是,为什么清朝的著名书评家金圣叹在把《三国》《水浒》,乃至《西厢》都入选“才子书”时,却把今天列为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放在一边呢?

一种文化的生命力来源于社会对它的认可程度,民族的文化性格决定着文化的发展走向。才子佳人,明主贤臣,清流赋诗,渔舟唱晚,这些内容在中国的文学中占有很大的比重,中国的文人大都愿意来此涉笔流连,可勇士壮夫,英雄美人,边塞疆场,大漠孤烟却很少能入中国文人之笔,更别提那种虚幻的英雄神话了——我略略感觉到中国人的权威观念,山水观念成为扼杀中国英雄乃至英雄文学的屠刀。

能很早就将天象规则运用到人间秩序的民族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多见,中国人是多么理性,他们对规则的信仰直接导致了对权威的崇拜!几千年的专制体制造就了一个循规蹈矩的民族,儒家思想是这个专制体制的精神支柱,文学的发展无疑受到这种体制的约束。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艺术的功能就是要重新获得那失去了的童年的笑声,可是在中国这“童年的笑声”却难以追寻,道德家总是不遗余力的要掩住人们的口,不让他们发出哪怕一点表达快乐原则的声音。我们看到了后世儒家对远古神话的改造,那些神话人物变成了人的异类,总是那么仁德圣明,他们高高站在天上逼视着人间,缺乏希腊神话中神与人的亲和力,我们还看到一首表达男欢女爱的“关关雎鸠”,却被大儒们解释为“后妃之德”,自欺欺人而不觉脸红。中国正统文学提倡的是文学的政_治教化作用,过度的理性节制导致人性的磨灭,极端的功利主义缺乏创造的活力,文学创作要求自由与激情,而中国重理性与节制,文学创作要求高于现实,体现个性,而中国讲究实际功用,整齐划一,这种文化性格注定与西方是背道而驰的,中国人过早的成熟,带来的可能是一种智慧,但失去的却是表达感情欲望的权利。一个崇拜权力的民族,不需要英雄,也不会产生英雄,因为在他们眼力,权威就是英雄;一个没有情感欲望的民族,不会产生英雄文学,因为英雄体现的强烈生命欲望与他们的审美观念是格格不入的,中国文学大可去歌颂权势,明君贤臣在文人的笔下被反复吟咏,还不算少的“才子佳人”就要被道学家们贴上“淫书”的标签而大加鞭挞,更不用去提那些虚妄的英雄神怪了。

我们的圣人不止一位,我们还有另外一位夫子,他蔑视权贵,不拘礼法,潇洒浪漫,他就是庄子。庄子思想洒脱,他曾为梦见蝴蝶而分不清物我,曾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还拒绝楚王千金聘相的邀请,说自己宁愿像鱼一样在泥潭快活而不羡慕富贵,他的《逍遥游》《齐物论》《秋水》更是汪洋恣肆,蔚为大观,能给人美的享受,这在一定程度上给文学注入了活力,不得志的知识分子总是愿意到道家思想中寻求心灵的抚慰,他们纵情山水,笑傲王侯,李白一类的人物就写出了很多的浪漫飘逸的绮丽文章,这些才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文学的艺术性。可是这种洒脱不是希腊人的激情狂欢,而是压制生命的禁欲,不是找到了人自己,而是要把人生推演到一种无物我之分,无生死之念,无喜悲之情完全寂灭的状态。虽然达到了“无己”、“无功”、“无名”的“至人”、“神人”、“圣人”境界,但人也就死亡了,人成了毫无血性、毫无感情的行尸走肉,则成为一种压抑欲望的痛苦和失去人性的悲哀。就像火箭升空,开始的超重状态让人不堪重负,一旦达到既定的目标就会失重,骨骼血肉乃至生命都失去了应有的重量——在这里人都不想做了,又何谈英雄呢?

鲁迅说:“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也许,两种不同质的文学是不能相比的,但是就“为人的文学”这一主张而言,中国文学中的人性几乎就被儒家和道家共同扼杀了,它“与实人生离开”,在这里我们很难发现血肉丰满的人物,又怎么能够再发现世间珍奇的英雄呢?

令人奇怪的是,在西方同样有理性倾向的基督教文化并没有对西方文学产生负面作用,恰恰相反,上帝的命令与基督的福音却把西方文学提升到一种更崇高的境界。基督教的理性是一种给人人文关怀的理性,它本来就是符合人性原则的,上帝是虚设的,而上帝所代表的真善美却是人实有的美德,信仰上帝也就是信仰真善美,上帝的命令就是规范人们实现真善美的途径。中国的理性是一种大而无当的理性,不以人为中心,它要么是一种教条,要么是一种毒酒,这里的“上帝”不是西方仁爱慈祥的父亲,而是高高在上,压迫人间的恶魔暴君!

《指环王》不过是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似乎没有拿来大做文章的必要,文学也不会整齐划一,而会变得千姿百态,异彩纷呈,英雄史诗与唐诗宋词只是文学的不同表现形式而已,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来给它们评头论足,一定高下呢?文学是文化的高级形式,而文化直接决定着社会的进步和人的发展,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要求文学应该有它的人性色彩,文学应该是为人的艺术,要从艺术的高度来观照人生,文化也应该是人的文化,要给人高尚的幸福,如果确立这个标准,我们就有必要来思考中西文学乃至文化的巨大差异了,这也许正是我们现在发展文学,乃至发展文化最关键的起点。

历史给我们留下的是一幅夜幕,无论多大的思想家,多高水平的艺术家,多出名的文学家,他的身影注定会嵌为夜空的底色,我们难以分辨清楚,但是大师留下的思想、作品、精神却是这夜空中若隐若现的繁星,等着我们去参详。我想,最引人注目的星,应该是那些闪耀着人性之光的星,毕竟只有它们才最真实、最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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